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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緒論

我不清楚諸位通過閱讀或者傳聞對精神分析學有多少了解,但是,考慮到我的講題是“精神分析引論”,我只好假定你們對此話題是一無所知的,須得我從頭講起。

當然,我或可假定諸位都知道這樣一件事,即精神分析是一種治療神經癥的醫學方法。同時,我還能給你們舉例說明該方法的治療過程與醫學慣例截然相反。通常我們在向患者介紹一種他完全陌生的醫療技術時,都會把它的難度降到最低,以使患者相信其療效。不過,當我們要用精神分析法來治療神經癥患者時,便會采取不同的做法。在治療開始前,我們就會告訴他這方法有怎樣的難度、療程會有多長以及需要他做出怎樣的努力和犧牲。至于最后的療效如何,我們也會告訴他尚不能給出明確的保證,一切只能看他的個人表現、理解、適應能力和毅力了。我們的處理方式看上去如此反常,自然有我們的道理,這一點你們可以在今后的講座中一窺究竟。

眼下,如果我像看待神經癥患者一樣看待諸位,請不要介懷。說實話,我應該勸你們下次不要再來聽講了。出于這種想法,我必須告訴諸位精神分析在教學上存在哪些缺陷,哪些困難會阻礙人們做出個人判斷,而你們先前所受的訓練和業已形成的所有心理習慣,整體上必將使你們不可避免地抵觸精神分析學,你們必須付出多少努力才能戰勝自己,控制這種本能的抵抗。當然,我無法預知你們能從我的這些演講中了解多少精神分析學,但我可以肯定,聽完這些演講你們還是不懂怎樣進行精神分析,也不知道如何完成一次精神分析的實踐。此外,如果你們中有人不滿足于對精神分析的粗略了解,還想持久地深入下去,那么我不僅要勸阻他,更要實實在在地警告他。因為照目前的情形來看,如果一個人選擇了這個專業,那么他在大學里將絕無可能獲得成功;如果他選擇做這一行的執業醫師,那么他會發現這個社會非但不理解他的用意,還會對他充滿懷疑和敵意,并把潛藏的惡意發泄到他身上。

不過,這個世界總不乏對可能成為新知識的事物感興趣的人,盡管在此過程中會碰到諸多麻煩。如果你們中有這種人,并且不顧我的勸阻,下次還來聽我的講座,那我當然十分歡迎。但在座諸位都有權知道我所指的研究精神分析的困難到底何在。

首先,我們遭遇的是精神分析學在教學及闡釋方面所固有的困難。在過往的醫學指導中,你們已習慣于有實物進行演示。你們會看到解剖的標本、化學反應的析出物以及神經受刺激后引起的肌肉收縮。隨后,患者會出現在你面前,你可以觀察他的癥狀、病態過程的結果,在很多情況下你甚至會看到病因單獨出現。在外科,你們能親眼看到減輕患者痛苦的具體操作步驟,還能獲準親自動手嘗試。甚至在精神病治療中,你們也可通過患者的面部表情變化以及言行舉止觀察到一系列現象,留下深刻印象。因此,醫學專業的教師的主要作用是指引和指導,就好比在陪你們參觀博物館,使你們迅速同展品建立關系,然后通過你們對現場所見新事物的觀察,對一切產生信服。

不幸的是,精神分析與此截然不同。在精神分析治療中,除了患者與醫生之間的交談外,其他什么也沒有。患者會講出自己過去的經歷和對目前生活的印象、不滿,吐露自己的愿望和情感。醫生則在一旁傾聽,努力引導患者的思路,幫助他回憶,迫使他注意某些事情,并解釋給他聽,然后觀察他的反應,看他是認同還是反對。而患者那些沒受過教育的親屬——一幫只相信能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而且恨不得像看電影那樣看到治療過程的人——從不會錯失任何一個能表示懷疑的良機,比如“一個人怎么可能僅通過談話就把病給治好了呢”。當然,這些純屬目光短淺且前后矛盾的想法。對這種人而言,神經癥患者的病癥“全是自己想象出來的”。語言本來就是有魔力的,甚至至今仍保留著大部分的魔力。人們能通過話語帶給他人幸福,也能將人逼到絕境;老師通過話語把知識傳授給學生;演講者通過話語感染聽眾,并左右他們的判斷和決定。話語能對人產生作用,它是影響人類情感的一種常見手段。因此,我們切不可低估話語在心理治療中的作用。假如我們能旁聽精神分析師和患者之間的談話,就應該感到滿足了。

