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貝洛姆老板的蟲子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八五年九月二十二日的《吉爾·布拉斯報》。一八八六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巴朗先生》。

開往勒阿弗爾的驛車即將離開克里克托;所有的旅客都在小瑪朗丹開的商務旅館的院子里等候叫喊他們的名字。

這是一輛黃色的馬車,車輪以前也是黃色的,由于上面積滿污泥,幾乎變成了灰色。前面的輪子非常??;后面的輪子又高又細,上面架著一個形狀難看,像牲口肚子一樣鼓得大大的車身。三匹白色的駑馬,頭一眼您就會注意到它們腦袋巨大,膝部又圓又粗,它們一前兩后地套著,將由它們來拉這輛結構和外形都怪里怪氣的大馬車。這三匹馬站在古怪的車子前面,好像已經睡著了。

車夫塞澤爾·奧拉維爾出現在旅館門口,一邊還用手背揩著嘴。他身材矮小,腆著個大肚子,然而由于經常不斷地爬車輪,攀車頂,手腳還挺靈活;野外的新鮮空氣,大雨大風,還有小杯的燒酒,使得他的臉變成紅色,一雙眼睛受風和冰雹的影響,不停地眨動。一些裝滿驚慌失措的家禽的大圓籃子,在一動不動的鄉下女人面前等著。塞澤爾·奧拉維爾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拎起來放到車頂上去;接下來他比較輕地放那些盛雞蛋的籃子,然后他把幾個裝谷物的小口袋,還有用手絹、布或紙包成的小包,從下面扔上去。最后他打開后面的車門,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單,邊看邊叫:

“戈爾什維爾的本堂神父先生。”

神父走向前來,他身材高大,強壯魁梧,又寬又胖,紫臉膛,相貌和藹可親。他像撩裙子那樣撩起長袍,抬腳跨進馬車。

“羅爾博斯克一勒格里內的小學教師!”

教師高個兒,神情靦腆,穿著一件長及雙膝的常禮服,他急忙過來,也消失在開著的車門里。

“普瓦雷老板,兩個座位?!?/p>

普瓦雷走了過來,他身子又高又彎,由于扶犁耕地變得腰彎背駝,由于節制飲食變得消瘦,骨骼粗大,由于經常忘了用水洗,皮膚變得干燥;他的又矮又瘦,像只疲勞的山羊的妻子,跟在后面,用兩只手抱著一把綠色的大傘。

“拉博老板,兩個座位?!?/p>

拉博生性多疑,他猶豫不決,問:“你是在叫我嗎?”

綽號叫“機靈鬼”的馬車夫正要用一句玩笑話來回答,拉博卻被他的妻子猛地一推,一頭栽向車門。他的妻子是個高個兒身體寬大的婆娘,大肚子圓圓的,像一只酒桶,兩只巴掌大得像蒲扇。

拉博像一只回洞的老鼠那樣鉆進了馬車。

“卡尼沃老板?!?/p>

一個比牛還要重的胖鄉下人,把彈簧都壓彎了,他也鉆進了黃色的車廂。

“貝洛姆老板。”

貝洛姆走過來,他是個瘦高個兒,脖子歪著,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塊手絹按在耳朵上,就像他牙痛得十分厲害似的。

所有的人都穿著藍罩衫,罩住式樣陳舊而奇特的、黑色或暗綠色的呢子短上衣,他們到了勒阿弗爾才肯露出來的禮服。他們的腦袋上戴著像塔樓一樣高的綢鴨舌帽,諾曼底的鄉村里最漂亮的裝飾。

塞澤爾·奧拉維爾重新關上車門,爬上他的座位,啪啪抽響他的鞭子。

三匹馬好像醒了,扭動脖子,響起了一陣凌亂的鈴鐺聲。

車夫于是可著嗓子吆喝:“吁!”揮動鞭子抽打牲口。它們動了起來,一使勁,邁開蹣跚的、緩慢的碎步小跑著上路。它們后面的馬車搖晃著所有松動的窗玻璃和彈簧上的全部鐵件,發出鐵器店和玻璃店才會有的驚人的響聲,同時每一排的旅客搖的搖,晃的晃,在每一次顛簸造成的東倒西歪中都要像海水退潮似的朝后倒下去。

有本堂神父在,大家都感到拘束,不便隨便講話,出于對他的敬重,起初大家都保持沉默。倒是他先開口了,因為他是個生性愛說,非常隨和的人。

“我說,卡尼沃老板,”他說,“一切都如意嗎?”

