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條條大路來自羅馬:埃格那提亞大道
約公元前146年以降
我們的軍事道路行經馬其頓直達赫勒斯滂……
西塞羅(Cicero),《論執政官掌管的行省》(De Provinciis Consularibus)
希臘北部一間靜謐的儲藏室里有一張桌子,夏天會擺滿櫻桃,還有一個陳舊的火爐,冬季會冒著熱氣。除了桌子與火爐,這里還有一件驚人而難以理解的東西。它是一塊古老、昂貴,并且精心雕刻著故事的石板,形狀、大小都像一塊墓碑,這塊石板不僅見證著世上第一起被記錄的交通事故,也紀念著一頭成為人類最好朋友的豬。
這座石碑原本豎立在埃格那提亞大道旁,之后成為羅馬埃德薩(Edessa)堡壘城墻的一部分,它的碑文訴說著一段悲喜劇。有一頭豬被驅趕著沿埃格那提亞大道前進,在后頭驅趕它的是名叫寇伊羅斯(Choiros)的男子,他打算把這頭豬送去作為宗教慶典的祭品。此外,石碑上還描繪著一輛巨大的馬車:四匹馬戲劇性地揚起前蹄,它們似乎撞上了那頭豬,因為豬被踩在馬蹄下,俯臥在地??梢郧宄乜吹?,一個穿著帶兜帽斗篷的男子,大概是豬的主人,坐在馬車上,面容哀戚。文字敘述被刻在石畫周圍:“我靠著四足安然走過這么些路……但輪子的沖撞使我失去了光明……我躺在這里,再也不虧欠死神什么?!?img alt=" SEG 25:71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B2F56/15480443904641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30564-NU0OCOITVK3i2rGji0XYjYvIk27RCH9M-0-1ba128f6219efc113cceeec224aafb8c">
無論這是一篇羅馬諷刺文章、一則昂貴的笑話(寇伊羅斯這個名字在希臘語里指豬,從這個故事的語境來看也有豬臉的意思),還是對一只原本該成為供品的動物表達的誠摯悼念——公元2世紀下半葉,這頭豬在意大利與伊斯坦布爾之間的道路上遭遇悲慘的結局——這座石碑都可算是一張來自古代世界的明信片,它生動描繪了當時最重要的交通動脈,而這條超級公路將改變伊斯坦布爾的命運。
埃格那提亞大道由羅馬工程師負責修筑,他們搭乘平底船從布林迪西(Brindisi)前往杜拉奇烏姆完成這項任務,完工后的埃格那提亞大道使拜占庭從不起眼的中途休息站一躍成為旅人趨之若鶩的目的地。“應許之城”現在有了確立其地位的機會。這條大道所經之處原本是一條小徑——大道的西段起初稱為坎達維亞道路(Candavia Road),沿阿爾巴尼亞的什昆賓河(Shkumbin)修筑而成。一名冒充亞里士多德之名的作者提供了更進一步的線索:“在這條路的中段,每到舉辦市集的時候,人們可以向黑海商人購買萊斯沃斯島(Lesbian)、希俄斯島與薩索斯島的商品,還可以從亞得里亞海的商人那里買到科孚島(Corfu)的克基拉雙耳瓶?!?img alt="Pseudo-Aristotle, On Marvellous Things Heard 839b, trans. Hett(1936)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p. 285."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B2F56/15480443904641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30564-NU0OCOITVK3i2rGji0XYjYvIk27RCH9M-0-1ba128f6219efc113cceeec224aafb8c">腓力與亞歷山大大帝位于馬其頓佩拉(Pella)的宮殿就在埃格那提亞大道前身的旁邊;希臘化時代的遺骨與高聳的圓形墳冢則在這條道路的兩側——這些私人虔誠膜拜的標志成了民眾爭睹的事物。亞歷山大大帝踏上征途時,想必曾經過這些死者的廟宇。