但即便如此也不太可能。因為精神分析治療的談話是不允許他人旁聽的,也不能用于教學示范。當然,我們可以把神經衰弱癥患者或癔癥患者請到精神病學課堂上,介紹給學生,但患者只會敘述自己的不滿及癥狀,對其他的則會避而不談。精神分析所需要的那種談話只有在患者對醫生建立了特殊情感的情況下才會發生,一旦患者意識到有與他無關的第三者在場,馬上就會緘口不言。因為這些談話涉及患者內心最私密的事情,作為一個獨立的社會人,他必須隱藏好,以防被他人知道;這些談話所針對的一切,即便患者自己,一個以和諧人格示人的人,也是不愿承認的。

因此,你們是不可能“親耳聽到”精神分析治療中的談話的,只能聽到他人的轉述。嚴格來說,你們只能依靠道聽途說的方式了解精神分析學。而借助二手渠道了解到的知識,會將有待形成個人判斷的你們置于一種非同尋常的境地。因為顯然你們所做出的任何判斷都取決于你們對傳授知識者的信任。

想象一下你們現在不是在聽精神病學講座,而是在聽歷史學講座,老師正在講亞歷山大大帝的生平及戰功偉績,你們憑什么相信他講的都是真的呢?乍一看,那些事跡似乎還不如精神分析靠譜,因為歷史學教授和你們一樣,都未曾參加過亞歷山大大帝的征戰,而精神分析學家至少可以給你講講他親自處理過的幾個精神分析病例。不過現在的問題卻是——歷史學家會用什么來支撐自己的說法?他會讓你們查閱前人著述,要么是與他同時代的人所寫,要么至少是接近亞歷山大大帝生活的時代的,比如狄奧多(Diodor)、普魯塔克(Plutarch)、阿瑞安(Arrian)等人的著作。他可以給你們看一些圖片,上面是保存下來的亞歷山大時期的錢幣和亞歷山大大帝的雕像,讓你們傳閱一堆關于伊蘇斯戰役的龐貝古城馬賽克畫的圖片。可是嚴格來講,這些材料僅能證明我們的先輩業已相信亞歷山大確有其人,并且他的事跡也是確有其事。于是,你們可能又要開始挑剔了,你們會發現并非所有關于亞歷山大的記載都是可信的,有的細節證據不足。不過即便這樣,我也不信你們會懷疑亞歷山大大帝的真實性而離開教室。你們的決定主要基于以下兩個因素:第一,講授者顯然沒必要硬讓你們相信連他自己都不信的東西;第二,所有能搜羅到的有關亞歷山大大帝的歷史資料大致都如此記載。如果你們打算查證更古老的資料,你們也會考慮同樣的因素,即記錄者的寫作動機以及他們提供的證據在各方面是否一致。最終的調查結果會證實,歷史上確有亞歷山大其人其事。而如果要考證摩西和寧錄[1](Nimrod)這些人,情況或許又會大不一樣了。但是,對于精神分析過程記錄者的可信度你們會產生怎樣的疑慮呢,稍后便會知曉。