身軀龐大的鄉下人,由于身材、脖子、肚子和教士相仿,對教士有好感,他微笑著回答:

“還可以,神父先生,還可以,您呢?”

“??!我嗎,一直很好?!?/p>

“您呢,普瓦雷老板?”神父問。

“??!我嗎,如果不是油菜籽今年沒有收成,本來倒是很好的;如今買賣全靠它撈回來?!?/p>

“有什么辦法,日子是艱難的。”

“對,對,是艱難的,”拉博老板的身材高大的妻子用憲兵般的嗓音證實。

因為她是鄰村的人,本堂神父只知道她娘家的姓。

“是您嗎,布隆代爾家的姑娘?”他說。

“對,是我,我已經嫁給拉博。”

拉博瘦弱,靦腆而又得意,面帶笑容地行禮,他腦袋朝前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仿佛在說:“正是我拉博娶了布隆代爾家的姑娘。”

貝洛姆老板一直用手絹捂著耳朵,突然哼起來,聽了叫人可憐。他一邊跺腳表示他的難熬的疼痛,一邊哼著:“喲……喲……喲……”

“您牙疼得厲害嗎?”本堂神父問。

農民暫時停止了哼哼,回答:“不……神父先生……不是牙齒……是耳朵,耳朵里面?!?/p>

“您耳朵里有什么?是膿腫?”

“我不知道是不是膿腫,不過我知道這是一只蟲子,一只大蟲子,它鉆了進去,因為我在頂樓的干草堆里睡過覺?!?/p>

“一只蟲子,您能肯定?”

“我能肯定嗎?就像肯定有天堂一樣,神父先生,因為它在我的耳朵里面啃。在吃我的腦袋,肯定在吃我的腦袋。??!喲……喲……喲……”他又開始跺腳。

在場的人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各人發表各人的意見。普瓦雷斷定是一只蜘蛛,小學教師斷定是一只毛毛蟲。他在奧恩省的康普米雷已經看見過一次,毛毛蟲甚至還鉆進了腦袋,又從鼻子里鉆出來。不過那個人的這只耳朵從此就聾了,因為耳朵的鼓膜穿了孔。

“多半是一條蠕蟲,”本堂神父宣布。

貝洛姆老板因為是最后一個上車,頭歪向一邊,靠在車門上,一直不停地哼哼。

“喲……喲……喲……我擔心是一只螞蟻,一只大螞蟻,咬得那么疼……瞧,神父先生……在奔跑……在奔跑……喲……喲……喲……多么不幸?。?!……”

“你沒有去看醫生?”卡尼沃問。

“當然沒有?!?/p>

“為啥?”

對醫生的恐懼好像醫好了貝洛姆的病。

他直起身子,不過沒有放下他的手絹。

“為啥!你,你有錢給他們,給這些懶漢?他們來一趟,兩趟,三趟,四趟,五趟!這就要兩個值一百蘇蘇:法國輔幣名,二十蘇合一法郎。的埃居埃居:法國古代錢幣,種類很多,價值不一,一般每枚值五法郎。,兩個埃居,沒錯……你說說,這個懶漢,他會干什么,你說說,他會干什么?你,你知道嗎?”

卡尼沃笑了。

“不,我不知道。你這個樣子是上哪兒去?”

“我上勒阿弗爾去看商布爾朗?!?/p>

“哪一個商布爾朗?”

“是個土郎中。”

“什么土郎中?”

“治好我爹爹的土郎中?!?/p>

“你爹爹?”

“是的,我爹爹,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你爹爹,他怎么啦?”

“背上受了風寒,腳和腿都不能動彈?!?/p>

“你那個商布爾朗,他是怎么干的?”

“他揉背,好像揉粉做面包一樣,用兩只手!兩個鐘點以后完全好了!”

