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迫害
約公元240年—304年
野獸、野狗與野鳥吃剩的人類殘肢散落一地,城市四處可見棄置的人類腸子和骨骸,陰森恐怖的景象莫過于此,就連先前憎恨我們的人也心驚膽戰;不過他們不是為了這些人的不幸而難過,而是為了過程中顯示出的暴力與人類本性而悲傷。
該撒利亞的優西比烏(Eusebius of Caesarea),《巴勒斯坦殉教者列傳》(On the Martyrs of Palestine)
273年左右,有個名叫呂西良的老人到了晚年才在尼科米底亞改信基督教,在當地遭到毆打、監禁與刑罰。根據圣人傳作者的記載,呂西良后來被拖到拜占庭,但仍拒絕放棄信仰,因此在市中心被釘十字架,與他一起的其他四名男子也遭到斬首。一名少女看著他們凄慘地死去,上前為他們收尸,結果也遭到斬首。至今每到6月,東正教依然會尊崇這位圣呂西良(St. Lucillian)。
無論呂西良的故事是否屬實,他都不是孤例。
303年9月,圣尤菲米亞(St. Euphemia)——一名將在拜占庭基督教故事中扮演核心角色的女子——在拜占庭對岸的迦克墩遭到殘忍殺害,據說這件事一直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兩岸居民的心中縈繞。阿馬西亞的阿斯特里歐斯(Asterios)生動描述了尤菲米亞的死狀。某日,阿斯特里歐斯外出散步,想讓自己的腦袋清醒一點,卻在無意間“看見”一連串超寫實的繪畫,上面盡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尤菲米亞殉教圖像——她“如珍珠般”的牙齒被使勁拔出,穿著寬松的灰色衣服,孤身一人遭到囚禁,并在極度痛苦下被活活燒死。(1939年,在拜占庭古競技場附近發現了描繪尤菲米亞死亡的濕壁畫。在法院停車場旁依稀可見濕壁畫所在教堂的遺跡。)其他故事則提到,尤菲米亞因為拒絕祭祀神明阿瑞斯(Ares)而被皇帝戴克里先下令綁在輪子上打斷骨頭,然后在拜占庭競技場內讓買票的觀眾看著熊攻擊她直至死亡為止。還有一些敘述與繪畫描述過這名年輕女性遭到斬首。
在迦克墩,人們為紀念圣尤菲米亞而興建了一座教堂(451年,極具影響力的第四次基督教大公會議在這里舉行)。權傾一時的波斯宦官安條克(Antiochos)的宮殿落成于5世紀,到了7世紀則被改建為祭祀殉教者尤菲米亞的圣祠。今日,當城市居民走過這處鄰近古競技場的遺跡時,很少有人駐足憑吊。擁有神奇力量的尤菲米亞圣物保存在銀制的骨灰盒里,據說有時會滲出鮮血來。今天,尤菲米亞的圣物仍收藏在伊斯坦布爾芬內爾區(Fener)希臘正教牧首區的圣喬治教堂里,兩千年來一直是這座城市的標志。
尼祿(Nero)時代對基督徒的搜捕雖然殘酷,但尚屬零星的做法——比歷史記載要我們相信的要短暫而無系統。然而在249年到250年的德西烏斯(Decius)時代,搜捕開始走向正式化。257年到258年的瓦勒良皇帝與之后的戴克里先和伽列里烏斯都將行動提升到新的層面。小亞細亞是這個新興宗教團體的重要溫床,因此這里遭受到的無情打擊也更為強烈。據說,在向迪迪瑪(Didyma)的阿波羅尋求神諭時,神明允準了對所謂的“世上的義人”采取行動。然而這個忠告的本意是要求行動不應流血,但馬克西米努斯·代亞(Maximinus Daia,伽列里烏斯的外甥)卻燒殺擄掠、拷問、流放而且有系統地迫害基督徒,在他的統治下,基督徒沒有法律上的權利,也不許在帝國政府或民間社會取得任何正式職位。不難想見拜占庭基督徒出入塞維魯城門與進出公共澡堂時都必須接受盤查;市場上的商品被噴灑上了獻祭動物的血加以玷污,以此踐踏基督徒的感受;而自愿迫害男女基督徒的人可以獲得免稅的優惠待遇。
