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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利埃公館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八一年出版的同名中短篇小說集《泰利埃公館》。

1

每天晚上十一點鐘左右,他們到那兒去,就跟上咖啡館一樣平常。

在那兒碰頭的有七八個人,始終是他們這七八個人。他們都不是花天酒地的人,而是可敬的人、商人、城里的年輕人。他們一邊喝查爾特勒酒查爾特勒酒:查爾特勒修會修道士所釀制的一種甜燒酒。,一邊逗弄逗弄姑娘們,或者跟受大家敬重的“太太”嚴肅地聊天。

然后他們在十二點以前回家睡覺。年輕人有時就留下。

這所房子很小,漆成黃色,是所住宅房子,坐落在圣艾蒂安教堂背后一條街費康的這條街叫牧場街,從這條街的拐角上可以看見一八三七年到一八六五年間重新設置安裝的許多錨地。的拐角上。從窗口可以看見停滿正在卸貨的船舶的錨地,被人叫做“水庫”的大鹽堿灘,以及鹽堿灘后面的童貞女海岸和海岸上灰色的古老教堂。

“太太”出生于厄爾省厄爾省:法國西北部,諾曼底地區的一個省。的一個很好的農民家庭,她從事這行職業,對她來說,跟開帽子店或者內衣店完全沒有什么兩樣。認為賣淫是極其可恥的那種偏見在城市里是那么強烈,那么根深蒂固,在諾曼底的農村里卻并不存在。農民們說:“這是個好行當。”他們讓自己的女兒去開設妓院,對他們來說,就跟去開設女子寄宿學校完全一樣。

這個公館是從原來的業主,一位年老的舅舅手里繼承來的。“先生和太太”從前在依佛多附近開客店,認為費康費康:法國塞納濱海省的漁業港口城市,在勒阿弗爾和迪耶普之間。依佛多這個城市也在同一省內,在費康的東邊。的買賣更加有利可圖,于是立刻就把客店盤出去。一天早上他們來到費康,接管了這家因為沒有老板而陷于絕境的企業。

他們為人正直,很快就得到了手下全體人員和鄰居們的喜愛。

兩年以后先生中風去世。他的新職業使他過著手腳不動的懶散生活,長得非常胖,而正是他的胖毀了他。

自從太太守寡以后,經常到公館里來的那些客人都對她垂涎三尺,結果是枉費心機;但是據說她這個人非常規矩,就連她收留的那些姑娘們也沒有發現過什么。

她高大,肥胖,討人喜歡。她待在這所整天關著的陰暗房子里,面色變得很蒼白,好像罩上一層清漆似的閃著亮光。腦門上有一圈薄薄的留海,是卷曲的假發做的,給她帶來了青春的面貌,和她那成熟的體形很不相稱。她經常樂呵呵的,臉色開朗,喜歡打趣說笑,不過有分寸,她的新行當還沒有能夠使她失去這點分寸。粗魯的話總是叫她感到有點厭惡;如果哪個小伙子不知好歹,用真正的名稱稱呼她掌管的這家買賣,她就會板起臉發脾氣。總之,她性情文雅,盡管她像待朋友一般待那些姑娘,她還是常常喜歡說,她和她們不是“同一個籃子里的菜”。

在星期日以外的日子里,她有時候也叫了出租馬車,帶著一部分姑娘出去,她們到瓦爾蒙河谷費康西邊,有一條叫瓦爾蒙的小河,在風景宜人的谷地里流淌。“瓦爾蒙”也是莫泊桑最初使用的筆名之一。深處那條小河邊的草地上去玩。她們就像一群逃出寄宿學校來到野外的女學生,發瘋般地奔跑,玩兒童游戲,完全是隱居不出門的人被新鮮空氣陶醉以后感到的那種快樂。她們在草地上喝蘋果酒,吃冷肉。她們到天黑才帶著一身舒服的疲勞感覺和滿心愉快的激動情緒回家。在馬車里她們吻著太太,就像吻一位心地善良、寬厚隨和的母親。

這所房子有兩個入口。在拐角上是一個下等咖啡館,晚上開門以后,進去的都是些老百姓和水手。有兩個姑娘專門照應這項買賣,滿足這一部分顧客的需要。一個茶房叫弗雷德里克,個兒矮小,金黃頭發,沒有胡子,結實得像一條牛。她們在他的幫助下,把大瓶的葡萄酒和小瓶的啤酒端到那些搖擺不穩的大理石桌上,她們用胳膊勾住酒客們的脖子,斜坐在他們的大腿上,勸他們喝酒。

另外三個姑娘(她們一共只有五個)構成一種貴族階級,她們專門陪伴二樓上的客人,除非是樓下有人指定要她們,而樓上又沒有客人時才下樓。

朱庇特朱庇特:羅馬神話中的主神,即希臘神話中的宙斯。沙龍里聚集著當地的中產階級,墻上糊的是藍色墻紙,掛著一幅很大的畫,畫的是勒達勒達:希臘神話中的仙女。主神宙斯曾化為天鵝和她親近,她因此懷孕,生美人海倫。躺在一只天鵝身子下面。上這個地方來需要走一條旋轉樓梯,樓梯下面是一扇臨街的小門,外表很簡陋。小門頂上有個裝了柵欄的壁洞,徹夜點著一盞小燈,就像現在有些城市嵌在墻壁里的圣母像腳下還點著的那種小燈。

房屋又潮濕又古老,微微帶點霉味。有時候,過道里飄過一陣古龍香水古龍香水:香料術語。一般由酒精和約百分之二到六的香精配成。的香味,或者從樓下半開半掩的門里傳來那些坐在底層喝酒的男人粗俗的叫嚷聲,像打雷似的,震動整幢房子,使得二樓的那些先生的臉上露出擔心和厭惡的表情。

“太太”把顧客當成朋友,跟他們很親熱,她從不離開沙龍,對他們帶來的那些城里的傳聞很感興趣。她的嚴肅的談話可以把人們從那三個姑娘的亂七八糟的談話中引開,對這些大腹便便的人來說,是在猥褻的玩笑中間的一個暫時的休息;他們容許自己每天晚上不傷大雅、有所節制地放蕩一下,由妓女陪著喝一杯利口酒利口酒:加香料的甜燒酒,包括茴香酒、薄荷酒、查爾特勒酒等。

