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日暮西下的希思
- 撒切爾夫人
- (英)喬納森·艾特肯
- 11770字
- 2019-12-23 17:08:19
保守黨的曙光
1974年2月大選的結果不明朗,保守黨內部因此也一片混亂。在一群意志消沉的同事心目中,瑪格麗特·撒切爾的地位有所提高,這主要是因為她不是特德·希思。保守黨組建聯合政府的提議未果,導致工黨組建了少數派政府,哈羅德·威爾遜因此再度成為首相。這些都讓希思受到了廣泛批評。政界人士紛紛預計1974年年底將舉行第二次大選,保守黨議員最大的意見就是對黨內現任領袖極不滿意。與這種強烈的不滿情緒相比,黨內小部分人士對瑪格麗特·撒切爾的支持顯得很微弱。直到同年秋天,瑪格麗特才被看作是保守黨領袖的可能人選之一。
希思與撒切爾之間漸漸浮現的權力之爭其實完全源自希思本人遭到的批評與質疑,和瑪格麗特并沒有多少關聯。想要明白這個不容忽視的真相就必須清楚地看到1974年2月的大選結果:盡管保守黨得票率略勝工黨,但在下院僅贏得了297個席位,說明國人對希思嚴重不滿。
那次大選我生平頭一次當選為議員,選舉結果公布后我也為大家對特德·希思的怨恨深感吃驚。希思的家鄉在布羅德斯泰斯,恰好在我的新選區東塔奈特島中心,所以我跟他的父親和繼母彼此很熟悉。在他們位于當普敦公園路的家里我曾多次與特德·希思謀面。盡管我非常敬重這位來訪的首相,但也發現他待人死板冷漠,導致他與朋友之間產生嫌隙。
一次周六早上在布羅德斯泰斯發生的一件小事充分說明了這個問題。那天早上特德正坐在父親威爾·希思和繼母瑪麗·希思的花園里讀《星期日泰晤士報》,突然間他勃然大怒,原來是為了報紙上刊登的瑪格麗特·萊恩為他寫的系列傳記中一個句子,“特德·希思沒有一個好朋友”。[1]
希思嘴里不斷罵著“一派胡言”。為了反駁這句評價,他找到了自己在布羅德斯泰斯的一位鄰居愛德華·特迪·登曼。登曼是英國勞埃德船級協會的保險經紀人,和希思一家相識多年。特德·希思把載有這篇攻擊性報道的《星期日泰晤士報》扔給登曼先生看。
“你看看,特迪!沒有一個好朋友!他們怎么能這么寫?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和你的關系有多好,對吧?”過了一會兒,特迪·登曼偷偷地小聲對我說:“剛才特德的話你聽到了吧?哼,到這會兒我都完全沒感覺到他在心里把我當成好朋友。”[2]
1974年3月5日,我正式當選為議員,進入下院。那天我在吸煙室和特德·希思的幾個“朋友”一起喝東西,不由得想起了布羅德斯泰斯的這段對話。當時我們剛剛參加過保守黨后座議員1922年委員會[3]的一次會議。大家紛紛對剛剛大選失利的首相表示誠摯地支持和同情。唯獨來自蒂弗頓選區的羅賓·馬克斯韋爾-希思洛普質疑到底希思是否應該繼續留任保守黨黨魁。不過他的觀點不太成熟,其他議員對此只是小聲表示不滿;相比之下,希思在會場出現時,大家都興奮地拍打桌子,并大聲歡呼以示歡迎。
后來大家在吸煙室里邊喝威士忌酒邊聊天,我才逐漸發現,1922年委員會會議上歡迎希思的掌聲其實和瑪格麗特·撒切爾在希思主持的最后一次內閣會議上所說的溢美之詞一樣虛假。怨恨在大家的談話中慢慢顯現,主要是針對保守黨黨魁的個人表現而不是他的判斷力。很明顯,近年來希思一直冷落自己的后座議員,既不愿聽取他們的意見,又常常怠慢他們的妻子。1966年至1974年間,我雖然只是個年輕的議員候選人,特德·希思卻對我禮遇有加,所以聽到大家對他的批評時我很吃驚。這些議員對希思的批評非常尖刻,所以我當時立刻意識到,他的黨魁位置實際已經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樣穩固了。大家在吸煙室正談著,突然有人說,“但是目前我們只能選擇他”。另一個人則反駁說,“到下一次大選就不用了——六個月后肯定舉行大選”。他預測的很準。[4]
瑪格麗特·撒切爾一定也察覺到了后座議員對希思的強烈不滿,但她并沒有刻意強化這種不滿,而是依舊在影子內閣認真工作。她很高興自己被調往環境部,調職后她的主要職責包括制定抵押貸款、住房和地方稅的政策。因為哈羅德·威爾遜極有可能在秋季要求再度進行大選,所以保守黨必須盡快制定出競選宣言,確保既有新意又不否定先前保守黨政府的作為。可是想兩全其美并非易事。