此時此刻,你們有權提出這樣的問題:“如果精神分析學既缺乏客觀依據作支撐,又不能演示給公眾看,人們怎么可能學習它并且相信它所說的都是真的呢?”事實上,研究精神分析并非易事,真正學會的人更是屈指可數。盡管如此,真想學的話,還是有可行之路的。首先,學習精神分析可先從研究自己,更確切地說,是從自己的人格入手。這與我們通常所說的自省并不完全一樣,不過萬不得已也可以這么理解。在獲得精神分析的技術性指導后,就可以對自身出現的一系列十分常見和眾所周知的心理現象進行分析了。只有這樣,你們才能打消疑慮,確信精神分析所描述的東西確實發生了,并且精神分析的基本概念是正確的。誠然,通過這種方法取得進步的空間有限。如要取得更大的進步,你們應該接受專業分析師的精神分析,觀察這種分析對你們內在的影響,同時抓住這個機會熟悉這一過程中技術上的精妙之處。當然,這個好方法只適用于一個人,而非一整班學生。

阻礙你研習精神分析學的第二個困難,在我看來,責任不在這門學科,而在你們自身。女士們,先生們,這是因為迄今為止你們都或多或少從事過醫學研究。你們先前受過的醫學訓練讓你們養成了某種思維習慣,從而遠離精神分析。這些訓練教會你們從解剖學角度弱化某個機體組織的功能并消除機體失調,用化學和物理術語解釋這些現象并從生物學角度理解,但你們對精神生活從不加注意,而這才是奇妙而復雜的機體運作之巔峰。正因為這個原因,精神分析的思維方式對你們來說仍很陌生,你們已習慣于懷疑它,無視它的科學性,把它留給外行、詩人、自然哲學家和神秘主義者。如此畫地為牢必然不利于你們治病救人,因為,就和平時所有正常的人際交往一樣,患者將其精神面貌最先展示給了你。于是,恐怕你要自食其果了,你將不得不放棄你所期望收獲的療效,而讓那些你一貫瞧不起的江湖郎中、用自然療法糊弄人的家伙和神秘主義者坐享其成。

我不會小看你們先前接受的訓練所存在的缺陷,這一點必須承認。因為并沒有蘊含哲學科學的療法能應用于你們的醫學目的。而且無論是思辨哲學、描述性心理學,還是所謂的實驗心理學(與學校教的感官生理學緊密相關),都不能教你們了解身心關系,或是幫助你們理解可能引起心理失調的原因。醫學上確實有一種精神病學專講各種心理障礙,并匯集成臨床癥狀圖冊。可即便是在精神病學的輝煌時期,連精神病學家自己都會懷疑這些純粹的描述性介紹是否配稱為科學。該圖冊記錄的種種癥狀既沒有反映病癥的起因、病理機制,也沒有揭示這些癥狀之間的相互關系。而且在大腦的解剖體質中也觀察不到由這些癥狀引起的變化,或即使發現了這種變化,也無法作解釋。類似的心理失調只有被診斷為機體疾病的繼發性癥狀(secondary phenomena)時,才會被治療。

以下內容就是精神分析學所要填補的空缺。精神分析準備給精神病學提供被忽視的心理學基礎,它希望揭示出一個共同的依據作為著手點,以便讓人們理解身體失調與心理失調之間持續的關聯作用。為了這個目的,它必須摒棄種種成見,無論是與解剖學、化學,還是生理學相關聯的觀念,均全部采用純粹的心理治療觀點。正由于這個原因,恐怕你們在初次接觸這門學科時會感到陌生。

在這里,我要說明的是,無論是你們先前受的教育,還是你們的心理偏見,都不足以引起下一個困難。精神分析學有兩大主張,不但引起世界范圍的詬病,還令精神分析學惹人生厭。其一是違背了人們慣有的理性成見,其二是與人們在美育和德育方面的成見相沖突。請不要對這些成見掉以輕心,它們很有來頭,都是人類發展進程中那些發揮作用的,甚至是必需的東西的伴生物。它們通過強烈的情緒反應而存在,所以與它們作斗爭還得打一場硬仗。

