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佛本生故事和佛傳故事的再造
很多在中土流傳的佛本生故事和佛傳故事,很可能是犍陀羅的發明,是犍陀羅塑造自己佛教中心運動的一部分。
先說佛本生故事。佛本生故事(《大般涅槃經》稱之為“阇陀伽”)記載的是釋迦牟尼在過去輪回中修行菩薩道的事跡——釋迦牟尼之所以成佛,在于他經歷了累世的修行,積累了足夠的功德。佛本生故事存在一個不斷增加建構的過程。盡管歷史上的釋迦牟尼很可能從來沒有到過犍陀羅,但很多佛本生故事發生的地點被放在犍陀羅——釋迦牟尼的前世似乎是將犍陀羅作為重要的修行地點。這些佛本生故事在印度本土并不流傳,卻是犍陀羅佛教藝術的重要主題。而且故事發生的地點,也明確記載為犍陀羅地區,比如快目王施眼的故事、尸毗王割肉貿鴿的故事、摩訶薩埵那太子舍身飼虎的故事、月光王施頭的故事(尤其流傳于塔克西拉)、慈力王本生故事、蘇摩蛇本生故事等。西行求法的中國高僧法顯、玄奘等,對這些佛本生故事發生的“圣跡”多有描述。圣跡和圣物是一個地方成為宗教圣地的重要依據。佛教雖然不發源于犍陀羅,但犍陀羅后來崛起成為新的佛教中心。對于犍陀羅而言,尤其對貴霜帝國的君民而言,“制造”犍陀羅本地的圣跡,就具有了重要的意義。其思想和宗教理念,可能與迦膩色迦一世把佛缽從釋迦牟尼故地搶到首都布路沙布邏的邏輯是一樣的。
這些故事題材,比如尸毗王割肉貿鴿、摩訶薩埵那太子舍身飼虎,對中國的佛教思想影響都非常深刻,也是東亞佛教藝術的重要主題。尸毗王割肉貿鴿,文獻明確記載發生在宿呵多國(斯瓦特地區);摩訶薩埵那的舍身飼虎故事,在中亞和東亞都非常流行,奇怪的是,在南傳佛教中卻不見這一主題的任何文字記載和圖像。分析漢文文獻記載,比如北涼法盛譯《菩薩投身(飴)餓虎起塔因緣經》等,也可以清楚地知道,這是犍陀羅當地的故事,甚至在法盛的時代——法盛到達犍陀羅的時間比法顯晚25年,撰有《歷國記》——還在犍陀羅地區流傳,并且還保存著供人瞻仰禮拜的圣跡。
佛教傳入中國,在漢傳佛教美術史上,舍身飼虎成為一個非常流行的本生主題。新疆克孜爾石窟中,有眾多的舍身飼虎壁畫。敦煌莫高窟一共有15幅舍身飼虎壁畫,最早的是北魏254窟。日本奈良法隆寺的“玉蟲廚子”(飛鳥前期,即7世紀中葉)上,也繪有舍身飼虎的場面。2008年在南京長干寺院地宮出土的鎏金七寶阿育王塔(1011年造)上,也有舍身飼虎的圖像。我們可以說,這一題材,實際上是犍陀羅的貢獻。
另外一個非常有名的佛本生故事須大拿本生,也發生在犍陀羅。較早的漢文譯經是十六國時期圣堅譯《須大拿太子經》(《大正藏》第3冊)。在此經中,須大拿是葉波國國王濕波之子。葉波國,即犍陀羅。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不厭其煩地描述了犍陀羅地區有關須大拿本生故事的“圣跡”:犍陀羅跋虜沙城城北,有窣堵波(佛塔),是須大拿太子(唐言善牙)以父王大象施婆羅門處;跋虜沙城東門外有窣堵波,是婆羅門求施須大拿太子子女后販賣的地方;“跋虜沙城東北二十余里至彈多落迦山,嶺上有窣堵波”,是太子施舍子女給婆羅門的地方。
犍陀羅的佛本生故事,最突出的兩個特點,第一是強調施舍的重要性——大乘佛教認為除了苦修,供養和布施也是修行的法門。這其實給更多的社會階層比如商人打開了一扇大門,這可能也反映了佛教興起與絲路貿易的某種關聯性;第二是犍陀羅的佛本生故事,似乎都比較慘烈和悲壯,動不動就是施頭、施眼、舍身飼虎等等。這或許反映了當時宗教狂熱的一些場景,也有可能像有的學者認為的那樣,在中亞受到了草原傳統的影響。
我們再看佛傳故事。
幾乎每一個宗教都對描述自己傳教先驅的事跡傾注了巨大的心血,正如基督教《圣經》孜孜不倦地描述耶穌的生命歷程一樣,釋迦牟尼的人生經歷,他的出生、成道、傳法、涅槃,都是佛教神圣歷史的一部分,也是理解佛教精神的重要線索。這也能夠解釋,為什么犍陀羅佛教浮雕中,佛傳故事占據了重要的比例。