貝洛姆還想到了商布爾朗嘴里曾經念念有詞,不過他不敢當著本堂神父的面講出來。

卡尼沃又笑著說:

“你耳朵里不會是一只兔子吧?它可能把這個窟窿眼當成它的洞穴,因為四周圍荊棘叢生。等等,讓我來把它趕走?!?/p>

卡尼沃雙手攏成一個喇叭筒,開始學獵狗追逐獵物時的吠聲。他尖叫,號叫,嘰嘰叫,汪汪叫。車上的人全都笑了,連從來不笑的小學教師也不例外。

因為貝洛姆對自己受到嘲弄顯得很生氣,所以本堂神父改變話題,對拉博的身材高大的妻子說:

“您有一大群兒女嗎?”

“是呀,神父先生……養活他們不容易!”

拉博點點頭,好像在說:“是呀!養活他們是不容易?!?/p>

“有多少孩子?”

她用響亮而堅定的嗓音自豪地宣布:

“十六個孩子,神父先生!十五個是我這個丈夫養的!”

拉博開始露出笑容,同時還更加用力地點頭。他,拉博,一個人就養了十五個!他的妻子承認了!因此誰也不能有所懷疑。當然,他為此而感到自豪!

第十六個是誰的呢?她沒有說??赡苁穷^一個男人的吧?也許大家都知道,因為沒有人感到驚奇。連卡尼沃也毫無表示。

但是貝洛姆開始哼哼了:

“喲……喲……喲……它在里面瞎鼓搗……??!好疼??!……”

馬車在波利特咖啡館停下。本堂神父說:“給您耳朵里灌點水,也許可以把它趕出來。您愿意試試嗎?”

“還用問!我當然愿意?!?/p>

所有的人都下車觀看這個手術。

神父要了一只臉盆,一條毛巾和一杯水;他叫小學教師捧住歪著的腦袋,等水灌進耳道,就趕快把頭翻轉過來。

但是卡尼沃已經朝貝洛姆的耳朵里面張望,想看看是不是可以憑肉眼發現這個蟲子,他大聲叫起來:

“見鬼,果醬不少啊!應當挖出來,老兄。你的那只兔子再怎么也沒法從這種果醬里出來,它四只爪子會粘住的。”

本堂神父也仔細地看了看通道,認為它太狹窄,臟東西也太多,不可能把蟲子攆出來。小學教師用一根火柴和一小塊破布清掃這條通道。在普遍的焦急不安中,神父朝這條打掃干凈的耳道里灌了半杯水,水流到貝洛姆的臉上,頭發里和脖子里。接著小學教師在臉盆上迅速翻轉腦袋,就像他想把腦袋一下子擰下來似的。有幾滴水流在白臉盆里。所有的旅客都撲過來看。蟲子一只也沒有出來。

然而貝洛姆說:“我一點也感覺不到了?!北咎蒙窀傅靡鈸P揚地大聲說:“它肯定淹死了?!贝蠹叶几械礁吲d,重新登上馬車。

但是馬車剛起動,貝洛姆又發出一聲聲可怕的叫喊。蟲子醒過來,變得十分狂暴。他甚至斷言它現在鉆進了他的腦袋,在吃他的腦髓。他叫喊,而且身體扭動得那么厲害,普瓦雷的妻子認為他遭到魔鬼附身,開始劃著十字哭起來。接著疼痛略微減輕一些,病人講蟲子在他耳朵里兜圈子。他用手指模仿它的動作,仿佛看見了它,目光在跟著它轉:“瞧,它又上去啦……喲……喲……喲……好疼啊!”

