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絲綢之路與唐帝國(講談社·興亡的世界史 03)
- (日)森安孝夫
- 14字
- 2020-01-16 17:17:57
序章 何謂真正的“自虐史觀”?
本書的追求所在
為絲綢之路和唐帝國所傾倒的日本人
大多數日本人都為“絲綢之路”這一詞語所傾倒,對唐帝國充滿了憧憬,并且很容易將兩者重疊起來形成一種羅曼蒂克的幻想。這究竟是為什么呢?其關鍵恐怕在于佛教。佛教傳入日本是6世紀中葉之事,而佛教文化的真正輸入卻是在7世紀以后的唐代。絲綢之路東端的終點歷來被視為唐朝首都長安,而日本人卻進一步將絲綢之路延長至博多、大阪、奈良、京都。這種解釋不僅不見得錯誤,甚至還起到了另一種作用——使對歷史不太關心的人也能認識到“絲綢之路”是日本文化的源流之一。
“日本”這一國名的形成正好也在這一時期。當時日本與唐朝因佛教文化而聯結在一起,而唐朝又通過絲綢之路與作為佛教文化盛開之地的西域、印度連為一體。這種日本民族形成期的興奮感以及對佛教的好印象就一直流傳了下來,跨越數百年的時空為現代日本人所承襲。言及于此,我眼前馬上就浮現出了三藏法師從西域到印度追尋佛教原始典籍的身影。自奈良時代以來,佛教逐漸成為日本人最親近的宗教。伴隨著明治時代以來學術的普及和發展,今天只要提到“正倉院御物”,無論是誰都會條件反射地聯想到絲綢之路以及犍陀羅。
自漢代從印度傳入中國的佛教,在南北朝時期終于扎下根來。到了隋唐時期,北朝佛教和南朝佛教逐漸融合,加之以唐代玄奘、義凈為代表的義理佛教和由善導集大成的凈土教之興盛,再加上以不空為代表的密教,以及歷代皇帝對佛教的保護和尊崇,唐代成為中國佛教發展的黃金時代。因此,將唐帝國稱為佛教王國、唐都長安稱作佛教都市實際上一點都不夸張。
唐代的人口大約為五千萬。一般認為,唐代的佛教僧侶,包括未得到認可的私度僧在內,至少有五十萬人,每一百人之中就有一人是佛教僧侶。據研究,目前已基本可以斷定長安的佛教僧尼人數在兩萬人以上。因此,若以長安人口為一百萬來考慮的話,長安僧尼的比例是每五十人就有一位佛教僧尼。
從高祖李淵建國的618年開始,到因朱全忠而滅亡的907年為止,唐王朝大約持續了三百年之久。然而與大唐帝國之威名相應,唐朝名副其實地保持帝國繁榮的時期,實際上只是從630年東突厥滅亡到755年安史之亂爆發的這段時間。安史之亂以后,唐朝不僅失去了今天的甘肅省以西之地,而且在本土之內出現了許多半獨立的地方政權(藩鎮),成為一個與先前完全不同的小國家。在文學史上,唐代被分為初唐(唐朝建國至8世紀初期)、盛唐(玄宗朝至安史之亂結束后的765年)、中唐(766—835)、晚唐(836—907)四個時期;而從政治史來看,則可以分為前后兩期,也就是說把包括太宗貞觀之治在內的初唐和包括玄宗開元之治的盛唐合起來作為前期,而將中唐和晚唐合起來作為后期。一般容易把盛唐看作唐帝國的頂峰時期,而實際上,以均田制、府兵制、租庸調制為代表的律令體制,其發展和完成是在初唐時期,這些體制自進入玄宗時代就已經開始瓦解,安史之亂只不過是給其致命一擊而已。雖說如此,文化的繁榮卻一直持續到唐代后期。在學術以及文學領域,后期不僅接連不斷地涌現了許多名垂后世的巨著,文學的類型也更加多樣化,雕版印刷也開始普及。
唐朝是中國歷史上最富于國際性和開放性的王朝,而且中國文化自身在這一時期也達到了最高峰,創造了一個燦爛輝煌的時代。7、8世紀的唐朝乃是名副其實的世界第一帝國,其世界主義的特征表現在各個方面,諸如:國內各個城市里設置的外國人居留地;各地隨處可見的外國使節、留學生、商人、藝人;通過商業渠道如洪水般流入唐朝的外國文物;在藝術及文化領域中的西域趣味;與道教和儒教對抗的普世性宗教(佛教)的興盛,進而還有被稱為三夷教的摩尼教、景教、祆教等宗教,都反映了其世界性,而這些都與絲綢之路密切相關。
