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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瘋子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八五年九月二日的《高盧人報》。一八八六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巴朗先生》。

他離開人世了,生前是一個高等法庭的庭長,廉正的司法官員,他的無可指摘的生活在全法國的法院里都一再引以為榜樣。律師,年輕的推事,法官,見了他那張被深邃、發光的眼睛照亮的,又白又瘦的大臉龐,都把腰彎得低低地鞠躬,表示深深的敬意。

他把他一生的時間都用來懲辦罪惡,保護弱者。對騙子和謀殺犯來說,再沒有比他更可怕的敵人了,因為他好像能夠從他們內心深處看到他們的隱蔽思想,能夠一眼就揭穿他們的所有秘密企圖。

因此他在八十二歲的高齡時離開人世,受到了普遍的敬重,整個民族都對他深表哀悼。一些穿紅褲子的士兵把他護送到墳地,一些打白領帶的人士在他的棺材上灑下了悲痛的話語和看上去是真誠的眼淚。

但是下面這個奇怪的文件,是公證人大驚失色地從他慣常收藏重大罪犯的案卷的書桌里發現的。

上面有個標題是:

為什么?

一八五一年六月二十日

我剛開完庭出來。我把布隆代爾判處了死刑!這個人為什么殺害他的五個孩子?為什么?我們常常會遇到這種把毀滅生命當成快樂的人。是的,是的,這應該是一種快樂,也許是所有快樂中最大的快樂;因為殺人行為不是和創造行為最相似嗎?制造和毀滅!這兩個詞包含著宇宙萬物的歷史,人類世界的全部歷史,包含著一切存在,包含著一切!為什么殺人令人陶醉呢?


六月二十五日

想一想這兒有一個生物,他活著,他在走,他在跑……一個生物?什么是一個生物?這個活東西本身具有行動的原則和控制行動的意志!這個東西不固定在任何物體之上。腳不和土地連在一起。這是一粒在地面上移動的生命種子;這粒生命種子,我不知來自何方,我們卻可以隨心所欲地毀滅它。到那時,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腐爛了,一切都完了。


六月二十六日

為什么殺人是一樁罪行呢?是的,為什么呢?恰恰相反,這是自然的法則。殺戮是一切生物的使命:為了活下去而殺戮,為了殺戮而殺戮。——殺戮存在于我們的氣質里:非殺戮不可!野獸每一天,活著的每一時刻都在不停地殺戮。——人為了進食不停地殺戮,但是他們出于貪圖享樂也需要殺戮,他們發明了打獵!孩子殺死他們找到的蟲子,小鳥,所有落在他們手里的小動物。但是這不能滿足我們身上的難以抑制的屠殺需要。光殺禽獸還不夠,我們還需要殺人。從前用活人作為犧牲來滿足這種需要。今天,群居生活的必需使得殺人變成一樁罪惡。我們判決殺人犯,處死殺人犯!但是我們不能活下去而不順從這種天生的、蠻橫的殺人本能,因此我們時不時要通過整個民族屠殺另一個民族的戰爭來獲得滿足。那時候成了一場人血的狂飲,許多軍隊在人血的狂飲中都發了狂,甚至那些中產階級,他們的妻子和孩子,晚上在燈下念頌揚屠殺的故事時,也還要為之感到陶醉。

有人會認為這些以屠殺人為職業的人會受到蔑視!不。他們備受尊重!人們讓他們穿用金線繡的、色彩鮮艷的呢料子衣服;他們頭上插著羽毛,胸口上佩帶飾物;人們還給他們勛章,獎賞,不同種類的頭銜。他們感到自豪,受到尊敬,為女人所愛,受到群眾的歡呼,僅僅是因為擔負起了讓人血流淌的使命!他們上街也帶著他們的死亡工具,連穿著黑禮服的過路人見了都羨慕不止。因為殺戮是大自然塞進生物心里的最高法則!再沒有什么能比殺戮更美好,更可敬的了!


六月三十日

殺戮是法則,因為大自然喜愛永恒的青春。它仿佛用所有它的無意識的行動在叫喊:“快!快!快!”它越毀滅,越得到更新。


七月二日

生物——生物是什么?是一切,又什么也不是。通過思想,是一切的反映。通過記憶和知識,是世界的縮影,身上包含著這個世界的歷史。每一個這種生物,是物的反映,事的反映,變成了宇宙中的一個小宇宙!

