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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法庭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八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的《吉爾·布拉斯報》,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六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巴朗先生》。

戈爾什維爾的治安審判廳里滿是農民,他們沿著墻邊,一動不動地等候著開庭。

他們中間有高有矮,有滿面紅光的胖子,也有看上去像用蘋果樹墩子雕成的瘦子。他們把籃子放在地上,安安靜靜地等待著,心里只惦著自己的案件。他們身上帶著牛圈、汗水、酸奶和廄肥的氣味。幾只蒼蠅在白色的天花板下面嗡嗡飛著。從打開的門外傳來公雞的啼聲。

在一種木板臺子上橫放著一張鋪著綠臺布的長桌子。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坐在桌子左邊一頭,他在寫著什么。一個憲兵直挺挺地坐在右邊一頭的椅子上,眼睛望著半空中。光禿禿的墻上有一個很大的木頭耶穌像,身子扭曲成一個痛苦的姿勢,仿佛還在為這些帶著渾身牲口氣味的大老粗,奉獻出他的永恒的痛苦。

治安法官先生終于進來了。他大腹便便,臉色紅潤,邁著匆忙的胖子的急速步子,晃動著他那件法官穿的大黑袍。他坐下來,把軟帽放在桌上,帶著極度蔑視的神情望著在場的人。

這是一個外省文人,專區的一個才子,是那種能翻譯賀拉斯賀拉斯(前65—前8):古羅馬詩人,主要作品有《頌詩》四卷,《諷刺詩》二卷。的作品,能領略伏爾泰伏爾秦(1694—1778):法國作家,哲學家,啟蒙思想家。他寫過不少諷刺短詩和抒情詩。的短詩,能背譯《綠鸚哥》《綠鸚哥》:法國詩人格雷塞(1709—1777)寫的一首詼諧詩。和帕爾尼帕爾尼(1753—1814):法國詩人,寫過一些情詩。的那些猥褻的詩歌的人。

他宣布:

“好,波泰爾先生,開始一件案件一件案件地傳。”

接著他笑容滿面地低聲念道:


Quidquid tentabam dicere versus erat.拉丁文,意思是:“凡是我試圖說的話,全都是詩。”這句詩是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前43—約后17)的《悲歌》第五卷第十首詩的第二十六行。奧維德的父親不同意他做詩人,這句詩證明了他對詩歌的不可抗拒的傾向。


書記官于是抬起他的禿腦袋,含糊不清地說:“維克圖瓦爾·巴斯居勒太太告伊西多爾·帕蒂隆案。”

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走向前,是一個鄉下太太,一個鄉下小鎮上的太太,頭上戴一頂飾著緞帶的帽子,肚子上蕩著一條金表鏈,手指上戴著幾個戒指,耳環像點燃的蠟燭一樣發出亮光。

治安法官朝她望了一眼表示致意,在這似曾相識的目光里透露出一絲嘲笑。

“巴斯居勒太太,說說您的控訴理由。”

訴訟對方站立在另一邊。他們一共三個人。中間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農民,臉蛋胖得像蘋果,紅得像虞美人花。在他右邊,是他的妻子,非常年輕,又瘦又小,活像一只卡宴卡宴:南美洲北部法屬圭亞那的首府,位于卡宴河口卡宴島西北岸。母雞:腦袋狹長扁平,上面像雞冠一樣戴著一頂粉紅色帽了。驚訝、憤怒的眼睛滴溜滾圓,就像家禽的眼睛那樣斜視著。在小伙子左邊站著他的父親,這個駝背老人的扭曲變形的身體像消失在一口鐘里一樣消失在一件漿過的罩衫里。

巴斯居勒太太說明原由:

“治安法官先生,我收留這個孩子已經有十五年。我像親生母親一樣撫養他,愛他,為了他我盡了一切責任,把他培養成人。他曾經答應我,曾經對我發誓說他不離開我,他甚至還給我立下了一張字據,憑這張字據我給了他一小筆財產,我的貝克-德-莫爾丹的那塊地,值六千法郎左右。可是突然來了一個小東西,一個小無賴,一個小黃毛丫頭……”

治安法官——克制一點,巴斯居勒太太。

巴斯居勒太太——一個小……一個小……我明白我要說什么,使他暈頭轉向,我不知道對他做了什么事,不,我不知道……而這個傻瓜,這個大蠢貨,他竟然打算娶她,把我的財產,我的貝克-德-莫爾丹的那塊地,作為結婚禮物送給她……啊!不行,絕對不行……我有一張字據,在這兒……讓他把我的財產還給我。我們為財產的事在公證人那兒辦了一份證書,還為友誼私下寫了一份字據。兩份同樣有效。各人有各人的權利,不是嗎?