若從學術角度來看,其實只有元朝,即蒙古帝國時代才真正形成了世界性的帝國,而且從佛教文化方面來說,實際上日本從元朝也得到了很大的恩惠,絕不少于來自唐朝的影響。只是由于“蒙古襲來”,即元軍入侵日本這種負面的形象過于強烈,所以一般的日本人并不太喜歡元朝。除此之外,漢代以及三國魏晉時代太遠,宋明時代又太保守,中華色彩過強。清朝雖然是一個大國,但由于日本在“日清戰爭”中取得勝利,所以作為憧憬的對象來說,清朝也被排除了出去。
從《古事記》的時代到明治維新為止,“漢文”
長期是日本的通用語言。從飛鳥到奈良、平安、鐮倉、室町、江戶各個時代,日本官員及讀書人所使用的正式書寫語言都是“漢文”,或者是夾雜日語的“變體漢文”。在這種情況下,大量的漢字詞匯原封不動地進入日語,扎根落戶。倘若從現代日語中去掉漢字詞匯,就寫不出完整的文章,甚至片假名和平假名也只是改革漢字出現的結果而已。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近世
以前,日本的文字和文化完完全全是來自中國。可是自從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的政治家、官員、商人和文化人士的目光都轉向了歐美。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在藝術、娛樂這些領域,包括一般大眾在內,日本徹底地倒向了美國。
對于過去的日本來說,中國的影響曾是壓倒性的,超過現在的美國。戰后六十年的歲月,日本外交進入了毫無作為、慘淡經營的低谷時代,今天日本的政府首腦以及高級官員毫無顧忌地公開宣稱:唯有日美同盟才是日本外交的基本方針。而實際上,對于今天的日本來說還有其他選項,既有歐洲又有亞洲。但是,對于飛鳥、奈良時代到平安時代前期的日本來說,大唐帝國乃是唯一的選項,屬于獨一無二絕對性的存在。雖說當時還有百濟、新羅、渤海等存在,但是那些國家也都接受了漢字、律令制、佛教文化,同樣屬于東亞文化圈中的一員,與日本就像兄弟關系。而既是父親又是母親,同時還是師父的,只有唐朝。
現代日本人對于歐美的自卑感
雖說標榜資本主義和自由主義的美國處在現代文明的最尖端,但恐怕沒有讀書人不知道,一百多年前美國還落后于西歐。談起歐美中心的現代文明,普通的讀書人也都清楚,其根源幾乎都在西歐。可是倘若回溯到數百年前,西歐無論在軍事能力、經濟能力還是文化能力方面,實際上都遠遜于亞洲。關于這一方面,以亞洲先進國家而自負的日本卻幾乎沒有意識到。
打開歐亞大陸的地圖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位于阿爾卑斯山以北,引領近現代世界及其價值觀的西歐諸國只占地圖的西北一隅,屬于寒冷氣候帶。也就是說,較之建立在小麥、大麥、粟等農作物基礎上的埃及文明、美索不達米亞文明、恒河文明、黃河文明等,西歐遠遠地位于這四大農耕文化圈的北側。(參閱附圖《歐亞大陸中部與四大文明圈的位置關系》)
在機械化以前的時代,人類自身就是最好的工具,如果人口不增長,文明就不會發達,而人口增長則需要豐富的糧食。就生產糧食所必需的農業技術的水平而言,有人甚至認為,在進入18世紀以后,西歐的農業技術才達到了中國北魏時代,即6世紀成書的農書《齊民要術》的水準。要保證在一年中大量而且穩定地供給價格低廉的糧食,有幾個不可缺少的要素,有可以大規模生產谷物以及薯類等易存儲糧食的農耕地帶、從該處便捷運輸的手段,等等。
在鐵道及卡車等內陸大型運輸手段發展起來以前,阿爾卑斯山以北的西歐地區完全不具備這些條件。實際上,據說在英國工業革命時期,廣大工人的糧食是來自新大陸,并且都是適合寒冷地帶以及荒地的土豆、玉米等。如此貧窮的西歐自然不可能從古代開始就成為世界的中心。既然如此,為何許多現代日本人陷入了前述的錯覺呢?
