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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陽明學與“現代性”

孟子說觀水有術,必觀其瀾。蒙文通發揮說:“觀史亦然。須從波瀾壯闊處著眼,浩浩長江,波濤萬里,須能把握住它的幾個大轉折處,就能把長江說個大概;讀史也須能把握歷史的變化處,才能把歷史發展說個大概。”蒙默編:《蒙文通學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第1頁。在歷史朝代的“大轉折處”,陽明學的社會意義(正面與負面的意義)格外搶眼,尤其在近代以降,陽明學的命運更是一波三折,極盡曲折,個中緣由,耐人尋思。毫無疑問,陽明學是宋明理學、中晚明心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的產生與流行之背景固然可以納入“唐宋轉型”“晚明資本主義萌芽”等學說中去考量,因而亦可說是中國內生的“現代性”“早期現代性”或內藤湖南(1866~1934)所說的“近世性”的一個表現,陽明學尤其是泰州學派的平民主義與現代性之中的自由與平等觀念自可順利對接,劉師培對王艮與泰州學派諸杰之推崇即是例證。但陽明棲棲遑遑“援天下之溺者”的救世情結,與清末民初的救國、強國的國家主義關懷在精神旨趣上乃有本質的區別,觀《拔本塞源論》對“日求所以富強之說”之猛烈抨擊即見分曉。陽明學之中的天下主義情懷始終散發著“為己之學”與道德理想主義的古典氣質。

這里所說的“現代性”特指引發近代中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現代性現象。為何宋明理學之中的朱子學與陽明學在近代之遭遇反差如此之大?自清末民初以來,陽明學的歷次登場與陽明思想本身之品性究竟有何內在關系?國家形態的更化、社會結構的轉型與價值觀的變遷自然引發了各種不同的政治與文化態勢的較力,救亡圖存成了士大夫的共同意識。而要救亡就必須改變,維新與革命成了時代的精神。“大變局”需要大覺悟、大氣魄、大承當、大勇氣的精神氣質,陽明學的內在品質恰恰契合了這一點,“挾東洋自重”“出口轉內銷”,陽明學的這種登場方式一方面反映了東鄰明治維新因素在陽明學的登場之中所起到的催化作用,另一方面也表現出當時國人“文化自信”之中“不自信”的心態。

我們不妨細讀鄒容《革命軍》第三章“革命之教育”四條:“一曰養成上天下地,唯我獨尊,獨立不羈之精神。一曰養成冒險進取,赴湯蹈火,樂死不避之氣概。一曰養成相親相愛,愛群敬己,盡瘁義務之公德。一曰養成個人自治,團隊自治,以進至人格之人群。”鄒容:《革命軍》,張梅編注:《鄒容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34頁。鄒容概括的這四條革命教育的原則可以說反映了中國近代啟蒙思潮中“拔去奴隸之根性,以進為中國國民”這一“改造國民性”的主要內涵。而陽明學恰恰契合這四條基本原則。不妨列表如下:

除了這四條原則,從維新到革命的“心力”說、革命的“覺悟”說、“最后的覺悟”說乃至“最后的覺悟之覺悟”說最終都要訴諸“心的覺悟”“心之一念”,這跟陽明學最終落實于“心悟”在精神上是若合符節的。而面對列強蠶食鯨吞、瓜分豆剖的民族危機所產生的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既需要領袖與精英階層沖決網羅的擔當與勇氣,也需要全民總動員之一呼百應的執行力,陽明“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知行合一”也就順理成章成了現代救亡行動、革命行動雷厲風行的不二心法。陳天華《警世鐘》最能反映這種關聯性。他說:“奉勸讀書士子,明是會說,必要會行。我看近來的言論,發達到了極處,民權革命,平等自由,幾乎成了口頭禪。又有甚么民族主義,保皇主義,立憲主義,無不各抒偉議,都有理信可執,但總沒有人實行過。……從偏僻之處,尋出一二個,問他為何不奔赴內地,實行平日所抱的主義?答道:‘我現在沒有學問,沒有資格,回去不能辦一點事。’問他這學問資格何時有呢?答道:‘最遲十年,早則五六年。’問這瓜分之期何日到?答道:‘遠則一年,近則一月。’呵呵!當他高談闊論的時候,怎么不計及沒有學問,沒有資格?到了要實行的時節,就說沒有學問,沒有資格。等到你有了學問資格的時候,中國早已亡了。”(《陳天華集》,第89頁)這里的說法跟王陽明對知、行二元相互推諉的批評口吻完全是一致的:“今人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后來蔣介石說孫中山“中國之變法,必先求知而后行;而知永不能得,則行永無其期也”的思想跟陽明的這一說法也是“完全一致的”。觀孫中山與蔣介石建國與革命的論述,“建國之基當發端于心理”,“信心是革命哲學的基礎”諸如此類的說法,均表明大轉折時期需要“覺悟”“自信”與“勇氣”,而陽明學顯然就是富含這些精神向度的一個富礦。

要之,危機四伏、外患內患交替不已的近代中國,如何由傳統的帝制向現代民族國家、政黨政治轉變,如何保證國家政策與黨的政策之貫徹至底層,如何動員全民力量形成統一的國家意志、民族意志,如何從帝國的“臣民”轉化為“軍國民”“國民”“公民”,如何將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1855~1936)所謂的“共同體”(在中國實則是宗法社會)中的“成員”轉化為現代民族國家與政黨中的“一分子”,如何從古典的天人合一、存有連續體之“自我”轉化為現代主體主義的個體,……這一系列的古今中西交織而成的中國現代性“轉變”問題,陽明學的某些氣質顯然能從不同的向度為之提供精神上的支持:


在保國、保教、保種與革命的救亡運動之中,陽明學之中的自主、自立及其“一體不容已”的使命感、救世情懷能夠被塑造為一種維新與革命的哲學;

在抵御外族入侵之際,陽明學之中的知行合一、不畏死、冷靜與堅強的意志主義能夠成為武裝軍隊的“軍魂”并被塑造為一種戰士哲學;

在政黨政治之中,陽明學之中的“覺悟”與即知即行的行動力、執行力能夠被塑造為統一全黨認識、貫徹黨的方針政策的政黨哲學;

而在與近現代西方哲學的對接之中,在現代學科建制下的哲學活動之中,在個體的啟蒙與覺醒之中,陽明學之中的自信、自主、自我立法顯然更容易被塑造為一種主體性哲學。賀麟在1945年總結五十年來中國哲學之發展時指出,中國哲學發展的第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就是“在這幾十年來陸王之學得到了盛大發揚”。見氏著:《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頁。


這是清末民初陽明學大行其道的根本原因。

共和國建立之后,表面上陽明學因其“唯心”與“反動”被批倒批臭,但就上述“政黨哲學”所訴求的“覺悟性”維度看,“文革”期間斗私批修運動之中,“狠斗私字一閃念”“靈魂深處鬧革命”“革他人的命易,革自己的命難”諸如此類的說法跟陽明“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又何其相似乃爾!當然,這只是一種形式上的相似性,即便這種形式的相似性也是有著重要的區別:在陽明處,這是一嚴格的君子修身之要求,而在現代政治運動之中則被泛化為一種道德與政治泯然無別的“總體性要求”。而在隔岸的臺灣,蔣介石于1954年發表《革命教育的基礎》長文,大談陽明知行合一是“革命的精神教育的本原”,又要求革命黨員一天研閱一段陽明文字,將“革命的大敵私、偏、欺、疑的四大病癥拔本塞源,克去自己所有的惡習、痼疾,而能切切實實地來即知即行了”,“洗雪歷次革命失敗的恥辱”。由此可略窺陽明學與兩岸革命哲學綰結之情形。