這些眾人渴望之路,是介于兩個重要地點之間最短,也是最便捷的道路,它們是如此的頑強。事實上,如果我們行經巴爾干的高速公路或鄉鎮道路,其中一些公路至今仍稱為埃格那提亞大道,例如在希臘稱為“Egnatia Odos”,在阿爾巴尼亞稱為“Rruga Egnatia”,我們就如同直接跟隨著古典時代祖先的腳步前進。在羅馬時代,使用埃格那提亞大道及其相關設施的人的資格有一定的限制。理論上,只有持有官方通行證或特許狀的人才能使用道路設施。帝國傳遞的公文書、外交官、戰利品與士兵在大道上來回往返;當地人盡管遲疑,最后還是會冒險走大道旁的騾子小徑。雖然這條大道從各方面——政治、宗教與社會層面——形塑了全球文化,但最初它只是為了把人運過去,把錢運回來。埃格那提亞大道加強了軍事控制、推進了稅金(portorium)征收,這類針對船運、貿易與漁業收入課征的賦稅,證明了拜占庭因為這些產業蒙福,也因此招來禍端。
埃格那提亞大道最初終止于馬里查河(Maritsa,又稱埃布洛斯河[Evros])這條自然疆界上,也就是靠近今日希臘與土耳其邊界的地方。但它最終還是從杜拉奇烏姆開始,經今日的阿爾巴尼亞、馬其頓與希臘北部抵達拜占庭。埃格那提亞大道與亞壁大道(Via Appia)——亞壁大道連接羅馬與布林迪西(只要越過亞得里亞海就能抵達杜拉奇烏姆)——的相連使“永恒之城”可及的范圍進一步往東延伸,經由從拜占庭連通東方絲綢之路的彭提卡斯大道(Via Ponticas),最后抵達小亞美尼亞的尼科波利斯(Nicopolis,又名普爾克[Purk])。埃格那提亞大道燃起了羅馬人建立“無邊帝國”的欲望。
這條羅馬大道一直在不斷演化。它能適應環境——路的寬度在最偏遠的地區只有4米,但到了城市則擴展成20米。路緣的巨大石塊可以防止馬車滑出路面,中央的石砌分隔線使道路能雙向行駛。在山區,碎石可以充當更實用的路面鋪材;為了防水,有些路段則會填入夯實的黏土。經過精心地修建,就算是無人問津或幾乎無人行駛的路段,至今依然可以使用。我最近經過這條路是在2015年,看到許多敘利亞難民在不經意間步古羅馬人的后塵,沿著埃格那提亞大道朝西方走去。許多酒店雨后春筍般出現在道旁,提供熱水、外幣、護照,連招牌也用英文與阿拉伯文書寫。
埃格那提亞大道建成后,依照古羅馬人的行事風格,人們制定了嚴格的規定,一絲不茍地貫徹:每48公里到64公里左右就設一家客棧,每1000步立一座里程碑(至今依然可見——最近就有一座里程碑在阿爾巴尼亞某條河的河床上被發現),每11公里到22公里設立招牌、營地、蓄養牲畜或提供補給的小站(1羅馬里大約是1.5公里)。無論是來自不列顛尼亞(Britannia)、高盧、西班牙、伊利里亞(Illyria)還是色雷斯的旅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羅馬建設的工程。
直到羅馬帝國早期,古代世界的文獻都清晰表明道路是危險之地。想想在路上曾發生過什么壞事吧:俄狄浦斯(Oedipus)殺了自己的父親,忒修斯(Theseus)與連環殺人魔普洛克路斯忒斯(Procrustes)交手,后者將旅人引誘到屋內,將他們綁在床上,矮個子的就將他們拉到與床等長,高個子的就砍掉他們的腳,直到他們與床等長,之后再殺了他們。事實上,埃格那提亞大道上的確橫行著克拉瓦萊茲(Cravarites)這類惡名昭彰的攔路匪。不過,從許多方面來說,不管是心理層面還是地理層面,這條跨國道路的完成,確實起到聯結人群的作用。就某種意義而言,埃格那提亞大道標志著近代生活方式的開端。沿著這條大道來到拜占庭城墻下,穿過城門,進入古代城市的中心,此時的拜占斯之城不僅能從三面海洋進出世界,而且也與世上最大的干道連成一氣。