瑪格麗特·撒切爾絞盡腦汁地想讓競選宣言既有政治吸引力又能妥善解決財政問題。她比希思更加謹慎,最后迫于希思的重壓才勉強同意在宣言里做出兩項重要承諾。第一項承諾是保證取消地方稅,第二項是許諾將抵押貸款利率控制在9.5%。還有一項承諾則是,在廉租房居住滿三年的住戶將有權按市場價三分之一的價格低價購買廉租房。但是,這個“有權購買”(由彼得·沃克最先提出)嚴格限制了購買人的資質并對購買條款附以詳細說明。瑪格麗特·撒切爾后來回想起來,認為自己此時出臺的限定規則“既狹隘又缺乏想象力”。[5]擔任首相后她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
瑪格麗特參與起草的保守黨競選宣言8月底公布后立即受到媒體的廣泛好評。“老于世故的記者們對競選宣言幾乎像他們對保守黨中央總部的雪利酒一樣表示歡迎”,《旗幟晚報》如是說。[6]但是在保守黨內最高層面,瑪格麗特·撒切爾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謹慎而不是創新思想。后來回顧往事時,她聲稱這段時間里其實自己一直忙于重新考慮保守黨的政策。“1974年保守黨大選失利后,基思·約瑟夫和我開始反思失利的原因。于是我們一起重新思考了保守黨的政治思想”,她在1990年接受記者采訪時說。[7]
這話有些夸張。基思·約瑟夫爵士其實是在他發表的一系列富有挑戰性的演講里開始慢慢重新審視自己和保守黨的各項基本原則的。而瑪格麗特·撒切爾要么工作太忙要么行事過于謹慎,根本不可能對他公開表示支持。《星期日快報》主編約翰·朱諾曾經想邀請瑪格麗特在1974年夏效仿約瑟夫,也做一個關于保守黨政治思想的演講。瑪格麗特卻直接問,牛津大學哪些教師會幫她一起準備這個演講,并點名要求羅伯特·布萊克[8]和休·特雷弗-羅珀[9]協助她做演講。[10]或許瑪格麗特對重新思考保守黨政治思想確實有點興趣,但她絕對不算是保守黨內率先思考黨的基本政治思想的先鋒。
瑪格麗特后來接受基思·約瑟夫的邀請,成為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即便她有意重新評價保守黨政策,也依然行事謹慎。政策研究中心是一個智庫機構,由約瑟夫擔任主任(希思勉強同意了設立這個機構),主要研究歐共體國家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以求對英國的經濟發展有所啟發。事實上,政策研究中心很快就成為各種新鮮思想的發源地,這些新思想一致反對上一屆保守黨政府利用通貨膨脹進行經濟干預的做法。
瑪格麗特·撒切爾起初一直刻意和政策研究中心這些容易引起爭議的事保持距離。就算是基思·約瑟夫于1974年5月向影子內閣提交有關通貨膨脹的議案時,瑪格麗特也仍堅持她一貫的沉默作風。彼得·沃克回憶說,“除了曾經公開說應對基思提出的問題予以高度重視外,瑪格麗特根本沒有公開對基思表示過支持”。[11]
到了8月份,身為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的瑪格麗特已經越來越多地參與政策中心的工作,開始幫助基思·約瑟夫準備他的演講。然而從表面看來瑪格麗特還是忠于希思的,盡管背地里她非常討厭自己在制定地方稅和抵押貸款政策時希思對她施加巨大壓力,因為她認為這些政策只會加大公共開支、導致通貨膨脹。
那個夏天特德·希思過得也很不愉快。因為沒有買自己的房子,希思被趕出唐寧街10號后幾乎無家可歸,只能借住在自己的議會私人秘書蒂莫西·基特森家里,有時也會住在他父親位于布羅德斯泰斯的家里。選民和媒體都不看好他。為了幫他熬過8月份的困難期,我選區里的保守黨東塔奈特島協會刻意為他組織了一系列集會,這樣他可以通過在集會上演講上電視。