近十年來陽明學在大陸的再度流行與清末民初的陽明熱相比,都帶有濃厚的國家主義、民族主義的底色。不過,這一次是大國崛起之后所表現出的一種文化自覺與自信,它不再著眼于從陽明學之中汲取維新與革命的勇氣以改造乃至推翻一個奄奄一息的舊的國家形態,相反它是新國家在國勢急速走強之后亟需內在價值的背書與文化認同的一個表現。而在社會層面,社會整體的誠信體系與職業道德的建設未能跟上社會結構的轉型,道德領域滑坡,社會戾氣蔓延,消費主義與物質主義盛行,旨在正人心、美風俗的王陽明的“致良知”教無疑是重建禮儀之邦的重要精神資源。而在個人層面,由于現代生活節奏之快捷、市場競爭之慘烈、風險社會之催逼,生活的未知數越來越大,金錢、財富成了唯一流行無阻的宗教(齊美爾“金錢是我們時代的上帝”越來越成為現實),“成功”還是“失敗”幾乎成了新時代每個個體必須考慮的問題,“心學”成了現代個體心靈流浪的“堡壘”,或在此汲取行動的勇氣,或在此覓得心理的慰藉。陽明學自由、活潑、空靈、開放與神秘的精神氣質頗有新時代宗教運動(New Age Movement)之風格,很容易充當當代“宗教超市”消費群的“靈性快餐”。“靈性快餐”現象可謂后現代的宗教信仰現象一大特色:與城市化、工業化以及全球化相伴隨的人口的高度流動性,讓傳統社會之中的人際聯系的紐帶——家庭、社會、血緣共同體、種群共同體、信仰共同體都處在高度分化與不穩定的狀態。這種社會結構的變遷一個“合乎邏輯的”后果就是盧克曼(Thomas Luckmann,1927~)所說的“生活的私人化”:“個人憑著他自己的意愿,以一種相對自主的方式選擇商品和服務、朋友、婚姻伴侶、鄰居、嗜好”,這種私人化趨勢也滲透了“自主的”個人與“神圣體系”之間的關系,實際上,“宗教的私人化是現代社會生活全面私人化的一個核心部分”。與此相關,宗教問題從傳統的公民義務、族群與社群認同轉移到個人一己的品味、興趣,宗教業成了“靈性服務業”,而個體依其自己的需要從靈性超市之中選取“宗教產品”。要之,“隨著消費者取向和自主感的流行,個人更有可能作為一個‘買主’面對文化和神圣體系。一旦宗教被定義為‘私人事務’,個人就有可能從‘終極’意義的聚積中挑選他認為合適的東西”。實際上,個人不僅在傳統的諸宗教市場之中選擇自己的“商品”,而且很多準宗教或類似于宗教的“超驗性價值體系”也擠進了宗教市場的領域之中,成為宗教經濟(religious economy)的一部分:“在‘神圣世界’的‘市場’上,出現的絕不僅僅還是傳統基督教的典型宗教代表。毋寧說,這些代表必須與起源極其千差萬別的宗教取向……展開競爭。各種超驗性的商品市場,是以借助來自世界每一個角落的大眾傳播媒介——書籍、刊物、廣播、電視——科學院和研究院、治療靈魂診所和四處游蕩的精神病醫生進行推銷為基礎。此外,出自傳統的‘神圣宇宙’、如今聚集在各種世界宗教的想象的博物館之中的、依據‘巨大的’超驗性的種種典型宗教取向,也不僅僅與自己的同類競爭。它們還要同來自此岸超驗性的種種重建生活取向模式展開競爭。”見盧克曼著、覃方明譯:《無形的宗教:現代社會中的宗教問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92—93、135—136頁。要之,當代陽明學是在“自上而下”(政治)、“由中而上而下”(社會)與“自下而上”(個體)三位一體的和聲共振之中登場的,而有需要的地方就有商機乃至投機,無疑國學的產業化也心甘情愿地發揮著幕后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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