二樓上的三位姑娘叫費爾南德、拉斐埃爾和潑婦蘿薩。

因為人數有限,所以盡可能讓她們每一個人都成為一種樣品,一種婦女典型的代表,使每個顧客來了以后都可以找到他們理想的對象,即使不完全符合,至少也相差無幾。

費爾南德代表的是“金發美女”型,個兒高大,相當胖,而且虛弱無力,原是一個農家姑娘,臉上的雀斑怎么也褪不掉,淡金黃色的頭發,剪得短短的,顏色很淺,淺得幾乎沒有顏色,好像是梳過的大麻,稀稀落落蓋在腦殼上。

拉斐埃爾,馬賽馬賽:法國東南部瀕地中海的第二大城市。人,在許多海港上混過的婊子,充當了“猶太美女”這個不可缺少的角色。她瘦削,高高的顴骨上涂著一層厚厚的胭脂。她的黑頭發,擦了牛骨髓,油光锃亮,鬢角彎成鉤形。她的眼睛如果不是右眼長著白翳,可以算得上是漂亮的。她的鷹鉤鼻垂在寬大的下巴上,上面兩顆門牙是新裝的,下面的牙齒隨著衰老顏色變深,深得像舊木頭一樣,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潑婦蘿薩肚子大,腿短,像個小肉球。她從早到晚用破鑼般的嗓子不停唱歌,這些歌有時是輕佻的,有時是傷感的;她愛講長得沒完沒了而又毫無意義的故事;她只有在吃東西的時候才不說話,只要一不吃東西就不停地嘮叨。她閑不住,時時刻刻都在動,盡管肥胖腿短,卻像松鼠一樣靈活。她笑聲不斷,聽上去像一連串的尖叫,時而在臥房里,時而在頂樓上,時而在咖啡館里,時而在任何別的地方爆發出來,而且笑得莫名其妙。

底層的兩個姑娘:路易絲綽號叫老母雞;弗洛拉腿有點瘸,人們叫她蹺蹺板。她們一個總是圍著一條三色的寬腰帶,打扮成“自由女神”;另一個打扮成想象中的西班牙女人,她一瘸一拐地走著,那些銅質的西昆西昆:古代威尼斯金幣。此處指用銅質的西昆來做頭飾。在她的紅頭發里一蹦一跳。她們的打扮像過狂歡節的廚娘。和所有那些下層的婦女一樣,她們既不丑,也不好看,是真正的旅店女用人模樣,港口上的人給她們起了個綽號叫一對唧筒。

在這五個女人之間籠罩著充滿嫉妒的和平氣氛,多虧了太太善于從中調解,多虧了她的情緒始終是那么好,這種和平氣氛難得受到破壞。

這家企業是小城市里僅有的一家,因此門庭若市。太太能夠使它具有那么體面的外表,她對任何人都是那么和藹可親,那么殷勤體貼;她的善良心地又是那么遠近聞名,因此她受到相當敬重。那些常來的客人百般地好她,只要她對他們格外親熱一點,他們就立刻會洋洋得意,受寵若驚。他們白天為了買賣上的事相遇以后,就會說:“今天晚上,還是那個老地方,”就像跟人說:“吃過晚飯,上咖啡館,好不好?”完全一樣。

總之,泰利埃公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很少有人錯過每天的約會。

然而,在五月末的一天晚上,頭一個來的是從前的市長,木材商普蘭先生。他發現門關著,柵欄后面的那盞小燈沒有點。房子里死氣沉沉,沒有點聲音。他敲門,起初輕輕地敲,后來敲得比較使勁,但是沒有人應聲。于是他慢慢地沿著街往回走,走到市場廣場,遇到去同一個地方的船主迪韋爾先生,他們又一同去敲門,也敲不開。但是從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傳來喧鬧聲,他們圍著房子繞過去,看見咖啡館關著,一群英國水手和法國水手在用拳頭敲門板。

兩個中產階級連忙逃走,生怕受到牽連。但是有人輕輕噓了一聲,他們停住一看,原來是咸魚腌制商圖爾納沃先生,他認出了他們,在招呼他們。他們把情況告訴他,他聽了非常惱火,因為他是個結了婚的人,有兒有女,行動不自由,他只是在星期六才上這兒來,“Securitatis causa”拉丁文:“為了安全”。,他常常這么說,這是暗指一項有關衛生的治安措施而言,他的朋友博爾德大夫把定期檢查的情況透露給他。這天晚上正好是他的日子,他勢必要等上整整一個星期了。

三個人繞了個大圈子,一直來到碼頭上,半路遇見銀行家的兒子,年輕的菲列普先生,他是泰利埃公館的一位常客;還遇見收稅官潘佩斯先生。于是大家又一起從猶太人街回來,做最后一次嘗試。但是這時怒氣沖沖的水手們正在圍攻那所房子,他們扔石頭,哇哇喊叫;五個二樓的客人連忙轉身就走,他們在街上漫無目標地走著。

他們先后又遇到了保險代理人迪皮伊先生和商事法庭法官瓦斯先生。他們開始長距離散步,首先來到防波堤,并排坐在花崗石護墻上,望著起伏不停的波浪。波峰上的浪花在黑暗中閃著白光,時隱時現。大海拍著巖石的單調的嘩嘩聲在黑夜里沿著峭壁往遠處傳去。這些憂郁的散步者待了一會兒以后,圖爾納沃先生說:“這沒有什么好玩。”“確實如此,”潘佩斯先生回答。他們又慢慢地走了。

他們沿著山坡下那條叫“林陰街”的街道本書作者的母親曾安家在這條街上,傳說也是作者的出生處。現名“莫泊桑沿河街”。走,過了水庫上的木板橋折回來,經過鐵路旁邊,重新又走到了市場廣場上。這時候突然在收稅官潘佩斯先生和咸魚腌制商圖爾納沃先生之間,為了一種食用菌子,發生了一場爭吵,他們中間的一個咬定在附近一帶曾經采到過這種菌子。

