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泊桑中短篇小說全集III
- (法)莫泊桑
- 5119字
- 2019-12-19 14:30:09
會好的
我在巴維利埃下車,僅僅是因為我從一本旅行指南上(是哪一本我已經記不清了)看到:卓越的美術陳列館,兩幅魯本斯
,一幅丹尼斯
,一幅里貝拉
。
因此我心里想:“去看看吧。旅行指南上介紹說歐洲旅館非常好,我在那兒吃晚飯,第二天再動身。”
陳列館門關著,只有在游客的要求下才開放;因此經過我的請求陳列館打開了門,我能夠欣賞到一位異想天開的館長認為是出自第一流的繪畫大師之手的幾幅粗劣的畫。
接著我單獨一個人,在這座建筑在無邊無際的平原中間的、陌生的小城市的一條長街上,絕對沒有一點事可干,走遍了這條“干道”,仔細觀看了幾家商店;接下來還只有四點鐘,我感到了會使最堅強的人發瘋的那種氣餒。
怎么辦?我的天主,怎么辦?誰要是能給我出一個隨便什么消遣的主意,我情愿付給他五百法郎!我一籌莫展,僅僅做出買一根好雪茄抽抽的決定,于是尋找專賣煙草店。很快我就從它的紅燈認出它來,走了進去。
女店主拿出好幾盒雪茄讓我挑選;在看過那些我認為都不很好的雪茄以后,我偶爾朝女店主看了一眼。
這是一個四十五歲上下的女人,身體肥胖,頭發花白。她有一張令人起敬的、豐腴的臉,我覺著看上去有點面熟。可是我并不認識這位太太!不!我肯定不認識她。但是難道我不可能在什么地方遇到過她嗎?是的,有這個可能!這張臉應該是我的一個熟識的人的臉,一個久別后改變了的,毫無疑問也胖多了的老相識的臉。
我低聲說:
“請原諒我這樣打量您,太太,不過我覺著很久以前就認識您。”
她面紅耳赤地回答:
“奇怪……我也是如此。”
我發出一聲叫喊:“啊!會好的!”
這句話把她嚇壞了,她絕望地,而又顯得挺可笑地舉起雙手,結結巴巴地說:
“啊!啊!但愿別讓人聽見了……”接著她也突然嚷了起來:“哎呀,是你,喬治!”接著她擔心地望望是不是有人聽見她說的話。
但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僅僅只有我們兩個人!
“會好的。”這個沉靜的、胖胖的公務員,我怎能認出她就是“會好的”,那個可憐的“會好的”,那個瘦小的“會好的”,那個愁眉苦臉的“會好的”?
“會好的”!多少回憶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心頭:布吉瓦爾,蛙澤,夏圖,富爾內斯飯店,注1在陡峭的河岸邊劃快艇的那些漫長的白天,在這個角落的這段美妙的河水上度過的我一生中的十年。
注1布吉瓦爾和夏圖是巴黎西郊塞納河邊的兩個小鎮。蛙澤是夏圖附近河里的一個游泳場,附有供跳舞的咖啡館。富爾內斯飯店在夏圖的橋邊,非常出名。
當時我們這一伙,有十二個人,住在夏圖的加洛普瓦莊子里,在那兒過著經常總是半裸體和半醉半醒的一種有趣的生活。
今天的劃船愛好者的習俗已經起了很大變化。
這些先生們戴單片眼鏡。
我們這幫人擁有二十來個女劃船愛好者,有的是正規的,有的是非正規的。有些星期日我們只有她們中間的四個,有些星期日我們有她們的全班人馬。她們中間有幾個簡直可以說是定居在這兒,其余的呢,在她們沒有什么更好的事可干時才上這兒來。五六個靠大家,靠沒有成家的男人們的資助過活,“會好的”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個可憐的瘦姑娘,而且腿瘸,走起路來像蚱蜢。她靦靦腆腆,干任何事情都笨手笨腳,不夠靈巧。她總是畏畏縮縮地纏上我們中間地位最低微、最不為人所注意、最沒有錢的人,這個人根據自己的錢把她留上一天或者一個月。她是怎么來到我們中間的,再也沒有人知道。是不是一天晚上在劃船愛好者的舞會上,我們大家喝得醉醺醺的,遇見她,在我們常常進行的那種對女人的大搜羅中把她也帶了回來?是不是我們看見她單獨一人坐在一個角落的小臺子上,邀請她吃中飯?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能夠說清楚;但是她成了我們這伙人中間的一個。
我們給她起了個名字叫“會好的”,是因為她經常抱怨命運,抱怨運氣不好,抱怨受到的挫折。每個星期日我們對她說:“怎么樣,‘會好的’好嗎?”她總是這么回答:“不,不太好,不過應該希望將來總有一天會好的。”
這個難看的、笨拙的可憐人,她怎么會干起這種需要絕頂的優雅,絕頂的機靈,絕頂的狡猾,絕頂的美貌的行當呢?這是個謎。況且在巴黎多的是丑得連憲兵都倒胃口的出賣愛情的女郎。
她在一個星期中的其余日子里于什么呢?有好幾次她對我們說她在干活兒。干的是什么活兒呢?我們不知道,因為我們對她的日常生活并不感興趣。
后來我差不多壓根兒見不到她了。我們這伙人漸漸分散,把位子讓給另外一代人,我們把“會好的”也留給了他們。這是我時不時上富爾內斯飯店去吃中飯時知道的。
我們的繼承者不明白我們為什么給她起了這么一個名字,以為這是一個東方女人的名字,于是叫她查依拉;后來他們也把他們的小船,還有幾個女劃船愛好者,讓給了下一代。(一代劃船愛好者一般在水上生活三年,然后離開塞納河,進入司法界、醫學界或政界。)
查依拉于是變成了查拉,后來查拉又改變成撒拉。他們相信她是猶太人。
最后的一批戴單片眼鏡的劃船愛好者因此干脆叫她“猶太女人”。
后來她不見了。
沒想到我在巴維利埃重新見到成了煙草店店主的她。
我對她說:
“怎么樣,現在情況總好了吧?”
