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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朗先生本篇于一八八六年收入同名中短篇小說集,在此之前未曾在任何報刊上發(fā)表過。

1

小喬治趴在廣場公園的小道上堆沙丘玩,他用雙手捧起沙子,把沙子壘成金字塔的形狀,隨后在塔尖上插上一片栗樹葉子。

巴朗先生坐在一把鐵椅子里,溫情脈脈地盯著兒子看,雖然小小的公園里人很多,他眼睛里卻只看到他兒子一個人。

環(huán)形路在噴水池和圣三會教堂圣三會教堂:一八六七年建于巴黎塞納河北岸,第九區(qū),也就是歌劇院區(qū)的圣拉扎爾大街。教堂面對一塊占地三千平方米的廣場。廣場上有三座白色大理石雕像和一座噴水池,并有三條坡道通向教堂門口。前面經(jīng)過,繞過草坪以后又折了回來,沿著這條路其他的孩子也在玩他們各自的小游戲,女用人們粗魯遲鈍的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在東張西望,幾個母親在相互交談,一面留神著自己的孩子,不時地向他們看上一眼。

保姆們?nèi)齼蓛傻卦谏⒉剑袂楹車?yán)肅,她們帽子上的色彩鮮艷的長飾帶在身后飄拂,手里抱著一個裹在花邊里面的白色東西;一些穿短裙、光著腿的小姑娘在滾鐵環(huán),在滾鐵環(huán)暫停的時候,她們一本正經(jīng)地在談著什么。廣場上的看守,穿著綠色制服,在這群娃娃中間逡巡,他不斷地彎來繞去,生怕碰壞泥沙壘成的土堆,踩痛了手,妨礙了這些小家伙專心致志的工作。

太陽已經(jīng)西斜,快要隱沒到圣拉扎爾大街房子的屋頂后面,落日的余暉還很強(qiáng)烈,照在那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孩子身上。夕陽下的栗樹閃耀著淡黃色的微光,教堂大門前的三條瀑布就像在噴瀉著銀水一樣。

巴朗先生一直在看著他蹲在塵土里的孩子,滿懷深情地注意著他每一個細(xì)小的動作,仿佛在用他的嘴唇給喬治的一舉一動送飛吻。

可是在抬頭看了看鐘樓上的大鐘以后,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晚了五分鐘了。于是他就站起來,抓住孩子的胳膊,拍了拍他滿是塵土的衣服,擦了擦他的手,然后帶著他向布朗什街布朗什街:在巴黎第九區(qū),圣三會教堂的北面。走去。他加快步子,想趕在他妻子以前回到家里;孩子跟不上他的步子,就在他身邊小跑起來。

于是父親把他抱了起來,再一次加快步子,在登上人行坡道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喘氣了。他是一個四十歲的人,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有點兒發(fā)胖,遇事靦腆,帶著微微不安的神情腆著一個樂呵呵的單身漢的大肚子。

幾年以前,他娶了一個少婦,他深深地愛她;可是現(xiàn)在她待他非常粗暴,專橫獨裁,蠻不講理。不論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她總是罵他。他的一舉一動,他的習(xí)慣,他的樂趣,他的愛好,他的風(fēng)度,他的姿態(tài),他的圓鼓鼓的腰圍和他的平板的聲調(diào),全都受到她嚴(yán)厲的訓(xùn)斥。

盡管如此,他還是愛她,尤其愛他們兩人所生的孩子。喬治現(xiàn)在三歲,已經(jīng)成了他心中最大的快樂和最主要的牽掛。他不做工作,靠一筆不大的年金生活,每年有兩萬法郎收入,他的妻子并沒有帶來什么陪嫁,可總是為了她丈夫無所事事而怒氣沖天。

他終于回到了家里,把孩子往樓梯第一級上一放,擦擦額頭上的汗水,然后往樓上走去。

走到第三層,他拉了拉鈴。

一個老用人來開門,這個女用人是把他從小帶大的,這樣的女用人就像家庭主婦一樣,在家里把持著一切;他惴惴不安地問道:

“太太回來了嗎?”

女用人聳了聳肩膀說:

“先生什么時候看到過太太在六點半以前回來的?”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說:

“那好,太好了,這樣我就有時間換換衣服,我太熱了。”

女用人既憐憫,又憤怒,又輕蔑地瞅著他,嘴里埋怨道:

“哼!我看得很清楚,先生渾身是汗,先生剛才準(zhǔn)是跑回家的,也許還抱著孩子呢。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等太太,一直要等到七點半。現(xiàn)在可別想要我再準(zhǔn)時,我,我八點鐘開飯,誰要是等就算誰倒霉,總不能讓肉烤焦了!”

巴朗先生只當(dāng)沒聽見,他咕嚕著說:

“好,好。一定要把喬治的手洗一洗,他剛才玩過堆沙丘。我,我去換換衣服,關(guān)照保姆替孩子好好洗洗。”

說完他就走進(jìn)了自己的套房,他一進(jìn)去就把門閂插上,好讓自己一個人,孤單單地待在里面,他現(xiàn)在經(jīng)常受到斥責(zé)和粗暴對待,以致他只有在門鎖的保護(hù)下才感到安全。如果他不把鑰匙轉(zhuǎn)上一轉(zhuǎn)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避開別人的目光和猜疑,他甚至連自個兒思索、冥想、揣摩也不敢。他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里打算先休息一會兒再換上干凈的襯衣,這時候他想起了老用人朱麗,她已經(jīng)開始成為家里的新的危險。她恨他的妻子,這是顯而易見的;可是她特別恨他的朋友保爾·利穆贊。利穆贊是他結(jié)婚前形影不離的伙伴,現(xiàn)在仍是他們一家的親密朋友,這種情況是相當(dāng)少見的。在亨利埃特和他之間做和事佬的就是這個利穆贊,他熱情地,甚至嚴(yán)肅地為他說話,批評他妻子對他的謾罵,找碴兒爭吵以及日常生活中對他的種種折磨。

近半年以來,朱麗竟經(jīng)常不斷地說她女主人的壞話。她無時無刻不在數(shù)落女主人,一天要說上二十次:“假如我是先生,我可不會像這樣被牽著鼻子走,總之,總之……唉……各人有各人的脾氣。”

一天,她甚至對亨利埃特出言不遜,亨利埃特倒只是在晚上對丈夫講了一句:“你聽好,下次她再講這種無理的話,我,我可就要攆她走啦!”她,什么都不怕的她,卻仿佛害怕那個老用人。巴朗以為妻子所以這樣寬容是出于對這個曾經(jīng)扶養(yǎng)他長大,并為他母親送終的老用人的尊重。

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事情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他一想到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就膽戰(zhàn)心驚。他怎么辦呢?下決心辭退朱麗,對他來說似乎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因此他連想也不敢想。說朱麗講得有理,派他妻子的不是,同樣是不可能的;現(xiàn)在看來用不到一個月時間,她們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會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還是垂著兩條胳膊坐在那兒,模模糊糊地在想著使雙方和解的辦法,可是什么也想不出來。于是他輕輕地說:“幸好我有喬治……要是沒有他,我真是太不幸了。”

接著他想到是不是聽聽利穆贊的意見。他打定主意準(zhǔn)備這么干了,可是一想到他的老用人和他的朋友之間存在的敵意,他怕他的朋友會勸他把老用人攆走;于是他又陷入了痛苦和猶豫不決的境地。

時鐘敲了七下,他猛然一驚。七點鐘了,他襯衣還沒有換呢!于是,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氣喘吁吁地脫下了衣服,洗了個澡,穿上一件雪白的襯衣,匆匆忙忙地又穿戴起來,就好比有人在隔壁房間里為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在等他似的。

隨后他走進(jìn)客廳,他沒有什么要害怕的了,覺得很高興。

他瀏覽了一下報紙,走到窗前去向街上張望,隨后又回來坐在沙發(fā)上。這時候一扇門推了開來,他的兒子進(jìn)來了,兒子已經(jīng)洗過澡,梳過頭,滿臉笑容。巴朗把他抱起來,舐犢情深地連連親他。他起先吻他的頭發(fā)、眼睛、臉頰,接著又吻他的嘴和手。隨后兩手把他朝天花板高高舉起,一下下往空中拋去。隨后他又坐了下來,因為他用力以后覺得累了,便讓喬治坐在他的一只膝蓋上,讓他當(dāng)作馬兒騎。

孩子高興得哈哈大笑,揮舞著兩條胳膊,發(fā)出歡樂的叫聲。父親也高興得笑呀叫的,抖動著他的大肚子,比他的兒子還興高采烈。

巴朗用他那顆懦弱、寬容和被傷害的心毫無保留地愛他的兒子。他用瘋狂的激情、熱烈的愛撫和他內(nèi)心羞怯的溫情愛著他,這種感情甚至在他新婚的時候也沒有流露過,因為他妻子總是那么面有慍色,冷若冰霜。

朱麗出現(xiàn)在門口,她臉色發(fā)白,眼里冒火,用氣得發(fā)抖的聲音說:

“七點半了,先生!”

巴朗不安地,順從地看了時鐘一眼,輕輕地說:

“是啊,七點半了!”

“那么,我的晚餐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怎么辦!”

巴朗看到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盡量想避開它,他說:

“我回家的時候,你不是對我說過,你要到八點鐘才開晚飯嗎?”

“八點鐘!……當(dāng)然,您是不會想到的!您現(xiàn)在總還不愿意讓孩子到八點鐘才吃晚飯吧。我這樣講,當(dāng)然,只是講講而已,可是讓孩子到八點鐘吃晚飯,那要把他的肚子餓壞的。啊,幸虧他不是只有他母親一個人!她把她的孩子照管得真好!是啊!我們就來談?wù)勊媸且晃缓媚赣H啊!看到這樣的母親真叫人糟心!”

巴朗急得渾身發(fā)抖,感到必須立即制止這場來勢不妙的爭吵。

“朱麗,”他說,“我決不容許你這樣談?wù)撃愕呐魅恕D懵牭搅耍菃幔窟@句話以后你可別忘了!”