在羅馬人心中,東方一直是個危險的地方,但也是富饒的地方。羅馬第一任皇帝奧古斯都曾說過一句著名的話,他最初看到的羅馬是磚造的,但他留給世人的羅馬卻是大理石砌成的——用大理石砌羅馬城所用的金錢肯定出自某個地方。羅馬史料不止一次形容印度是個堆金積玉的國度。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曾抱怨說,羅馬人喜好異國的絲綢、香水與珍珠,結果耗盡了羅馬的財富?!白畹凸浪?,每年印度、賽里斯(Seres)和阿拉伯半島要從我國帶走一億枚賽斯特斯(Sesterce)銀幣,這是我們的奢侈品和婦女花費的總和。”埃格那提亞大道與附屬道路系統的修筑使羅馬進一步東擴,占領埃及令這股誘惑愈發強烈。羅馬對東方表現得極為癡迷;在擊敗馬其頓之后,埃格那提烏斯開始修筑埃格那提亞大道,而拜占庭也在公元前129年與羅馬簽署停戰協議,此后拜占庭便成為羅馬人前往亞洲長途旅行前的交通要沖與起點。
往后三個世代的時間里,拜占庭擔負起了后勤補給的角色,支持羅馬軍隊與東方的對手如本都國王、投毒者米特里達梯六世(Mithridates VI)進行的一次次災難性的戰役;公元前74年到73年,拜占庭人親眼看見迦克墩的三萬羅馬軍隊遭到屠殺??唆斔鞑ɡ垢拿麨樗箮焖铮⊿cutari,人們記得的是這個地區的現代名稱“于斯屈達爾”),這個名稱可能源自屯駐此地的羅馬軍人手中所持的皮盾(scuta),在興建伊斯坦布爾新地鐵系統時曾挖出一些皮盾的殘片。大權在握的羅馬執政官龐培(Pompey)大張旗鼓地“向海盜宣戰”,引發了諸多討論——有人指出,龐培發起了一場公關戰,其手法類似我們今日用于“反恐戰爭”的手法——公元前67年之后,這場戰爭使龐培與其他權力競逐者將目光聚焦在東方的商業潛力上。公元前47年,在安納托利亞與米特里達梯之子的戰爭給了愷撒(Caesar)靈感,促使他在寄給羅馬朋友的信中寫下了“我來,我見,我征服”的名句。與此同時,羅馬文獻提到的拜占庭卻像善良可欺的原告;羅馬史家塔西佗的《編年史》見證了這點:
拜占庭人獲準進入元老院旁聽,抗議他們的沉重負擔……他們提及自己在不同時期向蘇拉(Sulla,將軍與政治家)、盧庫魯斯(Lucullus,羅馬執政官,曾擊敗米特里達梯并圍攻基齊庫斯)和龐培提供的協助;然后又提到了他們近年來為羅馬皇帝提供的勤務——之所以必須負擔這些勤務,可能是因為拜占庭剛好在大軍進行水陸轉運的位置;在后勤運輸上也位居要沖。
小普林尼——老普林尼的外甥與帝國總督——也在寫給圖拉真皇帝的信中懇請減輕拜占庭“異常沉重的開支”。
回到公元前42年,未來將成為羅馬領導人的安東尼與屋大維鍥而不舍地追捕刺殺愷撒的兇手,布魯圖斯已經穩固了馬其頓與卡西烏斯(卡西烏斯以敘利亞為根據地)。他們的對抗使內戰不斷升溫,戰場也沿著埃格那提亞大道擴展,兩軍最后在腓立比進行決戰。有19支軍團參與這場戰役,雙方都以“解放者”自居,抒情詩人賀拉斯(Horace)當時是失敗陣營里的一名軍官。這是一場控制東西道路系統及其周邊金銀礦場的戰爭,也是一場爭奪共和國與羅馬理念的戰爭。獲勝并掌握帝國權力的人,在腓立比城外埃格那提亞大道上興建了巨大的凱旋門——如今只剩一堆被棄置在玉米田里的黑色亂石。當地農夫經常在這片推動著古羅馬與新羅馬歷史向前演進的平原戰場上發現箭頭、斷劍和砸爛的盔甲。當維吉爾(Virgil)在《農事詩》(Georgics)中以激動人心的筆調描寫腓立比時,他顯然已不只是個詩人,而是個先知:
平原……在我軍鮮血的澆灌下
比過去肥沃了一倍。
毫無疑問,終有那么一天
當農夫在這片土地上
用他的彎犁努力耕作時,
他會發現爬滿斑駁銹塊的標槍
或用重鋤劈中空蕩的頭盔
他會大驚失色
自己掘開的竟是埋葬許多人骨的墳冢。