由于煩悶無聊,他們火氣很大,如果不是其余的人調解,也許他們會大打出手。潘佩斯先生一氣之下走了。緊接著在前市長普蘭先生和保險代理人迪皮伊先生之間,又為了收稅官的薪俸和可能得到的收益這個問題發生了爭執。罵人的話一句跟著一句,雙方誰也不讓誰。忽然傳來一片像風暴一樣可怕的叫嚷聲。原來是那群水手在關閉的空房子門口等得不耐煩,他們來到廣場上,兩個一排,挽著胳膊,形成了一支很長的隊伍,發瘋似的叫著罵著。這一伙中產階級躲在門洞下面,望著那群烏合之眾喊叫著消失在修道院那個方向。隔了很久還可以聽見喧嘩聲,不過像一場暴風雨越來越遠。寂靜又恢復了。

普蘭先生和迪皮伊先生兩人都在氣頭上,他們甚至沒有相互告辭,就朝各自的方向走了。

其余四個人繼續朝前走,他們本能地朝泰利埃公館走去。門仍舊關著,靜悄悄的,沒法進去。一個醉漢,不聲不響,但是卻一個勁地在輕輕敲著咖啡館的門,后來他停住手,小聲叫喊茶房弗雷德里克。他看見沒有人答理他,就決定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等著瞧瞧會有什么情況發生。

那幾個中產階級正打算走了,忽然港口上的那一批吵吵鬧鬧的人又在街口出現。法國水手唱著《馬賽曲》,英國水手唱著“Rule Britannia”英文:“統治吧,大不列顛”。英國的一首愛國歌曲。。這伙野人圍著房子向墻壁沖擊,隨后又向碼頭涌去,到了碼頭以后兩國水手打起來了。在搏斗中一個英國人胳膊被打斷,一個法國人鼻子被打破。

待在門口的那個醉漢這時候哭了,哭得像心里感到委屈的酒鬼和孩子一樣。

最后,那幾個中產階級終于分散了。

亂哄哄的城市漸漸又恢復了平靜。偶爾這兒或那兒還響起人聲,但是緊接著就在遠處消失了。

只有一個人還在街上徘徊,那就是咸魚腌制商圖爾納沃先生。他因為要等到下個星期六,心里十分惱火。他希望會有什么意外的事發生,他弄不懂是怎么回事,感到氣憤的是警察局竟然讓一個在它監督下、受它管理的公益機構關門。

他回到那兒,在墻上仔細察看,想找出原因,他發現窗板上貼著一張布告。他連忙點著蠟繩,看到上面寫著這么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字:“因第一次領圣體領圣體:天主教的七件圣事之一。據《新約圣經》記載,耶穌在最后晚餐時,拿起餅和葡萄酒分給門徒們說:“這是我的身體和血,是為眾人免罪而舍棄和流出的。”后來教會據此行圣事,由神父對面餅和葡萄酒祝禱,然后分給信徒領食。圣體又叫圣餐。,暫停營業。”

他明白再等下去也沒有用,只好走了。

那個醉漢這時候已經睡著了,他直挺挺地躺著,橫在緊閉著的大門外面。

第二天,所有的老主顧一個接著一個想出各種辦法在這條街上經過,為了裝裝樣子,胳膊底下還夾著文件。他們每一個人都偷偷瞧了一眼那張神秘莫測的通知:“因第一次領圣體,暫停營業。”

2

太太有一個弟弟,在家鄉厄爾省的維維爾維維爾:法國西北部諾曼底境內厄爾省并沒有叫這個地名的村莊。當木匠。太太還在依佛多開客店的時候,曾經在這個弟弟的女兒受洗時當過教母,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康斯坦絲;太太的娘家姓里維,所以這個孩子的全名是康斯坦絲·里維。木匠知道他姐姐的情況很好,盡管他們倆都忙忙碌碌,脫不開身,而且住的地方又相隔很遠,不能常常見面,但是他一直和她保持著聯系。小姑娘快滿十二歲了,在這一年里要第一次領圣體,他抓住這個進一步接近的好機會,寫了封信給他的姐姐,說他指望她來參加領圣體的儀式。他們年老的父母已經去世,她不能拒絕她的教女,于是接受了邀請。她的弟弟叫約瑟夫,他希望對她多獻獻殷勤,也許可以使她將來立下的遺囑對小姑娘有利,因為她自己沒有孩子。

他姐姐的職業沒有引起他絲毫的顧慮,再說當地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他們談到她的時候,僅僅說:“泰利埃太太是住在費康城里的中產階級。”這話里的意思就是說她可以靠年金過活。從費康到維維爾至少有二十法里;二十法里的陸路,對一些鄉下人來說,比一個文明人漂洋過海還要困難。維維爾的人從來沒有到過比魯昂更遠的地方,當然也不會有什么能把住在費康的人吸引到一個五百戶人家的小村莊里來。這個小村莊孤零零地坐落在平原中間,屬于另外一個省份。總而言之,別人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領圣體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太太感到十分為難。她沒有幫手,哪怕把她的買賣丟下一天,她也不放心。樓上的姑娘們和樓下的姑娘們之間的積怨宿恨肯定會爆發出來。還有弗雷德里克很可能喝醉;他一喝醉,就會為了一點小事打人。最后她決定除了茶房以外,把所有的人都帶走;至于那個茶房,她可以放他假,一直放到后天。

她征求弟弟的意見,他完全同意,而且負責安排她們住一夜。因此,在星期六早上,八點鐘的快車把太太和她的同伴們載走了。她們坐在一節二等車廂里。

一直到伯茲維爾伯茲維爾:這個火車站在塞納濱海省,是魯昂—勒阿弗爾鐵路線和魯昂—費康線的交叉點。,車廂里只有她們幾個人,像喜鵲似的唧唧喳喳談個不停。但是在這一站,有一對夫妻上車。男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農民,穿一件藍罩衫,領子打裥,寬大的袖子繡著小白花紋,在腕部束緊。他頭上戴一頂老式的大禮帽,褪色發紅的絨毛像刺猬毛似的豎立著。他一只手拿著一把大綠傘,一只手拎著一個大籃子。籃子里裝著三只鴨子,露出神色驚慌的腦袋。女的是鄉下人打扮,身體僵直。她長了一張母雞臉,鼻子尖得像雞嘴。她在她丈夫對面坐下,發現自己處在這樣一群漂亮時髦的人中間,大吃一驚,連動都不敢動。

