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絲綢之路與唐帝國(講談社·興亡的世界史 03)
- (日)森安孝夫
- 5337字
- 2020-01-16 17:17:57
推薦序 粟特人與絲綢之路
近年來隨著“一帶一路”的推行,原本在國際學術界盛行已久的“絲綢之路”研究,在中文學術界更受矚目,從而產生了許多相關的研究成果;與此同時,有越來越多的讀者開始關注絲綢之路的歷史與文化,這也使得國際學界關于絲綢之路的相關普及讀物逐步被引介至中文閱讀世界。而由日本東洋史學者森安孝夫(1948—— )撰寫的《絲綢之路與唐帝國》,便是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例子。本書日文版于2007年付梓,由于視野宏大、立論詳實,亦保持著入門讀物的可讀性,在日本讀者群中受到一定的肯定,后在2016年發行文庫本。本書最初的預設受眾雖為日本讀者,然其對于中文讀者進一步認識絲綢之路歷史與文化,仍有相當的幫助。
森安孝夫為日本知名東洋史學者,原大阪大學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前伊斯蘭時期的中央歐亞大陸史,其治學之一大特色,在于善于利用敦煌吐魯番文書、蒙古高原之古代突厥語碑文,以及相關漢籍等多語種史料。森安1967—1981年于東京大學學習,曾師從榎一雄(1913—1989)、護雅夫(1921—1996)、池田溫(1931—— )等東洋史前輩學者。后于1978—1980年前往巴黎留學,因此其治學一方面繼承了東京學派的傳統,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法國東方學的影響。森安本人著作等身,發表論文九十余篇,還有三本著作,即1991年大阪大學博士學位請求論文《回鶻摩尼教史之研究》、2015年名古屋大學出版會發行之《東西回鶻與中央歐亞地區》,以及本書《絲綢之路與唐帝國》。
本書除序章、末章與后記外,共分為八個章節,此外附有彩色插圖、參考文獻、歷史年表等部分,在保有可讀性的同時,亦便于感興趣的讀者進一步查找相關年代與地理細節。
序章題為《何謂真正的“自虐史觀”? 》,主要目的在于開宗明義地批判明治時期以來在日本具有主導地位的西歐中心史觀。一般日文語境中所謂的“自虐史觀”,指涉一部分日本學者反對戰后日本史學界過度反省戰前戰爭罪行而提出的批判論點,而森安則認為當前真正捆綁日本的“自虐史觀”,并非對日本戰爭罪行的反思,而是明治以降“脫亞入歐”思想指導下以西歐為中心,以現代國族概念為框架,并貶低亞洲文明發展的歷史書寫。另一方面,森安也對緣起于近代西方的國族主義史觀及其在20世紀末以后的復辟,抱持著保留態度,與之相對,森安主張未來的歷史學應該采取更為開放而包容的全球史視野。在這個思想脈絡下,森安也反對將中國史視為漢族史的華夏中心主義。本書的主要目的,也正在于通過重點考察曾活躍于中央歐亞大陸并溝通東西方的突厥、回鶻與粟特人的歷史,借此挑戰西歐中心主義以及華夏中心主義這兩個位于不同極端的歷史觀點。