從我們選區拉姆斯蓋特的辦公室更名為“希思之家”的慶祝儀式上,尤其能感覺出希思的日暮西下。慶祝儀式上,特德·希思作為貴賓發表了一篇自衛性質的演講,稱頌自己過去領導的政府的豐功偉績。他來時在大街上遇到肯特郡一群礦工沖他起哄,被攪得有些魂不守舍。“希思之家”當地的保守黨主要支持者都是希思在查塔姆樓文法學校的同學,他們準備一見到希思這個校友就說:“你好,特德,還記得我們一起參加唱詩班嗎?”意想不到的是,盡管站在他身邊的議員不斷地暗示,希思還是不記得唱詩班的事,也完全不記得這些自稱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校友。事后我為了緩解尷尬,就跟這些人解釋說,前首相當時可能身體不適。不想這個借口比我想象得還要準。一年后,希思被診斷為患有甲狀腺疾病,已經連續折磨了他好幾個月,弄得他精力衰竭了。[12]
9月初,大選在即,群情激昂。基思·約瑟夫準備以政策研究中心的名義就經濟政策問題發表重要講話。特德·希思擔心這次講話可能涉及對經濟的重新思考,會引起媒體大規模討論保守黨內部分裂的問題,所以極力想利用瑪格麗特·撒切爾作為調解人,設法說服約瑟夫不要發表演講。這任務絕對不可能實現,因為瑪格麗特已經看過了演講稿,并稱之為“我所看過的最有影響力和說服分析力的演講稿”。[13]但是她卻通過吉姆·普賴爾向希思傳話說,她沒有成功說服基思·約瑟夫。這掩蓋了真相。
約瑟夫于9月5號在普雷斯頓發表的演講的確引起了軒然大波。演講呼吁要通過控制貨幣供應量來抑制通貨膨脹。這無疑是在反對希思政府當年為了保證就業率而增加公共開支的政策。通過這次演講,工黨認為,保守黨未來如果執政,會奉行貨幣主義政策,必然會導致失業率上升。媒體對保守黨內的分歧爭論大肆宣傳報道。保守黨領導層的觀念分歧成為新聞頭條。[14]特德·希思也成為焦點人物。
瑪格麗特·撒切爾則像美國動畫片里的“貝爾兔”一樣,“保持低調不發表任何評論”。大選過程中,她避免對經濟政策發表任何過激評論,只是一絲不茍地認真完成自己在影子內閣里的工作職責。瑪格麗特是希思團隊里唯一一個提出新政的議員,所以她在整個競選過程中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盡管幾周前她還不愿意就住房和地方稅問題公開承諾要予以財政扶持,但是在9月27日上午的一場新聞發布會上,瑪格麗特卻這么做了。她明確表示,抵押貸款利率有望于圣誕節前控制在9.5%。[15]媒體因此稱她為“撒切爾圣誕老人”。[16]
這項政策廣受歡迎,使得保守黨暫時獲得了很多選民的支持;同時也提升了瑪格麗特·撒切爾自己的公眾形象。她連續三次出現在保守黨的電視政治廣播節目里。因為第一次上節目就表現出色,所以她接著獲得了第二次出鏡機會。年輕的電視節目制作人戈登·里斯負責指導瑪格麗特如何上節目,他倆由此建立了良好的關系。里斯在接下來的幾年里為瑪格麗特重新塑造良好的電視形象發揮了重要作用。
“撒切爾圣誕老人”所做的關于降低抵押貸款利率和廢除地方稅政策的演講,引起了保守黨右翼分子里追求經濟平穩的一群人的擔憂,他們害怕這樣會造成通貨膨脹。瑪格麗特·撒切爾雖然和他們有同樣的擔憂,不過私底下她卻自我安慰地認為,這些經濟政策承諾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施行,因為她根本不相信保守黨會在大選中獲勝,民意測驗和選區里的相關反應都已經清楚明了地傳達出了這一點。希思在這場毫無希望的競選活動中垂死掙扎,胡亂許諾要組建一個所謂的全國聯合政府,這讓希思在競選的最后一周看起來更像一個戰敗的將軍。
相比之下,工黨陣營士氣高昂,他們樂觀地認為,工黨必將以絕對優勢贏得大選。甚至還有跡象表明工黨很有可能意外獲得芬奇利選區的席位。哈羅德·威爾遜特意去了趟芬奇利選區,給那里的工黨議員候選人打氣加油,“我聽說你讓親愛的瑪格麗特忙得焦頭爛額”。[17]
10月10日大選計票那天,“親愛的瑪格麗特”的確表現得高度緊張,聲音都變得“沙啞緊張”了。[18]不過她還是順利地渡過了這一關,只是多數票第一次從4000票下降到3911票。這次的得票數是她任議員的33年中最低的一次。伴隨著瑪格麗特票選結果的是保守黨在全國范圍內得票數的整體下降。但保守黨只是變成了在野黨,并沒有徹底潰敗。
保守黨失去了20個選區的席位,在下院占276個席位。工黨以3票的優勢獲得了總席位多數,比保守黨在下院多得了43個席位。這種議會的新格局給保守黨未來反擊提供了良好的基礎。但是保守黨領袖可不具備反擊的良好基礎,最后四次大選有三次結果慘淡,希思自然處境困難。