車廂里也確實是花花綠綠,令人眼花繚亂。太太從頭到腳,全身上下都是藍色的綢緞,上面披著一條法國開司米的披肩,紅顏色,紅得耀眼,而且閃閃發光。費爾南德穿一件蘇格蘭格子花呢的連衣裙,呼哧呼哧地喘氣,她的同伴們拼命替她把連衣裙的上身束緊,下垂的胸脯被高高地束成兩個圓球,不停地晃蕩,好像是用布兜住的兩包水。

拉斐埃爾戴一頂插著羽毛的帽子,看上去像個里面有著滿滿一窩鳥的鳥窩;她身穿一身淡紫色衣裳,裝飾著金色的閃光片,富有東方情調,跟她的猶太人的相貌很相稱。潑婦蘿薩穿寬荷葉邊的粉紅裙子,模樣兒像一個過于肥胖的孩子,或者生了肥胖病的侏儒。一對唧筒看來是用舊窗簾給自己裁制了別出心裁的服裝,這種花枝圖案的窗簾還是復辟時期復辟時期:指法國波旁王朝于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三〇年間的王朝復辟時期。的貨色。

車廂里有了外人以后,她們的態度就立刻變得嚴肅起來,為了博得別人的好印象,她們開始談論一些高尚的話題。但是在博爾貝克博爾貝克:這是過了伯茲維爾站,通往魯昂的鐵路線上的第一站。上來了一位蓄金黃頰須、戴著好幾個戒指和一條金表鏈的先生。他把幾個漆布包裹放在頭頂上面的行李架上。看上去這是一個愛開玩笑、脾氣挺隨和的人。他行過禮,露出笑容,隨隨便便問了一句:“太太們調換防地嗎?”這句話把她們問得一個個都十分羞慚,無地自容。最后還是太太恢復了鎮靜,她為了替她的部隊的榮譽報仇,冷冷地回答:“您應該講點禮貌!”他道歉說:“請原諒,我是想說修道院。”太太想不出話來回答,或者也許是她對這個更正感到滿意,只見她抿著嘴,尊嚴地行了個禮。

這位先生在潑婦蘿薩和老農民中間坐下,朝三只頭露在籃子外面的鴨子眨眼睛;他認為他已經把觀眾吸引住以后,開始把手伸到這些動物嘴底下去胳肢,還為了引大伙高興,他同時對它們講了一些滑稽可笑的話:“咱們離開了小水——水塘!嘎!嘎!嘎!——為的是和烤肉鐵扦子交朋友——嘎!嘎!嘎!”不幸的家禽扭動著脖子,逃避他的撫摸,而且拼命掙扎,想從柳條編的牢獄里逃出來。后來三只鴨子突然同時一下子發出可憐巴巴的哀叫聲:“嘎!嘎!嘎!嘎!”于是那些女人哄然大笑。她們俯下身子,你推我搡,想看一看清楚;她們對鴨子發生了極大興趣。那位先生也加倍地獻殷勤,賣弄聰明,調情賣俏。

蘿薩也參加進來,她俯在身邊這個男人的大腿上,吻了吻三只鴨子的鼻子。立刻每個女的都想吻一下,那位先生讓她們坐在他的膝頭上,顛她們,擰她們。他一下子就用“你”來稱呼她們了。

兩個鄉下人比他們的鴨子還要驚慌,眼睛像瘋了似的骨碌碌直轉,但是身子不敢動一動。衰老的臉上滿是皺紋,沒有一絲笑容,也沒有一下顫動。

那位先生是旅行推銷員,他開玩笑,問她們要不要買背帶。他取下一個包裹,把它解開。說背帶原來是個花招,包裹里裝的是襪帶。

這些絲襪帶,有藍的,粉紅的,大紅的,深紫的,淡紫的,朱紅的;金屬帶扣是兩個擁抱在一起的鍍金小愛神。姑娘們興高采烈地叫起來,然后仔細地看貨樣,表情十分嚴肅,任何女人在研究服飾用品時都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這種嚴肅表情。她們交換一下眼色或者低聲交換一個字眼兒來互相詢問、商量。太太拿著一副橘紅色的襪帶,舍不得放手,這副襪帶比別的襪帶寬,也比別的襪帶神氣,真是一副老板娘用的襪帶。

那位先生等著,腦子里有了個主意。他說:“來吧,我的小貓,你們應該試一試。”他的話引起一片暴風雨般的驚叫聲。她們用兩條腿把裙子緊緊夾住,好像怕遭到強暴對待似的。他很沉著,等待著時機。他宣布:“你們不愿意,那我就包起來了。”接著又狡猾地說:“誰愿意試,我就把她選中的一副送給她。”但是她們不愿意試,一個個尊嚴地挺直身體。然而一對唧筒的樣子是那么可憐,所以他又把他的建議向她們提了一遍。特別是蹺蹺板弗洛拉受到了欲望的折磨,流露出猶豫不決的神色。他催促她:“來吧,我的姑娘,勇敢一點,瞧,淡紫色的這一副,跟你的衣裳最相配。”她于是下了決心,撩起裙子,露出一條放牛婦的大粗腿,穿著一只松了的不貼肉的粗襪子。那位先生彎下腰,把襪帶先系在膝蓋以下,然后拉到膝蓋上面;他輕輕地胳肢,把姑娘胳肢得發出低聲叫喊,直打哆嗦。他結束以后,把淡紫色的那副襪帶送給她,又問:“誰來?”她們同時嚷了起來:“我來!我來!”他從潑婦蘿薩開始。她露出一個很不像樣的東西,圓滾滾的,看不見踝骨,正像拉斐埃爾說的,一段真正的“豬血灌腸”。費爾南德受到了旅行推銷員的恭維,他見到她那一雙結實的圓柱子,欣喜若狂。猶太美女的那兩條瘦脛骨獲得的成功就比較小。老母雞路易絲開玩笑,把裙子罩在那位先生的頭上,結果太太不得不出來干涉,制止這種不合適的玩笑。最后太太也伸出她的腿,一條諾曼底人的美麗的腿,脂肪豐富而又肌肉發達。推銷員又驚又喜,像個真正的法國騎士那樣,彬彬有禮地脫掉帽子,朝著這第一流的腿肚子鞠躬致敬。

