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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情人(1)

王道乾 譯

致布魯諾·努伊唐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這個形象,我是時常想到的,這個形象,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這個形象,我卻從來不曾說起。它就在那里,在無聲無息之中,永遠使人為之驚嘆。在所有的形象之中,只有它讓我感到自悅自喜,只有在它那里,我才認識自己,感到心醉神迷。

太晚了,太晚了,在我這一生中,這未免來得太早,也過于匆匆。才十八歲,就已經是太遲了。在十八歲和二十五歲之間,我原來的面貌早已不知去向。我在十八歲的時候就變老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我從來不曾問過什么人。好像有誰對我講過時間轉瞬即逝,在一生最年輕的歲月、最可贊嘆的年華,在這樣的時候,那時間來去匆匆,有時會突然讓你感到震驚。衰老的過程是冷酷無情的。我眼看著衰老在我顏面上步步緊逼,一點點侵蝕,我的面容各有關部位也發生了變化,兩眼變得越來越大,目光變得凄切無神,嘴變得更加固定僵化,額上刻滿了深深的裂痕。我倒并沒有被這一切嚇倒,相反,我注意看那衰老如何在我的顏面上肆虐踐踏,就好像我很有興趣讀一本書一樣。我沒有搞錯,我知道;我知道衰老有一天也會減緩下來,按它通常的步伐徐徐前進。在我十七歲回到法國時認識我的人,兩年后在我十九歲又見到我,一定會大為驚奇。這樣的面貌,雖然已經成了新的模樣,但我畢竟還是把它保持下來了。它畢竟曾經是我的面貌。它已經變老了,肯定是老了,不過,比起它本來應該變成的樣子,相對來說,畢竟也沒有變得老到那種地步。我的面容已經被深深的干枯的皺紋撕得四分五裂,皮膚也支離破碎了。它不像某些娟秀纖細的容顏那樣,從此便告毀去,它原有的輪廓依然存在,不過,實質已經被摧毀了。我的容貌是被摧毀了。

對你說什么好呢,我那時才十五歲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輪渡上。

在整個渡河過程中,那形象一直持續著。

我才十五歲半,在那個國土上,沒有四季之分,我們就生活在惟一一個季節之中,同樣的炎熱,同樣的單調,我們生活在世界上一個狹長的炎熱地帶,既沒有春天,也沒有季節的更替嬗變。

我那時住在西貢公立寄宿學校。食宿都在那里,在那個供食宿的寄宿學校,不過上課是在校外,在法國中學。我的母親是小學教師,她希望她的小女兒進中學。你嘛,你應該進中學。對她來說,她是受過充分教育的,對她的小女兒來說,那就不夠了。先讀完中學,然后再正式通過中學數學教師資格會考。自從進了小學,開頭幾年,這樣的老生常談就不絕于耳。我從來不曾幻想我竟可以逃脫數學教師資格會考這一關,讓她心里總懷著那樣一份希望,我倒是深自慶幸的。我看我母親每時每刻都在為她的兒女、為她自己的前途奔走操勞。終于有一天,她不需再為她的兩個兒子的遠大前程奔走了,他們成不了什么大氣候,她也只好另謀出路,為他們謀求某些微不足道的未來生計,不過說起來,他們也算是盡到了他們的責任,他們把擺在他們面前的時機都一一給堵死了。我記得我的小哥哥學過會計課程。在函授學校,反正任何年齡任何年級都是可以學的。我母親說,補課呀,追上去呀。只有三天熱度,第四天就不行了。不干了。換了住地,函授學校的課程也只好放棄,于是另換學校,再從頭開始。就像這樣,我母親堅持了整整十年,一事無成。我的小哥哥總算在西貢成了一個小小的會計。那時在殖民地機電學校是沒有的,所以我們必須把大哥送回法國。他好幾年留在法國機電學校讀書。其實他并沒有入學。我的母親是不會受騙的。不過她也毫無選擇余地,不得不讓這個兒子和另外兩個孩子分開。所以,幾年之內,他并不在家中。正是他不在家的這幾年時間,母親購置下那塊租讓地。真是可怕的經歷啊[1]。不過,對我們這些留下沒有出去的孩子來說,總比半夜面對虐殺小孩的兇手要好得多,不那么可怕。那真像是獵手之夜那樣可怕[2]。

人們常常說我是在烈日下長大,我的童年是在驕陽下度過的,我不那么看。人們還常常對我說,貧困促使小孩多思。不不,不是這樣。長期生活在地區性饑饉中的“少年—老人”[3],他們是那樣,我們不是那樣,我們沒有挨過餓,我們是白人的孩子,我們有羞恥心,我們也賣過我們的動產家具之類,但是我們沒有挨過餓,我們還雇著一個仆役,我們有時也吃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水禽呀,小鱷魚肉呀,確實如此,不過,就是這些東西也是由一個仆役燒的,是他侍候我們吃飯,不過,有的時候,我們不去吃它,我們也要擺擺架子,烏七八糟的東西不吃。當我到了十八歲,就是這個十八歲叫我這樣的面貌出現了;是啊,是有什么事情發生了。這種情況想必是在夜間發生的。我怕我自己,我怕上帝,我怕。若是在白天,我怕得好一些,就是死亡出現,也不那么怕,怕得也不那么厲害。死總是纏著我不放。我想殺人,我那個大哥,我真想殺死他,我想要制服他,哪怕僅僅一次,一次也行,我想親眼看著他死。目的是要當著我母親的面把她所愛的對象搞掉,把她的兒子搞掉,為了懲罰她對他的愛;這種愛是那么強烈,又那么邪惡,尤其是為了拯救我的小哥哥,我相信我的小哥哥,我的孩子,他也是一個人,大哥的生命卻把他的生命死死地壓在下面,他那條命非搞掉不可,非把這遮住光明的黑幕布搞掉不可,非把那個由他、由一個人代表、規定的法權搞掉不可,這是一條禽獸的律令,我這個小哥哥的一生每日每時都在擔驚受怕,生活在恐懼之中,這種恐懼一旦襲入他的內心,就會將他置于死地,害他死去。

關于我家里這些人,我已經寫得不少,我下筆寫他們的時候,母親和兄弟還活在人世,不過我寫的是他們周圍的事,是圍繞這些事下筆的,并沒有直接寫到這些事本身。

我的生命的歷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沒有的。并沒有什么中心。也沒有什么道路,線索。只有某些廣闊的場地、處所,人們總是要你相信在那些地方曾經有過怎樣一個人,不,不是那樣,什么人也沒有。我青年時代的某一小段歷史,我過去在書中或多或少曾經寫到過,總之,我是想說,從那段歷史我也隱約看到了這件事,在這里,我要講的正是這樣一段往事,就是關于渡河的那段故事。這里講的有所不同,不過,也還是一樣。以前我講的是關于青年時代某些明確的、已經顯示出來的時期。這里講的是同一個青年時代一些還隱蔽著不曾外露的時期,這里講的某些事實、感情、事件也許是我原先有意將之深深埋葬不愿讓它表露于外的。那時我是在硬要我顧及羞恥心的情況下拿起筆來寫作的。寫作對于他們來說仍然是屬于道德范圍內的事。現在,寫作似乎已經成為無所謂的事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有的時候,我也知道,不把各種事物混為一談,不是去滿足虛榮心,不是隨風倒,那是不行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寫作就什么也不是了。我知道,每次不把各種事物混成一團,歸結為惟一的極壞的本質性的東西,那么寫作除了可以是廣告以外,就什么也不是了。不過,在多數場合下,我也并無主見,我不過是看到所有的領域無不是門戶洞開,不再受到限制,寫作簡直不知到哪里去躲藏,在什么地方成形,又在何處被人閱讀,寫作所遇到的這種根本性的舉措失當再也不可能博得人們的尊重,不過,關于這一點,我不想再作進一步的思考了。

現在,我看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在十八歲,十五歲,就已經有了以后我中年時期因飲酒過度而有的那副面孔的先兆了。烈酒可以完成上帝也不具備的那種功能,也有把我殺死、殺人的效力。在酗酒之前我就有了這樣一副酗酒面孔。酒精跑來證明了這一點。我身上本來就有烈酒的地位,對它我早有所知,就像對其他情況有所知一樣,不過,真也奇怪,它竟先期而至。同樣,我身上本來也具有欲念的地位。我在十五歲就有了一副耽于逸樂的面目,盡管我還不懂什么叫逸樂。這樣一副面貌是十分觸目的。就是我的母親,她一定也看到了。我的兩個哥哥是看到的。對我來說,一切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都是從這光艷奪目又疲憊憔悴的面容開始的,從這一雙過早就圍上黑眼圈的眼睛開始的,這就是experiment[4]。

我才十五歲半。就是那一次渡河。我從外面旅行回來,回西貢,主要是乘汽車回來。那天早上,我從沙瀝[5]乘汽車回西貢,那時我母親在沙瀝主持一所女子學校。學校的假期已經結束,是什么假期我記不得了。我是到我母親任職的學校一處小小住所去度假的。那天我就是從那里回西貢,回到我在西貢的寄宿學校。這趟本地人搭乘的汽車從沙瀝市場的廣場開出。像往常一樣,母親親自送我到車站,把我托付給司機,讓他照料我,她一向是托西貢汽車司機帶我回來,惟恐路上發生意外,火災,強奸,土匪搶劫,渡船拋錨事故。也像往常一樣,司機仍然把我安置在前座他身邊專門留給白人乘客坐的位子上。