黨內一場虛偽戰爭
大選結束后,希思顯然最應該做也是最值得做的一件事就是引退,起碼他應該立即在黨內提議重新選舉新的黨魁。但是希思本人根本不可能聽從朋友的這些勸告。相反,他想咬牙挺過這個難關,并動員自己的心腹和追隨者支持自己。于是這些追隨者各懷鬼胎,緊密圍繞在他們的黨領袖希思身邊。因為希思的一再堅持,他們也堅決反對保守黨內進行任何信任投票或舉行選舉選出新黨魁。
希思和他的追隨者的固執,導致保守黨議員原先的不滿情緒逐漸演化為反叛思想,只是還沒有人站出來明確表示要組建一個“希思必須隱退”的政府。而且大家對于黨魁的人選也沒有達成一致。所以保守黨內開始了一場夾雜著偽裝、密謀、抱怨和混亂的虛偽戰爭。希思的一群信徒虛張聲勢,假裝他們還可以維持原狀。而黨內的密謀者們則下定決心要除去希思,只是一直苦于找不到取代希思的合適人選,能帶領他們一起行動。那些滿口抱怨的人——可能議會里大多數留任的保守黨議員都屬于這種類型——經常聚在一起沒完沒了地議論各種觀點、謠言、人選和選舉,但就是始終沒有個結論。此時,保守黨已經群龍無首。
我和大多數后座議員在這場混戰中都屬于旁觀者,所以對于混戰的具體結果都不甚清楚。然而,在一團迷霧混沌中,還是漸漸地浮現出一位挑戰黨魁位置的候選人。瑪格麗特·撒切爾究竟如何一步步變成黨魁的挑戰者,絕對是個神奇的故事。如果非要找出一個醒目的標題概括她的成功之道,美國海軍陸戰隊的作戰口號再合適不過了:
嘿,沖啊沖啊,
一直向前沖!
1974年大選幾周后,瑪格麗特·撒切爾并沒有以黨魁候選人的姿態采取任何行動。10月31日,留任議會的276名保守黨議員齊聚第14號保守黨委員會會議室,參加新一屆議會保守黨議員1922年委員會全體大會。瑪格麗特·撒切爾也出席了會議,坐在離我不遠的位子上。會議進程多次被打斷,她每次都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但皺眉可能更多是為了掩飾她自己的真實感受,而不是對會上討論的話題表示任何異議。
會議的前幾個發言讓我想到了大衛·沃爾德議員說過的一句廣為引用的話:“‘1922年委員會’上的前三個發言人通常都有點不正常。”塞文奧克斯選區的約翰·羅杰斯爵士第一個發言,他非常傲慢地說,我們應該穩住自己的陣腳,忠于黨的領袖。“行了,約翰,他肯定給了你不少好處”,有人在下面起哄。第二個發言的是受人尊敬但卻沒什么名氣的來自拉特蘭郡選區的議員肯尼思·劉易斯,在說了一大堆陳詞濫調后,他突然講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話。他說我們黨的領袖是“有任期的而不是永久的”。臺下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地表示贊同。休·弗雷澤接著說,“我非常贊成哈里斯先生的觀點”,他開口說道,連前一個發言人的名字都講錯了。“你先把名字搞清楚再說吧,休”,馬庫斯·金博爾大聲說。他這么一講,引得下面哄堂大笑,瑪格麗特·撒切爾不由得眉頭皺得更緊了,休·弗雷澤也被惹得勃然大怒。“我是很認真地說的!”他大喊道,“這是委員會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一次會議。我們必須要有所改變。”
弗雷澤的憤怒頓時改變了會場的氣氛。接下來有20多個人站起來發言。其中18個都是批評特德·希思的。只有1個人和約翰·羅杰斯爵士的觀點一致。會議最后推遲一個小時結束,但會議結束時保守黨領袖的最終命運已經確定了。即便如此,希思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有人說:“特德根本不想讓步。在他看來,1922年委員會只是表述了大家的觀點而已。”[19]