結論很簡單。這主要是因為日本在明治維新以后,通過出洋留學和聘用外籍人員這些渠道,全盤接受了歐美文明。明治時代以來,日本人潛心攝取和模仿歐美的文明,不僅是歐美的技術和工業制品,還包括思想、文學、藝術等文化成果。大學的理工科院系自不待言,甚至各個文科院系也都以西洋學為中心。即便到了今天,一般大學所學的西方語言以英語為首,兼有德語、法語、俄語等語種,綜合大學還有意大利語、西班牙語,有些學校還開設西歐的古典語,諸如拉丁語、希臘語;與此相比,在東洋語言方面,長期以來則只有中文及漢文(古漢語),直到最近才在韓流熱的影響下增加了韓語。大學的法學院可能有研究羅馬法、日耳曼法等歐洲法的專家,而即使在最著名的幾所大學里,也不一定有研究中國律令及日本律令的專家;在經濟學院則主要學習的是馬克思經濟學,或者與此相對的近代西歐經濟學等。我國大學的這種西方“一邊倒”教育,直接導致了在日本人中常見的一種錯覺,即認為從古代到現代,西歐一直是世界的中心。
不少現代日本人對歐美人有自卑感,而對亞洲人卻抱有優越感,這是長期以來形成的一種“負面遺產”。其產生與形成的背景,既有倡導“脫亞入歐”的福澤諭吉等明治時代啟蒙思想家的推介,也有其后各種初高中歷史教科書宣傳的、明治維新后從西方傳入的西方中心史觀的因素,又有日本因日清戰爭的勝利而擁有臺灣、日俄戰爭勝利和日韓合并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失敗等歷史性事件的多重影響。
先進的亞洲,落后的歐洲
但是,如果從我們東洋史(亞洲史)學者的視點來看,以一千年、兩千年為單位來觀察歐亞大陸整個歷史,這種所謂的“自卑感”及“優越感”都是不合適的想法,應該拋棄。造紙術、指南針、印刷術、火藥、火器(槍、炮)等沒有一個是歐洲發明的。以法國、英國、荷蘭、德國為代表的西歐,即使在歐洲也只是與位于歐亞大陸東端的朝鮮、日本相對的西陲地帶而已。也就是說,從所謂“四大文明圈”的角度來看,西歐乃是一個十足的窮鄉僻壤,而且經常在不斷從亞洲本土蒙受巨大恩惠的同時,又不時感受到來自亞洲的強大壓力。
另一方面,從南歐的希臘、意大利、西班牙以及包括東歐在內的整個西方來看,基督教是從西亞傳播過來的,日耳曼民族大遷徙則是由來自中亞的匈人西遷而誘發的。其后因伊斯蘭教的興起,卡爾大帝(查理曼大帝)的法蘭克王國面貌發生變化,更由于十字軍東征,西方才確立起了“基督教民族”的自我認同感。然而隨著蒙古帝國的興起,西歐再次被卷入旋渦,其后在南歐的意大利出現了文藝復興運動。13世紀晚期來亞洲旅行的馬可波羅,肯定完全不會產生諸如“歐洲比亞洲強”的想法,更不會有這方面的自負。奧斯曼帝國占領君士坦丁堡,即由于拜占庭帝國(東羅馬帝國)的滅亡而宣告西方的中世紀結束,則是1453年的事情。
很多日本人以及其他東方人天真地相信,西歐自古以來就是人類文化的中心。然而,原封不動地將近代以后的狀況投影到過去,這種想法顯然是一個很大的錯誤。譬如,我們可以將8世紀至9世紀歐亞大陸東西兩端的文化狀況簡單地比較一下。大家都知道“花都巴黎”這個說法,但當時真正稱得上“花都”之名者只有唐都長安。當時長安有不少書肆,這自是因為唐代紙張十分豐富,隨處可得,因而可以提供輕便而且便宜的書籍。關于唐代書肆成立的具體原因,主要有如下幾方面:一是因為有科舉這一考試制度,使得應考所需書籍的需求量大增;二是盡管還是使用毛筆的時代,但雕版印刷術已經發明,因而日常使用率較高的歷書、家庭醫學書籍、道德訓誡書籍、字書、韻書、唐詩以及佛教典籍等印刷已經開始;其三是商業的發達產生了許多大城市,而大城市中則形成了大量的識字階層。