這個形象本來也許就是在這次旅行中清晰地留下來的,也許應該就在河口的沙灘上拍攝下來。這個形象本來可能是存在的,這樣一張照片本來也可能拍攝下來,就像別的照片在其他場合被攝下一樣。但是這一形象并沒有留下。對象是太微不足道了,不可能引出拍照的事。又有誰會想到這樣的事呢?除非有誰能預見這次渡河在我一生中的重要性,否則,那個形象是不可能被攝取下來的。所以,即使這個形象被拍下來了,也仍然無人知道有這樣一個形象存在。只有上帝知道這個形象。所以這樣一個形象并不存在,只能是這樣,不能不是這樣。它是被忽略、被抹煞了。它被遺忘了。它沒有被清晰地留下來,沒有在河口的沙灘上被攝取下來。這個再現某種絕對存在的形象,恰恰也是形成那一切的起因的形象,這一形象之所以有這樣的功效,正因為它沒有形成。

這就是那次渡河過程中發生的事。那次渡河是在交趾支那[6]南部遍布泥濘、盛產稻米的大平原,即烏瓦洲平原永隆[7]和沙瀝之間從湄公河支流上乘渡船過去的。

我從汽車上走下來。我走到渡船的舷墻前面。我看著這條長河。我的母親有時對我說,我這一生還從來沒有見過像湄公河這樣美、這樣雄偉、這樣兇猛的大河,湄公河和它的支流就在這里洶涌流過,注入海洋,這一片汪洋大水就在這里流入海洋深陷之處消失不見。這幾條大河在一望無際的平地上流速極快,一瀉如注,仿佛大地也傾斜了似的。

汽車開到渡船上,我總是走下車來,即使在夜晚我也下車,因為我總是害怕,怕鋼纜斷開,我們都被沖到大海里去。我怕在可怕的湍流之中看著我生命最后一刻到來。激流是那樣兇猛有力,可以把一切沖走,甚至一些巖石、一座大教堂、一座城市都可以沖走。在河水之下,正有一場風暴在狂吼。風在呼嘯。

我身上穿的是真絲的連衫裙,是一件舊衣衫,磨損得幾乎快透明了。那本來是我母親穿過的衣衫,有一天,她不要穿了,因為她覺得這件連衫裙色澤太鮮,于是就把它給我了。這件衣衫不帶袖子,開領很低。是真絲通常有的那種茶褐色。這件衣衫我還記得很清楚。我覺得我穿起來很相宜,很好。我在腰上扎起一條皮帶,也許是我哪一個哥哥的一條皮帶。那幾年我穿什么樣的鞋子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幾件常穿的衣服。多數時間我赤腳穿一雙帆布涼鞋。我這是指上西貢中學之前那段時間。自此以后,我肯定一直是正式穿皮鞋的。那天我一定是穿的那雙有鑲金條帶的高跟鞋。那時我穿的就是那樣一雙鞋子,我看那天我只能是穿那雙鞋。是我母親給我買的削價處理品。我是為了上中學才穿上這樣一雙帶鑲金條帶的鞋的。我上中學就穿這樣一雙晚上穿的帶鑲金條帶的鞋。我本意就是這樣。只有這雙鞋,我覺得合意,就是現在,也是這樣,我愿意穿這樣的鞋,這種高跟鞋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它好看,美麗,以前我穿那種平跟白帆布跑鞋、運動鞋,和這雙高跟鞋相比都顯得相形見絀,不好看。

在那天,這樣一個小姑娘,在穿著上顯得很不尋常,十分奇特,倒不在這一雙鞋上。那天,值得注意的是小姑娘頭上戴的帽子,一頂平檐男帽,玫瑰木色的,有黑色寬飾帶的呢帽。

她戴了這樣的帽子,那形象確乎曖昧不明,模棱兩可。

這頂帽子怎么會來到我的手里,我已經記不清了。我看不會是誰送給我的。我相信一定是我母親給我買的,而且是我要我母親給我買的。惟一可以確定的是:削價出售的貨色。買這樣一頂帽子,怎么解釋呢?在那個時期,在殖民地,女人、少女都不戴這種男式呢帽。這種呢帽,本地女人也不戴。事情大概是這樣的,為了好玩,我拿它戴上試了一試,就這樣,我還在商人那面鏡子里照了一照,我發現,在男人戴的帽子下,形體上那種討厭的纖弱柔細,童年時期帶來的缺陷,就換了一個模樣。那種來自本性的原形,命中注定的資質也退去不見了。正好相反,它變成這樣一個女人有拂人意的選擇,一種很有個性的選擇。就這樣,突然之間,人家就是愿意要它。突然之間,我看我自己也換了一個人,就像是看到了另一個女人,外表上能被所有的人接受,隨便什么眼光都能看得進去,在城里大馬路上兜風,任憑什么欲念也能適應。我戴了這頂帽子以后,就和它分不開了。我有了帽子,這頂帽子把我整個地歸屬于它,僅僅屬于它,我再也和它分不開了。那雙鞋,情況應該也差不多,不過,和帽子相比,鞋倒在其次。這鞋和這帽子本來是不相稱的,就像帽子同纖弱的體形不相稱一樣,正因為這樣,我反而覺得好,我覺得對我合適。所以這鞋,這帽子,每次外出,不論什么時間,不論在什么場合,我到城里去,我到處都穿它戴它,和我再也分不開了。

我兒子二十歲時拍的照片又找到了。那是他在加利福尼亞和他的女朋友埃麗卡和伊麗莎白·林納德合拍的。他人很瘦,瘦得像一個烏干達白人似的。我發現他面孔上有一種妄自尊大的笑容,又有點自嘲的神色。他有意讓自己有這樣一種流浪青年彎腰曲背的形象。他喜歡這樣,他喜歡這種貧窮,這種窮相,青年人瘦骨嶙峋這種怪模樣。這張照片拍得與渡船上那個少女不曾拍下的照片最為相像。

買這頂平檐黑色寬飾帶淺紅色呢帽的人,也就是有一張照片上拍下來的那個女人,那就是我的母親。她那時拍的照片和她最近拍的照片相比,我對她認識得更清楚,了解得更深了。那是在河內小湖邊上一處房子的院子里拍的。她和我們,她的孩子,在一起合拍的。我是四歲。照片當中是母親。我還看得出,她站得很不得力,很不穩,她也沒有笑,只求照片拍下就是。她板著面孔,衣服穿得亂糟糟,神色恍惚,一看就知道天氣炎熱,她疲憊無力,心情煩悶。我們作為她的孩子,衣服穿成那種樣子,那種倒霉的樣子,從這里我也可以看出我母親當時那種處境,而且,就是在拍照片的時候,即使我們年紀還小,我們也看出了一些征兆,真的,從她那種神態顯然可以看出,她已經無力給我們梳洗,給我們買衣穿衣,有時甚至無法給我們吃飽了。沒有勇氣活下去,我母親每天都掙扎在灰心失望之中。有些時候,這種絕望的心情連綿不斷,有些時候,隨著黑夜到來,這絕望心情方才消失。有一個絕望的母親,真可說是我的幸運,絕望是那么徹底,向往生活的幸福盡管那么強烈,也不可能完全分散她的這種絕望。使她這樣日甚一日和我們越來越疏遠的具體事實究竟屬于哪一類,我不明白,始終不知道。難道就是她做這件蠢事這一次,就是她剛剛買下的那處房子——就是照片上照的那處房子——我們根本不需要,偏偏又是父親病重,病得快要死了,幾個月以后他就死了,偏偏是在這個時候,難道就是這一次。或者說,她已經知道也該輪到她,也得了他為之送命的那種病?死期竟是一個偶合,同時發生。這許多事實究竟是什么性質,我不知道,大概她也不知道,這些事實的性質她是有所感的,并且使她顯得灰心喪氣。難道我父親的死或死期已經近在眼前?難道他們的婚姻成了問題?這個丈夫也成了問題?幾個孩子也是問題?或者說,這一切總起來難道都成了問題?

天天都是如此。這一點我可以肯定。這一切肯定是來勢兇猛,猝不及防的。每天在一定的時間,這種絕望情緒就要發作。繼之而來的是一切都告停頓,或者進入睡眠,有時若無其事,有時相反,如跑去買房子,搬家,或者,仍然是情緒惡劣,意志消沉,虛弱,或者,有的時候,不論你要求她什么,不論你給她什么,她就像是一個王后,要怎么就怎么,小湖邊上那幢房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買下來的,什么道理也沒有,我父親已經氣息奄奄快要死了,還有這平檐呢帽,還有前面講到的那雙有鑲金條帶的鞋,就因為這些東西她小女兒那么想要,就買下來了。或者,平靜無事,或者睡去,以至死掉。

有印第安女人出現的電影我沒有看過,印第安女人就戴這種平檐呢帽,梳著兩條辮子垂在前胸。那天我也梳著兩條辮子,我沒有像慣常那樣把辮子盤起來,不過盡管這樣,那畢竟是不同的。我也是兩條長辮子垂在前身,就像我沒有看見過的電影里的印第安女人那樣,不過,我那是兩條小孩的發辮。自從有了那頂帽子,為了能把它戴到頭上,我就不把頭發盤到頭上了。有一段時間,我總是拚命梳頭,把頭發往后攏,我想讓頭發平平的,盡量不讓人看見。每天晚上我都梳頭,按我母親教我的那樣,每天晚上睡前都把辮子重新編一編。我的頭發沉沉的,松軟而又怕痛,紅銅似的一大把,一直垂到我的腰上。人家常說,我這頭發最美,這話由我聽來,我覺得那意思是說我不美。我這引人注意的長發,我二十三歲在巴黎叫人給剪掉了,那是在我離開我母親五年之后。我說:剪掉。就一刀剪掉了。全部發辮一刀兩斷,隨后大致修了修,剪刀碰在頸后皮膚上冰涼冰涼的。頭發落滿一地。有人問我要不要把頭發留下,用發辮可以編一個小盒子。我說不要。以后,沒有人說我有美麗的頭發了,我的意思是說,人家再也不那么說了,就像以前,在頭發剪去之前,人家說我那樣。從此以后,人家寧可說:她的眼睛美。笑起來還可以,也很美。