商人與外交人員在前往拜占庭的路上,可以在埃格那提亞大道上每隔一段距離設立的休息站停留,這些休息站都設有浴場可以讓旅人洗去疲勞。一個明顯但卻遭到忽略的例證就是阿爾巴尼亞的阿德昆圖姆(Ad Quintum),這座浴場靜靜坐落在交通動脈旁,在這條動脈的下方覆蓋著昔日的羅馬大道。浴場墻壁依然泛著淡淡的羅馬紅,四周則被蕁麻、山羊糞、黑壓壓的蚊子以及吠叫的狗團團圍住。在傾頹的遺址對面是20世紀70年代興建的大型鋼鐵廠,與這座排放毒物的工廠相比,荒廢的浴場完全不引人注目,但它卻是羅馬理念從“永恒之城”一路延伸到拜占斯之城的明證。
公元73年,羅馬皇帝韋斯巴薌(Vespasian)正式將拜占庭并為羅馬帝國的一省,并在拜占庭的古衛城設立了鑄幣廠。公元117年之后,哈德良(Hadrian)的工程師也著手興建輸水道
,引貝爾格萊德森林(Belgrade Forest)的泉水供給拜占庭的下城區,熱愛希臘文化的哈德良在公元123年可能造訪過拜占庭,拜占庭因此掀起一陣文化復興熱潮
。拜占庭的城墻得到了維護與修繕。歷史學家卡西烏斯·狄奧(Cassius Dio)提到這些城墻在轟隆聲中聳立:“……我也看見城墻聳立,我甚至聽見它們‘說話’……聲音從一座塔樓傳到另一座塔樓,直到傳遍所有七座塔樓……每一座塔樓都能聽見前一座塔樓的聲音,然后發出回聲,聲音于是不斷地傳播下去。這就是拜占庭的城墻。”
現在,在希臘人建立拜占庭八百年后,這座城市終于和其他的羅馬城市一樣,開始去聽、去嘗、去聞。拜占庭也成為了比它龐大的事物的一部分,成為羅馬理念的一分子。然而到了公元193年,拜占庭在一場政治權力斗爭中加入錯誤的一方,親身感受了蒙冤的皇帝的熾烈怒火。
佩斯切尼烏斯·奈哲爾(Pescennius Niger)是個行動派,他因為獲得前任皇帝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與康茂德(Commodus)的青睞,在公元193年到194年擔任羅馬皇帝,但他在位的時間只有一年零一個月。奈哲爾了解拜占庭深具戰略價值而且物資充?!缦A_狄安(Herodian)《羅馬帝國史》(History of the Roman Empire)所言,拜占庭“人口眾多,財富充盈”(魚群一致游往拜占庭岸邊,卻不游向“盲者之城”迦克墩)——于是選擇拜占斯之城作為發號施令的中心,因為此地“以磨石砌成又高又厚的城墻……石塊之間極為密合……整面墻看起來就像一塊完整的巨石”。
奈哲爾在拜占庭宣稱自己才是真正的羅馬皇帝,并且指控羅馬的塞普蒂米烏斯·塞維魯(Septimius Severus,見彩圖2)是冒牌貨。
塞維魯遭受對手羞辱謾罵之后,隨即出兵討伐。奈哲爾知道自己的兵力與謀略都不如塞維魯,于是逃往鄰近的尼西亞(Nicaea),但塞維魯依然將拜占庭團團圍住。往后便是長達三年的殘酷圍城。狄奧生動描述了詭計多端的拜占庭居民如何捕捉敵船(他們派人潛水割斷敵方的船錨,套上鐵鏈,然后從城墻內拉拽鐵鏈)并且將船拉進城里奪取補給品,他們用婦女的頭發編成繩索,用建筑劇場用的石塊、青銅人像攻擊敵人。極少數人利用惡劣的天氣與暴風雨鋌而走險逃出城外,因為他們料想敵人不會冒著生命危險來追捕他們。困在城內的人只能把皮革泡軟作為食物止饑,最后甚至淪落到了人吃人的境地。拜占庭的處境已非絕望所能形容。
