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內敵
約公元41年—311年
小普林尼書呈圖拉真皇帝:
我拷問兩名被稱為“執事”的女子,從她們口中只得出許多低俗迷信之語,于是我延后訊問,并且立刻向您請示,有許多人也受到危害,因此需要您立即裁示。很多人,不分男女老幼,因為遭受指控而有性命之憂;這個過程一時不會中止,因為這項迷信活動不僅傳布到自由城鎮,也蔓延至村落與鄉野。但我仍認為可以遏止這些迷信行為,讓一切恢復正常。不可否認,幾乎荒廢的廟宇又開始涌入大批信眾;久遭埋沒的神圣儀式又卷土重來,不久之前還乏人問津的祭祀牲禮再度繁榮興盛。因此我們可以自信地認定,若能給予這些人悔改的機會,相信一定會有許多人愿意痛改前非。
《論基督徒》(On Christians),小普林尼(Pliny)寫于比提尼亞?。˙ithynia)
腓立比在埃格那提亞大道上,位于羅馬到拜占庭這段路的中點。在這里,塞爾維亞女孩在隨風搖曳的白楊木下,在冰冷而神圣的安吉提斯河(Angitis)里受洗,與此同時,鄰近教堂中一對希臘——腓立比雙胞胎正在受洗。這些虔誠的家庭與其他數千人一樣,每年都會來到僻遠的希臘北部,因為到了公元50年左右,腓立比已成為《新約》宣稱的最早改信基督教的聚落所在地。使徒保羅在大馬士革皈依基督教之后,便沿著埃格那提亞大道旅行(這條大道至今依稀可見,它剛好從腓立比這座荒廢的馬其頓羅馬城鎮的美麗廣場旁通過),他選擇這條路來傳布新的崇拜——對基督的崇拜。抵達腓立比之后(如果我們跟隨路加在《使徒行傳》里行走的路線),這位急切的旅人偶然間遇到一群婦人,當中有個做生意的名叫呂底亞(Lydia),她來自推雅推喇城(Thyateira)。當時有許多商人在“該區的主城”營生,呂底亞也是其中之一。根據記載,她敬拜的是猶太人的上帝——她雖然不是猶太人,卻對猶太教抱著友善的態度。呂底亞可能是路加虛構的人物,但位于拜占庭南方的推雅推喇確實是以盛產紫色染布知名的城市;商人利用埃格那提亞大道拓展生意、視察供應鏈;彼時布料生意通常由婦女負責。所以,無論呂底亞是否真有其人,她的故事聽起來倒有幾分真實。在這個商旅來往頻繁的小地方——從這里可以俯瞰屋大維與安東尼擊敗刺殺愷撒的兇手布魯圖斯與卡西烏斯的戰場(但戰場上只剩那座一度橫跨埃格那提亞大道、現已傾頹荒廢的凱旋門供人紀念憑吊共和國轉變成帝國)——呂底亞聆聽保羅關于社會正義、脫離罪惡和永生的教誨,很快的,“全家人”都改信了基督教。從此以后,呂底亞受洗的傳統地點就成了朝圣地,而保羅在這里說的話(根據《新約》的說法),“當信主耶穌,你和你一家都必得救”,也成為全球熟悉的話語。通往伊斯坦布爾的道路因此在數百萬人的內在生命中扮演著隱而不顯的角色。
使徒安得烈是一個很少有人注意的人物,《新約》說他與哥哥彼得都是漁夫,兩人也都是施洗約翰的門徒。據說安得烈在接受教誨成為一個“得人”的漁夫后,便在公元38年建立了拜占庭主教區,后來擴大成君士坦丁堡普世牧首區。不過,基督教在拜占斯之城的歷史起源其實相當卑微且特別。最初,伊斯坦布爾的基督徒在家里聚會;這種家庭教會通常由女性負責管理,這是早期基督崇拜的重要特征。聚會的規模很小,而且是秘密進行的。公元1世紀末,“福音書”開始訴諸文字,但由于大多數基督徒不會讀寫,所以一般由團體中一到兩名受尊敬的成員朗讀“福音書”內容。我們有理由相信,最早期的基督教文本讀起來肯定像故事書。聚會的末尾,聚會者可能會一起聚餐表達感恩,然后悄悄離去。像拜占庭這樣的貿易城市,一向有著不成文的規矩,要悉心款待遠道而來的客人。這樣的特質使拜占庭特別容易網羅各種觀念,并且接受來訪的教導者。拜占庭引以為豪的基督教特征——這個特征將會點燃全新的世界秩序——在公元1世紀到2世紀開始搖搖晃晃地成形。彼時的拜占庭散發的并非馨香或神圣葡萄酒的氣息,而是剛烤好的面包與橄欖油燈的味道,夜里總是傳來嬰兒難以入眠的哭啼,野狗在廚房門外逡巡,希臘奴隸教導少數幸運的孩子最基礎的字母。就在這個時期,巖石神龕中祭祀著庫柏勒,城墻上供奉著赫卡忒,城市港口則崇拜狄俄尼索斯。
羅馬帝國境內流行著各種宗教,到了公元3世紀,基督教也只不過是眾多爭取發展空間的宗派之一——關于這點可以從馬可·奧勒留皇帝收到的一封簡明短信清楚看出。公元176年,一位名叫阿特那哥拉(Athenagoras)的基督徒寫信向皇帝請愿,他以當時帝國境內同時存在許多古怪的信仰為根據,要求羅馬人停止迫害基督徒。除了提到一些“小”信仰,例如特洛伊的海倫·阿德剌斯忒亞(Helen Adrasteia,又稱無法逃避的海倫或毀滅者海倫)崇拜,阿特那哥拉又提出自己的觀點,他說,我們基督徒只有最微小的請求,言下之意仿佛基督徒并無建立世界宗教或這類事物的想法。
但是,隨著基督徒數量在拜占庭這類城市穩定增加,羅馬人的心里肯定會浮現疑問:在一個有許多信仰、許多神祇的世界里,他們該如何對待多元文化?