看看我在渡船上是怎么樣吧,兩條辮子仍然掛在身前。才十五歲半。那時我已經敷粉了。我用的是托卡隆香脂,我想把眼睛下面雙頰上的那些雀斑掩蓋起來。我用托卡隆香脂打底再敷粉,敷肉色的,烏比岡牌子的香粉。這粉是我母親的,她上總督府參加晚會的時候才搽粉。那天,我還涂了暗紅色的口紅,就像當時的櫻桃的那種顏色。口紅我不知道是怎么搞到的,也許是海倫·拉戈奈爾從她母親那里給我偷來的,我記不得了。我沒有香水,我母親那里只有古龍香水和棕欖香皂。

在渡船上,在那部大汽車旁邊,還有一輛黑色的利穆新轎車[8],司機穿著白布制服。是啊,這就是我寫的書里寫過的那種大型靈車啊。就是那部莫里斯·萊昂—博來[9]。那時駐加爾各答法國大使館的那部郎西雅牌黑色轎車[10]還沒有寫進文學作品呢。

在汽車司機和車主之間,有滑動玻璃窗前后隔開。在車廂里面還有可以拉下來的折疊式坐椅。車廂大得就像一個小房間似的。

在那部利穆新汽車里,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正在看我。他不是白人。他的衣著是歐洲式的,穿一身西貢銀行界人士穿的那種淺色柞綢西裝。他在看我。看我,這在我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了。在殖民地,人們總是盯著白種女人看,甚至十二歲的白人小女孩也看。近三年來,白種男人在馬路上也總是看我,我母親的朋友總是很客氣地要我到他們家里去吃午茶,他們的女人在下午都到體育俱樂部打網球去了。

我也可能自欺自誤,以為我就像那些美婦人、那些招引人盯著看的女人那樣美,因為,的確,別人總是盯著我看。我么,我知道那不是什么美不美的問題,是另一回事,是的,比如說,是另一回事,比如說,是個性的問題。我想怎么表現就怎么表現,你愿意我美,那就美吧,或者說漂亮也行,比如說,在家里,覺得我漂亮,就漂亮吧,僅僅限于在家里,也行,反正希望我怎樣我就怎樣就是了。不妨就相信好了。那就相信我是很迷人的吧。我只要信以為真,對那個看到我的人來說,就是真的,他想讓我符合他的意趣,我也能行。所以,盡管我心里總是想著殺死我的哥哥,這種想法怎么也擺脫不掉,但是,我仍然可以心安理得地覺得我是迷人的、可愛的。說到死這一點,只有一個惟一的同謀者,就是我的母親。我說迷人這兩個字,同別人總圍著我、圍著一些小孩說迷人可愛一樣,沒有什么不同。

我早已注意到,早已有所察覺。我知道其中總有一點什么。我知道,女人美不美,不在衣裝服飾,不在美容修飾,不因為施用的香脂價錢貴不貴,穿戴珍奇寶物、高價的首飾之類。我知道問題不在這里。問題究竟何在,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一般女人以為問題是在那里,我認為不是。我注意看西貢街上的女人,偏僻地區的女人。其中有一些女人,十分美麗,非常白凈,在這里她們極其注意保養她們姿容嬌美,特別是住在邊遠僻靜地區的那些女人,她們什么也不做,只求好好保養,潔身自守,目的是為了那些情人,為了去歐洲,為了到意大利去度假,為了每三年有六個月的長假,到那個時候,她們就可以大談在這里的生活狀況,殖民地非同一般的生活環境,這里這些人、這些仆役的工作,都是那樣完美無缺,以及這里的花草樹木,舞會,白色的別墅,別墅大得可以讓人在里面迷路,邊遠地區的官員們就住在這樣的別墅里。她們在等待。她們穿衣打扮,毫無目的。她們彼此相看,你看我,我看你。她們在別墅的陰影下彼此悵悵相望,一直到時間很晚,她們以為自己生活在小說世界之中,她們已經有了長長的掛滿衣服的壁櫥,掛滿衣衫羅裙不知怎么穿才好,按時收藏各種衣物,接下來便是長久等待的時日。在她們中間,有些女人發了瘋。有些被當作不說話的女仆那樣拋棄了。被遺棄的女人。人們聽到這樣的字眼落到她們身上,人們在傳布這樣的流言,人們在制造這種污辱性的謠傳。有些女人就這樣自盡,死了。

這些女人自作、自受、自誤,我始終覺得這是一大錯誤。

就是因為沒有把欲念激發起來。欲念就在把它引發出來的人身上,要么根本就不存在。只要那么看一眼,它就會出現,要么是它根本不存在。它是性關系的直接媒介,要么就什么也不是。這一點,在experiment之前,我就知道了。

只有海倫·拉戈奈爾在這個法則上沒有犯過錯誤。她還滯留在童年時期。

很久以來我都沒有自己合身的連衫裙。我的連衫裙像是一些口袋,它們是我母親的舊連衫裙改的,它們本來就像是一些口袋。我母親讓阿杜給我做的不在此列。阿杜是和我母親形影不離的女管家,即便母親回到法國,即便我的大哥在沙瀝母親工作的住處企圖強奸她,即便不給她發工錢,她也是不肯離開我的母親的。阿杜是在修女嬤嬤那里長大成人的,她會刺繡,還會在衣衫上打褶,手工針線活幾個世紀以來已經沒有人去做了,但是她依然拿著頭發絲那樣細的針做得一手好針線。她因為會刺繡,我母親就叫她在床單上繡花。她會打褶,我母親就讓我穿她做的打褶連衫裙,有縐邊的連衫裙,我穿起來就像穿上布袋子一樣,早就不時興了,像小孩穿的衣服,前身兩排褶子,娃娃領口,要么把裙子拼幅縫成喇叭形,要么有鑲斜邊的飄帶,做成像“時裝”那樣。我穿這種像口袋似的連衫裙總要系上腰帶,讓它變化出一個樣子來,所以這種衣服就永遠穿下去了。

才十五歲半。體形纖弱修長,幾乎是瘦弱的,胸部平得和小孩的前胸一樣,搽著淺紅色脂粉,涂著口紅。加上這種裝束,簡直讓人看了可笑。當然沒有人笑過。我看,就是這樣一副模樣,是很齊備了。就是這樣了,不過戲還沒有開場,我睜著眼睛看,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我想寫作。這一點我那時已經對我母親講了:我想做的就是這個,寫文章,寫作。第一次沒有反應,不回答。后來她問:寫什么?我說寫幾本書,寫小說。她冷冷地說:數學教師資格會考考過以后,你愿意,你就去寫,那我就不管了。她是反對的,她認為寫作沒有什么價值,不是工作,她認為那是胡扯淡——她后來對我說,那是一種小孩子的想法。

這樣一個戴呢帽的小姑娘,佇立在泥濘的河水的閃光之中,在渡船的甲板上孤零零一個人,臂肘支在船舷上。那頂淺紅色的男帽形成這里的全部景色。是這里惟一的色彩。在河上霧蒙蒙的陽光下,烈日炎炎,河兩岸仿佛隱沒不見,大河像是與遠天相接。河水滾滾向前,寂無聲息,如同血液在人體里流動。在河水之上,沒有風吹動。渡船的馬達是這片景色中發出的惟一聲響,是連桿熔化的舊馬達發出的噪音。還有各種不同的聲音從遠處陣陣傳送過來。其次是犬吠聲,從隱蔽在薄靄后面的村莊傳出來的。小姑娘自幼就認識這渡船的艄公。艄公向她笑著致意,向她打聽校長夫人、她的母親的消息。他說他經常看見她在晚上搭船渡河,說她常常到柬埔寨租讓地去。小姑娘回答說母親很好。渡船四周的河水齊著船沿,洶涌地向前流去,水流穿過沿河稻田中停滯的水面,河水與稻田里的靜水不相混淆。河水從洞里薩、柬埔寨森林順流而下,水流所至,不論遇到什么都給卷去。不論遇到什么,都讓它沖走了,茅屋,叢林,熄滅的火燒余燼,死鳥,死狗,淹在水里的虎、水牛,溺水的人,捕魚的餌料,長滿水風信子的泥丘,都被大水裹挾而去,沖向太平洋,連流動的時間也沒有,一切都被深不可測、令人昏眩的旋轉激流卷走了,但一切仍浮在河流沖力的表面。

我曾經回答她說,我在做其他一切事情之前首先想做的就是寫書,此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她,她是妒忌的。她不回答,就那么看了我一眼,視線立刻轉開,微微聳聳肩膀,她那種樣子我是忘不了的。我可能第一個離家出走。我和她分開,她失去我,失去這個女兒,失去這個孩子,那是在幾年之后,還要等幾年。對那兩個兒子,沒有什么可憂慮的。但這個女兒,她知道,總有一天,她是要走的,總有一天,時間一到,就非走不可。她法文考第一名。校長告訴她說:太太,你的女兒法文考第一名。我母親什么也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并不滿意,因為法文考第一的不是她的兒子,我的母親,我所愛的母親啊,卑鄙卑鄙,她問:數學呢?回答說:還不行,不過,會行的。我母親又問:什么時候會行呢?回答說:太太,她什么時候想要什么時候就會行的。

