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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現(xiàn)本篇首次發(fā)表于一八八四年九月四日的《高盧人報》。一八八六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巴朗先生》。

船上乘客眾多。這次橫渡看來天氣很不錯,勒阿弗爾人去特魯維爾特魯維爾:法國西北部卡爾瓦多斯省的一個小港口,有海濱浴場,與勒阿弗爾隔塞納河口相望。在洗海水浴季節(jié),每天有六班船來往,航程不到一小時。兜個圈子。

纜繩解開了,最后一下汽笛聲宣告啟航,緊接著,整個船身一陣顫抖,同時可以聽到船的兩側(cè)響起了被攪動的水聲。

機(jī)輪轉(zhuǎn)動了幾秒鐘,停住,又輕輕地開始轉(zhuǎn)動。接著站在駕駛臺上的船長對著通向機(jī)艙深處的傳聲筒叫道:“啟航!”機(jī)輪便開始快速地?fù)舸蚝K?/p>

我們沿著站滿人的防波堤往前而去。船上的人揮舞著手帕,仿佛他們是去美洲一樣,留在岸上的朋友用同樣的方式回答他們。

七月的驕陽照射在紅色的陽傘上、淺色的衣服上、笑盈盈的臉龐上和微波蕩漾的海面上。

出了港口以后,輪船迅速拐彎,把它尖尖的船艏朝向晨霧中依稀可辨的海岸。

在我們左邊,展現(xiàn)著寬有二十公里的塞納河河口,這兒那兒,有一些指示水面下有沙洲的大浮標(biāo)。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可以辨認(rèn)出塞納河渾濁的淡水,它不和咸水相混,在浩淼的大海的碧綠的海面上形成了一條條巨大的黃色帶子。

我剛上船便覺得有一種到四下里去走走的需要,就像一個值班水手一樣。

為什么?我一無所知。

于是,我開始在甲板上一群群旅客中間來回走動。

突然,有人叫我。

我回過頭去,原來是我一個老朋友,亨利·西杜瓦納;我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見到他了。

握過手以后,我們一面聊天,一面重新開始我剛才一個人在作的像籠子里的熊那樣的散步。我們在談話的時候瞧著坐在甲板兩邊的兩排旅客。

驀地,西杜瓦納十分氣憤地說:“這兒全是英國人!討厭的家伙!”

的確全是英國人。那些站著的男人神氣活現(xiàn)地遠(yuǎn)眺著天際,仿佛在說:“大海的主人,是我們英國人!嘣,嘣!我們來了!”

所有那些在他們白色帽子上飄揚(yáng)的白紗像是他們自命不凡的旗幟。

胸部平坦的年輕密斯密斯:英語“小姐”的音譯。,連她們的皮鞋也會使人想起她們祖國的船舶構(gòu)造,五顏六色的披巾緊緊地裹住了她們直撅撅的身體和瘦骨伶仃的胳膊。她們面對絢麗的景色露出淡淡的微笑。她們伸長在長長的身子上的小腦袋,戴著式樣古怪的英國帽子,盤在她們后腦勺上的稀疏的頭發(fā),就像一些盤成一團(tuán)的扭曲前進(jìn)的游蛇。

那些身材更加細(xì)瘦的老密斯,迎風(fēng)張開她們具有民族特征的下頜,仿佛在用她們大得出奇的黃牙齒威脅著空間。

在她們身旁經(jīng)過時,可以聞到一股橡膠和潔齒水的氣味。

西杜瓦納越來越氣憤地重復(fù)說:

“討厭的家伙!難道就沒有辦法不讓他們到法國來嗎?”

我笑著問道:“你為什么恨他們?至于我,我根本不睬他們。”

他說:“是啊,你,當(dāng)然!可是我,我娶了個英國女人,就是這么回事。”

我站住了,嘲笑他說:“啊,見鬼!講給我聽聽是怎么回事。

那么說,她使你很痛苦?”

他聳聳肩膀說:“不,也不完全是這樣……”

“那么……是她……是她……欺騙了你?”

“可惜不是這么回事。如果這樣我倒有離婚的理由,可以擺脫她了。”

“那我就不懂了!”

“你不懂?我并不感到奇怪。是這樣的,她只是學(xué)了法語,沒有其他事情!讓我來告訴你:


兩年以前我去埃特爾塔埃特爾塔:法國塞納濱海省沿海小城。一八六〇年底莫泊桑的父母協(xié)議分居后,母親洛爾帶莫泊桑兄弟二人到這個小城,住維爾吉別墅。四十公里外,在塞納河口的唐卡維爾村有十一至十六世紀(jì)的古堡遺址。過夏天時,根本沒有一點想結(jié)婚的念頭。再沒有比有海濱浴場的城市更危險的了。年輕姑娘在那些城市里占有多大的優(yōu)勢是難以想象的。巴黎適合于成年婦女,鄉(xiāng)村適合于年輕姑娘。

騎驢溜達(dá),晨浴,草地上的午餐,都是結(jié)婚的陷阱。說真的,沒有比一個在田野間奔跑或是沿路摘花的十八歲的女孩子更使人賞心悅目的了。

我認(rèn)識了一個和我下榻于同一個旅館里的英國家庭。這家人家的父親和你在這兒看到的男人相似,母親和所有的英國婦女相仿。

他們有兩個兒子,兩個皮包骨頭的少年,每天從早到晚都玩著動作劇烈的游戲:皮球、大頭體操棒和網(wǎng)球;兩個女兒,大女兒又干又瘦,又是個罐裝英國女人,小女兒卻非常漂亮。她是個金發(fā)姑娘,更可以說是貌似天仙的金發(fā)女郎。這些可惡的女人,打扮起來真是美極了。她有一雙藍(lán)色眼睛,這兩只眼睛似乎包含了所有的詩意、所有的夢幻、所有的希望和世界上所有的幸福!

