第13章
- 卡塞爾不歡迎邏輯
- (西)恩里克·比拉-馬塔斯
- 3138字
- 2020-01-16 14:57:09
瑪利亞·波士頓抵達黑森蘭德酒店時(來接替阿爾卡,順便——我估計哈——將我從后者的“歡笑護理”中解救出來),我很自然地以為她是楚絲·馬丁內茲。不然我還能怎么想?因此,當她提到,她要跟我解除一個大大的誤會時,我有些迷茫。可能我會覺得挺奇怪的,她說,但一年前,在巴塞羅那,她迫不得已扮成了她的領導楚絲,因為這是后者的要求,請她臨時篡用她的身份,生怕我因楚絲沒親自來赴約而大光其火。我能否原諒她們的欺騙?
我當時就怔住了。稍后,我反應過來。當然,我原諒她們,我道,但在她們心目中,我有那么敏感易怒?難不成有人告訴過她們,六十歲后,我變得刻薄了起來?是誰走漏的風聲?
我裝不在乎,其實不甚理解:這種身份變換太反常了,幾乎及得上見我車駛過便停下看我、評斷我確已來到的卡塞爾市民。不對。巴塞羅那那天,波士頓頂替楚絲的舉動怎么都說不通。即便如此,我決計不去在意她們的騙局。我還掂量著,若是較真了,我或許就會被看作某個神經兮兮、不懂變通、對人性的弱點毫無寬容心的人;尤其是,我還冷落了我的文學所實際捍衛的東西:游戲、身份偏移、做別人的樂趣……
我試圖表現得無比自然,便向波士頓詢問起皮姆·杜蘭。我真想曉得,皮姆會不會也是她,反正一切皆有可能。她是我助手,波士頓說,就跟我也是楚絲的助理一樣。我隨即問她知不知道她領導在哪兒,這人就不怕——現在可比一年前更有理由了——仍舊沒能見她的我大發雷霆?
是這樣的,波士頓連忙解釋道,當天早上,萬事纏身的楚絲無奈去了柏林,但我不用著急,周四她正好能回來和我共進晚餐,就定在八點整——她極力想讓我記下來——約爾丹街飯店;一切已計劃完備、安排妥當:典型日耳曼式的一板一眼。
我又問起提諾·賽格爾、皮埃爾·于熱和珍妮特·卡迪夫作品的所在地,吐出這些名字時就好像他們是我一輩子的鐵哥們兒似的,實則我對他們是誰毫無概念。
提諾·賽格爾在此次文獻展上的作品,波士頓告訴我,就在酒店旁邊的那棟樓里,如果需要的話,她可以陪我去。它叫“這個變化”(This Variation),也是卡塞爾的所有展品中唯一離我近在咫尺的一件,就位于這座酒店已然廢棄、被臨時征用為文獻展展館的那棟古舊的附樓里。我是賽格爾的粉絲?我更愿道出那悲哀的真相:我對這位藝術家的創作一無所知,事實上,我對第十三屆文獻展的任何一位參展人都毫無了解。
“這可太‘當代’了!”波士頓驚呼。
她指的是,在現今世界,人們越來越傾向于對所有真正當代的東西全無所聞。此外,她接著和我說道,這句話還是對提諾·賽格爾最近在馬德里組織的一場表演的致敬:某家博物館的幾位保安——把參觀者們嚇了一跳——猛地活躍起來,開始舞蹈,而后指著賽格爾的一件近作唱出了那句話:這可太“當代”了!