我所愛的母親,她那一身裝束簡直不可思議,穿著阿杜補過的線襪,即使在熱帶她也認為身為學校校長就非穿襪子不可,她的衣衫看上去真可憐,不像樣,阿杜補了又補,她娘家在庇卡底[11]鄉下,家里姐姐妹妹很多,她從家鄉直接來到這里,帶來的東西都用盡了,她認為她這身打扮是理所當然的,是符合她的身份的,她的鞋,鞋都穿壞了,走起路來歪著兩只腳,真傷腦筋,她頭發緊緊地梳成一個中國女人的發髻,她那副樣子看了真叫我們丟臉,她走過我們中學前面的大街,真叫我難為情,當她乘B12路在中學門前下車時,所有的人都為之側目,她呢,她一無所知,都看不見,真該把她關起來,狠狠地揍,殺掉。她眼睛看著我,她說:你是不是要逃走呀。打定主意,下定決心,不分日夜,就是這個意念。不要求取得什么,只求從當前的處境中脫身而去。

當我的母親從絕望的心境擺脫出來,恢復常態,她就注意到那頂男人戴的呢帽和有鑲金條帶的高跟鞋了。她問我這行不行。我說無所謂。她兩眼看著我,她喜歡這么辦,臉上有了笑容。她說挺好的,你穿這雙鞋、戴這頂帽子挺好,變了一個模樣了。她不問是不是她去買,她知道反正她買就是了。她知道她買得起,她知道有時她也是能夠買的,逢到這樣的時機我就說話了,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從她那里搞到手,她不會不同意。我對她說:放心吧,一點不貴。她問在哪里賣。我說在卡蒂納大街,大拍賣。她好意地望著我。她大概覺得小女兒這種奇怪的想法、變出花樣來打扮自己,倒是一個令人鼓舞的征象。別看她那種寡婦似的處境,一身上下灰溜溜的,活像一個還俗的出家人,她不僅接受我這種奇形怪狀、不合體統的打扮,而且這種標新立異她自己也喜歡。

戴上一頂男人戴的帽子,貧窮仍然把你緊緊捆住并沒有放松,因為家里總需有錢收進,無論如何,沒有錢是不行的。包圍這一家人的是大沙漠,兩個兒子也是沙漠,他們什么也不干,那塊鹽堿地也是沙漠,錢是沒有指望的,什么也沒有,完了。這個小姑娘,她也漸漸長大了,她今后也許可能懂得這樣一家人怎樣才會有錢收進。正是這個原因,母親才允許她的孩子出門打扮得像個小娼婦似的,盡管這一點她并不自知。也正是這個緣故,孩子居然已經懂得怎么去干了,她知道怎樣叫注意她的人去注意她所注意的錢。這樣倒使得母親臉上也現出了笑容。

后來她出去搞錢,母親不加干預。孩子也許會說:我向他要五百皮阿斯特準備回法國。母親說:那好,在巴黎住下來需要這個。她說:五百皮阿斯特可以了。她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知道如果她真敢那么做,如果她有力量,如果思想引起的痛苦不是每天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母親一定也會選擇她的孩子走的這條路。

在我寫的關于我的童年的書里,什么避開不講,什么是我講了的,一下我也說不清,我相信對于我們母親的愛一定是講過的,但對她的恨,以及家里人彼此之間的愛講過沒有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在這講述共同的關于毀滅和死亡的故事里,不論是在什么情況下,不論是在愛或是在恨的情況下,都是一樣的,總之,就是關于這一家人的故事,其中也有恨,這恨可怕極了,對這恨,我不懂,至今我也不能理解,這恨就隱藏在我的血肉深處,就像剛剛出世只有一天的嬰兒那樣盲目。恨之所在,就是沉默據以開始的門檻。只有沉默可以從中通過,對我這一生來說,這是綿綿久遠的苦役。我至今依然如故,面對這么多受苦受難的孩子,我始終保持著同樣的神秘的距離。我自以為我在寫作,但事實上我從來就不曾寫過,我以為在愛,但我從來也不曾愛過,我什么也沒有做,不過是站在那緊閉的門前等待罷了。

我在湄公河上搭渡船過河的那天,也就是遇到那部黑色利穆新小汽車的那天,為攔海修堤買的那塊租讓地我母親那時還沒有決定放棄。那時,像過去一樣,我們三個人常常是黑夜出發,一同上路,到海堤那里去住幾天。在那里,我們在般加廬[12]的游廊上住宿,前面就是暹羅山。然后,我們又離開那里,回家去。母親在那里分明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但還是一去再去。我的小哥哥和我,同她一起住在前廊里,空空張望著面前的森林。現在我們已經長大,再也不到水渠里去洗澡了,也不到河口沼澤地去獵黑豹了,森林也不去了,種胡椒的小村子也不去了。我們周圍的一切也長大了。小孩都看不見了,騎在水牛背上或別處的小孩都看不到了。人們身上似乎都沾染了某種古怪的特征,我們也是這樣,我母親身上那種疏懶遲鈍,在我們身上也出現了。在這個地方,人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張望著森林,空空等待,哭泣。低洼地肯定是沒有指望了,雇工只能到高處小塊土地上耕種,種出的稻谷歸他們所有,他們人還留在那里,拿不到工錢,我母親叫人蓋起茅屋,用來作為他們棲身之地。他們看重我們,仿佛我們也是他們家族中的成員,他們能夠做的就是看管那里的般加廬,現在仍然由他們看管。盡管貧窮,碗里倒不缺什么。屋頂長年累月被雨水浸蝕朽壞,逐漸消失了。但屋里的家具擦洗得干干凈凈。般加廬的外形仍在,清晰得像是一幅畫,從大路走過就可以看見。屋門每天都敞開著,讓風吹進室內,使房屋內外的木料保持干燥。傍晚關門閉戶,以防野狗、山里的私販子闖入。

所以,你看,我遇到坐在黑色小汽車里的那個有錢的男人,不是像我過去寫過的那樣在云壤[13]的餐廳里,而是在我們放棄那塊租地之后,在兩或三年之后,我是說在那一天,是在渡船上,是在煙霧蒙蒙、炎熱無比的光線之下。

我的母親就是在這次相遇之后一年半帶我們回法國的。她把她所有家具用物全部賣掉了。最后她又到大堤去了一次,最后一次。她坐在游廊下面,面對著夕照,再一次張望暹羅那一側,這是最后一次,以后就沒有再去,盡管她后來改變想法,又離開法國,再次回到印度支那,在西貢退休,此后她就沒有再到那里去過,再去看那里的群山,那里大森林上空黃黃綠綠的天宇。

是的,就讓我說出來吧,在她這一生之中,即使讓她再從頭開始,那也是太晚了,遲了。她是辦過一所專教法語的專科學校,叫做新法語學校,這樣可以讓她拿出一部分錢來供給我讀書,維持她的大兒子的生活,一直到她死去。

我的小哥哥得了支氣管肺炎,病了三天,因心力不支死去。正是在這個時候,我離開了我的母親。那是在日本占領時期。由此開始,一切都已告一結束。關于我們這些孩子的童年生活,關于她自己,我從來沒有問過她。小哥哥一死,對我來說,她應該也是死了。同樣,我的大哥,也可以說是死了。這一來,他們加之于我的恐懼感,我始終沒有能克服。他們對于我從此不再有什么重大關系了。從此以后,對于他們我也無所知了。她究竟是怎樣還清她欠印度商人的債務的,我一直不知道。反正有那么一天,他們不再來了,此后也沒有再來討債。我見過他們。他們坐在沙瀝我家的小客堂間,穿著白纏腰布,他們坐在那里不說什么,幾個月、幾年時間,一直是這樣。只見母親又是哭,又是鬧,罵他們,她躲在她的房間里,她不愿意出來,她吼叫著,叫他們走,放開她,他們只當什么也沒有聽到,面帶笑容,安安靜靜,坐在那里不動。后來,有一天,他們都不見了,不來了。現在,母親和兩個哥哥,都已不在人世。即使回首往事,也嫌遲了。現在,我對他們已經無所愛。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愛過他們。我已經離開他們。在我頭腦里,她的皮膚的氣味,早已沒有、不存在了,在我的眼里,她眼睛的顏色也早已無影無蹤。那聲音,我也記不得了,有時,我還能想起傍晚那種帶有倦意的溫煦。那笑聲,是再也聽不到了,笑聲,哭聲,都聽不到了。完了,完了,都忘了,都記不起來了。所以,我現在寫她是這么容易,寫得這么長,可以一直寫下去,她已經變成文從字順的流暢文字了。