另一方面,當時以法蘭克王國為代表的西歐還在使用羊皮紙,書籍的重量很重,而且價格昂貴。同時,卡爾大帝就像游牧國家的首領一樣,始終在國內各地巡回轉悠。在法蘭克王國里一直沒有出現一個可稱之為首都的地方。當時的巴黎只有兩三萬人口,所以根本不可能出現書肆一類的行業。輕便而價廉的紙張從中國傳至撒馬爾罕是在8世紀,在阿拉伯世界普及則是9至10世紀的事情,傳到南歐的意大利已經到了12世紀,傳到西歐就更晚了。只要是書店,就必須保持相當數量庫存的書籍,而用羊皮紙制成的書籍價格高昂、又厚又重,且完全不知道何時能賣出去,要保管大量羊皮紙書籍是很困難的。在西方,只有極少數王公貴族和基督教的神職人員才擁有書籍。書籍在西方被“世俗化”,需求量增大是從13世紀才開始,而這一時期也正是“大學”這一具有同業公會色彩的學校的搖籃時期。書籍在西方真正普及,是從15世紀德國人古騰堡改良(并非發明)活字印刷術開始的。普及印刷術需要大量價格低廉的紙張。有無書店乃是衡量文化發展水準的一個晴雨表,這一點恐怕古今東西概莫能外。
提起文藝復興,在日本或許首先想到的是藝術方面。其實文藝復興的本質是復興希臘、羅馬的古典,而這些古典并非由近代西歐直接承襲古代地中海世界的南歐。這些古典的傳播者,實際上是西亞至北非的伊斯蘭世界以及東歐的東正教世界,而不是中世紀的西歐世界。因為在羅馬帝國看來,其后統治中世紀西歐的日耳曼人乃是野蠻人的代名詞。
日本人對亞洲人開始有優越感,源于明治時代以降的武力擴張。同樣,歐洲人對亞洲人開始擁有優越感,最早也不過是18世紀歐洲各國對亞洲武力擴張以后之事。截至17世紀,承襲蒙古帝國衣缽的奧斯曼帝國、薩法維王朝、莫臥兒帝國、大清帝國等大國先后崛起,無論是從經濟能力還是軍事能力上來看,西歐未曾凌駕于亞洲之上。亞洲與歐洲的力量對比真正出現逆轉是1683年以后。這一年,在給神圣羅馬帝國帶來很大威脅的第二次維也納包圍戰中,奧斯曼帝國敗給了神圣羅馬帝國。
從“國民史”到“全球史”
所謂“歷史”,并非自然或單純地發展起來的東西,而是由人類創造出來的。近代西方推出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這一概念也不過是人類文化的歸結之一而已。為了強化進而捍衛民族國家這一框架,產生了所謂一個國家的歷史( “一國史”)或國民的歷史(“國民史”)這些概念。在中華世界中,為了主張王朝正統性而形成的史觀已經具有兩千年的傳統。與此相對,西方到19世紀才形成了一種可稱之為“國民性學問”的歷史學。這種歷史學被廣泛地用于下述兩方面:歷史學家要為建立國民的認同感做出貢獻,學校的歷史教育也應該培養國民的共屬意識,從而使以國家安定為首要任務的權力系統獲得統治的正當性。
同樣出現于19世紀的唯物史觀則與上述史觀有著完全不同的立場。此一史觀在20世紀具有極大的影響力,隨著東西德國的合并與蘇聯的解體,這種史觀在今天已經大為褪色。此外,與始于德國的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唯物史觀不同,起源于法國年鑒學派的社會史學也曾在20世紀的西洋史學界相當流行,但并沒有成為包括日本史、東洋史研究界在內的日本歷史學界的主要潮流。