她回答:“稍微好一點。”
我突然產生了想了解這個女人的生活的好奇心。
換了在從前我決不會想到去了解;今天我感到了驚奇,感到了被吸引住,感到了莫大的興趣。我問她:
“你是怎樣交上好運的?”
“我不知道。它在我最沒有料到的時候突然發生了。”
“你是在夏圖交上的嗎?”
“啊,不!”
“那在哪兒呢?”
“在巴黎我住的旅館里。”
“對了,你不是在巴黎有一份工作嗎?”
“是的,在拉韋萊太太那兒。”
“拉韋萊太太,她是誰?”
“你不知道拉韋萊太太?啊!”
“當然不知道。”
“女帽商,里沃利街上最出名的女帽商。”
接著她開始向我講述她過去生活中許多事,巴黎生活中的許多秘密,一家女帽商店的內部情況,店里的女工們的生活,她們的經歷,她們的想法,她們心里發生的所有故事。女工們,這些人行道上的雀鷹,早晨上商店去時,中午吃過飯后光著腦袋閑逛時,晚上回到樓上的家里時,一路上都在街上獵取對象。
她能談談過去感到很高興,她說:
但愿你知道我們有多么壞……我們干了多少難以置信的事。我們天天都在互相講述。真的,我們愚弄男人,這大概你也知道!
我呢,我干的頭一件惡劣事與一把傘有關。我有一把羊駝毛料的舊傘,一把讓人感到害臊的傘。一個下雨天,我到了以后正把傘折起來時,高個兒路易絲對我說:“怎么!你竟敢帶著它出門!”
“我沒有別的傘,眼下手頭又緊。”
我手頭一直很緊!
她回答我:“上瑪大肋納去找一把。”
我感到莫名其妙。
她回答:“我們全都上那兒去拿;那兒要多少有多少。”她解釋給我聽,其實很簡單。
因此我和伊爾瑪上瑪大肋納教堂去了。我們找到了圣器室管理人,向他說明我們前個星期忘了一把傘。他于是問我們還記不記得傘柄,我向他解釋傘柄上有一個瑪瑙球飾。他領我們到一間屋子,里面放著五十多把遺失招領的傘;我們一把把看,沒有找到我的那把;但是我看中一把很美麗,很美麗,傘柄是象牙雕刻的傘。路易絲幾天后去認領這把傘。她在見到這把傘以前先把它形容了一番,別人就毫不懷疑地給了她。
為了干這種事,我們都穿戴得十分漂亮。
她一邊笑,一邊打開大雪茄煙盒裝著鉸鏈的盒蓋,又讓它落下蓋上。她接著說下去:
啊!我們玩了許多花招,許多十分有趣的花招。噢,我們作坊里一共五個人,四個姿色一般,一個很不錯,她就是伊爾瑪,美麗的伊爾瑪。她態度高雅,而且有一個情夫在行政法院。盡管如此,她還是照樣狠狠捉弄他。有一年冬天她對我們說:“你們不知道吧,我們要去開個大大的玩笑。”她把她的主意講給我們聽。
你也知道伊爾瑪,她有讓所有男人都頭腦發昏的身段,還有腰身,還有使他們看了流口水的屁股。因此她想讓我們每人賺一百法郎去買戒指戴,她把事情作了如下安排:
你也知道那時候我并不富有,其余的人也是一樣;情況不好,在商店里每月掙一百法郎,再沒有多的了。必須想辦法去找。不錯,我們每個人都有兩三個經常性的情夫,他們付給一點,但是不多。在中午散步時有時候引誘一位先生上鉤,第二天他又來了。我們讓他熬上兩個星期以后,才作出讓步。但是從這些男人那兒得到的收入從來不會很多。夏圖的那些人,跟他們在一起也只是為了圖個玩樂!啊!但愿你能知道我們的那些計謀;真的,那可以把人笑死。因此當伊爾瑪向我們提出,要讓我們每個人掙上一百法郎,我們全都一下子興奮起來。我要講給你聽的事,很不光彩,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你了解生活,何況是在夏圖待過四年……
她對我們說:“我們到歌劇院的舞會上去勾引巴黎最好的男人,最杰出、最富有的男人。
我呢,我認識他們。”
我們起初還不相信這有可能,因為這些男人完全不適合制帽女工,對伊爾瑪來說當然是適合的,但是對我們來說,就不適合了。啊!這個伊爾瑪,她真是美極了!你知道,我們在車間里常常說,如果皇帝認識她,也一定會娶她做妻子。
這一次她讓我們穿上我們最好的衣裳,她對我們說:“你們呢,你們不要進入舞會,你們每個人待在鄰近街道上的一輛出租馬車里。會有一位先生來登上你們的馬車。他一上車,你們就盡可能親熱地抱吻他;接著你們大聲叫喊,表明你們搞錯了,你們是在等另外一個人。看見自己取代了另外一個人,這會激發起一個上鉤的人的興趣,他會強行留下來。你們要堅決抵抗,大吵大鬧地攆他走……然后你們跟他去吃夜宵……到那時候他應該付給你們一筆很像樣的賠償。”