這位紅極一時的藝術家最值得稱道的一點在于,波士頓說,在他眼中,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似成了藝術作品的一部分,也許甚至是作品本身。
是時我尚未結識賽格爾之偉大精妙,因此我唯一的想法便是,把工人當作藝術品也談不上什么創意。說到底,誰還不曾留意過呢:那些博物館保安才是真正的藝術品。將生命置于藝術跟前,我覺得很好很健康,但那已是家常便飯,不足為奇。
隨后,賽格爾開始慢慢吸引我,尤其是當我發現,他的主題思想或為:“當藝術像生活一樣經過。”賽格爾倡導的是,只有參與了表演,才稱得上看過了他的作品。仔細想想,這很棒。當藝術像生活一樣經過。完美。
我與波士頓來到街上,走進那幢與黑森蘭德酒店緊挨著的廢舊附樓,而在穿過一條略短的走廊之后,我們身處一座小小花園,左手邊便是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只要誰愿意,即可冒險突入那原原本本的黑暗,看看會發生什么,又有什么樣的體驗在等待著他。那是棟大黑屋,波士頓提醒我,誰進去時都以為里面空無一人,頂多有哪位先我們而入的游客,但只需稍待一會兒,就會發現——哪怕我們誰都看不清——有幾位年輕人,算得上年輕吧,正如異界的幽靈般歌唱起舞,仿佛生活在屋內的暗影中;他們便是那些表演者;他們的行動間或神秘莫測,間或行云流水;他們此時闃寂,彼時狂熱,卻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落行蹤。
雖然還有諸多辭藻可以用來描述那幢黑屋,但我大致可以將它概括如下——提諾·賽格爾在其中布下了他的“這個變化”:一處暗黑空間,一處隱蔽之所;一隊人馬在這里等待著參觀者,以期接近他們,并在自覺合適的時機唱起歌來,給人以“將藝術品作為純感官之物來體認”的感觸。
波士頓提醒我,賽格爾拒絕將“具象的表現”視作為藝術之必然,也就是說,它不必是幅畫,是座雕塑,是個裝置等等;他同樣對“作品配搭文字解釋”的做法不以為然。因此,正如她之前所說,唯一足以認定自己看過賽格爾作品的條件便是親臨現場。就好比此件作品,它根本沒出現在第十三屆文獻展的目錄冊上,因為賽格爾已事先請求卡羅琳·克麗絲朵芙—巴卡姬芙與楚絲·馬丁內茲尊重他本人“不落行蹤”的愿望。
好一個杜尚,我暗自慨嘆,進而記起了這位大師在卡達克斯忙活了一整個夏天的那頂帳篷;最終,它得以為他遮陽蔽日,或者更準確地說,讓他住進了陰影——他最喜愛的領土。可現在那頂帳篷在哪兒呢?只存在于那些見過它,抑或因它而與暗影搭識的人的腦海中,但由于他們都已邁向死亡,不久之后——如果非說還需時日的話——那塊布篷就將成為消失在生者記憶中的一項沉默之作。
是的,顯然:當藝術像生活一樣經過。賽格爾正是杜尚的一位優秀的繼承人。但他創新了嗎?他是否稱得上先鋒?
不,他沒有。但從何時開始,革命成為了藝術之必須?恰還在思索著這個,我踏入了賽格爾的黑屋,“這個變化”。
(當晚,我偶然在電腦里找到了楚絲·馬丁內茲的一個長篇訪問——我終于見到了她的臉——是她的那番話助我建立起了對“當今藝術家是否應以革新為己任”的考量。楚絲在訪談中說,第十三屆文獻展與其他展會不同,它不只是讓人看的,更是讓人經歷的。而當有人問起,今日藝術是仍有創新或只是在換湯不換藥時,她答道:“藝術從不創新,工業才創新。藝術毫無創造力,也毫無創新精神。何不把那些東西留給制鞋、汽車和航天?那是個工業詞匯。藝術給出行為,你應對就行了。但理所當然地,藝術都從不創新、從不創造。”)
那時的我尚不知曉,第十三屆文獻展是讓人經歷的,尤其是還不明白,“藝術給出行為,你應對就行了”,我走進“這個變化”,在漆黑的大廳中前行,什么都看不見,也感覺不到誰的存在,甚至忘記了,這里可能有不止一個人,或不止一個幽靈。
我很快證實了我不是只身一人。驟然,此間的某個像是比我更習慣陰暗的家伙掠過我的身旁,有意擦過了我的肩膀。我反應過來,預備對下一次的碰觸施以些許反抗。但它沒有發生。而那次摩擦——這點確實——我一整天來都沒能將它從我的頭腦中抹除。
此后,我相信自己感覺到了——除了純純的黑暗,根本什么都看不清——那位蹭過之人的遠離,他舞蹈著去往了房間深處,與其他魂靈們重聚在一起,而后者在不可探知的晦暗中分辨出他的輪廓,便拋卻了靜默,開始與之共舞,同時呢喃起怪異的、仿佛是獻給克利什那神的頌曲。
我走出房間,想著,這一切太詭異了,而且無論怎么看,被一個陌生女人——或男人——擦過肩膀的記憶竟會如此深刻,確認這點都足以讓我心生畏懼。
“怎樣?”見我出來,波士頓只問了這么一句。
我知道她關心的是我在那陰森房間中的體驗,可我實難描述在我身上發生的事。它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我適才見證的不是講述某事的藝術、思考的藝術抑或關于什么的藝術,這些都太沉重,我一輩子都想逃離它們卻徒勞無功;我只覺我見到了藝術本身。可我不知如何跟波士頓解釋,得再考慮考慮,于是打了個岔,告訴她,我想起了普瓦捷的一位牧師。
在這種語境下道出牧師一詞似有些格格不入。哪位啊?她問。蒙田提起過的那位,我說,講他三十年沒出屋門,且為此給出了千奇百怪的理由。有點像拉青格啊,波士頓評論道,都說他從不邁出梵蒂岡那間辦公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