第一章《絲綢之路與世界史》主要探討“中央歐亞”(Central Euraisa)、“中亞”(Central Asia)與“絲綢之路”(Silk Road)等術語的概念背景,以及歐亞大陸史乃至全球史的斷代區分。作者傾向采用“中央歐亞”與“絲綢之路”這兩個空間概念進行描述。本書之所以采用“中央歐亞”而非一般社會大眾更為熟悉的“中亞”一詞,主要是因為后者在概念界定上時有模糊。此外,森安也強調“絲綢之路”溝通東西方商業網絡的重要角色,進而回應原京都大學教授、伊斯蘭時期中亞史學者間野英二的“反絲綢之路史觀”。間野認為日本中亞史學界過分強調中亞在東西交流中的過渡地位,而忽略其自身內部的地方脈絡,指出中亞史研究者應該將關注焦點轉向天山南北路游牧民與綠洲農民的歷史互動,并強調中亞社會內部自身的完整性。對此,森安通過回鶻文書以及環境史的案例提出反駁,指出綠洲農業文明亦具有溝通東西的商業性。
第二、三章為《粟特人的登場》和《唐朝的建國與突厥的興亡》,主要強調粟特、突厥對于理解中華帝國乃至中央歐亞大陸的關鍵地位。在粟特社會中,作為自由民的商人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而這些來往于中央歐亞商道上的粟特武裝商團,早在4世紀前期就已經抵達中國,并活躍于河西、關中以及華北一帶,并在各地建立起商業聚落。這些粟特人在中國所形成的聚落,由特定的領袖管理,并被當時的官府授予“薩保”的稱號,享有一定的自治權。粟特聚落構筑起橫跨中原、蒙古高原乃至于中亞各地的商業網絡。除商業行為外,粟特人還具有軍團武士的性質,并活躍于國際政治舞臺,粟特語也因此成為當時通行于歐亞大陸東部的國際語言。粟特人的商業與武裝勢力,甚至影響了唐帝國的建立。
第三章強調突厥人與唐帝國之間的關系,開頭首先援引了陳寅恪所提出的“關隴集團”以及杉山正明主張的“拓跋國家”這兩個相關概念,來說明唐帝國并非單純的漢人政權。除了第二章結尾部分提到協助李唐建國的粟特人涼州安氏外,唐朝的統治集團核心具有顯著的鮮卑背景。當時的歐亞世界將唐帝國這個具有鮮卑背景的政權視為拓跋國家,唐朝初年與突厥汗國之間的斗爭,可被視為拓跋與突厥勢力的角逐。森安雖然強調唐帝國具有強烈的非漢色彩,卻也持平地認同儒家思想與漢文化對唐朝立國的重要性,并反對將唐帝國與遼、金、元、清等征服王朝混為一談。
第四章《唐代文化的西域趣味》,主要從文化史的視角出發,以胡姬、胡俗、胡服、胡樂以及胡人所引入的物質文化等個案作為基礎,探討唐代的中外交流及其限度。其中比較值得注意的是安史之亂后唐代文化急速走向內向的排外主義,從而影響到唐樂風格的發展。從政治史的角度檢視文化史的發展,是本章的亮點,感興趣的讀者可自行參閱。
第五章《釋讀奴隸買賣文書》通過與漢文以及中央歐亞等地出土的佉盧文與大夏語契約文書進行比較研究,指出新疆博物館所藏的粟特文奴隸買賣文書部分具有漢文與中央歐亞契約文書的特征,從而體現出二者之間的文化交流。除了從粟特文契約文書的形制可以看出絲綢之路東西文化交流外,學者從吐魯番等地出土的粟特人奴隸名冊,也勾勒出唐代粟特人進行奴隸貿易的部分情況。除了絹馬貿易外,粟特人在絲綢之路上亦曾進行過人口販賣,而這些人也成為唐代所謂胡姬與胡兒的來源之一。
第六章《突厥的復興》主要描述后突厥汗國的崛起及其與唐朝之間所發生的軍事與外交關系之原委,第七章《回鶻的登場與安史之亂》則討論后突厥汗國衰落后取而代之的回鶻汗國。這兩章共同強調的一個重點,在于粟特人在蒙古高原的游牧政權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而這些活躍于漠北的粟特人與中國歷史的發展亦息息相關。除了現實的政治經濟利益之外,粟特人與回鶻人還有共同信仰摩尼教的宗教聯結。在綜合突厥、回鶻與粟特人與唐代中國之關聯后,第七章的結尾部分試圖從中央歐亞大陸與絲綢之路的視點,對安史之亂的歷史意義進行再評價。過去研究安史之亂的學者,多半從中國史內部的視野,認為安史之亂起源于安祿山與李林甫的政治斗爭,并對此歷史事件保持著負面評價。然而從中央歐亞大陸長時段的歷史發展看來,安史之亂可以被視為征服王朝的先驅而具有積極意義,亦即中央歐亞大陸騎馬民族通過結合游牧社會軍事力與絲路貿易經濟力,試圖將南方的中原納入勢力范圍的一種歷史發展趨勢。