從一九三二到一九四九年,這個女人大概一直是住在西貢。我的小哥哥是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死的。那時,不論什么地方她都不能去了。她滯留在那邊,已經接近墳墓,半截入土了,這是她說的。后來,她終于又回到法國來。我們相見的時候,我的兒子才兩歲。說是重逢,也未免來得太遲。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了然。重逢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除去那個大兒子,其他一切都已經完結。她在盧瓦爾—歇爾省[14]住在一處偽造的路易十四城堡中生活了一個時期,后來死在那里。她和阿杜住在一起。在夜里她仍然是什么都怕。她還買了一條槍。阿杜在城堡最高層頂樓房間里警戒。她還為她的大兒子在昂布瓦斯[15]附近買了一處產業。他在那里還有一片樹林。他叫人把林木伐下。他在巴黎一個俱樂部賭牌。一夜之間就把這一片樹林輸掉了。講到這個地方,我的回憶有一個轉折,也許正是在這里我這個哥哥讓我不禁為之流淚了,那是賣去木材的錢都輸光以后的事。我記得有人在蒙帕納斯圓頂咖啡館門前發現他倒在他的汽車里,這時他已別無他想,只求一死。以后,關于他,我就無所知了。母親做的事當然永遠都是為了這個大兒子,這個五十歲的大孩子,依然不事生計,不會掙錢,說起來,她所做的一切,簡直不可想象,她居然利用她的古堡設法賺錢。她買了幾部電熱孵化器,安裝在古堡底層的大客廳里。一下就孵養雛雞六百只,四十平方米養六百只小雛雞。電熱紅外線操縱她搞得不得法,孵出的小雞都不能進食。六百只小雞嘴合不攏,閉不上,都餓死了,她只好罷手,沒有再試。我來到古堡的時候,正當雞雛破殼孵化出來,那真是一個盛大的節日。接著,死雛發出臭氣,雞食發出臭氣,臭氣熏天,我在我母親的古堡里一吃飯就惡心嘔吐。

在她死前最后幾個冬天,她把綿羊放到她住的二樓大房間里過夜,在結冰期,讓四頭到六頭綿羊圍在她床四周。她把這些綿羊叫做她的孩子。她就是在阿杜和她的這些孩子中間死去的。

就在那個地方,她最后住過的那座大房子,就是在盧瓦爾的那個假古堡,這個家庭各種事情已經到了終點,她不停地去去來來到處奔波,這時已告結束,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真正弄清楚那種瘋狂。我看到我的母親真是瘋了。我看阿杜和我的哥哥也一直在發病,也是這種瘋病。我么,我沒有病,從來不曾看到有這種病。我并沒有親眼看到我母親處于瘋狂狀態。但她確實是一個瘋人。生來就是瘋人。血液里面就有這種瘋狂。她并沒有因瘋狂而成為病人,她是瘋狂地活著,就像過著健康生活一樣。她是同阿杜和大兒子一起生活過來的。只有在他們之間,他們是知己,互相了解。過去她有很多朋友,這種友誼關系保持多年,并且從到這個偏遠地區來的人中間,還結識了一些新朋友,大多是年輕的朋友,后來在都蘭[16]的人中間也認識了一些人,他們中間有的是從法屬殖民地回來的退休人員。她能把這些人吸引在自己身邊,什么年齡的人都有,據他們說,就是因為她為人聰明,又那么機敏,又十分愉快,就因為這種不會讓人感到厭倦的無與倫比的天性。

那張表現絕望情境的照片是誰拍的,我不知道。就是在河內住處庭院里拍的那張照片。也許是我父親拍的,是他最后一次拍照也說不定。因為健康的原因,他本來再過幾個月就要回國,回到法國去。在此之前,他的工作有調動,派他到金邊去任職。他在那里只住了幾個星期。后來,不到一年,他就死了。我母親不同意和他一起回國,就在那里留下來了,她就留在那里沒有走。在金邊。那是湄公河畔一座很好的住宅,原是柬埔寨國王的故宮,坐落在花園的中心,花園方圓有若干公頃,看上去是怕人的,我母親住在里面感到害怕。那座大宅子,在夜里,是讓我們害怕。我們四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在夜里,她說她怕。我母親就是在這個大宅子里面得到父親的死訊的。在接到電報之前,她已經知道父親死了,前一天夜晚已經見到征兆,只有她一個人看到,只有她一個人能聽到,是一只飛鳥半夜三更失去控制狂飛亂叫,飛到王宮北向那間大辦公室里消失不見了,那原是我父親辦公事的地方。在她的丈夫過世幾天之后,仍然是在這個地方,也是在半夜,我母親又面對面看到了她的父親,她自己的生身之父。她把燈點上。他依然還在。他站在桌子的一側,在王宮八角大廳里。他望著她。我記得我聽到一聲尖叫,一聲呼救。她把我們都吵醒了,她給我們講了這個故事,講他穿什么衣服,穿的是星期日穿的服裝,灰色的,又講他是怎么站的,還有他那種眼神,怎樣直直地望著她。她說:我叫他了,就像我小時候叫他那樣。她說:我不怕。那個人影后來漸漸隱沒,她急忙追上去。兩個人都死于飛鳥出現、人影顯現的那個日期和時間。由此,對于母親的預知能力,對萬事萬物以及死亡都能預見,我們當然是十分敬服的。

那個風度翩翩的男人從小汽車上走下來,吸著英國紙煙。他注意著這個戴著男式呢帽和穿鑲金條帶的鞋的少女。他慢慢地往她這邊走過來。可以看得出來,他是膽怯的。開頭他臉上沒有笑容。一開始他就拿出一支煙請她吸。他的手直打顫。這里有種族的差異,他不是白人,他必須克服這種差異,所以他直打顫。她告訴他說她不吸煙,不要客氣,謝謝。她沒有對他說別的,她沒有對他說不要啰嗦,走開。因此他的畏懼之心有所減輕,所以他對她說,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她沒有答話。也不需要答話,回答什么呢。她就那么等著。這時他問她:那么你是從哪兒來?她說她是沙瀝女子小學校長的女兒。他想了一想,他說他聽人談起過校長夫人,她的母親,講到她在柬埔寨買的租讓地上運氣不佳,事情不順利,是不是這樣?是的,是這樣。

他一再說在這渡船上見到她真是不尋常。一大清早,一個像她這樣的美麗的年輕姑娘,就請想想看,一個白人姑娘,竟坐在本地人的汽車上,真想不到。

他對她說她戴的這頂帽子很合適,十分相宜,是……別出心裁……一頂男帽,為什么不可以?她是這么美,隨她怎樣,都是可以的。

她看看他。她問他,他是誰。他說他從巴黎回來,他在巴黎讀書,他也住在沙瀝,正好在河岸上,有一幢大宅,還有帶藍瓷欄桿的平臺。她問他,他是什么人。他說他是中國人,他家原在中國北方撫順。你是不是愿意讓我送你到西貢,送你回家?她同意了。他叫司機把姑娘的幾件行李從汽車上拿下來,放到那部黑色小汽車里去。

中國人。他屬于控制殖民地廣大居民不動產的少數中國血統金融集團中一員。他那天過湄公河去西貢。

她上了黑色的小汽車。車門關上。恍惚間,一種悲戚之感,一種倦怠無力突然出現,河面上光色也暗了下來,光線稍稍有點發暗。還略略有一種聽不到聲音的感覺,還有一片霧氣正在彌漫開來。

從此以后我就再也不需搭乘本地人的汽車出門了。從此以后我就算是有了一部小汽車,坐車去學校上課,坐車回寄宿學校了。以后我就要到城里最講究的地方吃飯用餐。從此以后,我所做的事,對我所做的這一切,我就要終生抱憾,惋惜不已了;我還要為我留下的一切,為我所取得的一切,不論是好是壞,還有汽車,汽車司機,和他一起說笑,還有本地人乘的汽車車座后面那些嚼檳榔的老女人,還有坐在車子行李架上的小孩,在沙瀝的家,對沙瀝那個家族的憎惡、恐懼,還有他那很是獨特的無言沉默,我也要抱憾終生,只有惋惜了。

他在講話。他說他對于巴黎,對于非常可愛的巴黎女人,對于結婚,丟炸彈事件,哎呀呀[17],還有學士院,圓廳咖啡館,都厭倦了。他說,我么,我寧可喜歡圓廳,還有夜總會,這種“了不起”的生活,這樣的日子,他過了整整兩年。她聽著,注意聽他那長篇大論里面道出的種種闊綽的情況,聽他這樣講,大概可以看出那個開銷是難以計數的。他繼續講著。他的生母已經過世。他是獨養兒子。他只有父親,他的父親是很有錢的。他的父親住在沿河宅子里已有十年之久,鴉片煙燈一刻不離,全憑他躺在床上經營他那份財產,這你是可以了解的。她說她明白。

后來,他不允許他的兒子同這個住在沙瀝的白人小娼婦結婚。

那樣的形象早在他走近站在船舷前面白人女孩子之前就已經開始形成,當時,他從黑色小汽車走下來,開始往她這邊走過來,走近她,當時,她就已經知道他心有所懼,有點怕,這,她是知道的。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里面總有著什么,就像這樣,總有什么事發生了,也就是說,他已經落到她的掌握之中。所以,如果機遇相同,不是他,換一個人,他的命運同樣也要落在她的手中。同時,她又想到另一件事,就是說,以后,那個時間一定會到來,到時對自己擔負的某些責任她也是決不可規避的。她明白,這件事決不可讓母親知道,兩個哥哥也決不能知道,這一點在那一天她就已經考慮到了。她上了那部黑色的小汽車,她心里很清楚,這是她第一次避開她家做的事,由此開始,這也就成了永遠的回避。從此以后,她發生什么事,他們是再也不會知道了。有人要她,從他們那里把她搶走,傷害她,糟蹋她,他們是再也不會知道了。不論是母親,或是兩個哥哥,都不會知道了。他們的命運從此以后也是注定了。坐在這部黑色小汽車里真該大哭一場。