你還不懂,是不是?好吧,下面就是這個壞東西干的事。
她讓我們四個人分乘四輛馬車,四輛俱樂部用的馬車,四輛非常體面的馬車,然后她讓我們停在歌劇院附近的街上,單獨一個人去參加舞會。她叫得出巴黎的那些最出名的人物的名字,因為我們的女店主是他們的妻子的供應商。她開始從他們中間選中一個來引起他的興趣。她海闊天空,無所不談,因為她這個人也很風趣。等到她看到他上鉤了,她就取下黑色的半截面罩,他呢,就好像一下子落入了網中。因此他想要立刻把她帶走,她約他半個小時后在泰特布街二十號對面的一輛馬車里見面。在這輛車子里的是我!我身上裹得很好,臉上戴著面紗。突然間有一位先生把頭伸進車門,說:“是您嗎?”
我低聲回答:“對,是我,快上車。”
他上車,我把他摟在懷里,吻他,吻得他透不過氣來;接著我又說:
“啊!我多么幸福!我多么幸福!”
突然間我叫了起來:
“這不是你呀!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我哭了起來。
你可以想象得到一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有多么尷尬!他起先想安慰我,他道歉,聲稱自己也搞錯了!
我呢,一直在哭,不過哭得沒有那么厲害了;我大聲嘆了幾口氣。他于是對我說了一些溫存的話。這是一個非常有教養的人;再說,他現在看到我慢慢不哭了,覺得很有趣。
簡而言之,事情一步步發展,到最后他向我提出去吃夜宵。我呢,我拒絕;我想從車上往下跳;他摟住我的腰不讓我走;后來像我在他上車時那樣抱住我吻我。
后來……后來……我們……吃了夜宵……你也明白……他給了我……猜猜看……猜猜看……他給了我五百法郎!……世上還真有這樣慷慨大方的人!
總之,大家都獲得了成功。路易絲得到的最少,只有兩百法郎。但是,你也知道,路易絲,她真的太瘦了!
煙草店女店主一直說下去,把多少年來一直積壓在她那政府零售商的、關閉著的心里的所有回憶,一古腦兒地全都倒了出來。貧困而又有趣的整個過去使得她的心靈激動不已。她懷念巴黎人行道上的那種風流而放縱的生活,它是由貧困和出賣的愛撫、歡笑和苦難、詭詐和有時又是真正的愛情交織而成的。
我對她說:“你又是怎么得到你的煙草店的呢?”
她微微一笑:“啊!這說來話長了。你想想看,在我的旅館里,門對門住著一個學法律的大學生,不過你也知道,是那種什么也不干的大學生。這一個從早到晚生活在咖啡館里的大學生,喜歡打臺球,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這么喜歡的。
“我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我們偶爾在一起度過夜晚。我的羅歇就是他讓我得到的。”
“羅歇,他是誰?”
“我的兒子。”
“啊!”
“他給了我一小筆年金撫養孩子,但是我認定這個年輕人決不會給我帶來什么好處,尤其是因為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游手好閑的人,啊,從來沒有見過。十年以后他還沒有通過第一次考試。他家里的人看見他沒法改了,于是把他叫回到外省家里去;但是我們因為孩子的緣故一直在通信。后來你想想看,在兩年前的一次選舉中我得知他在家鄉當選上了議員。后來他還在議會里發表過幾次演說。真的,正像人們說的,山中無老虎……但是為了了結,我去找了他,他立刻讓我作為一個被放逐者的女兒得到了一家煙草店……我的父親倒確確實實遭到過放逐,不過我還從來沒有想到這可能對我有用。
“總而言之……瞧,羅歇來了。”
一個高個兒年輕人走進來,彬彬有禮,態度嚴肅,甚至有點裝腔作勢。
他吻了他母親的額頭,他母親對我說:
“瞧,先生,這是我的兒子,在市政府當科長……您也知道……他是未來的專區區長。”
我鄭重其事地向這位政府官員致敬,又態度嚴肅地握過“會好的”伸出來的手,然后走了出來上旅館去。
郝運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