兩個農民目瞪口呆,用一只眼睛斜瞅著。他們的模樣兒活像兩只小雞,那個蓄金黃色頰須的人立起身來,對著他們的臉叫:“喔——喔——喔!”于是又引起一陣暴風雨般的笑聲。

兩個老人帶著他們的籃子、鴨子和傘在莫特維爾莫特維爾:離魯昂二十公里,這個車站是與通往圣瓦萊里昂科的鐵路線的交叉口。下車。大家聽見那女的一邊走一邊對她的丈夫說:“這群下賤貨,她們到巴黎那個該死的地方去。”

那個討人喜歡的推銷員也在魯昂下了車。下車前他的舉動過于放肆,太太不得不狠狠地教訓他,叫他安分些。她還引以為訓,補充說:“這件事教導我們,不可以隨便跟人說話。”

她們在瓦塞爾瓦塞爾:魯昂南邊數公里的車站,在那兒換乘通往埃爾伯夫的火車,第一站是圖爾維爾,地處塞納濱海省的交界處。換車,在下一個站頭上她們找到了約瑟夫·里維先生,他趕了一輛大車來接她們,車子很寬大,套著一匹白馬,上面擺滿椅子。

木匠很有禮貌地跟這些太太一一擁抱,然后扶著她們登上他的車子。三個人坐在后面的三把椅子上;拉斐埃爾、太太和她的弟弟坐在前面的三把椅子上,蘿薩沒有位子,將就著坐在高大的費爾南德的膝頭上。接著他們就出發了。那匹小馬小跑著,步子很不平穩,剛跑了兩步,車子就搖晃得非常厲害,椅子開始跟著跳動,把那些女客人向上拋,向左拋,向右拋;她們的動作像木偶,臉上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發出恐懼的叫聲,但是立刻又被一下猛烈的搖晃打斷。她們抓住車沿;帽子落到背上、鼻子上或者滑到肩膀上。那匹白馬一直朝前跑,伸著頭,尾巴筆直,一條沒有毛的老鼠尾巴,不時拍打著屁股。約瑟夫·里維一只腳伸出,擱在車轅上,一條腿屈在身子底下,胳膊肘抬得很高,握住韁繩,從他的嗓子里不停地發出一種咯咯的聲音,馬聽了豎起耳朵,加快步伐。

綠油油的田野在大路兩邊伸展,到處都夾著一大片一大片黃澄澄的油菜花,起伏不定,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有益健康的氣味,一股刺鼻的、甜津津的氣味,被風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已經長得很高的黑麥中間,露出矢車菊天藍色的小腦袋,她們想去采摘,但是里維先生不肯停車。有時候整個一塊田好像被血淹沒了,原來是田里長滿了虞美人。在野花裝點得無比美麗的原野上,白馬小跑著,而那輛大車裝的好像也是一束更加絢麗多彩的鮮花,一會兒消失在一個農莊的大樹后面,一會兒又在樹叢的另一頭出現,重新在夾雜著紅色或藍色的那些黃色和綠色的莊稼中間載著光彩奪目的一車婦女,在燦爛的陽光下飛馳。

到木匠家門口,一點鐘的鐘聲正好敲響。

她們累得腰酸背痛,餓得臉色發白,從動身起一口東西也沒有吃過。里維太太奔過來,扶著她們一個一個下車,她們兩腳剛沾地,她就忙不迭地擁抱她們。她不厭其煩地吻著她的大姑子,圍著她團團轉。中飯是在作坊里吃的,為了第二天擺筵席,作坊里的工作臺已經搬空。

煎蛋卷美味可口,接下來是烤雜碎灌腸,一邊吃一邊喝挺辣的上等蘋果酒,每個人的心情都愉快起來。里維舉著一杯酒和人碰杯,他的妻子在底下伺候,她燒菜,上菜,撤菜,在每個女人耳邊低聲說:“還想添點嗎?”一摞摞木板沿墻放著,一堆堆刨花掃在墻角,散發出新刨的木頭香味,細木作坊常有的氣味,那種直往人肺里鉆的樹脂味道。

她們需要看看那個小姑娘,但是她在教堂里,到晚上才能回來。

大伙兒于是出去在附近兜個圈子。

這是一個非常小的村子,一條大路從中間穿過。十來所房子沿著這條僅有的街道排列,住的都是當地的買賣人,有肉店老板,食品雜貨商人,細木匠師傅,咖啡館老板,鞋匠師傅和面包鋪老板。教堂在這條街的一頭,被一片狹小的公墓圍著;大門前有四株高大的椴樹,把整個教堂籠罩在濃蔭下。教堂是用方燧石砌的,談不上什么建筑式樣,頂上有一個蓋石板瓦的鐘樓。教堂的那一面,田野又開始了,田野上分散著許多樹叢,樹叢里隱藏著農莊。

里維雖然穿著工作服,出于禮貌,還是讓姐姐挽著他的胳膊,神氣十足地陪著她散步。他的妻子被拉斐埃爾的那件繡金線的衣裳迷住了,走在她和費爾南德的中間。矮胖的蘿薩在后面匆匆追趕,跟她在一起的有老母雞路易絲和一瘸一拐、筋疲力盡的蹺蹺板弗洛拉。

居民們來到門口,孩子們停止了游戲;窗簾撩起來,露出一個戴著印花棉布軟帽的頭;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婦人,眼睛差不多瞎了,她用手劃著十字好像在她面前走過的是宗教儀式的隊伍。每一個人都長久地目送著這些美麗的城里太太,她們遠道而來,參加約瑟夫·里維的小姑娘第一次領圣體。大家對木匠都刮目相看,懷有無限的敬意。

在教堂前面經過的時候,她們聽見兒童們在唱歌。尖細的嗓音唱的是一首對上天的感恩歌。但是太太不讓大家進去,她不愿打攪這些小天使。

在鄉間轉了一圈,一路上約瑟夫·里維談到當地有哪幾家主要的地主,土地有多少收入,牲畜有多少出產。然后他把一群女客人領回家,安排她們過夜。

地方非常小,她們被安排兩個人住一間。

里維暫時睡在作坊里的刨花堆上,讓他的妻子姑嫂倆睡一張床;隔壁房間給費爾南德和拉斐埃爾合用。路易絲和弗洛拉被安排在廚房里,就地鋪上一床褥子。蘿薩單獨一個人住在樓梯上面的一間小黑屋里,緊挨著一間狹窄的閣樓的房門,領圣體的小姑娘在這天夜里就睡在這間閣樓里。