第八章《粟特網絡的變質》首先圍繞著伯希和在敦煌所發現的一份藏文文書,即現存法國巴黎國立圖書館的著名的Pt. 1283寫本《五名霍爾人的報告》展開。這份文獻形成于8世紀末至9世紀初,內容是“霍爾”(hor)國王派出的五位使者對當時歐亞大陸東部各地的觀察報告。根據該報告內容,這些使者足跡分別橫跨今日歐亞大陸東部,西起天山北路及阿爾泰山一帶,北至今日西伯利亞與蒙古高原,東迄滿洲和朝鮮半島。本書認為,所謂的霍爾實際上即以涼州為根據地的粟特人。森安進一步通過Pt. 1283寫本重構當時粟特人在歐亞大陸東部所建構的龐大國際商業與情報網絡,指出唐朝通過對“興胡”的戶籍管理政策以及發放名為“過所”“公驗”的旅行證照,試圖將游走于歐亞大陸東部各地的粟特人納入帝國體系,其主要目的在于利用粟特網絡的政治、經濟乃至軍事力量。
末章《唐帝國的黃昏》提出公元8世紀末期回鶻與吐蕃帝國的北庭爭奪戰對中央歐亞大陸歷史走向的重大影響。回鶻在與吐蕃的邊界戰爭中占得上風,加上唐朝與吐蕃講和,最終形成了9世紀20年代唐朝、回鶻、吐蕃三國會盟的鼎立局面,這個局面維持約二十年余年,直到9世紀40年代回鶻與吐蕃帝國崩潰。而北庭爭奪戰的歷史意義,在于阻擋了吐蕃帝國的北進,確立了突厥語系回鶻人在今日中亞的地位,這個影響直至今日。至于原本活躍于絲綢之路的粟特人,則由于8世紀中葉以后阿拔斯王朝等伊斯蘭政權進入中亞后,逐步伊斯蘭化,而其原有的語言與宗教傳統也相對受到限縮。但這并不意味著粟特的文化遺產完全消失,大約在10世紀后期至14世紀前期,粟特文化的影響仍體現在中央歐亞的佛教壁畫及個別語言詞匯中。此外粟特語也被以語言島的形式保存在今日塔吉克斯坦境內的雅格諾比語社群中。根據粟特字母所創制的回鶻文字,也先后在13世紀與16世紀末成為蒙古文以及滿文的構成基礎,從而為后世中央歐亞大陸的歷史發展留下深刻的遺產。
總體而言,本書論證翔實而視野恢弘,行文流暢而深入淺出,各章節專題環繞唐朝、粟特、回鶻的歷史交往,試圖從中央歐亞的視野重新檢視中國史乃至于世界史,實屬一本難得的歷史學普及讀物。以下謹就本書引起的歷史觀點等議題,略加申述。
在談及史觀問題時,森安旗幟鮮明地批判西歐中心與華夏中心史觀,并且對間野等人的伊斯蘭中心史觀也有所問難,然而作為一本優秀的中央歐亞史普及讀物,本書似乎有意無意地陷入了“粟特中心史觀”。可以理解的是,在森安與吉田豐以前的日本學者對于粟特文明在中央歐亞大陸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認知有限,而森安主要的學術貢獻之一,就是闡發過去被忽視的粟特人的歷史地位。然而隨著2000年以后中國一系列粟特人墓葬的出土,及其在中文學界與媒體所帶動之“粟特熱”,對于不少對絲路歷史文化感興趣的中文讀者來說,“粟特人”應該不再是一個陌生的名詞。值得注意的是,可能由于篇幅所限,本書對于7至9世紀吐蕃及其與唐朝的關系涉及較少,僅在第八章與終章中略微提及。此外,對于于闐、龜茲等曾在絲路上發揮重要作用的綠洲王國,以及唐朝在安西四鎮的經營始末,本書亦少有著墨。作為一本概述性的普及讀物,“粟特人與唐帝國”似乎比起《絲綢之路與唐帝國》更適合作為本書的標題,否則閱讀本書的一般讀者,或許會對絲路產生一種“粟特中心”的歷史想象,而忽略吐蕃帝國曾在絲路上發揮的關鍵作用。至于歸義軍等河西政權與絲路的關聯,森安本書亦鮮有涉及,也是讀者需要留意的地方。