1996年,在以色列本·古里安國際機場(Ben Gurion Airport)邊緣,離特拉維夫(Tel Aviv)只有大約15千米的地方正在進行道路拓寬工程,當時偶然間發現了一幅年代可以上溯到公元300年左右的鑲嵌畫(這幅作品從出土后過了十三年都未公諸于世),剛好生動地說明了上述問題。這件鑲嵌藝術品長約17米,寬約9米,在盧德
地下僅1.5米左右的地方埋藏了一千八百年,要保存這個宏偉而吸引人的羅馬時代晚期作品讓人煞費苦心。
擁有高超技藝的古代工匠利用數萬枚彩色方石鑲嵌出海怪、躍出海面的魚(鯛魚、烏魚、笛鯛)與來自三個大陸的野生動物(犀牛、長頸鹿、大象、海豚)。幾乎可以確定這些工匠是搭船來這里工作,而且在不經意間留下了自己的痕跡。在這件作品的下方,一名穿著典型羅馬涼鞋的工匠,在他描繪的設計草圖旁留下了明顯的足跡。有一只狗,也許是一只貓,幫倒忙似的直接穿過細致的草圖,在鑲嵌圖案底下留下了一行爪痕。
乍看之下這似乎是一幅崇尚自然的田園景觀——跳躍的雄鹿與迷人的兔子——但其中卻傳達著黑暗的訊息。仔細再看第二眼,此時映入眼簾的卻是鮮血。這幅田園詩般的鑲嵌畫充滿了血腥氣。怒目而視的鹿奮力擺脫母獅的利爪;恐懼的公牛吼叫著,垂涎的老虎正追著它;豹把瞪羚撕得皮開肉綻;獵犬俯臥著,伺機獵捕圓滾滾的兔子。鑲嵌的血被完美表現出來,滴落后匯聚在地上。
那么,是誰出資繪制了這可怕的場景?畫中有這么多異國動物,還有一艘商船,也許確實存在一個有趣的可能,那就是這幅作品的所有者是個籌辦競賽的人,他或許靠著滿足晚期羅馬時代的民眾對城市(如拜占庭)角斗士競技屠殺的貪婪胃口,賺進了大筆財富。古競技場的骨骼證據告訴我們,確實有老虎、羚羊與犀牛為了這個目的被進口到拜占斯之城的殺戮場。
公元3世紀到4世紀——我們這幅鑲嵌畫完成的年代——呂大參與了這場世俗與宗教權力的爭奪。這個地區一直是異教徒的發源地,從希臘人、羅馬人到猶太人,以及剛開始出現的基督徒。從呂大出土的鑲嵌畫見證了基督徒遭受迫害的時代。拜占庭當地的圣徒莫基歐斯(Mocius),據說曾被扔到獅圈里,但獅子不吃他,后來在拜占庭被斬首。據估計,羅馬歷任皇帝在數年間屠殺的基督徒男女可能達到兩萬人,東部基督徒的死亡率特別高,基督教的發展雖然激進卻深得人心,不斷繁盛,之后卻受到壓制而局限在中東沿海的發源地。
當政者對于基督教宣揚的節制、永生與社會正義感到不安。呂大的商人選用的內部裝飾或許反映了那個時代殘忍野蠻的特征。
畫作主人的這間屋子已經被封存,所有財寶與家居用品全搬走了。屋主顯然在躲避某種事物,至于是什么事,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從巴爾干到巴庫(Baku)的基督徒與猶太人都受到了迫害,拜占庭的基督徒與猶太人也無法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