小姑娘回來了,迎接她的是雨點般的親吻,每一個女人都想愛撫她,這是她們發泄愛情的需要,是她們職業性的習慣,也正是這種哄騙的習慣在火車上使得她們一個個都去吻鴨子。她們每人都把她抱在自己的膝頭上,撫摸她的纖細的金黃頭發,在一陣陣強烈的感情沖動下,情不自禁地把她緊緊摟在懷里。孩子非常乖,信教非常虔敬,就像參加了赦罪儀式以后任什么也不能打動她似的,耐心地、泰然地忍受一切。

一天下來大家都很累,吃過晚飯很早就去睡了。鄉下的這種無邊無際的,幾乎可以說是充滿了虔敬氣氛的寂靜,籠罩著小村子,這是一種和平安寧的、滲透一切而且擴展到把天上的星辰都包括在內的寂靜。那些姑娘們已經過慣了妓院里喧鬧的夜生活,鄉村沉睡后的這種沉寂使她們感到很不自在。她們身上一陣顫栗,并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孤獨,從驚慌不安的內心深處發出的孤獨的顫栗。

她們每兩人睡一張床,剛一上床就緊緊抱在一起,好像是為了抵擋大地的平靜和深沉睡眠的侵襲。但是潑婦蘿薩一個人睡在小黑屋里,懷里空空,很不習慣,隱隱約約有一種難受的感覺。她翻來覆去,沒法入睡,忽然聽見靠近她的頭,在隔板的那一邊,有輕微的嗚咽聲,好像是個孩子在哭。她嚇了一跳,連忙輕輕叫了兩聲,一個斷斷續續的孩子聲音回答了她。原來是小姑娘,她一向睡在母親的房里,現在獨自一個人睡在狹窄的閣樓上感到害怕。

蘿薩非常高興,她從床上起來,怕驚吵別人,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找那個孩子。她把她帶到自己十分暖和的床上,緊緊地摟在懷里,吻她,哄她,以種種夸張的方式來向她傾注自己的愛。到最后她自己平靜下來,睡著了。一直到天亮,那個第一次領圣體的小姑娘把她的頭枕在娼妓的裸露的胸口上。

五點鐘,教堂的那口小鐘就使勁地打起三鐘三鐘:天主教教堂每天早中晚敲的三次祈禱鐘。來了,哨哨的鐘聲吵醒了這些女人。平常她們整個上午都睡覺,這是在一夜勞累之后得到的惟一休息。村里的老鄉們早已起身,婦女們忙忙碌碌,從一家門口走到另一家門口,起勁地交談,手上小心地拿著漿得像紙板一樣硬的細布短連衣裙,或者很長很長的蠟燭,蠟燭半中腰扎著一個有金穗子的綢結,蠟上的齒狀凹痕是用手握的地方。太陽已經升得很高,光芒四射,天空瓦藍瓦藍,只有天邊還有一點淡淡的紅顏色,像是朝霞留下的痕跡。一窩窩的雞在各自的窩前走來走去。不時地有一只脖子亮閃閃的黑公雞抬起紅冠子的頭,拍著翅膀,向空中送出響徹云霄的啼聲,周圍的那些公雞立刻跟著叫起來。

馬車從附近的村莊來了,停在一些人家的門口,從車上下來的是高大的諾曼底婦女,她們穿著深色的衣服,方圍巾交叉在胸前,用一個古老的銀扣針扣住。男人們把藍罩衫穿在嶄新的禮服或者舊的綠呢燕尾服外面,兩條燕尾露在罩衫下邊。

馬牽進了馬棚,沿著大路擺著兩排農村的車輛,有大車、篷車、輕便車、長凳客車,各種式樣各種年代的車子都有,有的鼻子朝地,有的屁股挨地,車轅朝天。

木匠的家里忙碌得像只蜂箱。幾位女客人穿著短上衣和襯裙,頭發披在背上,又稀又短,看上去就好像是因為使用久了,褪色脫落了。她們正忙著給孩子穿衣服。

小姑娘立在桌上,一動不動;泰利埃太太指揮她的別動隊。她們給她洗臉,梳頭,戴帽子,穿衣服;她們使用了無數的別針,整理好連衣裙的褶子,收緊過肥的腰身;她們千方百計地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打扮好以后,她們叫這個有耐心的小姑娘坐下,囑咐她不要動。然后這群忙亂的女人趕快去給自己打扮。

小教堂又開始打鐘了。那口可憐的小鐘聲音細小,升起來,像太微弱的人聲一樣,很快地淹沒在藍色的無垠空間里。

領圣體的孩子們從家里出來,朝村頭上那座公家建筑物走去,那兒是兩所學校和當地的村政府;“天主之家”在村子另一頭。

做父母的打扮得像過節一樣,帶著挺不自然的尷尬表情和一向彎腰干活而養成的那種笨拙動作,跟隨著他們的孩子。小姑娘們淹沒在一片雪白的、看上去像摜奶油似的薄紗里。至于那些男孩子,一個個都好像是幼小的咖啡館侍者,頭上擦了很厚的發蠟,走起路來兩腿分開,怕碰臟了身上的黑褲子。

從遠處來了許多親戚陪著孩子,這對一個家庭來說,是件光榮的事,因此木匠十分得意。由老板娘率領的泰利埃部隊跟隨著康斯坦絲。父親讓姐姐挽著胳膊,母親和拉斐埃爾并肩走著,費爾南德和蘿薩一排,一對唧筒又一排,隊伍莊嚴得就像穿著軍禮服的參謀部。

這在村子里產生了令人震驚的印象。

在學校里,女孩子們在修女的大帽子底下排隊,男孩子們在一個風度翩翩的漂亮男教師的帽子底下排隊;然后唱著感恩歌出發了。

男孩子在前,排成兩列縱隊,走在兩行卸掉牲口的車輛中間,女孩子以相同的隊形跟著,村里的全體居民都表示敬意,讓城里來的太太們先走,她們緊接在女孩子后面,三個在左,三個在右,更加延長了兩人一排的隊伍,她們的打扮像煙火一樣光彩奪目。