森安對于粟特人歷史角色的闡發,或許著墨過深,卻無疑也是本書的亮點。除了粟特對唐代中國產生的廣泛影響外,本書曾多處提示粟特文明為中央歐亞大陸整體所留下的深遠遺產,如就文字書寫系統而言,粟特、回鶻、蒙古、滿洲實際上可以說是一脈相承。而從更為廣闊的世界史視野來說,粟特文的淵源又可以上溯至敘利亞文、阿拉姆字母乃至腓尼基字母。由此可見,粟特文明在書寫系統上,上接敘利亞文,下啟回鶻文,對于整個中央歐亞大陸的文字發展扮演著承先啟后的歷史角色。
除了直接的歷史遺產外,森安對粟特國際網絡的商業、情報與軍事意義具有系統而富原創性的闡釋,并且提到柔然、突厥、回鶻等游牧國家乃至于作為拓跋國家的唐朝對粟特網絡的運用。筆者認為,商業與情報網絡的擴張與經營,亦是探討、比較中央歐亞帝國的延續性的重要線索。在閱讀森安筆下的粟特人情報網時,不禁時刻聯想起自己正在研究的清朝歐亞情報網。如筆者曾經撰文討論18世紀清朝如何通過當時活躍于帕米爾高原、西藏、葉爾羌以及中亞各地的拉達克人,搜集大量關于準噶爾、印度、伊朗、阿富汗乃至于俄羅斯的相關情報。這些由拉達克商人與線民所收集的情報,被先后以藏文、波斯文、蒙古文、滿文等多語種文書的形式傳遞,最終送達清朝。與此同時,清朝對于提供情報的拉達克與藏人,也給予了一定的商業特權以及政治地位(《拉達克與清朝歐亞情報網的建立》, 《讀書》2017年7期)。從帝國統治體系的角度,如商業情報網絡以及多語種文書傳遞系統的建立,粟特人之于唐朝與拉達克人之于清朝,雖然二者在歷史個案的考證上并無直接聯系,但對于把握中央歐亞政權的整體歷史發展而言,則具有重要的比較意義,而這也正是近年比較帝國史所要強調的研究范式。就筆者所熟悉的清史而言,清朝在中央歐亞所構筑的情報網絡,并不僅局限于拉達克一線,而是有土爾扈特、哈薩克、葉爾羌、廓爾喀(尼泊爾)、布魯克巴(不丹)等多條情報渠道;至于唐朝的情報網絡中,是否如本書描述那般由粟特人獨樹一幟,仍有待專家進一步發掘相關史料。
最后,筆者想強調比較史學思維對于理解中央歐亞網絡中的特殊意義。本書指出回鶻統治者曾因粟特網絡強大的國際影響力而試圖改宗摩尼教。從比較的視野來看,回鶻汗國的摩尼教僧人與吐蕃帝國的佛教喇嘛,或許對于帝國的構成具有一定的歷史共性。就更深遠的歷史維度而言,摩尼教對于回鶻汗國的發展,是否與藏傳佛教對于蒙古和大清帝國的建構具有可比性?換句話說,如回鶻帝國曾通過尊崇摩尼教以進一步掌握粟特網絡,那么崇奉藏傳佛教是否也為清朝在中央歐亞所建構的情報網絡提供了普世話語的正當性?祆教薩保、摩尼教拂多誕、藏傳佛教喇嘛、伊斯蘭教和卓在帝國的建構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否具有相似的歷史軌跡?這些問題可供讀者進一步思考。至于要具體回答上述問題并進一步建構比較史學的理論框架,顯然不可能依靠個別學者的單打獨斗。未來的研究者如何攜手合作,推動“跨斷代、超地域的協同研究”,應是有識之士所要努力的目標。
孔令偉
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與歷史學系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