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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車廂里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八五年三月二十四日的《吉爾·布拉斯報》。一八八六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巴朗先生》。

太陽即將消失在那一連串巨大的山脈后面,山脈中的多姆山多姆山:法國中央高原高山,在多姆山省境內,高1465米,山頂有氣象臺和墨丘利神殿遺址。像巨人似的聳立著,峰頂的陰影躺在魯瓦雅魯瓦雅:法國多姆山省的村鎮,屬該省省會克萊蒙費朗管轄,那兒有堿性礦泉水,是治療心臟病等疾病的溫泉療養地。的深深的山谷里。

有幾個人在公園里圍繞著露天音樂臺散步。其余的人不顧傍晚天涼,仍然三五成群地坐著。

有一小群人談得很熱鬧,因為德·薩卡涅夫人,德·沃拉賽爾夫人和德·布里杜瓦夫人正為一件重要的事苦惱著。再有幾天就要放假了,她們交給耶穌會士和多明我會士耶穌會和多明我會是天主教的兩個修會。教育的兒子,應該接回來了。

然而這些夫人不想親自去做這趟旅行,把他們的后代接回來,偏偏又不認識一個合適的人,能把這件棘手的任務委托給他。眼下已經到了七月份的最后幾天,巴黎已經空了。她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能提供她們所希望的那些保證的人的名字。

幾天前在火車車廂里發生了一件有傷風化的丑事,這更增加了她們的不安。這些夫人們深信,首都的所有妓女都在奧弗涅奧弗涅,法國中央高原的中部地區,在巴黎的南面,也是法國的一個舊省,包括現在的多姆山省,康塔爾省以及阿列埃省、阿韋龍省和上盧瓦爾省三省的一小部分。境內有許多死火山和醫用礦泉。和里昂車站里昂車站:巴黎的往南方里昂等城市方向發車的火車站。之間的特快列車上過日子。況且,照德·布里杜瓦先生的說法,從《吉爾·布拉斯報》《吉爾·布拉斯報》:一八七九年在巴黎創辦的政治和文學性質日報。的社會新聞欄上可以看到,所有那些出名的和不出名的娼妓都出現在維希、勒蒙多爾和布爾布勒。維希是法國阿利埃省城市,勒蒙多爾和布爾布勒是多姆山省的兩個村鎮。這三個地方都有礦泉水,是療養勝地。要到這些地方去,她們必須乘火車,她們從這些地方回去也勢必要乘火車;她們為了每天來,就需要不斷地回去。因此在這條該死的鐵路線上那些下流女人持續地來來去去。這三位夫人感到懊惱的是那些車站沒有禁止可疑的女人上車。

然而羅歇·德·薩卡涅十五歲,貢特朗·德·沃拉賽爾十三歲,羅蘭·德·布里杜瓦十一歲。怎么辦呢?她們總不能讓她們的孩子去冒和這種壞女人接觸的危險。如果他們在一間里面也許有一兩個這種壞女人和她們的一兩個朋友的車室里,度過整整一個白天或者一個黑夜,他們會聽見什么,會看見什么,會學到什么呢?

這個情況看來好像已經無法解決了,正好德·馬丹塞克夫人這時候走過。她停下來向她的女友們問好,她們把她們的煩惱講給她聽。

“可是這很簡單呀,”她大聲叫起來,“讓我把神父借給你們。四十八小時沒有他我完全可以。魯道夫的教育不會因為這么一點小事受到影響。

讓他去接你們的孩子,把他們給你們帶回來。”

當場就這么商量定了,由魯道夫·德·馬丹塞克的家庭教師,一個非常有學問的年輕教士,勒居依神父,下個星期到巴黎去接三個小伙子。


神父星期五動身;星期日早上他來到里昂車站,帶著三個孩子乘八點鐘的特別快車,這是在去奧弗涅洗澡的人的普遍要求下,幾天前剛增開的一次新的直達特快列車。

他在發車站臺上慢慢走著,像母雞后面跟著小雞一樣,后面跟著他的三個中學生。他尋找一間空的車室,或者是被一些相貌可敬的人占據的車室,因為德·薩卡涅夫人、德·沃拉賽爾夫人和德·布里杜瓦夫人向他再三叮囑的那些話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