老用人吃驚得話也講不出來了,她回轉(zhuǎn)身子走了出去,把門猛地一關(guān),震得分枝吊燈上的水晶玻璃叮作響,在幾秒鐘時間里面,就好像在這個客廳的靜穆的空氣里有一些看不見的小鈴在飛舞,發(fā)出輕微的、隱隱約約的叮聲。

喬治起先嚇了一跳,接著又高興地拍起手來,還鼓起兩頰,用足全力,模仿關(guān)門的聲音,發(fā)出“嘭”的一聲。

接著,父親講故事給兒子聽,可是因為他心里有事,故事講得前言不搭后語,孩子聽得莫名其妙,詫異地睜著一雙大眼睛。

巴朗的眼睛始終盯著時鐘。他仿佛看到了指針在移動。他真想把指針留住,使時間靜止不動,一直到他妻子回來。他并不責(zé)怪亨利埃特遲回家,可是他感到害怕,害怕她,也害怕朱麗,害怕所有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只要再過十分鐘,就會引起一場無可挽回的災(zāi)難,一些他甚至連想也不敢想的解釋和激烈的爭辯。一想到吵架,一想到像子彈一樣在空氣中穿來穿去的高聲辱罵,一想到兩個怒目相向的女人面對面發(fā)射的惡言毒語,就使他的心怦怦亂跳,使他像在烈日下趕路一樣口干舌燥,使他像一塊破布一樣渾身癱軟,軟得他沒有力氣再抱起他的孩子,讓他在自己的膝蓋上顛著玩。

八點鐘敲響了,門又打了開來,朱麗又進(jìn)來了。她沒有剛才那么激動,可是帶著一種懷著惡意的冷冷的堅定神色,比剛才更加嚇人。

“先生,”她說,“我過去侍候您的母親直到她去世;還從您生下的一天起照看您到今天!我相信別人會說我對這個家庭是相當(dāng)忠誠的……”

她等著他的回答。

巴朗支支吾吾地說:“是啊,我的好朱麗!”

她接著說:“您很清楚,我從來也不是為了錢干事的,我總是為了您好;我從來沒有欺騙過您,也沒有說過謊;您也從來沒有什么可以責(zé)備我的……”

“是啊,我的好朱麗。”

“那么,先生,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過去我是出于對您的感情才什么也沒有說,讓您蒙在鼓里。可是這太過分了,街坊都在笑話您。今后您喜歡怎么樣就怎么樣,可是大家都知道了,看來,我還是應(yīng)該告訴您,我這個人素來不喜歡搬弄是非。如果太太像這樣想什么時候回家就什么時候回家,那就是她不干正經(jīng)事。”

他嚇得愣住了,不懂得她在講些什么。他只是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住口……你知道我不準(zhǔn)你……”

她堅決果斷地打斷他的話說:

“不,先生,現(xiàn)在我一定要把一切都告訴您。太太和利穆贊先生姘上已經(jīng)很久了。我,我看到他們在門后接吻不下二十次。啊,算了吧!如果利穆贊先生有錢,太太那時候就決不會嫁給您巴朗先生!先生只要想想這樁婚事是怎么成功的,您就會一清二楚了……”

巴朗站起來,臉色鐵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住口……住口……要不……”

她繼續(xù)說下去:

“不,我要把一切都講給您聽。太太是為了錢才嫁給先生的。因此她在結(jié)婚第一天就欺騙了先生。他們兩人是商量好的,沒錯!這件事只要想一想就明白了。就因為太太嫁給了她不喜歡的先生,心里不痛快,她就折磨先生,折磨得我心也痛了,我看到這……”

他向前走了兩步,攥緊了兩只拳頭,不斷地說:

“住口……住口……”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老用人寸步不讓,她仿佛已經(jīng)豁出去了。

可是喬治卻尖聲叫了起來:起先他有點兒驚奇,后來聽到這粗暴的聲音嚇壞了。他一直站在他父親背后,臉皮在抽搐,嘴巴張開,拼命地喊叫。

兒子的叫聲刺激了巴朗先生,使他有了勇氣并感到了氣憤。他舉起兩條胳膊向朱麗撲過去,準(zhǔn)備用兩只手打她,一面叫道:“啊,壞蛋!你要把孩子嚇壞了!……”

他已經(jīng)碰到了她,這時候她沖著他的臉叫道:

“先生要打就打吧,我可是把您領(lǐng)大的;不過打我也改變不了您妻子欺騙您,孩子不是您生的事實!……”

他突然愣住了,垂下了兩條胳膊,失魂落魄地面對著她站著,心亂如麻。

她接著又說:“只要看看孩子就會知道父親是誰,可不是!他和利穆贊先生長得一模一樣。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和額角就行了。即使瞎子也不會弄錯……”

可是這時他已經(jīng)抓住了朱麗的肩膀,用力地?fù)u晃她,一面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毒蛇!……毒蛇!滾出去,毒蛇!滾,要不我就殺了你!……滾!滾……”

他拼命一推把她推到了隔壁餐廳里。她跌倒在那張已經(jīng)放好杯盤刀叉的桌子上,桌子上的玻璃器皿都摔倒了,打碎了。她重新站起來以后,逃到桌子另一頭對著他的主人,巴朗追她,想再抓住她,她就沖著他的臉說出了一些可怕的話:

“先生只要在……今天晚上……吃過晚餐以后……出去一下……隨后馬上回來……先生就會看到了!……先生就會看到是不是我撒謊!……先生只要試試……就會看到。”

她已經(jīng)走到通廚房的那扇門,從那扇門逃了出去。他跟在后面追她,登上小樓梯,一直追到老用人的房間門口,老用人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巴朗拍著門吼道:

“你要馬上離開這個家!”

她在門后面回答說:

“先生只管放心。一小時以后我就不在這兒了。”

于是他又慢慢地走下小樓梯,一面抓著欄桿以防跌倒;他回到了客廳里,喬治還是坐在地上哭。

巴朗癱倒在一把椅子里,目光呆滯地瞅著孩子。他腦子糊涂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只覺得自己頭暈?zāi)垦!⑸裰静磺澹袷С#头路鹚麆偛艔氖裁吹胤揭活^墜落下來,幾乎已記不起他的老用人剛才對他說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后來,他的理智逐漸恢復(fù),就像一池渾水,慢慢地靜止下來,慢慢地澄清了;被揭露出來的丑事開始啃噬他的心靈。

朱麗講話時是那么干脆有力,那么直截了當(dāng),因此他并不懷疑她的真誠,可是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她的想法不一定正確。她可能由于對他的忠誠而帶有偏見,由于對亨利埃特一種不由自主的仇恨而受到了影響,因此把事情搞錯了。可是,就在他想把自己說服,使自己安下心來的時候,他的腦海里卻呈現(xiàn)出無數(shù)瑣碎的事情。他妻子說的話,利穆贊的眼色,許許多多過去被忽略的,幾乎是覺察不到的細(xì)節(jié),比如他妻子很晚還要出門,兩個人同時不見蹤影,甚至還有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可是有點兒奇怪的手勢,這些手勢他過去沒有想到去注意,也沒有想到去弄明白,而現(xiàn)在他卻認(rèn)為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是他們兩人串通好的暗號!自從他訂婚以來所發(fā)生的所有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在他受了劇烈痛苦的刺激后的記憶中涌現(xiàn)出來。一切事情他都發(fā)現(xiàn)了,一些古怪的語調(diào),一些可疑的姿態(tài)。他是一個溫和善良的人,現(xiàn)在疑竇叢生,他那可憐的頭腦現(xiàn)在告訴他,這些還只是些可疑的事情,很可能是事實。

他苦苦思索結(jié)婚五年來的事情,盡力把過去逐月逐日的事情全都回憶起來。而他所發(fā)現(xiàn)的每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都像一根胡蜂刺一樣直刺他的心口。

他不再想到喬治了,孩子現(xiàn)在坐在地毯上,已經(jīng)沒有聲音了,可是因為發(fā)現(xiàn)沒有人理睬他,他又哭了起來。

他父親沖了過去,把他摟在懷里,在他頭上吻了又吻。至少他孩子還在他身邊!其他的有什么關(guān)系?他抱著他、摟緊他,吻著他那淡黃色頭發(fā),他松了一口氣,得到了安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喬治……我的小喬治,我親愛的小喬治……”可是他突然想起朱麗剛才說的話……是啊,她剛才說他的孩子是利穆贊的……喔!這不可能,啊!不,他不能相信有這樣的事,他甚至連一秒鐘也不會懷疑。這是在女用人卑鄙的心靈里滋長起來的一種可恥的污蔑!他不斷地說:“喬治……我親愛的喬治。”孩子得到了愛撫,又停止了哭泣。

巴朗感到孩子胸脯的熱氣透過衣服傳到他的胸口。這種熱氣使他充滿了愛憐、勇氣和歡樂,孩子的熱氣使他得到了溫暖,使他堅強(qiáng)起來,使他得到了新生。

這時候他稍許離開了一點那鬈發(fā)的小腦袋,為了可以親切地看看他的臉。他貪婪地、狂熱地注視著他,看得心醉神迷,嘴里不停地說著:

“啊,我的小……我的小喬治!……”

他突然想到:“可是,如果他像利穆贊!……”

這個念頭對他來說就像一樣奇怪的、殘酷的東西,就像一股使人心碎的、冰冷的寒氣直透他的全身,他的四肢,就好像他的骨頭突然結(jié)成了冰。啊,如果他像利穆贊!……他一直在看著喬治,喬治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笑了。他用狂亂的、驚慌不安的眼光瞧著喬治。他盡量想在他的額頭、鼻子、嘴巴和臉龐上尋找有什么和利穆贊相似的東西。

他的腦子已經(jīng)糊涂,就像人發(fā)瘋了一樣,他孩子的臉在他的注視下,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樣子,變得和利穆贊似像非像。

朱麗剛才說過:“即使瞎子也不會弄錯。”那么一定有點兒什么特別明顯的,使人無可置疑的東西?可是什么東西呢?額頭嗎?是的,也許是的?可是利穆贊的額頭還要狹一點兒!那么是嘴巴嗎?可是利穆贊的嘴巴蓄著胡子!怎么能看出這個孩子的胖乎乎的下巴和利穆贊的胡子拉碴的下巴有什么相似之處呢?

巴朗心里想:“我,我看不出來;我再也看不出了;我心里太亂了,現(xiàn)在我什么也分辨不出了……必須等待;明天早晨起來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他。”

然后他想道:“如果他像我,像我,我就得救了!得救了!”