接下來幾個星期,黨內人士密謀策劃了許多辦法,以確保能讓特德·希思做出最后讓步。我對其中一個辦法印象尤為深刻。那是在休·弗雷澤在他位于坎普登山廣場的家里舉辦的一次宴會上。參加晚宴的客人大概有十幾個,包括艾瑞·尼夫、尼古拉斯·里德利、尼古拉斯·費爾貝恩、溫斯頓·丘吉爾[20],還有我——都是保守黨議員。大家討論了許久,越發地感到沮喪。我們都同意,不能讓希思繼續擔任黨魁。但是,接下來大家在黨魁候選人上產生了很大分歧。一個又一個候選人被提名后又緊接著被否定。“基思·約瑟夫——太張狂”;“愛德華·杜卡恩——能力不夠”;“羅伯特·卡爾——太窩囊,完全不用考慮他”;“理查德·伍德——做事得體但不夠聰明”。最后有人說,“不如選你吧,休”。“我已經準備好拔劍出鞘了”,弗雷澤大聲說,邊說邊做著找劍鞘的動作。大家以為是開玩笑,都笑了起來,但我們的宴會主人可是有些當真。[21]就是根本沒人提到瑪格麗特·撒切爾的名字。
這次宴會以及保守黨議員其他很多次討論得出的結論都是,1974年10月那時保守黨議員里頂尖優秀的人才極度匱乏。保守黨內根本沒有適宜擔任最高職務的人選。眾多候選人里能力最突出的還要數威廉·懷特洛。他畢業于溫切斯特公學,人緣很好,頗有政見,機智過人又謙遜有禮。他有豐富的領導經驗,在擔任保守黨首席黨鞭、北愛爾蘭事務大臣和勞工大臣期間均表現出色,順利地渡過了一次次難關。但是懷特洛的黨魁路上有三大障礙。第一大障礙就是特德·希思,因為懷特洛對希思是絕對甚至極度忠誠。只要希思想繼續留任黨魁,這位希思的繼任人就一定會無條件地服從。
第二大障礙是,懷特洛始終認為自己能力有限,對任未來首相一事態度保守。他對擔任黨內最高職務沒有迫切的渴望。內心深處他憑直覺認為自己缺乏做領導人的魄力和能力。缺乏自信是懷特洛最大的不足,以至于他在擔任保守黨領袖這個絕佳的機會面前只能裹足不前。
第三大障礙是,懷特洛在20世紀70年代塑造的公眾形象致使他完全不適合擔任保守黨領袖。懷特洛的行為舉止相當落伍,他仿佛時光穿越回到了過去,那個年代流行鄉紳、打松雞、紳士俱樂部、特色年份的波特酒,還有老野雞。除了過時老土的生活方式以外,懷特洛也比較好說話,像個好好先生,很容易成為漫畫諷刺的對象。伯納德·萊文在《泰晤士報》上撰文寫道,“懷特洛先生……只要在頭發上插上冬青樹的樹枝,就立馬會被人錯當成圣誕布丁了”。[22]
文章同時對瑪格麗特·撒切爾可能做黨魁給予了積極的評價,但最后的結論還是認為她不可能成為黨魁,因為在這樣一個大男子主義盛行的國家里,瑪格麗特的性別就是她無法逾越的障礙。瑪格麗特的另一個障礙是,她為人處世方面甚至比特德·希思還冷漠。萊文認為:“保守黨把一個冷漠的領袖換成另一個冷酷的領袖,根本沒有任何意義。”[23]
瑪格麗特·撒切爾或許對這些負面議論心懷不滿,但她同樣也認為,自己的時機還沒有成熟。她在一檔“回答問題”的廣播節目里曾就黨魁一事發表過很多言論,還給出了自己的答案,這個答案聽上去很坦率,但實際非常圓滑:
我現在不會因為自己有望成為保守黨黨魁而感到高興……而且我也不認為我們國家已經能夠接受一個女人來做領袖……除非有跡象清楚地表明,根本沒有合適的男性人選。目前我還是覺得未來十年內英國不可能有女首相。所以我們就不要再多想了。[24]
瑪格麗特·撒切爾把自己表述得越來越——如果她所言非虛的話——謙遜,并全心全意支持當時最有希望的男性黨魁候選人。在她看來,這個人選就是她的思想導師基思·約瑟夫爵士。在她的鼓勵支持下,基思·約瑟夫現在終于走到了聚光燈下,正式成為同希思競爭黨魁位置的對手。
基思·約瑟夫爵士的成與敗
表面看來,基思·約瑟夫的確是保守黨領袖的有力競選人。他連續在麥克米倫和希思兩屆內閣任職,分別擔任過住房大臣和社會服務大臣。他是第二代準男爵,繼承了大筆遺產。在經商方面他也很有成就,曾做過家族建筑企業寶維士公司的總裁。雖然哈羅德·麥克米倫曾經輕蔑地把他描述為“我認識的唯一一個沒有幽默感的猶太人”,[25]但約瑟夫擁有著過人的智慧。他的學術成就包括:在牛津大學學法律時取得一級榮譽學位,后又被選為牛津大學萬靈學院研究員。
可是這么多榮譽并沒有給予約瑟夫充足的自信,而自信卻是政治戰爭的必備品,是自我防御的重要利器。約瑟夫喜歡糾結,甚至于有時糾結到自我折磨的地步。他的智慧總是和各種觀點相互糾纏,使得他深陷自我懷疑的泥沼,甚至在處理政務方面產生羞愧感。這些缺點早已為很多同事熟知。但隨著約瑟夫獨自起程,尋求保守黨全新的政策主張,這些缺點便越發明顯起來。