從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期,伴隨著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消長,出現了一種回歸現象,即主張再次回到“一國史”或“國民史”的道路上去。然而這種現象歸根結底只是一種政治取向而已,在學術方面并不足取。在當今世界,基于比較史以及關系史等視點的“全球性的世界史”將成為歷史學研究的新方向。
歷史學的意義
比近代歐洲要早一千多年,中國采用了科舉這樣一種選拔官員的考試制度,本著實力主義的原則,“民主地”選拔高級官員。在傳統中國,很多情況下讀書人與政治家、官僚都是表里一體的關系,將兩者聯系起來的紐帶則是科舉。從唐代的文人、詩人(用今天的語言來說就是文科的學者及知識分子)的情況來看,除了僧人和道士以外,幾乎沒有人不以科舉為目標。初唐的張說、陳子昂,盛唐的杜甫、王維、孟浩然,中唐的白樂天(白居易)、元稹、韓愈、柳宗元,晚唐的杜牧、李商隱、韋莊等莫不如此。甚至被譽為詩仙、給人以超凡脫俗之感的李白,也積極地活動,想進入仕途,并在玄宗時期做過官。
科舉考試需要儒學,基于儒教精神的儒學很重視實際的政治和經濟,從這點來看,儒學宛如“實學”。與此相對,佛教、道教的學問就像是“虛學”。在現代社會,大學的法學院、經濟學院的學問被稱為“實學”,而文學院的學問則往往被視為“虛學”。這里我對這種說法姑且不論,作為一名歷史學者,我倒是對歷史學這種與發財無緣的虛學感到很自豪。可是問題在于,歷史學果真是一門虛學嗎?我以為恐怕絕非如此。
對于人類來說,歷史學是否是有用的學問呢?對此我可以給出肯定的回答。大家知道,無論醫學如何進步,對于不生病的人來說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但并沒有人因此而主張廢除醫學。實際上,所謂學問學術就是這樣一種東西。
杜甫為我們留下了詳盡描述安史之亂前后歷史狀況的“詩史”,白樂天明確表示自己作諷喻詩不是為了文學而是為了政治,在他們的目的中,都包括建立于深厚歷史教養及學問背景基礎上的社會批判。現代社會也要求政治家、官僚、外交官以及監督他們的媒體人,進而包括建設未來構想必不可少的財界人士以及企業經營者,都必須具有反省歷史的素養。與此同時,普通讀書人水平的提高也非常重要。因為正是在普通讀書人關注審視上述精英的過程中,才形成社會輿論及共識。我們在看報紙、電視等媒體報道時,應該看透其背后的東西,要有能力感受并把握歷史的發展脈絡,發現并洞穿可能導致人類走向滅亡的虛假東西、謊言、不正當的言論及動向。開拓日本未來之關鍵,就在于必須具備上述這些素質及涵養。
本書的構架與目的
640年唐朝吞并位于吐魯番盆地的麹氏高昌國,從而開辟了統治西域的道路。由此開始直到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唐朝直接控制了絲綢之路東部,積極推動了東西南北各個方向的文物流動與人員交流。以這一時期為中心,日本從唐朝學習了很多東西。通過長安、洛陽等唐朝的大都市,日本很自然地與絲綢之路聯系在了一起。在這個意義上,說絲綢之路與唐帝國也是日本史研究的一部分也并不為過。