精神分析學提出的第一個惱人的主張是:心理活動本身其實是潛意識的,只有某些單個動作和部分心理生活才是有意識的。回想以前,我們卻恰恰相反,早已習慣把心理活動認為是有意識的。通常,意識對我們而言,就是心理活動的顯著特征,并且心理學也被認為是研究意識內容的科學。實際上,這種認同的影響力是如此顯著,以至于其他任何稍有不同的看法都會被視為一派胡言。可精神分析學卻不可避免地與這個成見相左,它不能接受意識與心理一致的說法,它認為心理活動本質上是情感、思想及愿望共同作用的過程,并宣稱存在潛意識的思想和愿望的情況。精神分析學正因為這個惱人的主張,一開始便失去了所有從事嚴肅科學的朋友的支持,而被懷疑成見不得光的、渾水摸魚的荒誕巫術。不過,女士們先生們,你們自然還是無法理解我憑什么指責這句抽象的短語“心理活動是有意識的”是成見。你們也不清楚什么樣的評價能導致對潛意識的否認,假如這樣的評價真的存在,那它又能從導致否認的結果之中得到什么好處呢?無論心理活動與意識的范圍相等還是超出了意識的范圍,看起來似乎都不過是純粹的文字之爭罷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通過承認心理的潛意識過程,你們已經為全人類和科學事業開拓決定性的新方向鋪平了道路。

你們很難想象精神分析學的這一條大膽的主張和下一條主張之間有多密切的關系。第二條主張,也是精神分析學所宣稱的發現之一,認為這些可被稱為性的本能沖動,無論是狹義的還是廣義的層面,都是神經性疾病和心理疾病的重要起因,可作為疾病起因的這些沖動卻從沒有引起過人們足夠的重視。更進一步說,精神分析學認為正是這些性沖動,為人類在精神領域取得最高的文明、藝術和社會成就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

以我的經驗來看,人們對精神分析學研究的這一結論的反感,是精神分析遭遇敵視的最主要根源。你們想知道我們怎樣解釋這種情況嗎?我們相信文明是受到至關重要的需求的驅動才被創造出來的,以犧牲本能的滿足為代價,而且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不斷被重新創造的過程,因為每一個剛加入人類社會的個人為了社會的公共利益都會重復地犧牲自己本能的滿足。而在其利用的本能力量中,尤以性沖動最為重要。在這個過程中,性沖動由此被導入高尚之途,被升華了,也就是說,它們由性的目標最終轉移到較高尚的、不帶性欲的社會目標上來了。但這種結果并不穩定。性本能是難以被控制的,而希望參與文明建設的每個個體都會面臨性本能反抗升華作用的危險。社會一旦重新轉向性本能最初的目標并獲得滿足,人類文明將會遭遇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危機。因此,社會不愿被提醒其源頭還存在這樣一個棘手的問題,它對承認性本能的力量完全不感興趣,也明確地拒絕討論性生活對個人的重要性。相反,社會選擇將人們的視線從性本能上完全移開,避而不談。這就是為什么社會不能容忍精神分析研究的上述結果,而寧愿將其視為丑惡的、不道德的或危險的。然而,用這種排斥并不能駁倒科學探索得出的明顯客觀的結果,如果要公開批判的話,須得先將其轉成知識層面的證據。但人的天性會把不喜歡的事實看作不正確的,然后輕而易舉地找出理由來駁斥它。因此,社會也會把它不喜歡的都視為錯誤的,并用一些邏輯和相關的論據來否定精神分析的結論。然而,這些邏輯和論據都建立在情緒的基礎上,并作為偏見,被社會用來抵抗任何駁斥其偏見的嘗試。

不過,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可以這樣聲明,我們沒有懷有任何偏見地提出任何有爭議的主張。我們僅希望陳述經我們苦心研究發現的事實。而今,無論這類灌注了現實考量的偏見是否在理,我們都理應有權無條件地拒絕它們的干擾,因為它們擾亂了為解決實際問題而進行的科學研究。

以上這些都是你們從事精神分析研究時會碰到的一些困難。作為開頭,我可能講得有點多了。如果你們沒有被這些困難嚇倒,那我們就接著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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