有這樣兩只眼睛的女人,將在您無窮的夢幻中展現(xiàn)何等樣的廣闊的天際啊!這是多么符合我們心靈中永恒和模糊的期待啊!

應(yīng)該說,我們這些法國人,我們是非常喜愛外國女人的。我們遇到一個稍許有點兒姿色的俄國女人、意大利女人、瑞典女人、西班牙女人或是英國女人,便會立即墮入情網(wǎng)。所有外來的東西,呢褲料,帽子,手套,槍支和……女人,都會使我們興奮不已。可是,我們錯了。

不過我相信,這些英國女人最能迷惑我們的是她們發(fā)音上的欠缺。只要有個女人講我們的語言講得不地道,她就很動人;如果她每個字都發(fā)音不準(zhǔn),就很可愛;如果她說得稀里糊涂根本聽不清楚,那她就變得不可抗拒的了。

你不能想象,聽到一張紅色的小嘴講“我費(非)常喜化(歡)吃秧(羊)腿”有多么可愛。

我的小個子英國女人凱特講的是一種怪里怪氣的語言。開始幾天我一句也聽不懂,她創(chuàng)造了許多出乎意料的字眼;于是,我深深地愛上了這種滑稽而歡快的行話。

所有那些殘缺不全的、稀奇古怪的、令人發(fā)笑的措詞在她嘴上都有一種迷人的魅力。傍晚,在俱樂部的平臺上,我們長時間的談話就像是在猜謎語。

我娶了她!我發(fā)瘋般地愛她,就像人們愛一個夢一樣。因為真正的戀人永遠(yuǎn)只愛一個具有女人外形的夢。

你還記得路易·布耶路易·布耶(1822—1869):法國巴那斯派詩人。他是法國作家福樓拜的好友。一七六八年莫泊桑進(jìn)入魯昂中學(xué)讀書,并與之結(jié)識,在他指導(dǎo)下習(xí)作詩歌。文中這幾行詩引自收在他的詩集《垂花飾和半圓環(huán)飾》中的《獻(xiàn)給一個女人》。的那幾句令人贊美的詩吧:


在你那些最最不同尋常的日子里,

你只是我勝利琴弓下的一件平凡樂器;

就像在吉他的木殼里鳴響的樂曲,

我讓我的夢幻在你的心靈空處歌唱。


是這么回事,親愛的,我唯一的錯誤,就是替我妻子請了一位法語教師。

以前她折磨詞典、煎熬語法,我對她疼愛有加。

我們的談話很簡單。這些談話向我顯示了她本人的驚人的秀麗和她的動作的無可比擬的優(yōu)美;它們使我感到她就像一件精美的、會講話的首飾,一個有血肉之軀的、供接吻用的玩具娃娃,幾乎能列舉她所喜愛的東西,有時候能發(fā)出一些奇怪的驚呼聲,并且能用一種因為難于理解和出人意料而像是賣弄風(fēng)情的方式,表達(dá)一些不太復(fù)雜的情緒和感覺。

她非常像一些漂亮的玩具,那些玩具把“爸爸”叫成了“罷罷”,把“媽媽”叫成了“幫幫”。

我怎么能相信……

現(xiàn)在,她講得……她講得……講得……非常糟……她的發(fā)音錯誤和以前一樣多……可是別人能聽懂……是的,我能聽懂她的話……我知道……我了解她……

我打開了我的娃娃,看看里面的東西……我看到了。可是現(xiàn)在一定得談話呀,我親愛的!

啊!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英國女人的那些觀點、想法和理論,你是不知道的,對她我無可指責(zé),她從早到晚都向我重復(fù)著年輕的女寄宿生所使用的口語詞典中的所有的句子。

你見過科蒂翁舞科蒂翁舞:十九世紀(jì)舞會結(jié)束時跳的一種輕快的舞,也是舞會最狂熱的舞,由傳統(tǒng)舞步和隨意舞步組成;在跳舞時還附有許多節(jié)目,如分發(fā)出人意料的禮物,用鮮艷的紙包著的糖果。的出人意料的禮物,那些包著劣質(zhì)糖果的美麗的金紙;我得到了一件,我把它撕開了,我想吃里面的東西,可是一下子便倒了胃口,甚至現(xiàn)在我一看到她的一個女同胞,我都會惡心。

我娶了一只曾經(jīng)由一位年老的英國女教師教過法語的鸚鵡: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現(xiàn)在,特魯維爾港已在眼前,它的木結(jié)構(gòu)的防波堤上都是人。

我說:“你妻子在哪兒?”

他回答:“我把她帶回到埃特爾塔去了。”

“那么你呢,你到哪兒去?”

“我?我嘛,我去特魯維爾散散心。”

隔了一會以后,他又說:“你真不能想象,一個女人,有時候會有多么蠢。”

王振孫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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