就本書的讀者群來說,我的心目中最期待的是在高中講授世界史、日本史以及現代社會課程的教師。其理由不言自明,已進入社會并活躍于各個領域的日本人的歷史知識,幾乎都來自高中歷史課或是準備考大學期間的集中學習。雖然面向一般大眾執筆寫書對我來說是第一次,但其實從我讀研究生時代開始,就已經給高考考生輔導世界史課程。研究生時代以來,我不僅在高考補習學校講過課,也應邀到高中演講過。直到最近,作為大阪大學21世紀COE工程的研究課題“交叉人文學科”(Interface Humanities)的一個環節,我還主持了全國高中歷史教師研修會。上述活動及經驗使我確信,日本歷史教育的瓶頸在于高中的文科教師。如果這些高中老師的歷史意識沒有根本性的改變的話,那么,日本自明治時代以來的歐美依存體制今后恐怕也不會有什么變化。
本書最大的目的,就是從中央歐亞大陸的視點,即既非西歐中心史觀又不同于中華中心主義思想的視點出發,嘗試著雅俗共賞地敘述絲綢之路與唐帝國的歷史。換句話來說,就是從中央歐亞史的側面,包括游牧民集團和絲綢之路這兩個方面來重新審視歐亞大陸的歷史,亦即重新審視前近代的世界歷史。所謂“前近代”就是近代以前,兩者雖然是同一個意思,但西洋史研究者與歐亞大陸世界史研究者的見解有所不同,其中大概有兩個世紀的時差。從廣義上來說,無論歐洲中心主義(Eurocentrism)還是中華中心主義(Sinocentrism)都是屬于民族主義,所以從世界史的認識中走出狹隘,也就意味著給這一類的歷史敲一個警鐘。
本書的具體敘述主線有三條:
(1)與絲綢之路的歷史表里一體的粟特人的東方發展史;
(2)唐朝的建國史與建國前后突厥的動向。
(3)安史之亂帶來的唐朝變貌以及回鶻的活動。突厥與回鶻同是發源于蒙古高原并在中央歐亞東部發展起來的突厥裔的游牧民集團。
本書基本沿著這三大主軸,按照時代順序展開,但由于(1)與(2)、(3)的時代都有關聯,因而粟特人在(2)和(3)中也會涉及——在談到唐代的西域趣味時,從導入奴隸貿易這一視點詳細地論述了胡姬及其由來問題。此外,由于唐朝在真正意義上作為世界帝國只是在安史之亂以前的時期,所以我們的敘述重心也必然偏重于唐代的前半期。
在本書中,并不會簡單地重復迄今為止各種通史性著作里已經敘述到的東西,諸如從漢代到唐代的東西文化交流中出現的一些饒有趣味的史實、絲綢之路與游牧騎馬民族之間的密切關系史,都不再一一敘述。本書將敘述的重心放在下述方面,即我自己深入研究過、已在學術界公開發表,并在世界的東洋史學界幾乎已經成為定論,卻又幾乎不為一般讀書界所知曉的一些史實。因此,本書的論述采取了盡可能引用原始史料的方式。
本書最大且最終的目的只有一點,即力圖敦促并推動社會上廣大讀書人,以及肩負日本未來的學生徹底改變看問題的角度,徹底擺脫歐洲中心主義的歷史觀。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我在這篇序章中涉及了一些關乎整個人類歷史的重大問題,因而序章明顯帶有文明論的色彩。可是,從正文第一章開始,我將在這種大的框架中論述具體的史實,希望讀者可以從中了解世界史上有關“絲綢之路”的新史實的發現,并充分感受通過這些新發現帶給人們的欣喜和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