于是他跨了兩大步穿過餐廳到鏡子面前去細(xì)細(xì)察看和他的臉并排著的孩子的臉。

他把喬治抱在胳膊上,好讓他們倆的臉湊得近近的,隨后他高聲說,心里卻亂得異乎尋常:“是的……我們的鼻子是一樣的,鼻子是一樣的……可能……這不太肯定……眼神是一樣的……可是不,他的眼睛是藍(lán)的……,那么……喔!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要瘋了!……我不想再看了……我要瘋了!……”

他逃到客廳的另一頭,離鏡子遠(yuǎn)遠(yuǎn)的,跌坐在一把扶手椅里,把孩子放在另一把扶手椅里,隨后他開始哭泣,悲痛地嗚咽哭泣。喬治聽到父親的嗚咽聲嚇愣了,立刻又開始哭叫起來。

門鈴響了。巴朗嚇了一跳,就仿佛有一粒子彈穿過他的身體一樣,他說:“她來了……我怎么辦呢?……”說完他就跑進(jìn)自己的房間,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這樣至少可以有時間擦擦眼睛。可是,幾秒鐘以后,門鈴又響了起來,又使他一陣哆嗦;這時他才想起朱麗已經(jīng)走了,而保姆并不知道。那么沒有人會去開門,怎么辦呢?他向門口走去。

他頓時覺得自己勇敢起來了,堅定起來了,準(zhǔn)備把這些事隱瞞起來,并進(jìn)行斗爭。可怕的打擊使他在頃刻之間老練起來了。再說他想把事情弄個明白;他帶著一種膽怯者的憤怒和被惹惱了的寬宏大量的人的犟勁要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

可是他還是在哆嗦!是因為害怕嗎?是的……興許他還是怕她?不知人們是否知道,勇敢中有時包含著多少被激起的懦弱?

他悄悄地走到門口停下來在門后聽著。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他聽到的就是這些聲音:在他胸膛里的沉重的心跳聲和一直在客廳里哭鬧的喬治的尖叫聲。

突然,鈴聲在他頭頂響起,就像一聲爆炸似的震得他跳了起來;這時他抓住門鎖,氣喘吁吁、有氣無力地轉(zhuǎn)了一下鑰匙,把門拉了開來。

他妻子和利穆贊站在樓梯口,面對著他。

她顯得有點兒奇怪,又有點兒氣惱,說道:

“現(xiàn)在由你來開門啦?朱麗到哪兒去了?”

他的嗓子哽住了,呼吸急促;他竭力想回答,可是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她接著說:“你變啞巴了嗎?我問你朱麗到哪兒去了?”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她……她……走……走了……”

他妻子開始發(fā)脾氣了:

“什么,走了?走到哪兒去了?為什么走了?”

他慢慢地鎮(zhèn)靜下來,感到心里對這個站在他面前的蠻橫無理的女人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憎恨。

“是的,走了,不回來了……我把她辭退了。”

“你把她辭退了?……朱麗?……你真是瘋了不成……”

“是的,我把她辭退了,因為她出言不遜……因為她……虐待孩子。”

“朱麗?”

“是的,……朱麗。”

“為了什么事她出言不遜?”

“為了你。”

“為了我?”

“是的……因為她把飯燒糊了,而你還不回來。”

“她說什么啦?”

“她說……說了你一些壞話……這些話我不應(yīng)該聽……我也聽不進(jìn)去……”

“什么話?”

“沒有必要再重復(fù)這些話。”

“我想聽聽。”

“她說像我這樣一個男人娶了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是很不幸的,說你不守時間,沒有條理,不仔細(xì),說你不是一個賢惠的家庭主婦,不是一個好母親、好妻子……”

少婦已經(jīng)走進(jìn)前廳,后面跟著利穆贊,利穆贊碰到了這些出乎意料的情況一言不發(fā)。她把門猛地一關(guān),把披風(fēng)扔在椅子上,然后向她丈夫走來,氣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你說?……你說?……我是什么來著?……”

他臉色蒼白,可是很鎮(zhèn)靜。他回答說:

“我什么也沒有說,我親愛的朋友,我只是把朱麗的話告訴你,因為你想知道。并且我要提請你注意,我就是為了這些話才把她攆走的。”

她渾身發(fā)抖,恨不得去拉他的胡子,用指甲去抓他的臉;她在他的聲音、語氣和神態(tài)里很清楚地感到他在反抗,不過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她在尋找用什么直截了當(dāng)?shù)摹⒋碳に脑拋硐蛩匦掳l(fā)動進(jìn)攻。

“你吃過晚飯了嗎?”她說。

“沒有,我在等。”

她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說:

“過了七點半還要等那真是太蠢了。你應(yīng)該知道我被人留住了,我有事要辦,我要去買東西。”

接著,她突然感到需要向他解釋一下她的時間是怎么用的。

她用生硬簡短的語言傲慢地講了起來。她要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雷恩大街雷恩大街:巴黎塞納河南岸第六區(qū),也就是盧森堡區(qū)的一條南北向大街,北面與圣日耳曼林蔭大道相接。去選購家具;在回來的時候,在圣日耳曼林蔭大道上遇到了利穆贊,那時候七點鐘已經(jīng)過了,于是她要求利穆贊陪她到一家飯店里去吃一點兒東西,雖然她那時候已經(jīng)餓得力氣也沒有了,她還是不敢一個人上飯店。她就是這樣和利穆贊吃的晚飯,如果這也算得上是一餐晚飯的話;他們只是喝了一點兒湯,吃了半只雞,因為他們急著要回來。

巴朗簡單地回答說:“很好嘛,我又沒有責(zé)怪你。”

這時候,一直沒有吭聲的,幾乎是躲在亨利埃特后面的利穆贊走了過來,伸出手來輕輕地說:

“你好嗎?”

巴朗抓住這只伸過來的手,輕輕地握了握,一面說:

“嗯,很好。”

可是少婦抓住了她丈夫剛才說的最后一句話里的一個詞,她說:“責(zé)怪……為什么你提到了責(zé)怪?……似乎你是想責(zé)怪我吧。”

他馬上道歉說:“不,完全不是。我只不過想回答你,我并不擔(dān)心你回來得遲,我并不以為你回來得遲是什么罪過。”

她更顯得盛氣凌人,存心想找碴兒吵架:

“我回來得遲嗎?……難道現(xiàn)在真的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鐘,我在外面過了夜似的。”

“不是的,我親愛的朋友,我說遲,那是因為我找不到別的詞兒,你本應(yīng)該六點半回來,而你到八點半才回來,這,這總是遲吧!我很清楚這是怎么回事;我甚至……并不……并不感到奇怪……可是……可是……我想不出用一個什么別的詞兒。”

“你說這個詞的語氣就仿佛我在外面過了夜似的……”

“不……不……”

她看到他步步退讓,就走進(jìn)她的房間,突然她聽到喬治在哭叫。于是她激動地問道:

“孩子怎么啦?”

“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朱麗對他有點兒粗暴。”

“她對他怎么啦,這個女要飯的?”

“喔!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推了他一下,他摔倒了。”

她想看看孩子,便跑進(jìn)了餐廳,突然她又站住了,她看到了桌子上倒翻的葡萄酒,打碎的水瓶和玻璃杯,翻倒的小鹽瓶。

“這兒亂七八糟的是怎么回事?”

“是朱麗,她……”

可是她氣憤地?fù)屩f:

“總之,這太不像話了!朱麗把我說成是一個下流女人,打我的孩子,打碎我的餐具,把我的家里鬧翻了天,而你卻以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

“不,不……既然我已經(jīng)把她辭退了。”

“是啊!……你把她辭退了!……可是應(yīng)該把她抓起來。遇到這種情況應(yīng)該叫警長!”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可是……我親愛的朋友……我總不能……這是毫無理由的……是啊,很難……”

她非常輕蔑地聳了聳肩膀說:

“哼,你永遠(yuǎn)只能是個沒有種的人,一個可憐的先生,一個沒有意志,沒有決心,沒有毅力的可憐蟲。啊,你的朱麗,她大概對你說了些不堪入耳的話,你才會下決心把她趕走。我那時在這兒就好了,一分鐘就行,只要一分鐘。”

她打開客廳的門,向喬治跑去,把他抱起來,緊緊地?fù)г趹牙镂侵幻嬲f道:“喬治,我的心肝,我的寶貝,我的好兒子,你怎么啦?”

孩子經(jīng)他的母親愛撫以后,不再叫了,她又說了一遍:

“你怎么啦?”

受驚的孩子目睹了這場混亂,他回答說:

“朱麗打了爸爸。”

亨利埃特回過身來對著她的丈夫,開始時有點兒吃驚,隨著在她的眼神里顯現(xiàn)出一種強(qiáng)烈的笑意,這種笑意像寒戰(zhàn)似的一直傳到她細(xì)嫩的臉頰上,翹起她的嘴唇,掀動她的鼻翼,最后從她的嘴里變成了一陣陣心花怒放的朗朗大笑噴射了出來,清脆響亮得像鳥兒鳴囀一般。她那惡毒的叫聲從她那雪白的牙齒縫里鉆出來,像在啃噬巴朗的心肺,她反復(fù)地說:“哈哈!……哈哈!她……打……打……打了你……哈哈!……哈哈!……真滑稽……真滑稽……您聽到了吧,利穆贊,朱麗打了他……打了……朱麗打了我的丈夫……哈哈!……哈哈!……真滑稽!……”

巴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不……不……不是這么回事……不是這么回事……正相反,是我把她推進(jìn)了餐廳,推得非常重,因此把桌子上的東西都撞翻了,孩子沒有看清楚,是我打了她!”

亨利埃特問她的兒子:“你再說一遍,我的好兒子。是朱麗打了爸爸,是嗎?”

他回答說:“是的,是朱麗打了爸爸。”

隨后,她突然腦子一轉(zhuǎn),接著問:“那么孩子呢,他還沒有吃過晚飯?你什么也沒有吃嗎,我的小寶貝?”

“沒有吃,媽媽。”

于是她回過頭來,怒不可遏地沖著她丈夫說:

“你究竟是不是瘋了?神經(jīng)病!已經(jīng)八點半了,喬治還沒有吃晚飯!”

他連連道歉,遇到這樣的場面還要作種種解釋他已經(jīng)有點兒暈頭轉(zhuǎn)向了,他被這種生活的不幸壓垮了。

“可是,我親愛的朋友,我們在等你。我想等你回來后再吃晚飯。因為你每天都遲回來,我總以為你隨時都會回來。”

她把她一直戴在頭上的帽子扔在扶手椅里,聲音激動地說:

“是啊,和這種沒有頭腦的人打交道真是叫人受不了,這種人什么也預(yù)計不到,自己毫無決斷。那么,如果我到半夜回來,孩子難道也什么不吃?就好比你永遠(yuǎn)懂不了,七點半過后我不回來,那就是說我有事情,我要遲回來,我被人留住了!……”

巴朗渾身哆嗦,怒火中燒;這時候利穆贊插了進(jìn)來,他轉(zhuǎn)身對少婦說:

“您太不公正了,我親愛的朋友。巴朗想不到您會這么晚才回來的,您從來也沒有這么晚回來過;而且,他把朱麗攆走以后,您要他一個人怎么應(yīng)付得過來?”

亨利埃特還是怒沖沖地回答說:“可是他一定得自己應(yīng)付,我是不會幫他忙的。讓他自己想辦法!”