尋求新政策主張的航程最開始鮮有同伴。自1974年2月大選保守黨失利后,瑪格麗特·撒切爾扮演更多的是約瑟夫的同情者而不是同行者。瑪格麗特本人對約瑟夫自然很忠誠,但在政治上她刻意與約瑟夫保持著距離。保守黨內雖然有一小群議員公開支持政府財政實行貨幣主義政策,但瑪格麗特絕不屬其中。這些倡導貨幣主義的先鋒人士包括尼古拉斯·里德利、喬克·布魯斯-加戴恩、伊恩·高,另外還有一位行事比較低調的杰弗里·豪。最后兩位在1974年春天強烈建議約瑟夫與希思競爭黨魁位置。不過相比升遷而言,基思爵士更感興趣的是政治策略,所以他拒絕了這些人的提議,至少當時是這樣。相反,他集中精力往約瑟夫這艘頭等航船上裝載貨物,并以政策研究中心的名號揚帆起航,研究中心的智庫則為航船前進提供燃料。
約瑟夫還聘請睿智犀利的演講撰稿人阿爾弗雷德·謝爾曼為自己航船的炮手長,即政策研究中心研究主任。阿爾弗雷德·謝爾曼過去是一名共產主義者,參加過西班牙內戰,后來思想發生巨大轉變,從一名極左分子變成激進的右翼分子。到1974年時,他對自由市場、貨幣主義經濟以及弗里德里希·哈耶克思想的著迷程度已絲毫不遜于他對愛德華·希思政治主張的鄙視程度。約瑟夫和謝爾曼是一對奇怪的組合,兩人在新成立的政策研究中心相互配合,研究提出了很多新思想。如前所述,瑪格麗特·撒切爾后來加入政策研究中心成為該機構的副主任。她之所以加入中心,主要是因為與約瑟夫的舊交情;部分是因為她很欽佩謝爾曼的才華(瑪格麗特曾直接把謝爾曼稱作是“一位天才”[26]);還有一部分是因為瑪格麗特那時非常想尋找自己的政治理念并建立自己的政治地位(她之前從來沒有表現過類似的興趣)。阿爾弗雷德·謝爾曼評價瑪格麗特是一位“有信仰卻沒有理念的”政治家。[27]這話的確很有道理。但是瑪格麗特正在悄悄改變自己。她先在經濟事務研究所受到拉爾夫·哈里斯的鼓勵,接著又受到政策研究中心兩位奠基人的鼓勵,于是開始了新的探索。瑪格麗特給自己設立各種奮斗目標,并努力學習基思·約瑟夫在各種公開演講里逐漸提出的自由市場思想。
約瑟夫最初開始宣傳自由市場思想時,提到了一個驚人的發現。“直到1974年4月我才真正轉變成一名保守黨員”,他寫道,“我以前一直認為自己是保守黨員,但現在我才發現自己以前根本就不是。”[28]
瑪格麗特·撒切爾雖然非常敬重約瑟夫,但根本沒時間做類似的理論思考。她是個非常務實的保守黨員,凡事不求對錯之分,只求穩當保險。當代政壇司空見慣的反悔策略瑪格麗特當時根本還不會用。所以,盡管她私底下非常支持約瑟夫,但直到1974年10月大選保守黨不出意料地落敗之前,她在公開場合一直都和約瑟夫保持著距離。大選失利后,她又立即改變冷淡的態度,全力支持約瑟夫競選黨魁。不過她在約瑟夫競選黨魁中所起的作用根本不像她自己對外宣稱的那樣重要或活躍。她在回憶錄里寫道,大選結束后的周末“我事實上已經成為基思非正式的競選經理人”。[29]
經理人的虛擬任命完全是瑪格麗特個人一廂情愿的想法。擔任黨魁競選人的經理人需要有遠見和組織能力,善于在一系列微小但重要的場合組織開展富有活力的各種活動:比如收集情報、游說拉票、確定會投贊成票的人數以及通過各種交易讓步爭取選票。沒有任何證據顯示瑪格麗特·撒切爾著手組織過其中任何一項活動。新一屆議會選舉出來后,議會成員接連好幾天都沒有開會見面,就算開會也很簡短,不是議會發言人的選舉儀式就是新議員的宣誓就職儀式。早在這些儀式完全結束前,基思·約瑟夫就已徹底失去了出任黨魁的希望。10月19日周六那天,他在伯明翰的埃吉巴斯頓地區發表了一番演講,終于引爆了自毀的炸彈。
瑪格麗特·撒切爾沒有參加這次要命的演講,她甚至連演講的內容都一無所知。這次演講和約瑟夫在大選前幾個月一直做的系列演講毫無關聯,之前的系列演講都旨在重新定位保守黨的政治思想。一般來說,瑪格麗特都能在演講前第一個拿到基思·約瑟夫的演講稿,但這次卻沒有。
9月18日周五那天,她在滑鐵盧車站偶然撿到一份《旗幟晚報》,才第一次看到約瑟夫的演講稿。《旗幟晚報》違背了演講前禁止媒體公布演講稿的禁令,在頭版頭條刊登了講稿全文。“我的心情沉重起來”[30]這是瑪格麗特讀到報上可怕的新聞標題“‘下層人民禁止生孩子’——基思爵士”[31]以后的第一反應。