奈哲爾在亞洲四處逃竄,后援斷絕,塞維魯切斷了他的求生通道,這名篡位者已經走投無路。終于,奈哲爾被捕,并且在安條克(Antioch)被斬首示眾。他腐爛的頭顱被送到拜占庭城下,以說服城內守軍開城投降。但拜占庭人拒絕投降,塞維魯于是下令,除了拆毀城墻,也要將城內這群驕傲不忠之人殺個精光,傲慢是不可饒恕的。一些居民把家中的柵欄、木板與屋椽拆卸下來制成小船試圖逃出城外。許多人遭遇船難,浮腫流血的尸體被沖上岸。拜占庭城內,“悲鳴哀號聲不絕于耳”。塞維魯把所有的士兵與長官處死,拜占庭成了一座空城?!安饸О菡纪サ膭≡号c浴場,事實上,就是毀掉這座城市的一切裝飾?,F在,拜占庭已形同一座村落,而這座村落將改由佩林提恩斯(Perinthians,拜占庭的鄰近城市)管轄?!?img alt="Herodian, History of the Roman Empire 3.1.5-6 and 3.6.9, trans. E. C. Echols(1961) Herodian of Antioch's History of the Roman Empire.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B2F56/15480443904641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30564-NU0OCOITVK3i2rGji0XYjYvIk27RCH9M-0-1ba128f6219efc113cceeec224aafb8c">奈哲爾的頭顱像被獵捕的鳥獸尸體一樣,原本被插在槍尖上展示,后來則被送往羅馬。
拜占庭的歷史原本可能就此終結,但獲勝的塞維魯與兒子卡拉卡拉(Caracalla)也被這個地方所吸引——與之前的亞西比德以及保薩尼阿斯一樣。他決定重建拜占庭,而且建造得更大更好,城墻也被重新修建。修建計劃涵蓋了金角灣的兩座港口(19世紀時完全淤積),而城墻則圍住兩座山丘(事實上,拜占庭也獲得了與羅馬一樣的恩賜,城內有七座山丘)。宙克西帕斯浴場完成后對外開放,供民眾使用。練兵場——在今日的錫爾凱吉車站下方——和國家監獄也陸續完成,練兵場可以直達拜占庭港口——拜占庭成為一座可以通過水陸兩條路線投放軍事力量的城市。兩座山丘之間的柱廊大道—塞維魯門廊(Portico of Severus)——將埃格那提亞大道延伸到城內,構成拜占庭的梅塞大道(Mese)這條游行路線以及今日沿途有店鋪、路上有有軌電車通過的狄凡尤魯街(Divanyolu)的基礎?;实蹫榱俗痫@自己的兒子,曾一度將拜占庭改名為奧古斯塔·安托尼那(Augusta Antonina)
。
塞維魯也奠定了舉行雙輪馬車競賽的競技場和兼具動物園與獵殺動物功能的百獸場的基礎,后來百獸場成為公開懲罰與處決的場所,一直到基督教時代為止。觀賞野生動物表演的圓形競技場——一種交互式的動物公園,當時最令人向往的幾座城市都有這種設施——與新劇場也興建完成。
所以,當我們想到古羅馬時代的拜占庭時,我們想象的城市景觀,應該充滿了大型貓科動物此起彼伏的吼叫聲、隨意亂啄的鴕鳥以及大象沮喪的叫聲(最近在耶尼卡皮挖掘到所有這些動物的骨?。@些動物被進口都是用來滿足現場觀看生死搏斗這種可怕而時髦的羅馬娛樂風尚。
塞維魯不僅美化了拜占庭,也提升了它的重要性。在拜占庭的市中心,皇帝立起一座顯眼的紀念碑,稱為里程起點碑(Milion),羅馬帝國境內一切距離的測量都以這座碑為基準來測量。里程起點碑是所有羅馬大道里程碑的起點。
盡管這座里程起點碑承載了一個虛構出來的重要觀念——它稱這座城市(而非博斯普魯斯海峽周邊的其他城市)是歐洲與亞洲的地理中心,因此以這座城市作為基準點,可以逐里地測量帝國各地的距離——但時至今日,這座紀念碑已變得毫不起眼。它原本擁有石砌華蓋,上面裝飾有最優美的塑像,現在卻成為現代城市中心一根外表坑坑洼洼、看不出形狀與質地,甚至有些粗劣的石柱。里程起點碑的遺址剛好位于環繞古競技場,即今日的蘇丹艾哈邁德廣場(Sultanahmet Meydan?)的有軌電車路線交叉口與圣索菲亞大教堂前方。只有少數游客駐足觀看這座古跡,受傷的小貓把環繞遺址的柵欄當作藏身之處,石柱的底部丟滿了零食的包裝紙和煙蒂。這座殘余的石柱雖然遭到冷落,它的象征意義卻不容抹殺。隨著時代變遷,里程起點碑逐漸被視為文明起源的中心點:非蠻族世界認知空間的起始點。它不僅標示了距離,也標示了拜占庭真正成為東方與西方公認的地理與文化參考點的時刻。