現在,這個孩子,只好和這個男人相處了,第一個遇到的男人,在渡船上出現的這個男人。

這一天,是星期四,事情來得未免太快。以后,他天天都到學校來找她,送她回宿舍。后來,有一次,星期四下午,他到宿舍來了。他帶她坐黑色小汽車走了。

到了堤岸[18]。這里與連接中國人居住區和西貢中心地帶的大馬路方向相反,這些美國式的大馬路上電車、人力車、汽車川流不息。下午,時間還早。住在寄宿學校的女學生規定下午休息散步,她逃脫了。

那是城內南部市區的一個單間公寓。這個地方是現代化的,室內陳設可說是速成式的,家具都是現代式樣。他說:我沒有去選一些好的家具。房間里光線暗暗的,她也沒有要他打開百葉窗。她有點茫然,心情如何也不怎么明確,既沒有什么憎惡,也沒有什么反感,欲念這時無疑已在。對此她并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要求她來,她同意了。到這里來,不得體,已經來了,也是勢所必然。她微微感到有點害怕。事實上這一切似乎不僅與她期望的相一致,而且恰恰同她的處境勢必發生的情勢也相對應。她很注意這里事物的外部情況,光線,城市的喧囂嘈雜,這個房間正好沉浸在城市之中。他,他在顫抖著。起初他注意看著她,好像在等她說話,但是她沒有說話。于是他僵在那里再也不動了,他沒有去脫她的衣服,只顧說愛她,瘋了似地愛她,他說話的聲音低低的。隨后他就不出聲了。她沒有回答他。她本來可以回答說她不愛他。她什么也沒有說。突然之間,她明白了,就在一剎那之間,她知道:他并不認識她,永遠不會認識她,他也無法了解這是何等的邪惡。為了誘騙她,轉彎抹角弄出多少花樣,他,他還是不行,他沒有辦法。獨有她懂得。她行,她知道。由于他那方面的無知,她一下明白了:在渡船上,她就已經喜歡他了。他討她歡喜,所以事情只好由她決定了。

她對他說:我寧可讓你不要愛我。即便是愛我,我也希望你像和那些女人習慣做的那樣做起來。他看著她,仿佛被嚇壞了,他問:你愿意這樣?她說是的。說到這里,他痛苦不堪,在這個房間,作為第一次,在這一點上,他不能說謊。他對她說他已經知道她不會愛他。她聽他說下去。開始,她說她不知道。后來,她不說話,讓他說下去。

他說他是孤獨一個人,就孤零零一個人,再就是對她的愛,這真是冷酷無情的事。她對他說:她也是孤獨一個人。還有什么,她沒有講。他說:你跟我到這里來,就像是跟任何一個人來一樣。她回答說,她無法知道,她說她還從來沒有跟什么人到過一個房間里。她對他說,她不希望他只是和她說話,她說她要的是他帶女人到他公寓來習慣上怎么辦就怎么辦。她要他照那樣去做。

他把她的連衫裙扯下來,丟到一邊去,他把她的白布三角褲拉下,就這樣把她赤身抱到床上。然后,他轉過身去,退到床的另一頭,哭起來了。她不慌不忙,既耐心又堅決,把他拉到身前,伸手給他脫衣服。她這么做著,兩眼閉起來不去看。不慌不忙。他有意伸出手想幫她一下。她求他不要動。讓我來。她說她要自己來,讓她來。她這樣做著。她把他的衣服都脫下來了。這時,她要他,他在床上移動身體,但是輕輕地,微微地,像是怕驚醒她。

肌膚有一種五色繽紛的溫馨。肉體。那身體是瘦瘦的,綿軟無力,沒有肌肉,或許他有病初愈,正在調養中,他沒有胡髭,缺乏男性的剛勁,只有生殖器是強有力的,人很柔弱,看來經受不起那種使人痛苦的折辱。她沒有看他的臉,她沒有看他。她不去看他。她觸摩他。她撫弄那柔軟的生殖器,撫摩那柔軟的皮膚,摩挲那黃金一樣的色彩,不曾認知的新奇。他呻吟著,他在哭泣。他沉浸在一種糟透了的愛情之中。

他一面哭,一面做著那件事。開始是痛苦的。痛苦過后,轉入沉迷,她為之一變,漸漸被緊緊吸住,慢慢地被抓緊,被引向極樂之境,沉浸在快樂之中。

大海是無形的,無可比擬的,簡單極了。

在這一時刻到來之前,在渡船上,那形象就已經先期進到現在的這一瞬間。

那個穿著打補丁襪子的女人的形象也曾在這房間里閃現。她終于也像一個少女那樣顯現出來。兩個兒子早已知道此事。女兒還自懵然不知。這兄妹三人在一起從來沒有談過他們的母親,也沒有講過他們對母親的這種認識,正因為這種認識才使他們和她分隔開來,這決定性的,終極的認識,那就是關于母親的童年的事。

母親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快樂存在。

我不知道我在出血。他問我痛不痛,我說不痛,他說他很高興。

他把血擦去,給我洗凈。我看著他做這些事。他又回來,好像是無動于衷似的,他又顯得很是誘人。我心想,我母親給我規定的禁令,我怎么抵制得了。心是平靜的,決心已經下定。我又怎么能做到把“這樣的意念堅持到底”呢。

我們對看著。他抱著我的身體。他問我為什么要來。我說我應該來,我說這就好比是我應盡的責任。這是我們第一次這樣說話。我告訴他我有兩個哥哥。我說我們沒有錢。什么都沒有。他認識我的大哥,他在當地鴉片煙館遇到過他。我說我這個哥哥偷我母親錢,偷了錢去吸鴉片,他還偷仆人的,我說煙館老板有時找上門來問我母親討債。我還把修海堤的事講給他聽。我說我母親快要死了,時間不會拖得很久。我說我母親很快就要死了,也許和我今天發生的事有關聯。

我覺得我又想要他。

他很可憐我,我對他說:不必,我沒有什么好可憐的,除了我的母親,誰也不值得可憐。他對我說:是因為我有錢,你才來的。我說我想要他,他的錢我也想要,我說當初我看到他,他正坐在他那輛汽車上,本來就是有錢的,那時候我就想要他,我說,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可能知道我究竟該怎么辦。他說:我真想把你帶走,和你一起走。我說我母親沒有因痛苦而死去,我是不能離開她的。他說一定是他的運氣太壞了,不能和我在一起,不過,錢他會給我的,叫我不要著急。他又躺下來。我們再一次沉默了。

城里的喧鬧聲很重,記得那就像一部電影音響放得過大,震耳欲聾。我清楚地記得,房間里光線很暗,我們都沒有說話,房間四周被城市那種持續不斷的噪音包圍著,城市如同一列火車,這個房間就像是在火車上。窗上都沒有嵌玻璃,只有窗簾和百葉窗。在窗簾上可以看到外面太陽下人行道上走過的錯綜人影。過往行人熙熙攘攘。人影規則地被百葉窗橫條木劃成一條條的。木拖鞋聲一下下敲得你頭痛,聲音刺耳,中國話說起來像是在吼叫,總讓我想到沙漠上說的語言,一種難以想象的奇異的語言。

外面,白日已盡。從外面的種種聲響,行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沓,可以聽得出來。這是一個尋歡作樂的城市,入夜以后,更要趨向高潮。現在,夕陽西下,黑夜已經開始了。

這床與那城市,只隔著這透光的百葉窗,這布窗簾。沒有什么堅固的物質材料把我們同他人隔開。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存在。我們,我們可以察覺他們的什么東西,他們發出的聲音,全部聲響,全部活動,就像一聲汽笛長鳴,聲嘶力竭的悲哀的喧囂,但是沒有回應。

房間里有焦糖的氣味侵入,還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國菜湯的氣味,烤肉的香味,各種綠草的氣息,茉莉的芳香,飛塵的氣息,乳香的氣味,燒炭發出的氣味,這里炭火是裝在籃子里的,炭火裝在籃中沿街叫賣,所以城市的氣味就是叢莽、森林中偏僻村莊發出的氣息。

恍惚之間,我看見他身上穿著一件黑色浴衣。他坐在那里,在喝威士忌,抽煙。

他告訴我:我剛才睡著了,他洗了一個澡。我剛才只是恍惚覺得有些睡意。他在矮矮的小桌上點起了一盞燈。

我突然轉念在思忖這個人,他有他的習慣,相對來說,他大概經常到這個房間來,這個人大概和女人做愛不在少數,他這個人又總是膽小害怕,他大概用多和女人做愛的辦法來制服恐懼。我告訴他我認為他有許多女人,我喜歡我有這樣的想法,混在這些女人中間不分彼此,我喜歡我有這樣的想法。我們互相對看著。我剛剛說的話,他理解,他心里明白。相互對視的目光這時發生了質變,猛可之間,變成虛偽的了,最后轉向惡,歸于死亡。

我叫他過來,我說,他必須再抱我。他移身過來。英國煙的氣味很好聞,貴重原料發出的芳香,有蜜的味道,他的皮膚透出絲綢的氣息,帶柞絲綢的果香味,黃金的氣味。他是誘人的。我把我對他的這種欲望告訴他。他對我說再等一等。他只是說著話。他說從渡河開始,他就明白了,他知道我得到第一個情人后一定會是這樣,他說我愛的是愛情,他說他早就知道,至于他,他說我把他騙了,所以像我這種人,隨便遇到怎樣一個男人我都是要騙的。他說,他本人就是這種不幸的證明。我對他說,他對我講的這一切真叫我高興,這一點我也對他說了。他變得十分粗魯,他懷著絕望的心情,撲到我身上,咬我的胸,咬我不成形的孩子那樣的乳房,他叫著,罵著。強烈的快樂使我閉上了眼睛。我想:他的脾性本是如此,在生活中他就是這樣做的,也是這樣愛的,如此而已。他那一雙手,出色極了,真是內行極了。我真是太幸運了,很明顯,那就好比是一種技藝,他的確有那種技藝,該怎么做,怎么說,他不自知,但行之無誤,十分準確。他把我當作妓女,下流貨,他說我是他惟一的愛,他當然應該那么說,就讓他那么說吧。他怎么說,就讓他照他所說的去做,就讓肉體按照他的意愿那樣去做,去尋求,去找,去拿,去取,很好,都好,沒有多余的渣滓,一切渣滓都經過重新包裝,一切都隨著急水湍流裹挾而去,一切都在欲望的威力下被沖決。