媒體對此發起惡意攻擊,批評約瑟夫已經從經濟學研究轉向了優生學。約瑟夫非常不理智地說,“我們人類群體”正在遭受處于“社會第四、第五階層”少年母親過分大量生育出來的孩子的威脅。[32]
這段言論所導致的對約瑟夫的誹謗咒罵,遠遠超過了瑪格麗特·撒切爾被誣陷為“搶奶賊撒切爾”時所遭受的非議。瑪格麗特內心堅強,完全可以抵御別人肆無忌憚的流言蜚語;但是基思·約瑟夫實在是太敏感了,他被外界的譴責譏笑給壓垮了。“避孕套先生”這個綽號更讓他成為全國人民的笑料。另一個綽號“魔僧”則在威斯敏斯特宮的議會里引起巨大反響,導致約瑟夫在議會的支持者人數銳減。
真正麻煩的是,無論約瑟夫如何努力挽救、費盡唇舌解釋自己在演講稿里原本想說的意思,這些解釋只能讓他看上去更像一個閉塞的修道會里的剛剛出家、言辭可疑而又受盡折磨的新修士。他運氣很差,演講稿里邏輯非常混亂的語句讓情況變得更糟了。搞政治本來就很困難,希思的支持者讓約瑟夫的政治事業變得難上加難。狗仔隊在約瑟夫家門前安營扎寨;議會的保守黨員指指點點,批評約瑟夫的表現“缺乏判斷力”。[33]在這種情勢下基思·約瑟夫爵士只得認輸投降。如此,表面看來希思似乎再沒有敵手了。但瑪格麗特·撒切爾一直在暗地里耐心地觀察等待著。
回顧
1974年是瑪格麗特·撒切爾人生重要的轉折點。這一年,機遇出其不意地來到瑪格麗特身邊,讓她有機會擔任保守黨的領袖。
然而更不為人注意的是,瑪格麗特在1974年這一年里種下的許多種子中有一粒直接導致了她任首相以后事業的毀滅。因為在特德·希思領導的影子內閣擔任環境事務大臣時發現地方稅收體系存在不公平的問題,所以瑪格麗特后來公開承諾要取消地方稅,并打算對地方政府采用一種更加公平的稅收方法。這就是后來瑪格麗特在1988至1990年間非常不明智地推行的“旗艦政策”里“社區稅”(又稱“人頭稅”)的起源。
無論是取消地方稅還是備選保守黨黨魁,都展現了瑪格麗特·撒切爾政治個性中有趣的一面——她的實用機會主義思想。
從歷史角度來看,瑪格麗特的確是一位講原則的政治家。但是她在1974年10月的保守黨競選宣言里提出要取消地方稅以及將抵押貸款利率控制在9.5%以內的政策又都是一些毫無原則性的策略。這些政策無疑都是為了取悅民眾、取悅保守黨領袖。倘若真的施行,必然導致通貨膨脹和政府開支猛增。瑪格麗特自己也深知這些政策可能帶來的危害。對自己毫無原則的承諾,瑪格麗特給出的唯一解釋就是,她認為這些承諾永遠都不會造成任何實質傷害,因為保守黨大選必敗,根本沒機會施行政策。
盡管瑪格麗特避而不談通貨膨脹的風險,卻一直強調自己取消地方稅背后深層的道德考慮。任影子內閣環境事務大臣期間,瑪格麗特·撒切爾在1974年發表的講話里屢次提道:一位獨居寡婦得從自己僅有的養老金收入里掏錢納稅,住在同一條街上的另一個家庭有不止一位成員能出門工作拿工資,他們全家總收入比寡婦多,繳納的稅款數量卻和寡婦一樣多,這是很不公平的,涉及道德問題。瑪格麗特早在擔任年金和國民保險部政務次官時就對寡婦懷有深切的同情,所以對地方稅中的不公平因素反應特別強烈。對地方稅制改革的巨大熱情最終導致了“人頭稅”的出臺,也加速終結了瑪格麗特的首相生涯。而這一切的一切,始于1974年。
更為重要的是,1974年也是瑪格麗特·撒切爾黨魁夢萌芽的時刻。最開始,瑪格麗特一直刻意掩藏自己的黨魁夢。她非常了解基思·約瑟夫,知道他天性善良、機智過人,絕不可能堅持到最后,參加黨魁競選。就算約瑟夫從沒發表過決定他命運的優生學演講,他容易焦慮的性格和喜歡全面考慮所有問題的行事風格都使得他看上去不夠強勢,缺乏擔任保守黨領袖必需的素質。影子內閣所有其他黨魁候選人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也同樣缺乏黨魁的必備素質。在一群能力不足的男人里,能干的女人自然有望脫穎而出,打破莊家的預測。早在瑪格麗特正式參選黨魁前,她嚴密的邏輯思維能力已經讓她想到自己有脫穎而出的可能,于是她開始做起這個完全無法想象的美夢。
無論1974年頭10個月里瑪格麗特到底在想什么,她在政壇的表現都無可挑剔。瑪格麗特本質上忠于特德·希思,又在政治上支持基思·約瑟夫,唯獨不肯泄露自己的野心。與她同臺競爭的所有對手都在猶豫不決、舉步不前,而她卻早已勇往直前。這絕非偶然。在成為鐵娘子之前,瑪格麗特已然是個鐵腕競選人。