但是您出門去旅行吧;去看看那些蠢動著的各個民族吧,人什么也不再是!什么也不再是,什么也不再是!您登上小船,遠遠離開布滿人群的海岸,您很快就會只看見海岸,別的什么也看不見了。難以覺察的生物消失了,因為他們是那么小,那么微不足道。乘上一列快速的火車穿越歐洲,朝窗外看看吧。一些人,一些人,永遠是一些人,數不清,默默無聞,在田野里蠢動著,在街道上蠢動著;愚蠢的農民勉強會翻地,丑陋的女人勉強會為自己的男人煮湯和生孩子。您到印度去,到中國去吧,您還會看到幾十億的生物在忙碌,他們出生,活著,死去,留下的痕跡并不比大路上壓死的螞蟻留下的多。您到黑人的國家去,他們住的是泥土的小屋;到白皮膚的阿拉伯人的國家去,他們隱蔽在隨風飄動的棕色帳篷里,您去了就會懂得單獨的、離群的生物毫無意義,毫無意義。人類是一切!生物,一個沙漠游牧部落的任何一個生物算得了什么呢?這些人是哲人,他們不為死亡擔心。人在他們那兒沒有任何價值。他們把敵人殺死;這就是戰爭。從前在城堡與城堡之間,省與省之間就是這樣進行戰爭。

是的,您穿越世界,看看數不清的、默默無聞的活人在怎么蠢動吧。默默無聞的?啊!這就是問題的答案!殺人是一樁罪惡,這是因為我們給生物編了號!他們出生后,給他們登記,起名字,給他們行洗禮。法律對他們加以保護。問題就在于此!沒有登記的生物不算數!您到荒野或者沙漠去殺他吧,到高山或者平原去殺他吧,有什么關系!大自然喜愛死亡,它不會進行懲罰!

相反的,戶籍是神圣的。問題就在于此!是它保護了人。生物是神圣的,這是因為他在戶籍簿上登了記,尊敬戶籍這個法律上的天主吧。快跪下!

國家可以殺人,因為它有權更改戶籍。當它在一場戰爭中殺死二十萬人時,它在它的戶籍簿上勾銷了他們,它通過它的登記人員的手消滅他們。這樣一來就一切結束。但是我們不能對市鄉政府的文書做任何改變,我們應該尊重生命。戶籍登記簿,在市鄉政府這座神殿里進行統治的光榮的神靈,我向你致敬!你比大自然還要強大。哈!哈!


七月三日

殺人一定是一種奇怪的、有趣的快樂!那兒,在自己面前有一個活生生的、具有思想的生物,朝里面打開一個小窟窿,僅僅打開一個小窟窿,看見血這種制造生命的紅色東西流出來,面前只剩下了一堆軟綿綿的、冰冷的、沒有生氣的、缺乏思想的肉。


八月五日

我呀,我把我的一生都用來審判,懲罰,用判詞殺死,用斷頭臺殺死曾經用刀子殺人的那些人,我!我!如果我也像所有被我懲罰的殺人犯一樣干,我!我!有誰會知道呢?


八月十日

有誰會知道呢?尤其是我如果挑選的是一個我并不能在消滅他以后得到任何好處的人,難道會有人懷疑到我嗎?


八月十五日

誘惑!誘惑,它就像一條爬行的蟲子一樣爬進了我的身體。它在爬,它在移動;它來來去去,出現在我的全身,在我的只想著殺人這件事的腦海里,在我需要看看血,需要見到死亡的眼睛里,在我的不停響著陌生的、可怕的、令人心碎的、使人瘋狂的、像是一個生物的最后叫喊的聲音的耳朵里,在我因為急著想走,想走到事情將發生的現場去而顫栗的雙腿里,在我因為需要殺人而哆嗦的雙手里。這應該是多么好,多么不同尋常,多么配得上這樣一個人,他是自由的,超越于其他人之上,能夠控制自己感情,而且在尋求一些非常高雅的感覺。


八月二十二日

我不能再抵制了。我殺了一只小動物作為嘗試,作為開始。

我的仆人讓養了一只金翅鳥,籠子掛在配膳室的窗口。

我打發他出去一趟;我把小鳥握在手里,我的手里能感覺到它的心在怦怦跳動。它的身體是熱的,我上樓來到我的臥室,我時不時地把它握得更加緊一些,它的心跳得也更快了;這既殘忍而又美妙。我差點兒把它悶死。但是那樣一來我就見不到血了。

于是我拿起一把剪刀,剪指甲的短剪刀,慢慢地剪了三下,把它的喉嚨剪開。它張開嘴,力圖從我的手里掙脫,但是我握緊它,啊!我緊握它;甚至一條發瘋的大狗我也能把它緊緊握住,我看見血流出來了。血,有多么美麗,多么紅,多么明亮,多么潔凈!我真想喝它。我把舌尖浸在它里面!真好。但是這只可憐的小鳥,它的血是那么少!我沒有時間盡情地欣賞這個場面。一頭公牛流血一定非常好看。

后來我像那些殺人犯,那些真正的殺人犯一樣做。我洗剪刀,洗手,把水潑掉。我把鳥的尸體帶到花園里去埋起來。我把它埋在一棵草莓底下。沒有人能找到它。我以后每天吃一顆這株草莓上結的果子。真的,一個人只要會,他就能享受到多大的人生快樂啊!