她說完就立即走進(jìn)了她的房間,完全忘了她的兒子還是什么也沒有吃。

這時候利穆贊突然手忙腳亂地來幫助他的朋友。他撿起打碎在桌上的玻璃杯,重新放好餐具,把孩子放在他的高腳小扶手椅上,這時候巴朗去找保姆來侍候吃飯。

保姆來了,感到很奇怪,因為她剛才一直在喬治的房間里干活,什么也沒有聽到。

她端來了湯,一只烤糊的羊腿,還有土豆泥。

巴朗坐在他孩子旁邊,心情沮喪,腦子里在想著這場災(zāi)難。他喂孩子吃,盡力自己也吃一點兒。他把肉切開,放進(jìn)嘴里咀嚼,然后用勁吞下去,仿佛他的喉嚨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

慢慢地,他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強(qiáng)烈的愿望,想看看坐在他對面,把面包搓成小丸子的利穆贊。他想看看他像不像喬治。可是他不敢抬起眼睛。不過他還是下了決心,突然抬頭望了一眼,察看一下這張盡管他似乎從來也沒有細(xì)細(xì)觀察過,但又非常熟悉的臉,這張臉和他想象的相差甚遠(yuǎn)。他不時地往這張臉瞥上一眼,想從這上面認(rèn)出一絲和他兒子相似的線條,一點和他兒子相似的氣質(zhì);隨后,他又突然望望他的兒子,裝作是喂他吃東西一樣。

有四個字總是在他耳邊回響:“他的父親!他的父親!他的父親!”這四個字隨著他每一次心跳在他兩邊的太陽穴里嗡嗡作響。是的,這個人,這個坐在桌子另一邊的神態(tài)安詳?shù)娜耍芸赡苁撬麅鹤訂讨巍⑺男讨蔚母赣H。巴朗停止用餐,他吃不下去了,一種強(qiáng)烈的痛苦,一種能使人號叫,在地上打滾,啃咬家具的痛苦,在他身體里面又抓又撕。他恨不得拿起他的刀子插進(jìn)自己的肚子。這樣也許可以使他輕松一些,可以使他脫離苦海;一切也就結(jié)束了。

現(xiàn)在他還能生活下去嗎?他能一面心里老是惦念著:“利穆贊是喬治的父親!……”一面照常生活,早晨起來,按時用餐,出門上街,傍晚上床,夜里睡覺嗎?不,他不會再有力氣走路,穿衣,思考和講話了!每一天,在每一個小時里,在每一秒鐘里,他都會考慮這件事情,他要設(shè)法打聽、猜測,戳穿這個可怕的秘密。而這個孩子,他親愛的孩子,他卻不能再看到他而心里不感到由于這種懷疑而產(chǎn)生的難以忍受的痛苦,那種心如刀絞、五內(nèi)俱焚的痛苦。他必須生活在這兒,留在這所房子里,待在這個他又愛又恨的孩子旁邊!是的,他最終一定會恨他的。多么殘酷的痛苦啊!啊!要是能肯定利穆贊是父親,也許他倒會平靜下來,對自己的不幸和痛苦逆來順受,可是不明真相卻是難以忍受的!

不明真相,就要設(shè)法搞清楚。不時地?fù)肀н@個孩子,別人的孩子,帶他在城里散步,抱在懷里,溫柔地吻他的纖細(xì)的頭發(fā),深深地愛他,心里卻始終在想著:“也許他不是我的孩子?”那還不如不再見他,遺棄他,把他扔在街上;或者自己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以后永遠(yuǎn)也聽不到有人談到這件事情,永遠(yuǎn)!

聽到開門聲音的時候他猛然一驚,他妻子又回進(jìn)來了。

“我餓了,”她說,“您呢,利穆贊?”

利穆贊猶猶豫豫地回答說:“是啊,我也餓了。”

她吩咐把羊腿拿來。

巴朗心里尋思:“他們到底吃過晚飯沒有?還是因為幽會回來遲了?”

他們兩人吃了起來,胃口都非常好。亨利埃特神色坦然,談笑風(fēng)生。她的丈夫在偷偷地注意她,不時地突然看她一眼,又馬上看到別處去了。她穿著一件鑲白花邊的玫瑰紅睡衣,金黃的頭發(fā),白嫩的頭頸,肉鼓鼓的手從這美麗、妖艷、香噴噴的,像一只吐著泡沫的貝殼的衣服里伸出來。她一整天和這個男人在干什么啊?巴朗仿佛看見他們在擁抱,在講一些綿綿情話!看著他們肩并肩坐在他對面,他怎么會什么也覺察不到,他怎么能什么也猜不到呢?

如果他從第一天起就被他們欺騙了,那么他們大概是在嘲弄他,像這樣玩弄一個人,玩弄一個正直的人是不是可能呢,就因為他的父親留了點兒錢給他!人們怎么會看不到這些在靈魂深處的東西;正直的心怎么一點兒也發(fā)現(xiàn)不了卑劣的心的欺詐行徑呢?謊話和情話的聲音怎么會是一樣的呢?虛偽的眼光怎么能和真誠的眼光相似呢?

他在窺視他們,等待著一個姿勢,一個詞兒,一個語調(diào)。突然他想道:“今天晚上我要向他們進(jìn)行突然襲擊。”于是他說道:

“我親愛的朋友,朱麗剛被打發(fā)走,打今天起,我必須設(shè)法去另外找一個女用人。我馬上就要出去,為了明天早晨就可找一個來,我也許回來得比較晚。”

她回答說:“去吧,我就待在這兒,利穆贊陪著我,我們等你回來。”

接著,她回過頭去對保姆說:

“您讓喬治上床睡覺,然后去收拾桌子,再回到您的房間去。”

巴朗已經(jīng)站起來了,他有點兒站不穩(wěn),心里很亂,走路有點兒踉蹌。他輕輕地說:“回頭見!”說完就扶著墻走出門去,因為地板像一只小船似的在他腳下?lián)u晃。

喬治被保姆抱走了。亨利埃特和利穆贊走進(jìn)客廳,門剛關(guān)上,利穆贊就說:“唉!你真是瘋了嗎,怎么這樣子折磨你的丈夫?”

她回過頭來說:“啊,你知道嗎?最近這些天你經(jīng)常把巴朗看成了受害者,我可受不了。”

利穆贊往扶手椅里一坐,擱起了一條腿說:“我根本就沒有把他看成受害者;可是我,我覺得,像我們這樣的情況,還要沒完沒了地去招惹他是很可笑的。”

她在壁爐架上拿起一支香煙,點燃后接著說:“不是這么回事,我根本沒有招惹他;只不過他這副蠢相使我非常惱火,我這么對待他,是他活該。”

利穆贊接著說,語氣有點兒不耐煩:

“你這樣干是很荒謬的!不過,女人全是這樣。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真是一個杰出的男人,簡直是太好了,對人信賴,心地善良,真是到了愚蠢的程度,他根本不來妨礙我們,一秒鐘也沒有懷疑過我們。他讓我們絕對自由,我們可以為所欲為,而你卻這么任性胡來,惹得他生氣,來破壞我們的生活。”

她向他轉(zhuǎn)身過去說:“啊!你使我感到討厭!你,你是個膽小鬼,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樣!你怕這個白癡!”

他立即蹦了起來,怒氣沖沖地說:“啊,我真想知道他對你到底怎么了,你有什么可以怪他的,他給你帶來了不幸嗎?他打了你嗎?他欺騙了你嗎?都不是,總之,僅僅是為了他太好了你才這么折磨他,僅僅是為了你欺騙了他你才這么恨他,這樣也太過分了。”

她走近利穆贊,眼睛盯著他說:

“是你責(zé)備我欺騙他嗎?你?你?你?你真是一個沒有良心的東西!”

他有點兒感到難為情,辯解著說:“我根本不是責(zé)備你,我親愛的朋友,我只是請求你對你的丈夫稍許好一些,因為我們兩個人都需要得到他的信任。我想你也應(yīng)該懂得這一點。”

他們兩人靠得很近,他是個高個子,棕色的頭發(fā),頰髯很長,舉止有點兒庸俗,像一個自鳴得意的漂亮小伙子;她生得很姣小,面色紅潤,頭發(fā)金黃,是一個顯得有點兒輕浮的巴黎小市民。她出生在一個店鋪里,是在鋪子里長大的,她整天在門口張望,也就是在這樣的機(jī)會中,她和一個生性敦厚的過路人結(jié)了婚。這個人每天早出晚歸都走過她店鋪門口,看到她以后就熱烈地愛上了她。

她說:“可是你不懂得,大傻瓜,就是因為他娶了我,也就是因為他買了我,我才這么厭惡他。因為所有他說的,他做的,他想的都刺激我的神經(jīng)。尤其因為是他做了我的丈夫,而不是你,我更覺得氣憤難平。盡管他并不來妨礙我們,我總感到有他插在我們的當(dāng)中。還有?……還有?……不,總之,他什么也看不出來,真是太笨了!我寧可他多少有點兒嫉妒也好!有時候我真想對著他叫:‘你一點也看不出來嗎?蠢豬,你真的不知道保爾是我的情夫嗎?’”

利穆贊笑了起來:“暫且你還是別說,別打亂了我們的生活。”

“啊,我不會打亂我們的生活的,嗨!和這樣的白癡打交道,什么也不用怕。不,可是你不懂得我看到他有多惡心,多難受,真是叫人難以相信。你,你似乎一直很喜歡他,很真誠地和他握手。男人有時候可真叫人莫名其妙。”

“總要懂得裝點兒假吧,我親愛的。”

“問題不在于裝假,我親愛的,而在于感情。你們男人,在你們欺騙另一個男人的時候,仿佛馬上就會比以前更喜歡他;而我們女人,我們從欺騙他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恨他。”

“我一點兒也看不出來,為什么要去恨一個搞上了他妻子的好人。”

“你看不出來?你看不出來?……這是一種感覺,你們男人是沒有的!有什么辦法呢?這是一種感覺得到但是又說不出來的東西。而且首先難道就不應(yīng)該?……不,你根本不懂,講也是白講!你們這些男人,你們沒有那種敏感。”

她笑著,一面帶著溫柔和狡猾的輕蔑神態(tài),把兩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把她的嘴唇向他伸去;他向她俯下頭去把她緊緊摟在懷里,他們的嘴碰在一起了。因為他們正站在壁爐架上的鏡子前面,從時鐘后面可以看到他們擁抱接吻的影子。

他們什么也沒有聽到,既沒有聽到轉(zhuǎn)動鑰匙的聲音,也沒有聽到開門的聲音;可是亨利埃特突然尖叫一聲,把利穆贊從她的懷里推開,他們發(fā)現(xiàn)巴朗正鐵青著臉,緊握著雙拳在看著他們,他鞋子已經(jīng)脫掉,帽子耷拉在額頭上。