注釋:
[1]AC: Conversations with Ted Heath and Teddy Denman, Summer 1972.
[2]Ibid., 5 March 1974.
[3]1922年委員會又稱保守黨業務委員會。——編者注
[4]Thatcher, The Path to Power, p. 246.
[5]Evening Standard, 28 August 1974.
[6]BBC Radio 4, 8 July 1990, cited in John Ranelagh, Thatcher's People: An Insider's Account of the Politics, the Power and the Personalities, HarperCollins, 1991, p. 192.
[7]John Junor, Listening for a Midnight Tram: Memoirs, Chapmans, 1990, p. 227.
[8]羅伯特·布萊克教授(1916—2003),1968—1987年任牛津大學王后學院院長,1968—1971年受封為布雷德斯頓的布萊克男爵。
[9]休·特雷弗-羅珀教授(1914—2003),1957—1980年任牛津大學現代史欽定講座教授、奧里爾學院研究員,1980—1987年任劍橋大學彼得學院院長,1979年受封為格蘭頓的戴克男爵。
[10]Peter Walker, Staying Power: An Autobiography, Bloomsbury, 1991, p. 126.
[11]AC: August 1974.
[12]Thatcher, The Path to Power, p. 255.
[13]The Times, 6 September 1974.
[14]Daily Mirror, 28 September 1974.
[15]Sun, 28 September 1974.
[16]Finchley Press, 4 October 1974.
[17]Campbell, The Grocer's Daughter, p. 279.Dinner party hosted by Hugh Fraser, 2 December 1974.
[18]AC: 1922 Committee Meeting, 31 October 1974.
[19]Ibid.: Dinner party hosted by Hugh Fraser, 2 December 1974.
[20]是英國前首相溫斯頓·S. 丘吉爾的孫子。——編者注
[21]The Times, 16 October 1974.
[22]Ibid.
[23]John Campbell, Pistols at Dawn, Vintage, 2010, p. 316.
[24]CAC: Hailsham Papers, Diary, 12 November 1974.
[25]Interview with Lady Thatcher, cited in Moore, Margaret Thatcher, Vol. 1, p. 256.
[26]Interview with Sir Alfred Sherman, cited in Moore, Margaret Thatcher, Vol. 1, p. 254.
[27]Joseph, Keith, Reversing the Trend, Barry Rose, 1975, p. 4.
[28]Thatcher, The Path to Power, p. 261.
[29]Ibid., p. 263.
[30]Evening Standard, 19 October 1974.
[31]Guardian 21 October 1974.
[32]Thatcher, The Path to Power, p. 263.
[33]Hansard, HC Deb 14 November 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