我的仆人哭了;他以為他的鳥飛走了。他怎么會懷疑我呢!哈!哈!


八月二十五日

我必須殺人!必須殺人!


八月三十日

成功了。真是輕而易舉。

我到韋爾納樹林去散步。我什么也沒想,是的,什么也沒想。路上有一個孩子,一個小男孩,他在吃一片涂黃油的面包。

他停下來望著我走過去,說:“您好,庭長先生。”

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如果我把他殺了呢?”

我回答:“你單獨一個人嗎,我的孩子?”

“是的,先生。”

“單獨一個人在樹林里?”

“是的,先生。”

殺死他的渴望像燒酒一樣使我陶醉。我怕他會逃走,慢慢地走近他,突然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脖子……我掐他,使出全身力氣掐他!他用一雙嚇人的眼睛望著我!怎樣的眼睛啊!非常圓,深邃,明亮,可怕!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么劇烈的……卻又是這么短促的情緒波動!他把我的雙腕抓在他的小手里,他的身體就像一根羽毛遇到火一樣蜷曲起來。接著他不再動彈了。

我的心怦怦跳動,啊!像那只鳥的心!我把尸體扔進溝里,上面再扔些青草。

我回到家里,晚飯吃得非常好。真是輕而易舉啊!晚上,我很快樂,感到輕松,好像年紀變輕了,我在省長的家里度過這個夜晚。他們覺得我很風趣。

但是我沒有見到血!我現在很平靜。


八月三十日

尸體被發現了,在尋找殺人兇犯。哈!哈!


九月一日

有兩個流浪漢遭到逮捕。證據不足。


九月二日

孩子的父母來看我。他們哭了!哈!哈!


十月六日

什么也沒有發現。這件事顯然是一個流浪漢干的。哈!哈!如果我看見血流出來,我看我現在也許可以安心了。


十月十八日

想殺人的渴望在我的骨髓里奔騰,簡直可以與在二十歲上折磨你的狂熱的愛相比。


十月二十日

又是一個。我在午餐后沿著河邊走去。我看見在一棵柳樹下有一個釣魚的人睡著了。這時候是正午十二點。一把鐵鍬仿佛特意插在旁邊的一塊土豆地里。

我綽起鐵鍬,回來,像舉起大頭棒一樣把它舉起來,一下子用鍬刃把釣魚人的腦袋劈開了。啊!這個人,他流血了!粉紅色的血,里面滿是腦漿!它慢慢地流進河水里。我邁著穩重的步伐走了。要是有人看見我就好了!哈!哈!我可以成為一個卓越的殺人犯。


十月二十五日

釣魚人的案件引起了轟動。他的侄子和他一起釣魚,被控告犯了謀殺罪。


十月二十六日

預審法官認定侄子有罪。全城的人也都這么相信。哈!哈!


十月二十七日

侄子為自己辯護得很不成功。他說他到村子里去買面包和干酪,他發誓說有人在他離開時殺死了他的叔叔。有誰會相信他呢?


十月二十八日

侄子差點要承認了,他已經被審問得昏頭昏腦!哈!哈!公正的審判!


十一月十五日

有了一些對侄子極為不利的確鑿證據。他的叔父的財產應該由他繼承。刑事審判由我主持。


一月二十五日

判處死刑!判處死刑!判處死刑!我把他判處了死刑!哈!哈!代理檢察長講得再好沒有了!哈!哈!又是一個。我要去看他的死刑執行!


三月十八日

已經完了。

今天上午他給送上了斷頭臺。

他死得很好!很好!這使我感到快樂!把一個人的腦袋砍下來有多么好看啊!血像泉水似的噴出來!像泉水似的!啊!如果我能夠的話,我真愿意把我自己浸泡在里面,躺在里面,頭發上,臉上都沾上它,起來時全身都染成紅顏色,染成紅顏色,染成紅顏色,那有多么陶醉啊!啊!如果有人知道了呢!

現在我將等待,我能夠等待。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讓我自己給抓起來。

手稿還有好多頁,但是沒有談到新的犯罪事實。

它被交給精神病科醫生,他們斷定世界上存在著許多不為人所知的,像這個極其殘忍的精神錯亂者一樣機靈、一樣可怕的瘋子。

郝運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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