城市的聲音近在咫尺,是這樣近,在百葉窗木條上的摩擦聲都聽得清。聲音聽起來就仿佛是他們從房間里穿行過去似的。我在這聲音、聲音流動之中愛撫著他的肉體。大海匯集成為無限,遠遠退去,又急急卷回,如此往復不已。

我要求他再來一次,再來再來。和我再來。他那樣做了。他在血的潤滑下那樣做了。實際上那是置人于死命的。那是要死掉的。

他點燃一支煙,把煙拿給我吸。對著我的嘴,他放低聲音對我講了。

我也悄聲對他說了。

因為,他不知道他自己是怎樣的,我站在他的地位上代他講了,因為,他身上有一種基本的優雅他并不知道,我代他講了。

現在已經是黃昏時分。他對我說:將來我一生都會記得這個下午,盡管那時我甚至會忘記他的面容,忘記他的姓名。我問自己以后是不是還能記起這座房子。他對我說:好好看一看。我把這房子看了又看。我說這和隨便哪里的房間沒有什么兩樣。他對我說,是,是啊,永遠都是這樣。

我再看看他的面孔,那個名字也要牢記不忘。我又看那刷得粉白的四壁,開向熱得像大火爐的戶外的窗上掛著的帆布窗簾,通向另一房間和花園的另一扇有拱頂的門,花園在光天化日之下,花木都被熱浪烤焦了,花園有藍色柵欄圍住,那柵欄就和湄公河岸上沙瀝列有平臺的大別墅一模一樣。

這里是悲痛的所在地,災禍的現場。他要我告訴他我在想什么。我說我在想我的母親,她要是知道這里的真情,她一定會把我殺掉。我見他掙扎了一下,動了一動。接著他說,說他知道我母親將會怎么說,他說:廉恥喪盡。他說,如果已經結婚,再有那種意念他決不能容忍。我注意看著他。他也在看我,他對這種自尊心表示歉意。他說:我是一個中國人。我們笑了。我問他,像我們,總是這樣悲戚憂傷,是不是常有的事。他說這是因為我們在白天最熱的時候做愛。他說,事后總是要感到心慌害怕的。他笑著。他說:不管是真愛還是不愛,心里總要感到慌亂,總是害怕的。他說,到夜晚,就消失了,暗夜馬上就要來臨。我對他說那不僅僅因為是白天,他錯了。我說這種悲戚憂傷本來是我所期待的,我原本就在悲苦之中,它原本就由我而出。我說我永遠是悲哀的。我說我小的時候拍過一張照片,從照片上我就已經看到這種悲哀。我說今天這份悲哀,我認出它是與生俱來,我幾乎可以把我的名字轉給它,因為它和我那么相像,那么難解難分。今天,我對他說,這種悲哀無異也是一種安舒自在,一種淪落在災禍中的安樂,這種災禍我母親一直警告我,那時她正在她那荒涼空虛的一生中啼號哭叫,孤苦無告。我告訴他:母親對我講的一切,我還不太理解,但是我知道,這個房間是我一直期待著的。我這樣訴說著,并不需要回答。我告訴他說,我母親呼喚的東西,她相信那就是上帝派來的使者。她呼號叫喚,她說不要等待什么,不要期待于任何人,任何國家,任何上帝。他看著我,聽著我這樣說,眼光一刻也不曾離開我,我說話的時候,他看著我的嘴,我沒有穿衣服,赤身在外,他撫摩著我,也許他沒有聽,有沒有聽我不知道。我說我并不想搞出禍事來,我覺得那是一個個人的問題。我向他解釋,靠我母親的薪水吃飯穿衣,總之活下去,為什么偏偏這么難。我說著說著說不下去了。他問:那你怎么辦?我告訴他:反正我在外面,不在家里,貧窮已經把一家四壁推倒摧毀,一家人已經被趕出門外,誰要怎么就怎么。胡作非為,放蕩胡來,這就是這個家庭。所以我在這里和你搞在一起。他壓在我身上,猛烈沖撞。我們就這樣僵在那里不動了,在外面的城市喧囂聲中呻吟喘息。那鬧聲我們還聽得見。后來,我們就什么也聽不見了。

吻在身體上,催人淚下。也許有人說那是慰藉。在家里我是不哭的。那天,在那個房間里,流淚哭泣竟對過去、對未來都是一種安慰。我告訴他說,我終歸是要和我的母親分開的,甚至遲早我會不再愛我的母親。我哭了。他的頭靠在我的身上,因為我哭,他也哭了。我告訴他,在我的幼年,我的夢充滿著我母親的不幸。我說,我只夢見我的母親,從來夢不到圣誕樹,永遠只有夢到她,我說,她是讓貧窮給活剝了的母親,或者她是這樣一個女人,在一生各個時期,永遠對著沙漠,對著沙漠說話,對著沙漠傾訴,她永遠都在辛辛苦苦尋食糊口,為了活命,她就是那個不停地講述自己遭遇的瑪麗·勒格朗·德·魯拜,不停地訴說著她的無辜,她的節儉,她的希望。

暗夜透過百葉窗來到了。嘈雜聲有增無減。鬧聲響亮刺耳,不是低沉的。路燈發紅的燈泡亮起來了。

我們從公寓走出來。我依舊戴著那頂有黑飾帶的男帽,穿著那雙鑲金條帶的鞋,嘴唇上搽著暗紅唇膏,穿著那件綢衫。我變老了。我突然發現我老了。他也看到這一點,他說:你累了。

人行道上,人群雜沓,十分擁擠,人流或急或緩向四面八方涌去,有幾股人流推擠出幾條通道,就像無家可歸的野狗那樣骯臟可厭,像乞丐那樣盲目又無理性,這里是一群中國人,在當今那繁榮興旺的景象中我又看到了他們,他們走路的方式從容不迫,在人群嘈雜中,孤身自立,可以說,既不幸福,也不悲戚,更無好奇之心,向前走去又像是沒有往前走,沒有向前去的意念,不過是不往那邊走而從這里過就是了,他們既是單一孤立的,處在人群之中對他們說又從來不是孤立的,他們身在眾人之間又永遠是孑然自處。

我們走進一家有幾層樓的中國飯店,這些中國飯店占有幾幢大樓的全部樓面,大得像百貨公司,又像軍營,面向市面的一面筑有陽臺、平臺。從這些大樓發出的聲音在歐洲簡直不可想象,這就是堂倌報菜和廚房呼應的吆喝聲。任何人在這種飯店吃飯都無法談話。在平臺上,有中國樂隊在奏樂。我們來到最清靜的一層樓上,也就是給西方人保留的地方,菜單是一樣的,但鬧聲較輕。這里有風扇,還有厚厚的隔音的帷幔。

我要他告訴我他的父親是怎么發跡的,怎樣闊起來的。他說他討厭談錢的事,不過我一定要聽,他也愿意把他父親的財產就他所知講給我聽。事情起于堤岸,給本地人蓋房子。他建起住房三百處。有幾條街屬他所有。他講法語帶有巴黎音稍嫌生硬,講到錢態度隨隨便便,態度是真誠的。他父親賣出原有的房產,在堤岸南部買進土地蓋房子。他認為,在沙瀝有一些水田已經賣掉了。我問他關于瘟疫的問題。我說我看到許多街道房屋整個從入夜到第二天禁止通行,門窗釘死,因為發現了黑死病。他告訴我這種疾病這里比較少見,這里消滅的老鼠比偏僻地區要多得多。他忽然給我講起這種住房的故事來了。這種里弄房屋比大樓或獨門獨戶住宅成本要低得多,與獨家住戶相比,更能滿足一般市民居住區居民的需要。這里的居民,特別是窮人家,喜歡聚居,他們來自農村,仍然喜歡生活在戶外,到街上去活動。不應當破壞窮苦人的習慣。所以,他的父親叫人建筑成套的沿街帶有騎樓的住房。這樣,街道上顯得非常敞亮可喜。人們白天在騎樓下生活,天太熱,就睡在騎樓下面。我對他說,我也喜歡住在外面走廊里,我說我小的時候,覺得露天睡覺理想極了。突然間,我感到很不好受。只是有點難受,不很厲害。心跳得不對頭,就像是移到他給我弄出的新的創口上直跳,就是他,和我說話的這個人,下午求歡取樂的這個人。他說的話我聽不進,聽不下去了。他看到了,他不說話了。我要他說。他只好說下去。我再次聽著。他說他懷念巴黎,想得很多。他認為我和巴黎的女人很不相同,遠不是那么乖覺討喜。我對他說修建房子這筆生意也未必就那么賺錢。他沒有再回答我。

在我們交往期間,前后有一年半時間,我們談話的情形就像這樣,我們是從來不談自己的。自始我們就知道我們兩個人共同的未來未可預料,當時我們根本不談將來,我們的話題就像報紙上的新聞一樣,內容相同,推理相逆。