她們走進教堂,教堂里面的人立刻發了狂。為了看看她們,一個個都轉過身來,你推我搡,擁擠不堪。有些女信徒居然提高嗓門說話,因為她們看到這些太太的打扮比唱經班穿的祭披還要花哨,感到十分驚奇。村長把自己坐的長凳,右邊靠圣壇的第一張長凳讓出來,泰利埃太太和她的弟媳婦,還有費爾南德和拉斐埃爾坐在這張長凳上。潑婦蘿薩和一對唧筒由木匠陪著,占據了后面的第二張長凳。

教堂的圣壇里跪滿了孩子,男孩在一邊,女孩在另一邊,他們手中握著的長蠟燭看上去好像是許多東倒西歪的長矛。

三個人立在經臺前,他們用洪亮的嗓音唱著。他們把拉丁文的一些響亮的音節拖得極長,唱到“阿門”“阿門”:基督教祈禱或圣歌的結束語,意思是“誠心所愿”。的時候,“阿——阿”地唱個沒完沒了,同時塞本特塞本特:一種蛇形吹奏樂器,在鄉村小教堂代替風琴使用。這種銅管樂器像牛叫似的,從它的大嘴里發出單調的音符作為伴奏。一個男孩子的尖細的嗓音在答唱。禱告席上坐著一個戴方教士帽的神父,他時不時立起來,嘰里咕嚕地念叨一番,重新坐下,那三個唱經的又繼續唱下去,眼睛盯住放在他們面前的那一本很厚的無伴奏合唱樂譜。樂譜打開,由一個木頭老鷹展開的翅膀托著,老鷹下面裝了一根立地長軸。

后來突然一下子靜下來了。所有在場的人都同時跪下,主祭神父登場了,他白發蒼蒼,年高德劭;身子微微俯向左手端著的圣餐杯。在他前面走著兩個穿紅袍的助祭,在他后面是一群穿大皮鞋的唱經班成員,他們排列在圣壇的兩邊。

一只小鈴在寂靜中響了。祭禮開始。那個神父在金圣體龕前面慢慢走來走去,一次次地跪拜,用他那微弱而顫抖的衰老嗓音念著預備經。他剛念完,那些唱經的都一下子唱起來,塞本特同時吹響。有幾個男的也在教堂里跟著唱,聲音比較低,比較謙卑,正像一般的參加者所應該的那樣。

突然間“Kyrie Eleison”拉丁文:“主,矜憐我們!”是彌撒經文的起句。從每一個人的胸膛和每一個人的心坎發出來,沖向天空。古老的拱頂受到喊聲的震動,甚至有塵土和蟲蛀的木屑落下來。太陽曬著石板瓦頂,小教堂里熱得像蒸籠。激動的情緒,焦急的等待,那不可言喻的神秘儀式的迫近,使得孩子們心里發緊,使得母親們喘不過氣來。

那神父坐了一會兒,重新登上祭壇,他不戴帽子,露出滿頭銀絲,手哆嗦著,開始完成那超自然的神奇行為。

他朝信徒們轉過身來,雙手伸向他們,大聲宣布:“Orate, fratres,”“祈禱吧,弟兄們。”他們一起做禱告。老神父這時候結結巴巴低聲說著那些神秘莫測而又至高無上的話。小鈴鐺一遍一遍搖著;人們跪拜在地,呼喚著天主。孩子們在虔敬的恐懼中昏了過去。

蘿薩額頭擱在雙手上,突然想起她的母親、她村子里的教堂、她自己第一次領圣體。她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日子里。她那時是多么小,整個兒淹沒在她那件白連衣裙里,她開始哭了起來。起初哭聲很輕,淚珠兒從她的眼睛里慢慢滾下來。隨著她的回憶,情緒越來越激動,她脖子漲得很粗,胸口一起一伏,失聲痛哭。她掏出手絹,揩眼淚,捂住鼻子和嘴,不讓自己出聲,但是沒有用處。一種嘶啞的喘聲從她喉嚨里冒出來,另外還有兩個聽了使人心碎的長嘆聲在應和她。原來是跪在她身旁的兩個女人,路易絲和弗洛拉也被相同的遙遠的回憶壓得透不過氣來,涕泗滂沱地呻吟著。

眼淚是有感染力的,很快的太太也感到她的眼皮濕了。她朝弟媳婦轉過臉來,看見和她坐在一條長凳上的人都在哭。

神父在用面包做圣體。孩子們懷著一種虔敬的恐懼心,伏在地上,他們已經人事不省。教堂里時不時會有一個女的,一個做母親的或者是做姐姐的,由于神奇的交感作用,也被強烈的情緒所支配,而且看到那些跪著的漂亮太太抽抽噎噎,哭得渾身顫抖,因而格外地感到激動,揩濕了方格印花布手絹,同時用左手使勁地按住怦怦跳動的心口。

正像小小的火星點燃一大片成熟的莊稼,蘿薩和她同伴們的眼淚立刻就在全體教徒中間蔓延開來。男人,女人,老人,穿著新罩衫的年輕人,全都一下子哭起來了;在他們的頭上好像籠罩著一樣超自然的東西,一個無所不在的靈魂,一個看不見的全能者的神奇的氣息。

教堂的圣壇里嘭地輕輕響了一聲,原來是那個修女在她的書上敲了一下,發出領圣體的信號;在虔誠的狂熱中,孩子們渾身哆嗦著,走到圣餐臺跟前。

他們排成一長排跪下。那年老的本堂神父本堂神父:天主教中主管一個地區的普通教堂的神父。拿著鍍金的銀圣爵,在他們面前走過,用兩個手指捏起圣體餅——基督的圣身,世界的救贖——遞給他們。他們閉著眼睛,面色蒼白,痙攣地張開嘴,臉上帶著神經質的表情。那條張在他們下巴底下的長臺布像流水一樣抖動著。