他腦袋瓜不動,眼睛骨碌碌地輪流看著他們兩個人。他似乎發(fā)瘋了;接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就沖向利穆贊,把他緊緊抱住,似乎想把他掐死,他這一沖是那么猛,以致把利穆贊撞到了客廳的角落里;利穆贊站立不穩(wěn),兩只手在空中揮了一下,頭重重地撞在墻壁上。

亨利埃特意識到她的丈夫要把她的情夫打死,頓時就向巴朗撲了過去,抓住他的脖子,把她十只尖尖紅紅的指甲掐進(jìn)了他的皮肉,她像一個失去了理智的神經(jīng)質(zhì)女人一樣,拼命地掐,掐得血從她的指甲上濺了出來。她咬他的肩膀,就像要用牙齒把他撕成碎片一樣。

被掐住的巴朗透不過氣來,放掉了利穆贊,來擺脫掛在他脖子上的妻子,他抱起她的身體,用力一摔,把她扔到了客廳的另一頭。

他這是好人發(fā)脾氣,是弱者氣急敗壞的一時發(fā)作,不可能延續(xù)很長時間,接著他精疲力竭,氣喘吁吁地站在他們兩人中間,不知道他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辦。他一時的瘋狂全發(fā)泄在這下猛勁里面了,就像剛打開酒瓶子涌出的泡沫一樣;他那股不同尋常的力氣消失了,連氣也透不過來了。

他剛剛能夠講話,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滾……你們兩個人……馬上就滾!……”

利穆贊一動不動地貼著墻壁呆在那兒,他嚇得有點兒糊里糊涂,連一個小指頭也不能動彈;亨利埃特兩只拳頭抵在獨腳的小圓桌上,腦袋沖在前面,披頭散發(fā),胸衣敞開,胸脯裸露,就像一頭就要撲過來的野獸那樣等待著。

巴朗用比剛才更響亮的聲音吼道:

“滾,馬上就滾……滾!”

看到他第一次發(fā)作已經(jīng)過去,他妻子膽子又壯了一點,于是又站直了身子,向他走了兩步,幾乎有點兒咄咄逼人地問道:

“你瘋了嗎?……你碰到什么事了?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打人?”

他向她轉(zhuǎn)過身去,舉起拳頭要打她,一面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啊!……啊!……這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我剛才全都聽到了,你知道嗎……全都聽到了!……壞蛋!……壞蛋!……你們兩個都是壞蛋!……滾!……兩個人都滾……馬上就滾!……要不我就殺了你們!……滾!……”

她懂得事情已無法挽回,他已經(jīng)知道,她根本不可能再狡辯了,只能屈服。可是她又變得厚顏無恥,她對這個男人的怒氣又升了上來,又使她膽子大了起來,她一心想向他挑釁,頂撞他。

她聲音響亮地說:

“走,利穆贊。既然他要攆我們走,我就到您家里去。”

可是利穆贊還是沒有動。巴朗又一次怒火上升,開口叫道:

“那么滾呀!……滾!……壞蛋!……不然!……不然!……不然……!”

他抓起一把椅子,在頭上揮舞起來。

這時候,亨利埃特快步走過客廳,抓住她情夫的胳膊,把他從仿佛把他粘住了的墻壁上拉了過來,拖著他往門口走去,一面說:

“走吧,我的朋友,走吧,您沒有看到這個人已經(jīng)發(fā)瘋了嗎……走吧!……”

就在她走出去的時候,她又回頭看看她的丈夫,心里尋思著在離開這個家的時候能干些什么來傷他的心。她突然想起一個念頭,一個惡毒的,殘酷的,包含著女人的所有的卑鄙無恥的念頭。

她語氣堅決地說:“我要把我的孩子帶走。”

巴朗目瞪口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的……你的……孩子?……你還敢……你還敢要你的孩子?……在于了……啊!啊!啊!這太不像話了!……你還敢……你滾吧,婊子!……滾吧!……”

她又向他走來,好像氣已經(jīng)出了,幾乎是臉帶微笑地來向他挑戰(zhàn),她和他靠得近近的面對面地對他說:

“我要我的孩子……而且你也沒有權(quán)利留下他,因為他不是你的……你聽著,你聽好了……他不是你的……他是利穆贊的!”

巴朗不知所措地叫道:“你胡說……你胡說……壞蛋!”

可是她接著說:“笨蛋,大家都知道了,除了你。我對你說父親是他。只要看看就行了……”

巴朗在她面前踉踉蹌蹌地向后退去。接著他突然回過身去,抓起一支蠟燭,奔到隔壁房間去了。

他幾乎馬上又回來了,手里抱著裹著被子的小喬治。孩子被突然驚醒,嚇得哭了起來。巴朗把孩子往他妻子的手里一扔,然后一言不發(fā)地把她猛推到門外樓梯口,利穆贊正膽戰(zhàn)心驚地等在那兒。

隨后他又把門關(guān)上,把鑰匙轉(zhuǎn)了兩圈,插上了門閂。一回到客廳里,他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板上。

2

巴朗開始一個人生活,完完全全地一個人生活。在他們分居以后的頭幾個星期里,他對新生活還感到有些異樣,他還不能考慮很多。他又開始過獨身生活,恢復(fù)了閑蕩的習(xí)慣,像從前一樣上飯館吃飯。為了盡量避免別人的流言蜚語,他由律師安排付給他妻子一筆津貼。可是,漸漸地,他開始經(jīng)常不斷地想到孩子。晚上,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他會突然為聽到喬治喊“爸爸”的聲音,他的心就開始怦怦地跳動起來,他馬上就站起來去打開樓梯口的門,去看看孩子會不會碰巧真的回來了。是的,孩子很可能像狗和鴿子一樣自己回家,為什么孩子的本能就及不上動物呢?

看到是自己聽錯了以后,他又回來坐在他的扶手椅里,想著他的孩子。他成天成夜,幾小時幾小時地想著孩子。這不單是一種精神上的困擾,而且是一種肉體上的騷動,一種感覺上的需要,他心情煩躁,一心想擁抱兒子,吻他,擺弄他,讓他坐到膝蓋上,抱著他在手里跳,翻跟斗。過去那種愛撫老是在他腦際縈回,使他非常激動。他感到孩子的胳膊摟著他的脖子,小嘴巴親熱地吻著他的胡子,細(xì)軟的頭發(fā)擦著他的腮幫子。對從前那種湊到他嘴邊來的溫暖、嬌嫩細(xì)軟的皮膚的溫存,他渴望得像發(fā)了瘋一樣,就像渴望一個已經(jīng)逃走了的心愛的女人。

走在街上,他會突然哭起來,因為他想到了過去散步的時候,他的胖胖的小喬治,邁著碎步在他身旁小跑。這個小喬治很可能是他的。于是他就回到家里,雙手捧著頭,一直哭到晚上。

此外,他還一天二十次,甚至上百次地問自己:“他究竟是不是喬治的父親?”特別是在夜里,他對這個念頭會作出無窮無盡的解釋。每天晚上一睡到床上,他就要重新反復(fù)作這些不得要領(lǐng)的自問自答。

從他妻子走了以后,起先他不再有什么懷疑了。孩子,當(dāng)然是利穆贊的,可是后來他又漸漸開始猶豫了。當(dāng)然,亨利埃特的話不可能有任何價值。她是在向他挑釁,要傷他的心。他冷靜地反復(fù)考慮以后,認(rèn)為她撒謊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也許只有利穆贊才有可能講真話。可是怎么才能知道這件事呢?怎么去問他呢?怎么才能逼他承認(rèn)呢?

有幾次巴朗半夜里起來,決定去找利穆贊,請求他說明真相,他要什么就給他什么,為了結(jié)束這種難熬的痛苦。接著他又失望地重新睡下去,因為他考慮到情夫可能也會撒謊!甚至可以說他一定會撒謊,為了不讓真正的父親領(lǐng)回他的兒子。

那么怎么辦呢?毫無辦法!

于是他懊悔自己太魯莽,把事情搞糟了,他沒有好好考慮考慮,他沒有再忍耐一下,他應(yīng)該假裝糊涂,再等上一二個月,好讓自己親眼看看情況。他本來應(yīng)該裝作毫不懷疑,讓他們慢慢地露出馬腳。他只要看看利穆贊怎樣抱吻孩子就可以猜到事情的真相,澄清事實。朋友和父親的抱吻是不一樣的。他本來可以在門后面窺視他們!他為什么沒有想到這一點呢?如果當(dāng)利穆贊一個人和喬治在一起的時候,不是馬上把他抱起來,摟在懷里,熱情地吻他,如果他漫不經(jīng)心地讓孩子一個人玩,不去關(guān)心他,那么孩子就肯定不是他的。那就是說他不是,他不相信自己是,他不認(rèn)為自己是孩子的父親。

這樣的話,巴朗就可以趕走母親,留下孩子,那么他就會感到幸福,非常幸福。

他又回到床上,渾身是汗,心情痛苦,他竭力回憶利穆贊對孩子的態(tài)度。可是他什么也想不起了,任何姿勢,眼色,說話,可疑的愛撫都想不起。而且母親也不怎么關(guān)心她的孩子。如果孩子是她和情夫生的,她肯定會更喜歡他的。

那么就是說他們是為了報復(fù),為了懲罰他突然抓住了他們才殘酷地奪走了他的孩子。

他決定天一亮就到法官那兒去要求把喬治領(lǐng)回來。

可是他剛下了這個決心,就感到心里有了另外一種相反的堅定的想法,既然自從他結(jié)婚的第一天起利穆贊就是亨利埃特的情夫,一個被她所愛的情夫,她一定是非常熱情地委身于他,這種委身,這種熱情是會讓女人懷上孩子的;而亨利埃特在和他巴朗的夫妻生活中,她那種冷冰冰的矜持態(tài)度對她的生兒育女不就是一種障礙么!