他突然發現在一節車廂的門前,有一位老先生和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正在和坐在車廂里的另一位太太說話。老先生佩帶著四級榮譽勛位勛章,而且這些人具有最體面的外表。“這正合我的要求,”神父想。他讓三個學生上車,自己也跟著他們上去。

老太太說:

“特別要當心身子,我的孩子。”

年輕太太回答:

“啊!好的,媽媽,一點也不用擔心。”

“你一覺得不好,就立刻請醫生。”

“好的,好的,媽媽。”

“那就再見了,我的女兒。”

“再見了,媽媽。”

長時間的互相抱吻,然后有一個鐵路員工一扇扇關上車門,火車開動了。

再沒有別的人上車。神父很高興,他對自己的機靈感到滿意,開始跟托付給他的小伙子談話。在他動身的那天已經講妥,德·馬丹塞克夫人準許他在整個假期里對這三個男孩進行輔導,他想試探一下他的新學生的智力和性格。

羅歇·德·薩卡涅最大,是那種長得太快的又高又瘦的中學生,臉色蒼白,身上的關節仿佛還沒有完全接好。他說話緩慢,而且口氣天真。

貢特朗·德·沃拉賽爾正相反,仍舊非常矮小,矮而壯。他狡猾,陰險,惡毒,古怪。他經常嘲笑所有的人,講起話來像大人,有些語義雙關的回答使他的父母感到不安。

最小的一個羅蘭·德·布里杜瓦,看上去好像沒有顯示出任何方面的天賦,這是一個像他爸爸的小老好人。

神父通知他們,在夏天的這兩個月里他們要聽從他的吩咐。他就他們對他應有的尊敬,他打算用來管理他們的方式,他對他們可使用的方法,做了一次很有分量的說教。

這是一個為人正直、心地單純的神父,有點夸夸其談,腦子里塞滿各種各樣的理論。

他的講話被他們的女鄰座的一聲深深的嘆息打斷,他朝她轉過頭去。她仍舊坐在她的角落里,兩眼發呆,雙頰有點蒼白。神父把臉轉回到他的學生們這邊來。

火車全速前進,穿過平原、樹林,在橋下面和橋上面經過,用它的連續不斷的震動搖晃著那一連串關在車廂里的旅客。

貢特朗·德·沃拉賽爾現在向勒居依神父打聽魯瓦雅的情形,打聽當地有什么娛樂消遣。那兒有一條河嗎?可不可以釣魚?會不會像去年一樣有一匹馬?等等。

年輕女人突然發出一聲叫喊,一聲很快忍住的痛苦的“啊!”

教士擔心地問:

“您感到不舒服嗎,太太?”

她回答:“不,不,神父先生,沒什么,一點輕微的疼痛,沒什么。最近我有點不舒適,火車顛得我十分疲勞。”她的臉確實變成了死灰色。

他堅持問:“我是不是能為您做點什么,太太?”

“啊!不,——不必了,神父先生。謝謝您。”

教士繼續跟他的學生們談話,讓他們在思想上對他的教育法和指導法有個準備。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列車不時地停下,接著又朝前開。年輕女人現在好像睡著了,她縮在她那個角落里,不再動彈。雖然白天過去了一多半,她還什么也沒有吃過。神父想:“這個女人一定非常難受。”

還剩下兩個小時的路就要到達克萊蒙-費朗克萊蒙-費朗:法國多姆山省省會。,那位女旅客忽然呻吟起來。她幾乎從她的軟墊長椅上摔了下來,兩只手支持著身體,眼神驚慌,臉變了相,重復說:“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

神父朝她奔過去:

“太太……,太太……,太太,您怎么啦?”

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相信……相信……我要分娩了。”緊接著她拼命喊叫起來。她瘋了似的發出拖長的叫聲,好像把她的喉嚨都撕裂了,從她那尖銳、可怕的嚷聲里,從她那不祥的聲調里,可以聽出她的內心的焦慮和肉體的痛苦。

可憐的教士站在她面前,驚慌失措,不知做什么,不知說什么,不知從哪兒下手。他低聲念叨:“我的天主,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我的天主,要是我知道就好了!”他臉漲得通紅通紅,他的三個學生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個在叫喊的躺著的女人。

突然間她扭動起來,兩條胳膊伸到頭上,腹部奇怪地抖動,渾身上下在抽搐。

神父心里想,她就要死了,由于他的過失,在缺少幫助,缺少醫治的情況下,死在他的面前。于是他聲音堅決地說:

“讓我來幫助您,太太。我不知道……但是我將盡我所能地幫助您。

我有責任幫助每一個在痛苦中的人。”

接著他朝三個孩子轉過身去,大聲喊道:

“你們——你們把頭伸出窗外去;你們中間誰回過頭來,我要讓他給我抄一千行維吉爾維吉爾(前70—前19):古羅馬詩人。作品有《牧歌集》、《農事詩集》、《伊尼特》等。的詩。”

他親手放下三塊玻璃,讓三個腦袋伸出去,然后把藍窗簾重新拉好,遮在他們的頸子上,重復說:

“你們只要動一動,就整個假期不準遠足。千萬別忘了我這個人是從來不饒人的。”

他回到年輕女人身邊,同時卷起了長袍的袖子。

她一直在呻吟,不時地大聲號叫。神父臉通紅,他幫助她,鼓勵她,安慰她,他還不斷抬起頭望望三個孩子,他們有時朝他們的新家庭教師正干著的神秘工作偷偷瞟上一眼,隨即又很快地轉過頭去。

“德·沃拉賽爾先生,你要把‘不服從’這個動詞給我抄二十遍!”他喊道。

“德·布里杜瓦先生,您一個月之內不準吃餐后點心。”

突然間年輕女人停止了她的持續的呻吟,幾乎立刻有一個像狗吠和貓叫的奇怪的、輕微的叫聲,使三個中學生一下子全都轉過身來,他們相信剛聽到了一只新生的小狗在叫。

神父雙手捧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小孩子。他用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望著他,仿佛又滿意,又苦惱,又想笑,又想哭,通過眼睛、嘴唇和雙頰的迅速動作,他那張臉表達出那么多的東西,讓人看了會以為他發瘋了。

他就像向他的學生宣布一個重大消息似的大聲說:

“是個男孩。”

接著他立刻又說:

“德·薩卡涅先生,把網架上的那個水瓶給我。——好。——拔掉瓶塞。——很好。——倒幾滴水在我手上,只倒幾滴就行了。——好極了。”

他把水灑在他抱著的嬰兒的光禿禿的腦門上,說:

“我以圣父、圣子和圣靈的名義為你行洗禮。誠心所愿。”

火車進入克萊蒙-費朗車站。德·布里杜瓦太太的臉出現在窗口。

不知所措的神父讓她看他剛剛得到的這個脆弱的小生命,同時低聲說:“這位太太剛剛在路上出了一個小小的意外。”

他看上去就像他是在下水道里拾到了這個孩子。他出汗出得頭發全濕了,白領巾歪到肩膀上,道袍上滿是污跡。他重復說:“他們什么也沒有看見,——什么也沒有看見,——我可以保證。——他們三個全都望著窗外。——我可以保證,——他們什么也沒有看見。”

他帶著四個男孩,而不是帶著他去接的三個男孩,從車廂里下來,這時候德·布里杜瓦太太,德·沃拉賽爾太太和德·薩卡涅太太臉色蒼白,目瞪口呆地互相望著,找不出一句話來說。

晚上,三家人在一起吃晚飯,慶賀中學生的歸來。但是大家都很少說話;做父親的,做母親的,還有孩子本人都好像有心事。

最小的一個羅蘭·德·布里杜瓦突然問:

“媽媽,那個小男孩,你說,神父是從哪兒找出來的?”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

“好啦,吃飯,別拿你那些問題來打擾我們。”

他沉默了幾分鐘以后又說:

“除了這位肚子痛的太太以外,一個人也沒有。這么說神父是一個像羅貝爾·烏丹羅貝爾·烏丹(1805—1871):法國魔術師。此處指十九世紀八十年代一些使用這個名字的魔術師。一樣的魔術師,羅貝爾·烏丹能從一條毯子下面變出一缸魚。”

“給我住嘴。是仁慈的天主送來的。”

“可是仁慈的天主把他放在哪兒呢?我什么也沒有看見。他是從車門進來的嗎?”

德·布里杜瓦太太失去了耐心,回答說:

“夠了,夠了,給我住嘴。他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樣,是從一棵卷心菜底下出來的,這你也知道。”

“可是車廂里沒有卷心菜呀!”

帶著狡猾神色聽著的貢特朗·德·沃拉賽爾,這時候微微一笑,說:

“不,有一棵卷心菜。不過只有神父先生一個人看見了。”

郝運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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