我對他說,他去法國住下來,對他來說是致命的。他同意我的看法。他說他在巴黎什么都可以買到,女人,知識,觀念。他比我大十二歲,這讓他感到可怕。他說著,我在聽,又說什么他是受騙了,還說什么他反正是愛我的,說得很有戲劇味兒,說得既得體又真摯。

我對他說我準備把他介紹給我家里的人,他竟想逃之夭夭,我就笑。

他不擅于表達他的感情,只好采取模仿的辦法。我發現,要他違抗父命而愛我娶我、把我帶走,他沒有這個力量。他找不到戰勝恐懼去取得愛的力量,因此他總是哭。他的英雄氣概,那就是我,他的奴性,那就是他的父親的金錢。

先時我講到我兩個哥哥的情況,他已經是很害怕了,他那副假面仿佛給摘掉了。他認為我周圍所有的人無不在等待他前去求婚。他知道在我家人的眼里他是沒有希望的,他知道對于我一家他只能是更加沒有希望,結果只能是連我也失去。

他說他在巴黎是念商科學校,最后他說了真話,他說他什么書也不念,他父親斷了他的生活費,給他寄去一張回程船票,所以他不能不離開法國。召他回家,是他的悲劇。商科學校他沒有讀完。他說他打算在這里以函授方式學完那里的課程。

和我家人會見是在堤岸請客吃飯開始的。我母親和哥哥都到西貢來了,我和他說,應該在他們不曾見到過、見識過的中國大飯店請他們吃飯。

幾次晚飯請客的經過情況都是一樣的。我的兩個哥哥大吃大嚼,從不和他說話。他們根本看也不看他。他們不可能看他。他們也不會那樣做。如果他們能做到這一點的話,盡力看一看他,那他們在其他方面就可以用功讀書了,對于社會生活基本準則他們也就可以俯首就范了。在吃飯的時候,只有我母親說話,她講得也很少,起初尤其是這樣,她對送上來的菜肴講上那么幾句,對價格昂貴講一講,接下去,就緘口不說了。他么,起初兩次吃飯,自告奮勇,試圖講講他在巴黎做的傻事這一類故事,沒有成功。似乎他什么也沒有說,似乎也沒有人聽他。沉默之間,幾次試圖談話,不幸都沒有效果。我的兩個哥哥繼續大吃大喝,他們那種吃法真是見所未見。

他付賬。他算算是多少錢。把錢放在托盤上。所有的人都看著他。第一次,我還記得,付賬七十七皮阿斯特。我母親忍著沒有笑出聲來。大家站起來就走了。沒有人說一聲謝謝。我家請客一向不說什么謝謝,問安,告別,寒暄,是從來不說的,什么都不說。

我的兩個哥哥根本不和他說話。在他們眼中,他就好像是看不見的,好像他這個人密度不夠,他們看不見,看不清,也聽不出。這是因為他有求于我,在原則上,我不應該愛他,我和他在一起是為了他的錢,我也不可能愛他,那是不可能的,他或許可能承擔我的一切,但這種愛情不會有結果。因為他是一個中國人,不是白人。我的大哥不說話,對我的情人視若無睹,表現出來的態度,是那樣自信,真稱得上是典范。在我的情人面前,我們也以大哥為榜樣,也按照那種態度行事。當著他們的面,我也不和他說話。有我家人在場,我是不應該和他說話的。除非,對了,我代表我的家人向他發出什么信息,比如說,飯后,我的兩個哥哥對我說,他們想到泉園去喝酒跳舞,我就轉告他說:他們想到泉園去喝酒跳舞。起初他假裝沒有聽明白。我么,按照我大哥的規矩,我不應該也不準重復剛才講過的話,不許重申我的請求,如果我那樣做了,就是犯了錯誤,他有所不滿,我就應當承擔一切。最后,他還是給了回話。他的聲音低低的,意在表示親密,他說,他想單獨和我在一起待一會兒。他這樣說,是想讓這種活受罪的場面告一段落。我大概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以為又來了一次背叛行為,似乎他借此指摘我的大哥對他的攻擊,指出我大哥的那種行為,所以我根本不應該答話。他呢,他還在不停地說著,他竟敢對我說:你看,你的母親已經很累了。我們的母親在吃過堤岸這頓神奇的中國菜之后確實昏昏欲睡。我不再說話。這時候,我聽到我的大哥的聲音,他短短講了一句話,既尖刻又決斷。我母親卻在說他了,說三個人之中,只有他最會講話。我的大哥話說過之后,正嚴陣以待。好像一切都停止不動了似的。我看我的情人給嚇壞了,就是我的小哥哥常有的那種恐懼。他不再抵抗了。于是大家動身去泉園。我的母親也去了,她是到泉園去睡一睡的。

他在我大哥面前已不成其為我的情人。他人雖在,但對我來說,他已經不復存在,什么也不是了。他成了燒毀了的廢墟。我的意念只有屈從于我的大哥,他把我的情人遠遠丟在一邊了。我每次看他們在一起,那情景我相信我絕對看不下去。我的情人憑他那荏弱的身體是完全被抹殺了,而他這種柔弱卻曾經給我帶來歡樂。他在我大哥面前簡直成了見不得人的恥辱,成了不可外傳的恥辱的起因。對我哥哥這種無聲的命令我無力抗爭。只有在涉及我的小哥哥的時候,我才有可能去對抗。牽涉到我的情人,我是無法和自己對立的。現在講起這些事,我仿佛又看到那臉上浮現出來的虛偽,眼望別處心不在焉,心里轉著別的心思,不過,依然可以看出來,輕輕咬緊牙關,心中惱怒,對這種卑鄙無恥強忍下去,僅僅為了在高價飯店吃一頓,這種情況看來應當是很自然的。圍繞著這樣的記憶,是那灰青色的不眠之夜。這就像是發出的尖厲鳴響的警報一樣,小孩的尖厲的叫聲一樣。

在泉園,仍然是誰也不去理睬他。

每個人都叫了一杯馬泰爾—佩里埃酒。我的兩個哥哥一口喝光,又叫第二杯。我母親和我,我們把我們的酒拿給他們。兩個哥哥很快就喝醉了。他們不僅不和他說話,還不停地罵罵咧咧的。尤其是小哥哥。他抱怨這個地方氣悶不快,又沒有舞女。不是星期天,泉園來客很少。我和他,我的小哥哥跳舞。我也和我的情人跳了舞。我沒有和大哥跳,我從來不和他跳舞。我心里總是又怵又怕,膽戰心驚,他這個人行兇作惡不論對誰都做得出,不要去惹他,那是危險的,不能把禍事招引上身。

我們這幾個人集合在一起,非常觸目,特別是從臉色上看。

這個堤岸的中國人對我說他真想哭,他說,他沒有什么對不起他們的。我對他說,不要慌,一向是這樣,在我們一家人之間,不論在生活中的什么場合,都是一樣,一向是這樣。

后來我們又回到公寓,我向他作了解釋。我告訴他,我這個哥哥這種粗暴、冷酷、侮慢是因我們而發,沖著我們來的。他第一個動作就是殺人,要你的命,把你這條命抓到手,蔑視你,叫你滾,叫你痛苦。我告訴他不要怕。他,他并沒有什么危險。因為這個哥哥只怕一個人,有這人在,很奇怪,他就膽怯,這就是我,他就怕我。

從來不講什么你好,晚安,拜年。從來不說一聲謝謝。從來不說話。從來不感到需要說話。就那么待在那里,離人遠遠的,一句話不說。這個家庭就是一塊頑石,凝結得又厚又硬,不可接近。我們沒有一天不你殺我殺的,天天都在殺人。我們不僅互不通話,而且彼此誰也不看誰。你被看,就不能回看。看,就是一種好奇的行動,表示對什么感到興趣,在注意什么,只要一看,那就表明你低了頭了。被看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去看。看永遠是污辱人的。交談這個字眼是被禁止的。我認為這個字在這里正表示屈辱和驕橫。任何一種共同關系,不論是家庭關系還是別的什么,對于我們這一家人來說,都是可憎的,污蔑性的。我們在一起相處因為在原則上非活過這一生并為之深感恥辱不可。我們共同的歷史實質上就是這樣的,也就是這個虔誠的人物——這個被社會謀害致死的——我們的母親的三個孩子的共同歷史的內涵。我們正是站在社會一邊將我們的母親推向絕境。正因為人們這樣對待我們的母親,她又是這么好,這么一心信任人,所以我們憎恨生活,也憎恨我們自己。

自從母親陷入絕境,我們將會變成怎樣的人,她也無從預料,這里我主要指那兩個男孩,她的那兩個兒子。如果她能夠預見這一切,對于她的故事竟發展到這般地步,她怎么會閉口不說呢?怎么會聽任她的面孔、眼睛、聲音在那里謊話連篇?她的愛又將如何?她也可能就死了。自殺吧。把這個無法生活的共同關系打散吧。讓大的一個和兩個小的孩子徹底分開。她沒有這樣做。她是很不謹慎的,她真沒有道理,真不負責任。她是這樣。她活下來了。我們三個孩子都愛著她,還不止是愛。正因為這樣,她過去、現在都不能保持沉默,躲躲藏藏,說謊騙人,盡管我們三個人沒有共同之處,但是我們愛她,這是相同的。

說來話長。已經七年了。這是在我們十歲的時候開始的。后來,我們十二歲了,十三歲了,十四歲,十五歲。再下去,十六歲,十七歲。

品牌:上海譯文
譯者:王道乾 施康強
上架時間:2021-10-08 17:53:35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上海譯文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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