那么他去要求領(lǐng)回來的,留下來永遠(yuǎn)待在他身邊照看的是一個別人的孩子!他一看到他,一抱吻他,一聽到他叫“爸爸”,腦子里就不能沒有這個折磨人的念頭:“他根本不是我的兒子!”這樣的話,他將要自作自受,無時無刻不受這種痛苦的思想的煎熬,永遠(yuǎn)過這種不幸的生活。不,還是一個人留下,一個人生活,一個人衰老,一個人死去的好。

這種可怕的躊躇不決,這種無法減輕和中止的痛苦不分晝夜的反復(fù)出現(xiàn)。他特別害怕傍晚時降臨的黑暗和薄暮時襲來的憂郁。這時候在他心頭就仿佛有一陣愁苦的雨,失望的洪水隨著黑夜一齊瀉落下來,把他淹沒,使他發(fā)狂。他害怕他的思想就像害怕歹徒,他逃避它們,就像逃避一只在追逐他的野獸。他特別害怕他漆黑可怕的住處,和那冷冷清清的街道;街上僅有的是隔一段距離一只點燃著的煤氣燈,遠(yuǎn)處孤獨的行人的聲音就像一個不懷好意的流浪漢,根據(jù)他是面對您走來,或者是尾隨著您,使您放慢或者加快自己的步子。

于是巴朗不由自主地、本能地向燈火輝煌、人頭攢動的大街走去。燈光和人群吸引著他,使他分心,使他頭暈?zāi)垦!=又?dāng)他對到處游蕩,對在人潮里漫步感到了厭倦,當(dāng)他看到行人逐漸稀少,人行道上慢慢冷落的時候,他由于害怕孤獨和冷清,使他不由得向一家燈火通明,顧客盈門的大咖啡館走去。他像蟲子飛向火光那樣走去,坐在一張小圓桌前面,要了一大杯啤酒,慢慢地啜飲著,每次看到有一個顧客站起來走出去,他就感到惴惴不安。他真想去挽住他的胳膊留住他,求他多呆一會兒,他多么害怕那個時間的到來:侍者站在他面前,怒沖沖地對他說:“喂,先生,打烊了!”

因為每天晚上他都要待到最后一個。他看著收拾桌子,煤氣燈一只只熄掉,只剩下兩只:他桌子上一只和柜臺上一只。他郁郁不樂地看著女賬房點錢,并把錢鎖進(jìn)抽屜;于是他也走了,被侍者推了出來,侍者嘴里還在咕噥著:“真是一個討厭鬼!好像他不知道睡在哪里似的!”

他孤單單地踏上陰暗的大街,頓時又想起了喬治,并絞盡腦汁地去思索自己到底是不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心里非常痛苦。

他就這樣養(yǎng)成了去啤酒店的習(xí)慣,那里面滿座的酒客使人覺得仿佛置身于一些親切和安靜的人群之中,煙草的煙霧可以消除不安,烈性啤酒能使腦子遲鈍,內(nèi)心平靜。

他就在啤酒店里生活。早晨一起身,他就去那兒找鄰座,自己的目光和思想都集中到他們身上。接著,因為懶得動,他就在那兒吃早餐。中午時分,他就用他的茶碟敲敲大理石桌面,侍者立即送上一只盤子,一只玻璃杯,一塊餐巾和當(dāng)天的午餐。吃完午餐以后,他就慢慢地喝著他的咖啡,眼睛盯在白蘭地上,它可以使他頭腦麻木足足一個小時。開始他用嘴唇稍許抿抿這種科涅克白蘭地科涅克白蘭地:科涅克是法國西南部夏朗德省城市,那兒及附近一帶所生產(chǎn)的白蘭地品質(zhì)極佳。,像是在品味,只是用舌尖嘗嘗這種液體的滋味;隨后他仰起脖子,讓酒一滴一滴倒進(jìn)他的嘴里,慢慢地使這種烈性酒布滿他的軟頜硬頜,他的牙齒牙床,他整個嘴巴里面的粘膜層,混合在因此而分泌出來的清淡的唾沫之中。這樣混合以后,酒味就淡了一些,他就慢慢地咽下去,感到這種飲料順著他的喉嚨一直流進(jìn)他的胃里。

每次用餐以后,他就這樣在一個多小時里面小口小口地喝下三四小杯白蘭地,使他進(jìn)入一種朦朧狀態(tài)。于是他垂著頭,閉著眼打盹。他到下午三四點鐘時醒來,馬上就向侍者在他瞌睡時已經(jīng)放在他面前的一大杯啤酒伸過手去。他喝完以后,在他紅色天鵝絨軟墊椅子上挺挺身子,往上提了提褲子,又往下拉了拉背心,為了蓋沒在褲子和背心之間露出的一截白色的襯衣,接著他撣了撣他禮服的領(lǐng)子,把他襯衣的袖子拉出外套的袖口,隨后拿起他早上已經(jīng)看過的報紙。

他又從第一行看到最末一行,包括廣告、求職啟事、通知、交易所牌價和劇院節(jié)目欄。

在四點鐘到六點鐘之間,他到林蔭大道上兜一個圈子,他說是為了去呼吸一些新鮮空氣;然后他又回來坐在別人為他保留的位子上,要一份苦艾酒。

于是他和一些他已經(jīng)認(rèn)識了的老酒客聊天。他們評論當(dāng)天的消息,社會新聞和政治事件,就這樣一直談到用晚餐。晚餐以后的時間直到啤酒店打烊,就和下午一樣打發(fā)過去。接下來的時間對他來說是非常可怕的,他必須回到黑暗中去,回到充滿可憎的回憶和使人苦惱不安的念頭的空房間里去。從前的老朋友、親戚,任何可以勾起他對過去生活回憶的人他一個也不再來往了。

因為他那套房間對他來說已變成地獄一樣可怕,他就在一個大飯店里租了一個房間,一個中二樓中二樓:大樓房中底層與二樓之間的夾層。的漂亮舒適的房間,在那兒可以觀望過往行人,在這樣大一座公用的大樓里面,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孤獨的了,他感到身邊擠滿了人,他聽到隔壁房間里的說話聲音。可是每當(dāng)他面對著撩起帳子的床鋪和寂寞孤獨的爐火,感到他過去的痛苦折磨得他受不了時,他就走到飯店的大走廊里,像一個飯店職員那樣來回踱步。他沿著那一扇扇關(guān)著的房門走著,心情憂郁地看著放在每一扇房門前的一雙雙鞋子。小巧玲瓏的女式靴蜷縮在高大結(jié)實的男式半統(tǒng)靴旁邊。他心里尋思,所有這些人肯定都是非常幸福的,他們在他們的熱被窩里,正相互依偎著,或是擁抱著,沉浸在溫柔的夢鄉(xiāng)里。

五年就這樣過去了,平平淡淡的五年,沒有什么其他值得一提的大事,除了間或花掉兩個路易路易:有法國國王路易十三等人頭像的法國舊金幣,合二十法郎。換來的兩個小時的愛情。

有一天,他在瑪大肋納教堂和德羅奧街瑪大肋納教堂和德羅奧街都在巴黎第九區(qū),也就是歌劇院區(qū)內(nèi)。瑪大肋納教堂附近有瑪大肋納林蔭大道、嘉布遣會修女林蔭大道和意大利人林蔭大道,向北通到德羅奧街街口,這一帶是十九世紀(jì)巴黎生活的高級地區(qū)。之間作日常散步,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的姿態(tài)很刺眼,旁邊有一位身材高大的紳士和一個孩子陪同著。這三個人在他面前走著。他心里想:“我一定在哪兒看到過這幾個人?”驀地,他從一個手勢上認(rèn)出了這是他妻子,他的妻子和利穆贊,還有他的孩子,他的小喬治。

他的心跳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了,可是他沒有停下來,他想看看他們,他跟在他們后面。他們很像是一家人,一個幸福美滿的有產(chǎn)階級家庭。亨利埃特倚在保爾的胳膊上,輕輕地在對他說話,一面還斜眼看看他。巴朗看到的是她的側(cè)面,認(rèn)出了她臉蛋的輪廓,她嘴巴的動作,她的微笑和她溫柔的目光。他特別注意孩子。他長得多高大多壯實啊!巴朗看不到他的面孔,只看到了掛在他頸脖子上的長長的金黃色的鬈發(fā)。那是喬治,這個光著腿肚子的高個子男孩子,走在他的母親身旁,樣子有點兒像大人了。

他們在一家商店前站定了,他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們?nèi)齻€人的正面。利穆贊頭發(fā)白了,年紀(jì)老了,也瘦了;他妻子卻相反,仿佛更年輕了,而且還胖了些;喬治和過去大不相同,變得認(rèn)不出來了。

他們繼續(xù)向前走去。巴朗還是跟在他們后面,接著又跨著大步走到他們前面,隨后又折回來,這樣可以當(dāng)面看看他們。當(dāng)他和孩子面對面擦過時,他真恨不得把孩子抱起來搶走。他裝作出于無意似的碰了碰孩子,喬治扭過頭來生氣地瞅了瞅這個笨手笨腳的人,巴朗受了這個眼色的打擊和傷害,他感到這個眼色在他后面追隨他,便像個小偷似的逃走了,生怕被他的妻子和她的情夫認(rèn)出來。他一直奔到那家啤酒店里,氣喘吁吁地摔倒在他的椅子上。

這天晚上,他喝了三杯苦艾酒。

這次見面,留給他心里的創(chuàng)傷,使他痛苦了四個月時間,每天夜晚,他仿佛又看到了他們?nèi)齻€人,父親、母親、孩子,他們在回家用晚餐之前,平靜愉快地在林蔭大道上散步。這種新的幻覺,代替了過去的幻覺,現(xiàn)在遇到的是另外一種事情,是另外一種幻覺,也就是另外一種痛苦。小喬治,過去他那么喜愛、吻了那么多次數(shù)的小喬治已經(jīng)消失在那遙遠(yuǎn)的過去之中,他看到的是另外一個露著腿肚子的大孩子,就像過去的那個喬治的哥哥,可是這一個卻不認(rèn)識他!這種念頭使他肝腸寸斷。過去的孩子對他的愛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們之間已經(jīng)不存在任何聯(lián)系,孩子看到他不會再張開胳膊,他甚至還看到孩子用一種兇狠的目光瞅他。

漸漸地,他的心靈又日趨平靜,他那種精神上的折磨日漸減弱,晚上出現(xiàn)在他眼前、和他糾纏不休的形象慢慢變得模糊不清,也不常來了。他又開始有點兒像平常人那樣生活,像所有那些在大理石桌面上喝著大杯啤酒,在蒙著破舊的天鵝絨的軟墊椅子上磨損褲子的人那樣無所事事地生活。

他的歲月在煙草的煙霧中慢慢度過,他的頭發(fā)在煤氣燈下漸漸脫落,他把每星期洗一次澡,半個月理一次發(fā),買一件新衣服或者一頂新帽子當(dāng)作了大事情。當(dāng)他戴著一頂新帽子來到啤酒店時,他在就座以前總是久久地望著鏡子,把帽子戴上摘下好幾次,用各種不同的方式戴它,最后他對他的一位女朋友——柜臺上那位很有興趣地望著他的女管賬——說:“您覺得這頂帽子我戴著合適嗎?”