塞維魯在拜占庭豎立的里程起點碑修復圖,這座紀念碑是測量羅馬帝國境內所有地理距離的基準點。
塞維魯皇帝繼續征服美索不達米亞,并建設了自己的家鄉,也就是位于今天利比亞的大萊普提斯(Lepcis Magna),在當地重建了廣場與港口(獅子從這里運往羅馬與拜占庭,然后在斗獸場與競技場被活活折磨而死)。塞維魯這么做是為了向世人證明權力軸心已經轉移,并且讓大萊普提斯這座北非城市能永遠與強大的皇帝并駕齊驅。在大萊普提斯沙地進行的考古挖掘顯示,這里有一系列精美的羅馬時代鑲嵌藝術畫,上面有勇士用獵犬追捕動物,有精疲力竭的角斗士踩著對手的尸體,擺出趾高氣揚的樣子。如果我們想在腦海中重演公元2世紀拜占庭的場景,大萊普提斯現存的證據將是一項有用的指引。2011年,利比亞爆發戰亂之初,卡扎菲上校(Colonel Gaddafi)把塞維魯宮殿遺址改成了軍械庫,把坦克與軍火都存放在這些古老的石頭當中。這座城市是該地區受強烈個性驅使的古代歷史的縮影。從塞維魯的一生,從拜占庭里程起點碑的興建,我們可以看出這個地緣政治體的原動力依舊來自東方。
公元212年,塞維魯的兒子卡拉卡拉宣布,凡是自由民都能擁有羅馬公民身份——從敘利亞到斯肯索普(Scunthorpe),超過3000萬名男女,包括拜占庭居民,從這個時候開始都相信自己與羅馬休戚與共。然而卡拉卡拉的改革即將面臨一段艱難的時期。不出兩個世代的時間,公元257年,從黑海一路遷徙下來的哥特人前來攻打拜占庭。由于無法攻破拜占庭新筑成的塞維魯城墻,他們轉而襲擊迦克墩,險些得手。帶著攻下拜占庭的強烈欲望,哥特大軍在十年后卷土重來,卻被當時的皇帝克勞狄二世(Claudius II)屠殺了五萬人,只好就此放棄,后來皇帝克勞狄也因此贏得名聲,人稱“打敗哥特人的克勞狄”(Claudius Gothicus)。
在都市記憶(或許該說都市傳說)中,今日伊斯坦布爾有一座建筑物不斷提醒人們克勞狄立下的戰功,它就是哥特人紀念柱(Column of the Goths)。這個獨特的古羅馬遺跡無人聞問地矗立在居爾哈尼公園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徑末端,此地過去曾是伊斯坦布爾動物園的所在地,離古代的動物展示館很近。在托普卡珀皇宮后方可以看到這根紀念柱的蹤影。這根高18.5米的紀念柱——尼基弗魯斯·格瑞戈拉斯(Nikephoros Gregoras)告訴我們,柱頂原本立著傳說中的城市創立者拜占斯的雕像——向世界宣告,拜占庭這樣的“羅馬”城市不可能被蠻族攻破。拜占庭的地理學家狄俄尼修斯(Dionysios)表示,這根紀念柱其實坐落在供奉雅典娜(Athena Ekbasios)的古老神廟上方。
在拜占庭與博斯普魯斯海峽周邊地區,有許多緬懷早期來此探險的希臘人(有真實的也有傳說的)的圣殿與地名,這個古老神廟只是其中之一。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哥特人紀念柱所在的位置就是鐵器時代希臘人在這個他們稱為拜占庭的城市里最初建立據點、從事交易的地方。今日,許多游客對哥特人紀念柱視若無睹,他們似乎對身后的托普卡珀皇宮更有興趣。即便有一輛紅色菲亞特(Fiat,由土耳其的車廠托法斯[Tofa?]制造)在紀念柱腳下一停數年,還是無法為它多吸引一點目光。