戴克里先與其他三位共治皇帝穩定了羅馬帝國的局勢——波斯暫時鎩羽而歸,埃及與多瑙河流域獲得平定,不列顛重新收歸版圖,現在羅馬只需要解決零星的信仰問題。四位共治皇帝堅信“諸神的和平”(pax deorum),相信以傳統方式處理傳統事物可以確保帝國長治久安。這些人宛如帝王般穿著紫色與金色服飾;我們可以從阿爾巴尼亞發現的虔誠供品看出,獨一真神的信仰傳布極廣,已經不再是小問題:“獻給我們的主上戴克里先與馬克西米安,兩位不可征服的奧古斯都,由諸神與諸神的創造者所生”。基督教的存在是一種威脅。教父們很可能過度渲染迫害的規模,但在拜占庭古代后期確實存在大量反基督徒的暴行,因此拜占庭敘事中出現的可怕內容亦非空穴來風。
盡管拜占庭當局竭力遏止基督教的傳布,大迫害還是失敗了。基督徒逐漸成為羅馬世界的一部分。303年,在尼科米底亞,帝國下令摧毀所有教堂與經文,或將它們移交給當局,禁止一切宗教聚會。但實際上,許多人認為忽視這些命令要比施行這些命令來得輕松省事;盡管如此,深夜里還是傳來敲門聲,男人和女人無故失蹤,住所與聚會之處遭到焚燒。柏柏爾人、作家拉克坦提烏斯(Lactantius,他是基督徒,因此他的說法并非毫無偏見)描述道:“天還蒙蒙亮……他們就強迫人們開門……然后是劫掠與驚慌失措的景象……禁衛軍(擔任皇帝護衛或秘密警察的軍人)列隊沖進屋來,他們手里拿著斧頭和其他鐵器……幾個小時之內,他們就將高聳的住宅夷為平地。”
303年到304年,戴克里先以一種令人生畏的方式展示了異教權力的大肆脅迫,要求羅馬帝國所有人民都必須遵守傳統的宗教儀式。在此同時,他也將目光對準基督徒的法定權利。對于拜占庭以及歐亞非其他羅馬帝國城市的居民來說,這條信息表達得非常清楚:你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加入我們”,二是“反對我們”。讓帝國機器憂心忡忡的是,這個流行的新信仰在軍營里有強大的號召力。羅馬士兵是讓羅馬這幅鑲嵌作品緊密凝聚的重要力量,然而卻有越來越多的士兵改信基督教——他們每天都面臨著可能的死亡,(基督教)死后生命的觀念對他們產生了吸引力。
羅馬決定先朝基督徒開刀,讓其他宗教有所收斂。據說,在戴克里先位于斯普利特(Split)的宮殿,一座“城中之城”里,有許多基督徒在具有拱頂的地窖中被處死。關于基督徒的圖像上有繩子套住他們的脖子,另一端則綁著巨大的砝碼,說明這是水刑的迫害方式。可以確定的是,在這座以石灰巖與埃及花崗巖砌成,占地九英畝、到處都是天然礦泉的宅邸里,戴克里先親自下令處死了3000名到3500名基督徒。
當時有一名年約30歲的年輕男子在戴克里先的宮中接受教育與訓練,他肯定親眼見到了基督徒受害的慘狀。這名男子最終采取的做法,將改變歐亞非三洲的政治與精神面貌。這位拜占庭的新統治者將以烈火燒盡生命中的荊棘,他將重定路標,開出新路,全球的歷史將從此轉變——他將成為羅馬理念下的非正統教主。在他努力開創新紀元的過程中,他身邊最忠誠也最鼓舞人心的伙伴,就是這座繼承他名字的君士坦丁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