他一年上兩三次劇院;在夏天,他就到香榭麗舍大街香榭麗舍大街:巴黎市內(nèi)最繁華的一條街道,在其西北面盡頭是星廣場,廣場上有拿破侖一世建于一八〇六年至一八三六年方才建成的凱旋門。朝東南通往杜伊勒里公園和盧浮宮前的協(xié)和廣場,廣場上有一八三一年由埃及運來的方尖碑。一家有音樂表演的咖啡館里度過幾個夜晚。他從那兒回來的時候,頭腦里還記著幾支曲子,他好幾個星期都在心里吟唱著這些曲子,有時他坐在他那大杯啤酒前面,還邊哼邊用他的腳打拍子。

年復(fù)一年地就這么單調(diào)平凡地過去了,時間仿佛過得很快,因為生活過得很空虛。

他并不感到時間在流逝,他坐在啤酒店的桌子前面平心靜氣地等待著死亡的來到,只有那面大鏡子——他那頭發(fā)越來越稀少的腦袋靠在上面的大鏡子——能反映出時間對人的摧殘,時間在消逝的同時也在蹂躪、吞噬著可憐的人們。

現(xiàn)在他很少再想到那場使他一生不幸的悲劇,因為離開那個可怕的夜晚,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年了。

可是他后來過的生活使他衰老了,使他越來越衰弱了。啤酒店的老板——他進(jìn)這家啤酒店喝酒以來的第六個老板——經(jīng)常對他說:“您應(yīng)該振作起來,巴朗先生,您應(yīng)該到鄉(xiāng)下去透透空氣,說真的,您最近幾個月變得很厲害。”

他的顧客剛走出去,這個啤酒商便把他心里的想法告訴了他的女管賬:“這個可憐的巴朗先生情況不佳,老待在巴黎不出去走走是不好的。他相信您的話,想法子勸他經(jīng)常去郊外走走,吃點兒紅酒浸魚片,夏天就要到了,這樣對他的身體有好處。”

好心的女管賬對這個老顧客很同情,每天都對巴朗嘮叨:“喂,先生,下決心去呼吸一些新鮮空氣吧!天氣好的時候鄉(xiāng)下可真是美啊!唉!我!假如我有條件,我要到鄉(xiāng)下去過一輩子!”

接著她把自己的夢想告訴他聽,那些一年到頭被關(guān)在鋪子的大玻璃櫥窗后面的可憐的女孩子的天真而富有詩意的美夢,她們看著街道上一幕幕虛假繁榮的景象,心中想著恬靜愜意的田野生活,想著綠樹濃蔭,想著陽光下的草地,密林,清澈的河水,躺在草地上的母牛,還有那各種各樣的花,各種到處生長的野花,藍(lán)的、黃的、紫的、淡紫的、粉紅的、白的,所有那些鮮艷嬌媚,芳香撲鼻,人們走過時會采來做大花環(huán)的自然界的花兒。

她滔滔不絕地向他談著她那沒有實現(xiàn)的,也不可能實現(xiàn)的永恒的愿望,談得非常高興;而他,一個不抱任何希望的可憐的老頭兒,也聽得津津有味。后來,他坐到柜臺旁邊來和佐埃小姐一起聊天,和她一起談?wù)撪l(xiāng)下的情況。于是,慢慢地,他也有點兒想到鄉(xiāng)下去一次,看看在這大城市的墻外,是不是真有她說的那么美好。

一天早上他問道:

“您知不知道,在巴黎郊區(qū),哪兒可以好好地吃上一頓午餐?”

她回答說:

“您上圣日耳曼臺地去嘛,那兒非常美。”

從前,在他剛訂婚的時候,他曾去那兒散步過。他決定去舊地重游。

他選了一個星期天,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只是因為大家習(xí)慣上都在星期天出門,盡管他不在星期天也同樣什么也不干。

也就是說,他在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動身到圣日耳曼去了。

那是在七月初,天氣晴朗暖和。他坐在車廂窗口,看著樹木和巴黎郊區(qū)式樣新奇的小房子向后奔去。他悶悶不樂,對自己屈服于這個新的愿望,破壞了自己的習(xí)慣覺得很煩惱。景色在變化,可是又幾乎都是千篇一律,使他很乏味。他覺得口渴,每到一站都想下車,到露出在車站后面的咖啡館里找個位子,喝一兩杯啤酒,隨后搭第一班開往巴黎的列車回去。而且旅程似乎非常長。只要他眼前的東西是靜止的,他就可以整整幾天地坐著;可是他現(xiàn)在盡管是坐著,位置卻在不停地移動,看到所有的景色都在變,而他自己卻紋絲不動,他覺得這太惱人了,也太累人了。

不過他對塞納河很感興趣,每次他穿過它的時候都是如此。在夏圖的橋下面,他看到一些小快艇,它們在赤裸著膀子的槳手的劃動下,一下一下往前沖去。他心里想道:“這些小伙子一定是什么心事也沒有!”

在貝克的橋兩側(cè)蜿蜒展開的長長的河道,在他心底里激起了到河岸上去散步的淡淡的愿望。可是火車已經(jīng)鉆進(jìn)隧道,從隧道里出來就是圣日耳曼站,很快就停靠在月臺上。

巴朗下了火車,因身體疲倦而腳步沉重;他反背著手向平臺走去。一直走到鐵欄桿那兒,他停下來朝遠(yuǎn)處觀望。廣闊的平原展現(xiàn)在他面前,這片平原大得像海洋一般,遍地碧綠,有很多巨大的村莊,人口像城市一般稠密。幾條白色的公路穿過這遼闊的原野,一叢叢的樹林到處可見,維齊內(nèi)的那些湖泊像銀盤似的閃閃發(fā)光,遠(yuǎn)處薩諾瓦和阿爾讓特依的山丘在一片淡藍(lán)色的薄霧籠罩下隱約可見。早晨的水汽,大地受熱以后散發(fā)出的一層薄霧似的濕氣,塞納河——它穿越平原,繞過村莊,沿著小崗子,像一條不見頭尾的巨蟒一樣伸展開去——的潮氣,這一切給這沐浴在炎熱的陽光下的無邊無際的景色披上了一層輕紗。

和煦的暖風(fēng)挾帶著生機(jī)旺盛的萬頃蒼翠的陣陣清香,吹拂在皮膚上,直透肺腑,仿佛可以使心靈年輕,使腦袋開竅,使血液奔騰。

巴朗感到有點兒奇怪,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他看到這片芳原綠野不禁眼花繚亂;他低聲說道:“啊,這兒真不錯!”

接著,他向前走了幾步后重新又停下來觀看。他以為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的不熟悉的東西,并不是他眼睛看到的東西,而是他心靈中感覺到的東西,一些未知的事情,一些隱約可見的幸福,一些端倪初露的快樂。他從來也沒有想到生活中還會有這樣一個寬廣的世界,這個無邊無際的原野突然在他面前展現(xiàn)了。

他感到他那愁苦的一生仿佛被那普灑大地的燦爛陽光照得通亮。他看到了他過了二十年的單調(diào)平淡得使人心碎的啤酒館生活。他原來可以和別人一樣到別處去旅行;到別處,到大海那邊的異國人民中,到不熟悉的土地上去旅行,對所有其他人熱愛的東西、藝術(shù)、科學(xué)產(chǎn)生興趣;熱愛豐富多彩的生活,也就是那神秘莫測、使人陶醉或者是使人心碎、變化無常,難以解釋和稀奇古怪的生活。

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晚了。他將要一大杯啤酒、一大杯啤酒地喝下去,一直喝到死,沒有家庭、沒有朋友、沒有希望、對任何事物都不感興趣。他感到無限惆悵,一心想逃走,想隱藏起來,回到巴黎,回到他的啤酒店,回到他的麻木不仁中去!所有在他那一潭死水似的心靈中的念頭、夢想、愿望都覺醒了,被這原野上的陽光攪動了,他感到如果他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他就要失去理智,他馬上向亨利四世閣亨利四世閣:今天尚在圣日耳曼存在的旅館兼飯店。莫泊桑時代有這樣的廣告牌:“亨利四世閣旅館一飯店,歷史性房屋,圣日耳曼臺地上的唯一建筑。景色美麗,全年開放。”走去,到那兒去用午餐,去借酒澆愁,至少可以找個人聊聊。

他在一個可以飽覽四周田野景色的樹叢中的一張小桌子前坐了下來,點好了菜,并要求馬上給他端來。

另外有幾個游客也來了,坐在旁邊的桌子上。他心里稍許舒服了些,他不再感到孤獨了。

在一個花棚下面,有三個人在用午餐。他像看與己無關(guān)的人那樣向他們隨便掃了幾眼,但沒有仔細(xì)看。

突然,一個婦女的聲音使他打了一個寒噤,連骨髓也抽搐起來了。

這個女人剛才說:“喬治,你把這只雞切切開。”

另外一個聲音回答:“是,媽媽。”巴朗抬頭一看,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立即就猜出了這是些什么人!當(dāng)然,他幾乎認(rèn)不出他們了。他的妻子皮膚雪白,身體很壯實,看上去是一位神色莊嚴(yán)、令人肅然起敬的夫人。她伸著頭在吃,生怕沾上油漬,盡管她胸前已經(jīng)系了一塊餐巾。喬治已經(jīng)是個成年男子了。他蓄著胡子,就是那種長在青少年臉上的長短不齊的、卷曲的、幾乎沒有什么光彩的胡子。他戴一頂大禮帽,穿一件白色斜紋布背心,戴一塊單片眼鏡,那肯定是為了顯得風(fēng)度瀟灑才戴的。巴朗驚慌失措地看著他!這是喬治,他的兒子?不,他不認(rèn)識這個年輕人;在喬治和這個年輕人之間不可能有任何共同之處。

利穆贊背對著他在吃,肩膀稍許有些聳起。

他們?nèi)齻€人到鄉(xiāng)下有名的飯店來用午餐,那就是說他們似乎是幸福和愉快的,他們過去的生活一定是美滿的,是一種溫暖的小家庭生活,充滿無數(shù)構(gòu)成幸福生活的瑣碎小事,充滿著感情和戀人之間相互傾訴的綿綿情話。他們就是這樣生活的,在騙了他,偷了他,毀了他以后,靠了他巴朗的錢生活的。

他們強(qiáng)使他這個無辜的、純樸的、忠厚的人,嘗到了各種各樣孤獨之苦,強(qiáng)使他在人行道和啤酒店柜臺之間過一種令人憎惡的生活,強(qiáng)使他遭到各種各樣的精神折磨和肉體上的痛苦!他們把他變成了一個無用的人,一個迷失在世界上的人,一個沒有任何樂趣和期待,對任何人和物都不抱任何希望的可憐的老頭兒。對他來說,大地上空無一物,因為他不愛大地上的任何東西。他可以跑到所有人的家里,跑到每一條街上去,走進(jìn)巴黎每一幢房子,打開每一個房間的門,可是他不可能在任何一扇門的后面看到那張他在到處尋找的心愛的臉,在見到你時發(fā)出微笑的一張女人的臉或者是孩子的臉。他特別扔不開的是那種念頭,就是打開門時門后有什么人在等著他去擁抱的念頭。

而這一切都是這三個壞蛋的錯,是這個無恥的女人的錯,是這個卑鄙的朋友的錯,是這個金黃色頭發(fā),神情倨傲的高個兒青年的錯。

他現(xiàn)在怨恨這個孩子就像怨恨那兩個人一樣!他不是利穆贊的兒子嗎?如果不是這樣,利穆贊會留下他,會喜歡他嗎?如果利穆贊不知道孩子是他的,真的是他的,他不是會很快就遺棄母親和孩子了嗎?一個人能扶養(yǎng)別人的孩子嗎?