與此同時,拜占庭東南方的芝諾比亞女王(Queen Zenobia)在根據地巴爾米拉(Palmyra)——絲綢之路上的一處綠洲——讓羅馬統治者吃足了苦頭。到了公元271年,除了安納托利亞,芝諾比亞已經控制了絕大部分之前屬于羅馬的東方領土。公元271年到272年的冬季,羅馬皇帝奧勒良(Aurelian)在拜占庭集結大軍,打算收復帝國領土。羅馬人心里很清楚,他們必須慎防大敘利亞的勢力。公元260年,羅馬皇帝瓦勒良(Valerian)曾被波斯人俘虜,他被迫彎腰充當波斯統治者上馬的腳踏板。之后他被剝皮填料(見彩圖8),作為向之后的羅馬使節發出的警告:“他的皮從肉上剝下來,染上朱紅色,擺在蠻族神祇的廟宇中,以此紀念這個如此非凡的勝利,我們的使臣每次前往,都能目睹這個景象?!?img alt="Lactantius, De Mortibus Persecutorum, J. Creed, ed. and trans. (1984)Oxford: Clarendon Press, p. 1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B2F56/15480443904641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30564-NU0OCOITVK3i2rGji0XYjYvIk27RCH9M-0-1ba128f6219efc113cceeec224aafb8c">
充滿自信的芝諾比亞要求安條克鑄幣廠在貨幣上鑄造她的肖像時,必須讓她表現出雍容華貴的羅馬女皇模樣——她稱自己為賽普蒂米亞·芝諾比亞·奧古斯塔(Septimia Zenobia Augusta)——并且要搭配與她的地位相符的流行羅馬發型。大約在公元272年4月,奧勒良從拜占庭搭船前往小亞細亞,擊敗了這位桀驁不馴的女王,并且將其雙手反綁,沿埃格那提亞大道押送回羅馬。古代史料的記載出現了一些矛盾,有些史料提到芝諾比亞因為兵敗染上疾病,還沒離開亞洲就病死,因此渡過海峽運回歐洲的是她的尸體;有些史料則說她行經拜占庭,然后以屈辱的囚犯身份走過了埃格那提亞大道。
即便在當時,巴爾米拉也被公認是極美麗的地方——植物考古學現在已經證實,這座沙漠城市有220種植物生長——且未受到戰亂之災。芝諾比亞的城市一直存續至今,直到本書完成這一年,才有部分城市被“伊斯蘭國”士兵破壞。
環伺拜占庭的哥特人與幾個快速躥起的君主的敗退也許只是暫時的,但在城市四周卻醞釀著動蕩與不安。如果羅馬要控制中東的民眾,就需要一個位處東方的根據地。為了將羅馬的力量延伸出去,公元293年,四帝共治制度(Tetrarchy)應運而生。戴克里先(Diocletian)定都尼科米底亞(Nicomedia),馬克西米安(Maximian)定都米蘭,兩人為正皇帝(奧古斯都);伽列里烏斯(Galerius)定都希爾米烏姆,君士坦提烏斯·克洛魯斯(Constantius Chlorus)定都特里爾(Trier),兩人為副皇帝(愷撒),君士坦提烏斯統治高盧、不列顛尼亞和萊茵河地區。

埃格那提亞大道
新的政治結構和管理層級或許可以支撐羅馬的統治,但在四帝共治制之下,文化氛圍卻出現了不可逆的轉變。在羅馬這部國家機器鋪設埃格那提亞大道的一百五十年后,往南約1127公里的伯利恒(Bethlehem),有個男孩出生了。他的哲學思想與立身處世的典范將決定埃格那提亞大道及其聯結城市的命運——實際上是全世界的命運。古羅馬建立運輸系統,旨在加強軍事控制,但這些道路也成為人們彼此聯結的媒介,并且把對人性的新的思考傳遞到各地。
雖然考古挖掘的堅實證據使我們相信,主要是貿易與赤裸裸的野心促使我們去建造道路、聚落與系統,但有越來越多的歷史學家與神經科學家認為,人類是在分享內心想法這種基礎欲望的驅策下進行基礎設施建設的。越過赫勒斯滂、博斯普魯斯海峽與地中海,沿著埃格那提亞大道前進,人們將可傳遞最偉大的觀念,一個日后將擴展成世界最強大宗教的觀念,以及一個將決定拜占庭與基督教的未來、形態與功能的觀念——這個觀念就是人擁有克服死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