卡尼沃不耐煩了:“這個蟲子,是水使它發了狂。它也許喝慣了酒?!?/p>

大伙兒又笑了起來。他接著又說:“等我們到了布爾伯咖啡館,給它來點兒燒酒,我向你保證,它就不會再動彈了。”

但是貝洛姆疼得再也支持不住。他開始叫得就像有人殺他似的。本堂神父不得不扶著他的腦袋。他們要求塞澤爾·奧拉維爾遇到頭一所房子就停下來。

這是大路邊上的一個農莊。貝洛姆被抬過去,接著讓他躺在廚房的桌子上,準備再一次動手術。卡尼沃仍然建議在水里加燒酒,好把蟲子灌醉,讓它睡覺,也許還可以一下子把它醉死。但是本堂神父更喜歡加醋。

這一次攙醋的水是一滴一滴地往里灌的,讓它能滲入到盡里面,然后再讓它在有蟲子的器官里留上幾分鐘。

一只臉盆已經又拿來了,本堂神父和卡尼沃這兩個巨人把貝洛姆的身體整個兒一下子翻過來,教師用手指敲著好的一只耳朵,來倒空另外一只。

塞澤爾·奧拉維爾手上握著鞭子,也走進來看。

突然他們看見盆底有一個棕色的小點子,并不比一粒洋蔥的種子大。可是它在動。這是一只跳蚤!

響起了驚奇的叫喊,接著是哈哈大笑。一只跳蚤!啊,真妙!真妙!卡尼沃拍著大腿,塞澤爾·奧拉維爾打著響鞭;本堂神父像驢叫一樣放聲大笑,小學教師也笑了,聽上去像打噴嚏;兩個女的發出輕輕的快樂笑聲,與母雞的咯咯叫聲很相像。

貝洛姆坐在桌子上,把臉盆放在膝頭上,眼睛里流露出既憤怒又高興的神色,嚴肅認真地望著打了敗仗的小蟲子,它在它那滴水里掙扎著。

他氣哼哼地說:“你跑不了啦,壞東西,”朝它吐了口唾沫。

馬車夫高興得發了瘋,一遍遍說:“一只跳蚤,一只跳蚤,啊!你跑不了啦,該死的小跳蚤,該死的小跳蚤,該死的小跳蚤!”

接著他略微平靜了一點以后,大聲喊道:“好,動身吧!耽誤的時間已經夠多的了。”

旅客們仍然笑著,朝馬車走去。

然而走在最后的貝洛姆宣布:“我,我要回克里克托去。我現在到勒阿弗爾已經沒有什么要干的事了?!?/p>

馬車夫對他說:“沒關系,把車錢付了!”

“我只付一半車錢,既然我連一半路也沒有走到?!?/p>

“你應該付全部車錢,既然你定票是定到終點。”

一場爭執開始了,很快變成了一場激烈的吵架:貝洛姆發誓說只肯付二十個蘇,塞澤爾·奧拉維爾咬定非收四十個蘇不可。

他們鼻子頂著鼻子,眼睛瞪著眼睛,大喊大叫。

卡尼沃又從車上下來。

“你聽好,首先你應該付四十個蘇給神父,然后請大家喝一杯,這一共要五十五個蘇,還得給塞澤爾二十個蘇。行不行,機靈鬼?”

馬車夫看到貝洛姆要付出三法郎七十五生丁生丁:法國輔幣,一百生丁合一法郎,五生丁合一蘇。,感到非常高興,他回答:“行!”

“那就掏錢付吧。”

“我決不付。首先本堂神父不是醫生?!?/p>

“你要是不付,我就把你重新塞進塞澤爾的馬車,帶你到勒阿弗爾?!?/p>

這個巨人已經抓住貝洛姆的腰,把他像個孩子似的提了起來。

貝洛姆看出不讓步不行了。他掏出錢袋付錢。

接著馬車開始朝勒阿弗爾駛去,貝洛姆走上回克里克托的路,所有的旅客現在全都一聲不吭,望著白色大路上的農民的那件藍罩衫,藍罩衫在他的長腿上面擺動著。

郝運 譯

主站蜘蛛池模板: 朝阳县| 介休市| 江西省| 林西县| 吉安市| 鹤山市| 疏勒县| 武汉市| 开远市| 即墨市| 繁峙县| 洪湖市| 韶关市| 大埔县| 共和县| 白水县| 固安县| 泰安市| 隆尧县| 玛曲县| 郧西县| 宜章县| 图木舒克市| 德庆县| 米林县| 潮州市| 新乡县| 屏南县| 土默特右旗| 莆田市| 昌乐县| 库伦旗| 南皮县| 武穴市| 海林市| 定州市| 衡水市| 南澳县| 绥宁县| 富民县| 安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