這三個人就在這兒,就在眼前,這三個使他吃了這么多苦的壞蛋。

巴朗瞅著他們,心里越來越生氣,過去他所受到的所有痛苦不安和失望都突然紛繁地呈現(xiàn)在他腦際;尤其是因為他看到他們那平靜和滿足的神情更是惱火。他真想把他們殺了,把他手里的蘇打水瓶向他們?nèi)尤ィ阉巯驴吹降牟粫r地向他的盤子俯下去又馬上抬起來的利穆贊的腦袋砸碎。

那么就是說他們還將這樣無憂無慮地安靜舒適地生活下去。不,不,這太過分了!他要報仇,既然他們現(xiàn)在落到了他的手里,他要立即報仇。但是怎么報法呢?他苦苦思索,想了好多像長篇連載小說里讀到過的那些可怕的情景,但沒有想出切實可行的方法。

于是他一口一口地喝酒,為了鼓起勇氣,為自己壯膽;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

突然他有了一個主意,一個可怕的主意:這時候他停止喝酒,好把這個主意再通盤考慮一下。他嘴唇上露出一個微笑;他咕嚕著說:“我抓住他們了,我抓住他們了!我們走著瞧,我們走著瞧!”

一個侍者問他:“先生還要吃些什么?”

“不要了,就來點兒咖啡和科涅克白蘭地,要最好的。”

這時候他看到他們在呷著小杯里的酒。對他想干的那件事情來說,這個飯店里的人太多了,因此他要等他們離開,然后跟在他們后面。因為他們肯定要到平臺上或者森林里去散步的,當(dāng)他們走得稍許遠(yuǎn)一些,他再趕上去,然后他要報仇,是的,他要報仇!而且這樣做已經(jīng)有些遲了,他已經(jīng)吃了二十三年的苦。哈哈!他們根本不會想到他們將會遇到什么事情!

他們慢慢地吃完他們的午飯,泰然自若地談?wù)撝0屠事牪灰娝麄兊脑挘墒撬芸吹剿麄儼苍數(shù)纳駪B(tài)。他妻子的臉尤其使他怒火中燒。她神態(tài)倨傲,道貌岸然,仿佛是個堅貞不渝、賢惠虔誠、神圣不可侵犯的女人。

后來,他們付過賬離開座位了。這時候他看到了利穆贊的臉。他很像是一個退休的外交家,軟軟的、白色的頰髯一直掛到了大禮服的翻領(lǐng)上,看上去真像個大人物啊!

他們走出去了。喬治抽著一支雪茄,帽子歪到耳朵上。巴朗立即跟著他們出去了。

他們先在平臺上兜了個圈子,快快樂樂地像酒足飯飽的人那樣欣賞了一番優(yōu)美的景色,隨后他們走進(jìn)了森林。

巴朗搓搓手,一直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他們后面,一面隱蔽好自己,為了不過早地引起他們的注意。

他們慢慢地走著,沐浴在蒼翠的景色和暖洋洋的空氣中。

亨利埃特靠在利穆贊的胳膊上,在他旁邊,身子直挺挺地往前走著,就像一個可靠和自豪的妻子。喬治用他的細(xì)手杖抽打著樹葉子,有時輕輕一躍跳過路邊的溝壑,就像一匹準(zhǔn)備奔入枝葉叢中的小駿馬。

巴朗慢慢地向他們走去,由于心情激動和疲勞而氣喘吁吁,因為他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這樣走路了。他很快就趕上了他們,可是他感到一種恐懼,一種模糊不清、難以解釋的恐懼。他超過了他們,準(zhǔn)備再折回來,面對他們迎上去。

他向前走著,心里怦怦地跳,現(xiàn)在他覺得他們就在他后面,他不斷地對自己說:“啊,是時候了,勇敢一點!勇敢一點!是時候了。”

他轉(zhuǎn)過身來,他們?nèi)硕甲诓莸厣系囊豢么髽湎旅妫麄円恢痹诮徽勚?/p>

這時候他下了決心,于是他快步走了回來。面對著他們,在大路中間站定,語氣生硬,聲音因為激動而有點兒顫抖地說:

“是我,我來了!你們沒有想到吧?”

三個人都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這個他們以為神經(jīng)失常的人。

他接著說:

“你們似乎沒有認(rèn)出我,那就好好瞧瞧我吧!我是巴朗,亨利·巴朗!嗯,你們想不到吧?你們以為這件事已經(jīng)了結(jié)了,你們以為你們永遠(yuǎn)見不到我了,永遠(yuǎn)見不到我了。啊!根本不是這么回事,我這不是又回來了!現(xiàn)在,我們來把事情講講清楚!”

亨利埃特嚇愣了,她雙手捂住臉,低聲說道:“啊!我的天啊!”

喬治看到這個陌生人像是在威脅他的母親,便站起來,準(zhǔn)備去抓他的領(lǐng)子。

利穆贊也大驚失色,用他驚恐的眼睛望著這個幽靈,這個幽靈在喘息了幾秒鐘以后繼續(xù)說:“那么我們現(xiàn)在來把事情講講清楚吧,現(xiàn)在是時候了!啊!你們欺騙了我,你們強(qiáng)迫我過一種苦役犯的生活,而你們原來以為我再也抓不到你們了!”

這時候年輕人抓住他的肩膀,一面推他一面說:

“您瘋了嗎?您想干嘛?快走您的路,要不然,我呀,我就狠狠揍您一頓!”

巴朗回答說:“我想干嘛?我要告訴你這些是什么人。”

喬治非常惱火,用力推他,眼看就要動手打他。巴朗接著說:“放開我。我是你的父親……喂,看看他們現(xiàn)在還認(rèn)識我嗎,這些壞蛋!”

年輕人驚慌失措,把手放開了,向他母親轉(zhuǎn)過身去。

他一松手,巴朗便向他妻子走去:“嗯?告訴他我是誰,您!告訴他我叫亨利·巴朗,告訴他我是他的父親,既然他叫喬治·巴朗,既然您是我的妻子,既然你們?nèi)齻€人全靠我的錢生活,靠我把你們攆走以后給你們的每年一萬法郎的津貼活命的。就因為我把您和這個無賴、這個下流坯、您的情夫突然抓住了!——告訴他我是誰,我,一個正直的人,您嫁給我是為了我的財產(chǎn),從結(jié)婚第一天起我就被您欺騙了。告訴他您是誰,我是誰……”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氣得直喘氣。

這個女人聲音凄厲地叫道:“保爾,保爾,別讓他說下去,別讓他說下去,別讓他在我兒子面前講這些事。”

利穆贊也站了起來,他用非常輕微的聲音咕噥著說:“別說了,別說了,您知道您這是在于什么啊!”

巴朗怒氣沖沖地接著說:“我干什么我很清楚。這還沒有完呢。有一件事情我想弄個明白,一件折磨了我二十年的事。”

接著他轉(zhuǎn)身對驚恐萬狀靠在一棵樹上的喬治說:“你聽著,她離開我家的時候,她以為這樣背叛我還嫌不夠;她還想傷我的心。因為那時候你是我唯一的安慰;于是,她便把你帶走了,并向我保證說我不是你的父親,說你的父親是他!她是不是說謊?我不知道。二十年來我一直在琢磨著這件事情。”

他一直走到她面前,像演悲劇似的神情可怕,把她捂住臉的手拉開,說:“好吧!今天我要求您告訴我,我們兩個人之中哪一個是這個年輕人的父親,是他還是我;是您的丈夫還是您的姘夫。喂,喂,說啊!”

利穆贊向他撲了過去。巴朗把他推開,怒沖沖地嘲笑他說:“啊!今天你很勇敢嘛;那一天因為我要打死你,你逃到樓梯口,你今天比那天可勇敢多了。好吧!如果她不回答,就你來回答。你一定和她一樣清楚。你說,你是不是這個年輕人的父親?喂,喂,你說!”

他又回頭對他妻子說:“如果您不愿意把這件事告訴我,至少您得告訴您的兒子。今天他已經(jīng)成人了,他完全有權(quán)利知道誰是他的父親。我,我不知道,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我沒法告訴你,我的孩子!”

他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聲音變得尖利起來,像發(fā)癲癇似的揮舞著兩條胳膊。

“說啊……說啊……回答我……她不知道……我可以打賭她不知道……是的……她不知道……是的!她同時和兩個人睡覺!……哈哈!哈哈!……沒有人知道……沒有人……這樣的事情難道會有人知道?……你也不會知道,我的孩子,你也不會知道,不會知道得比我更多……永遠(yuǎn)不會知道……喂……你問問她……你問問她……你會看到她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你可以挑選嘛……是的……你可以挑選……他或者我……你挑吧……晚安……事情完了……如果她決定把這件事告訴你,你就來大陸飯店大陸飯店:巴黎當(dāng)時的一家旅館,在圣拉扎爾車站前面的圣拉扎爾街上。告訴我,好不好?……我知道了會感到高興的……晚安……我祝你們玩得痛快……”

接著他手舞足蹈地走了,一路上還在彌漫著生命氣息的樹蔭下喃喃自語。他不再回頭看他們。他被一股怒氣、一陣激情推動著往前走去,腦子里一直在想著這件事。

他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車站。一列火車正要開出。他登上了火車。一路上,他的怒氣慢慢地平息下來了,他又恢復(fù)了理智,回到了巴黎,對自己的大膽感到驚異不止。

他感到精疲力竭,就像有人打斷了他的骨頭一樣。不過他還是要上他那家啤酒館里去喝一大杯啤酒。

看到他進(jìn)來,佐埃小姐大吃一驚,問他:“已經(jīng)回來了,您累不累?”

他回答說:“是的……是的……很累……很累……您知道……一個人要是沒有出門的習(xí)慣,偶爾出去走走,會有多累!現(xiàn)在結(jié)束了,我再也不會去鄉(xiāng)下了,也許還是待在這兒好。從今以后,我再也不出門了。”

佐埃小姐沒有能使他講出這次郊游的情況,雖然她很想知道。

這天晚上,他生平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別人不得不把他抬回家去。

王振孫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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