佛傳故事雖然不好重塑——畢竟歷史上的釋迦牟尼主要活動區域在今天的印度東北部——但是也有一些明顯是犍陀羅當地的新發展。比如有名的釋迦牟尼降伏斯瓦特河上游經常令河流泛濫的龍王阿波邏羅(Apalāla)。《大智度論》說它發生在“月氏國”,《阿育王傳》說得更明確,說它發生在烏萇,也就是斯瓦特。玄奘《大唐西域記》記載得最為詳細,可以佐證這一故事其實是犍陀羅當地的故事。犍陀羅浮雕中有多件描繪釋迦牟尼帶著執金剛神去降伏阿波邏羅龍王的浮雕,跟玄奘的文字描述極其吻合。除了斯瓦特的龍王,玄奘還記載了塔克西拉的醫羅缽呾羅龍王拜見佛陀的故事。
佛傳故事里,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主題,就是般阇迦(Pā?cika)和訶利諦(Hāritī,漢文文獻中也被譯為“鬼子母”)這對夫婦神。“鬼子母”這一名稱,早在西晉譯經中就已經出現了,也因此在漢文佛教文獻中頻繁出現。鬼子母在成為佛教神祇之前,并不見于任何早期的印度文獻,不是印度教的神靈,也不是耆那教的神靈。鬼子母造像最早就出現在犍陀羅佛教藝術中,而且數量眾多。從這些證據來看,鬼子母信仰很可能是流行于犍陀羅地區的地方信仰,后來被佛教納入自己的神靈系統。雖然在佛經中,佛陀度化鬼子母的地點在王舍城,但是玄奘在其《大唐西域記》中記載:“(健馱羅國)梵釋窣堵波西北行五十余里,有窣堵波,是釋迦如來于此化鬼子母,令不害人,故此國俗祭以求嗣。”根據玄奘的記載,釋迦牟尼度化鬼子母的地點在犍陀羅。而且,玄奘到達那里的時候,當地仍有到圣跡求子的傳統。或許這也是犍陀羅再造圣地運動的一部分。其實,鬼子母的形象,早在1世紀,就在犍陀羅和巴克特里亞地區出現了。
最值得注意的是燃燈佛授記。燃燈佛授記發生的地點,不在佛陀故土,而是在今天的賈拉拉巴德,也就是漢文文獻中的那揭國——這里因為是燃燈佛授記發生的地點而成為佛教圣地。燃燈佛授記具有非常關鍵的地位:它是佛本生故事的結束,也是佛傳故事的起點。盡管故事的主人公儒童僅僅是釋迦牟尼的前世,但是通過燃燈佛的授記,他已經正式獲得了未來成佛的神圣性和合法性,之后歷經諸劫轉生為釋迦太子已經順理成章。所以我們就很容易理解,為什么這樣一個佛本生故事,卻往往出現在犍陀羅的佛傳故事里,而且往往是作為佛傳故事的開端:釋迦牟尼通過燃燈佛授記,經過一定轉生積攢功德,入胎于摩耶夫人體內。摩耶夫人誕下釋迦牟尼,也就開啟了佛教的偉大志業,眾生的命運也因此改變。只有經過佛陀的講法傳道,才能解脫眾生,跳脫六道輪回。而這一切,都從燃燈佛授記說起。
在犍陀羅佛教藝術中,燃燈佛授記非常重要,在犍陀羅現在所保存的本生浮雕中,其數量之多也令人驚訝。令人奇怪的是,這一佛教藝術主題在印度本土非常罕見,在犍陀羅地區尤其是賈拉拉巴德和迦畢試地區卻發現很多。這說明有關燃燈佛為釋迦菩薩授記的觀念和信仰,曾在這一地區非常盛行。可以揣測的是,燃燈佛授記這一觀念和佛教在犍陀羅地區的重塑有密切的關聯,所以也帶有強烈的地方色彩;同時,佛教中心從中印度向犍陀羅等中亞地區轉移,也帶來了新的觀念和藝術形式,燃燈佛授記應當是其中一種。燃燈佛授記的思想和藝術形式,是犍陀羅地區的發明創新,是佛教在這一地區的新發展。

圖0-18 般阇迦與訶利諦,3世紀,塔赫特巴希出土,大英博物館

圖0-19 艾娜克出土的燃燈佛授記浮雕,阿富汗國家博物館
佛教典籍中有關燃燈佛授記的地點,也被比附于賈拉拉巴德地區,玄奘時代稱為那揭羅曷國(Naharahara)。玄奘在西行求法途中經過此地,也描述了跟燃燈佛授記有關的種種圣跡。《大唐西域記》卷二記載,那揭羅曷國都城東二里,有高達三百余尺的窣堵波,是燃燈佛為釋迦牟尼授記的地方。玄奘繞塔禮拜,表達了他的崇敬之情。在它的南邊有一個小的窣堵波,正是昔日儒童布發掩泥的地方。另外值得指出的是,這一源于犍陀羅的理念和藝術主題,傳入中國后,對中古時期的歷史有深刻的影響,乃至到北齊時,北齊文宣帝運用燃燈佛授記的理念為自己做政治的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