她遞給治安法官一份展開的貼著印花的字據。

伊西多爾·帕蒂隆——不是這么回事。

治安法官——住口。輪到您說話時再說。(他念。)

“我,簽字人,伊西多爾·帕蒂隆答應我的恩人,活著時永遠不離開她,并且忠心耿耿為她效勞。今立此為憑。

“戈爾什維爾,一八八三年八月五日。”

治安法官——畫了一個十字作為簽字;這么說您不會寫字嗎?

伊西多爾——是的,我不會。

法官——這個十字是您畫的嗎?

伊西多爾——不,不是我。

法官——那么是誰畫的呢?

伊西多爾——是她。

法官——您可以發誓說您沒有畫過這個十字嗎?

伊西多爾急忙地)——憑我爹的,我娘的,我爺爺的,我奶奶的,還有在聽我說話的善良天主的腦袋發誓,這不是我。(他舉起手,又朝旁邊吐了口唾沫來支持自己的誓言。

治安法官笑了。)——您跟在場的這位巴斯居勒太太是什么關系?

伊西多爾——她給我當野雞。(哄堂大笑。)

法官——措辭要有克制。您是想說你們的關系并不像她說的那么純潔。

帕蒂隆老爹發言)——他還不滿十五歲,法官先生,當她給我把他敗壞的時候,還不滿十五歲。

法官——您是想說帶壞?

老爹——我怎么知道你們是怎么說的?他還不滿十五歲。在這之前已經實實足足有四個年頭,她像喂小鳥一樣塞他,像養一只肥母雞一樣飼養他,說句難聽的,撐得他肚子都爆開了。后來,等到時間一到,她覺得他已經能行了,她就使他跌落……

法官——墮落……您就讓她這樣做?

老爹——是她也罷,別的女人也罷,這種事總要發生的!……

法官——那么您有什么要申訴的?

老爹——沒有!啊!我沒有什么要申訴的,沒有什么要申訴的,只不過他再也不愿意這樣下去,他希望得到自由。我請求法律保護。

巴斯居勒太太——這些人造謠中傷我,法官先生。是我把他培養成一個大人。

法官——當然!

巴斯居勒太太——可他不認我,他拋棄我,他偷走我的財產……

伊西多爾——不是這么回事,法官先生。我想離開她已經有五年了,因為她變得太胖了,不合我的胃口。我不喜歡,就這么回事!因此我對她說我要走了。她于是哭得像檐槽里淌下的雨水,答應把她的貝克-德-莫爾丹的那塊地給我,讓我再多留幾年,僅僅只留四五年。我呀,當然我說“好”!換了您,您會怎么做呢?

因此我一天不差,一小時不差,留了五年。我清賬了。出一份力,得一份報酬。我干的值這個價!(一直不聲不響的伊西多爾的妻子,這時候用鸚鵡一樣刺耳的噪音叫喊:

“您倒是瞅瞅她,法官先生,瞅瞅這個干草垛子,再告訴我他干的是不是值這個價?”

老爹信服地點點頭,重復說)——那還用問,當然值這個價。(巴斯居勒太太倒在背后的長凳上,開始哭泣。

治安法官慈祥地)——有什么辦法,親愛的太太,我無能為力。您立下了完全合乎規定的字據,把您那塊貝克-德-莫爾丹的地贈送給他。地現在屬于他,只屬于他。他有無可爭辯的權利做他已經做的事,把它當成新婚禮物贈送給他的妻子。我無權過問那些……那些……微妙的問題……我只能從法律的觀點考慮事實。我無能為力。

帕蒂隆老爹揚揚得意地)——我們可以回家了嗎?

法官——完全可以。(他們就像打贏官司的人那樣,在農民們的同情的目光注視下走了出去。巴斯居勒太太坐在長凳上哭泣。

治安法官面帶笑容)——不要太激動,親愛的太太。好,好,不要太激動……如果……如果我有一個勸告給您的話,這個勸告就是去找一個另外的……一個另外的學生……

巴斯居勒太太噙著淚水)——我找不到……找不到……

法官——我很遺憾不能給您指定一個。(她朝十字架上扭曲身體的、痛苦的耶穌像投去絕望的目光,然后她立起來,用手絹捂住臉,打著悲傷的嗝兒,邁著小步走了出去。

治安法官朝他的書記官轉過臉來,用嘲笑的聲音)——卡呂普索卡呂普索:希臘神話中的女神之一,住在一個海島上。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德修斯從特洛伊回國時,被卡呂普索留住七年,她想與他結為夫婦,為此答應他可以長生不老。但是他不為所動,終于在雅典娜幫助下回到祖國。希臘神話中的奧德修斯在羅馬神話中稱為尤利西斯。因為尤利西斯走了,再也無法得到安慰……(接著用嚴肅的嗓音:)

“接著傳下面的案件。”

書記官含糊不清地)——塞勒斯丹·波利特·勒卡舍爾。——普羅斯佩·馬格盧瓦爾·迪厄拉費……

郝運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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