突然間教堂里充滿了一種瘋狂現象,充滿了人群處在狂熱狀態時的喧鬧聲,充滿了暴風雨般的嗚咽聲和強忍住的叫喊聲,聽著就像森林里一陣陣吹過把樹刮彎的狂風。神父站著,一動不動,手上拿著一塊圣體餅,激動得渾身無力。他對自己說:“天主,天主在我們中間,顯示了他的存在;他接受我的祈求,降臨到跪倒在地的信徒中間來了。”他面對上蒼,在狂烈的熱情沖動中,結結巴巴,找不到合適的詞句,不相連貫地禱告著,這是從心靈深處發出的禱告。

他懷著虔敬的激動心情,繼續把圣體分發完畢,因為太激動,兩腿發軟,幾乎立不穩;他自己也喝過主的寶血以后,沉浸在狂熱的感恩禱告中。

他背后的信徒們漸漸平靜;那些穿著莊嚴白祭披的唱經者,站起來開始唱經,不過他們還含著眼淚,音調不夠準確,連塞本特也似乎沙啞了,仿佛這件樂器也曾哭過似的。

神父抬起雙手,做個手勢,要他們靜下來,然后在兩排領圣體的孩子中間走過去,那些孩子在幸福中已經出神發呆。神父走到圣壇的柵欄旁邊。

大家已經在一片挪動椅子的響聲中坐下,每一個人這時候都在使勁擤鼻子。他們一看見本堂神父,就不出聲了。神父開始吭吭哧哧,用很低很低的沙啞嗓音說話。“親愛的弟兄們,親愛的姐妹們,孩子們,我打心底里感激你們,因為你們剛才使我得到了我一生中最大的快樂。我感覺到天主聽到我的祈求,降臨到我們中間。他來了,來到這兒,來到我們中間;他使你們心潮起伏,他使你們淚如泉涌。我是本教區最老的教士,今天我也是本教區最幸福的教士。一個奇跡在我們中間出現,是一個真正的、偉大的、崇高的奇跡。耶穌基督第一次進入這些孩子們的身體的時候,圣靈,天國的鳥,天主的氣息降臨到你們頭上,掌握你們,抓住你們,使你們像風中蘆葦一樣俯首彎腰。”

接著他朝木匠的客人們坐的那兩條長凳轉過臉來,用比較響亮的嗓音說:“特別要感謝你們遠道而來,親愛的姐妹們,你們的光臨,你們的顯而易見的信仰,你們的無比強烈的虔誠,對每一個人說來都是一個有益的榜樣。你們感化了我的堂區,你們的感情溫暖了每一個人的心;沒有你們,也許這個偉大的日子就不會具有這種真正的神圣性質。有時候一只優秀的羊就足以決定天主降臨到羊群里來。”

他激動得講不出話來。他補充說:“我祝愿你們得到圣寵。誠心所愿。”他重新登上梯級,到祭壇上去結束這場祭禮。

這時大家都急著要走。連孩子們也不安定,他們的精神緊張了那么長時間,已經感到厭倦。況且他們肚子饑餓,他們的父母沒有等到最后的福音開始,就漸漸走散,回去準備中飯。

門外十分擁擠,亂哄哄的,一片嘈雜的叫嚷聲,諾曼底口音非常重。信徒們形成了兩道人墻,當孩子們出現的時候,每一家人都朝自己的孩子撲過去。

康斯坦絲被她家里的所有婦女抓住,她們圍住她,吻她。特別是蘿薩抱著她不肯放,最后她牽著她的一只手,泰利埃太太抓住她的另一只手;拉斐埃爾和費爾南德拎起她的細布長裙,不讓它拖在塵土里,路易絲和弗洛拉由里維太太陪著殿后。這孩子默默地沉思著,她渾身都能感到她吃下去的那個天主的存在。她在這支儀仗隊中間朝家里走去。

筵席擺在作坊里,許多長木板用擱凳架著當桌子。

大門朝著街敞開,村里的快樂氣氛一起涌了進來。到處都在舉行酒宴。從每家的窗口望進去,都可以看見一桌桌穿著節日盛裝的人,他們酒后興高采烈,叫嚷聲一陣陣從屋里傳出來。老鄉們脫掉了外衣,喝著滿杯不兌水的蘋果酒。在每一伙人中間都可以看見兩個孩子,這兒是兩個女孩,那兒是兩個男孩,他們在兩家中的一家吃飯。

在中午的大太陽下,偶爾有一匹老馬一蹦一跳地小跑著,拉了一輛載人用的大車在村里經過。穿罩衫的趕車人朝桌上的珍饈美味投下貪饞的眼光。

在木匠家里,歡樂之中保持著一定程度的拘謹氣氛,保持著一點兒上午剩下來的激動情緒。只有里維一個人興高采烈,酒喝得過了量。泰利埃太太不停地看時間,她不愿意連著休業兩天,她們必須趕三點五十五分的火車,傍晚可以到達費康。

木匠千方百計去轉移她的注意力,想把客人們留到第二天,但是太太不受他的影響。涉及到買賣上的事,她是從來不會讓步的。

咖啡剛喝完,她就吩咐姑娘們趕快準備;然后轉身對她弟弟說:“你立刻去套車。”她自己也去結束她自己的最后準備工作。

她重新下樓來的時候,她的弟媳婦在等她,要跟她談談小姑娘的事。談話的時間很長,但是沒有作出任何決定。這個鄉下女人耍花招,裝出非常感動的樣子;泰利埃太太呢,把孩子抱在膝頭上,卻什么保證也不肯做,只是含含糊糊地應允著:以后會照應孩子的;有的是時間,還會見面的。

然而車子還沒有到,那些姑娘也不下樓。甚至還可以聽見樓上有嘻嘻哈哈的笑聲,打打鬧鬧的推撞聲,一陣陣的叫喊聲,還有拍手聲。于是趁木匠的妻子到馬棚里去看車子是不是準備好了的時候,太太最后也上樓去看看。

里維醉醺醺,衣服脫掉了一半,想使用蠻力強迫蘿薩,但是沒有成功;蘿薩笑得差點昏過去。一對唧筒上午剛參加過宗教儀式,對這種情形非常反感;她們抓住他的胳膊,想讓他平靜下來。但是拉斐埃爾和費爾南德卻在一旁慫恿他,她們樂得捧著肚子,前仰后翻;醉漢一次次下手都不成功,每一次她們都發出刺耳的尖叫聲。他惱羞成怒,臉漲得通紅,衣冠不整,拼命地想掙脫那兩個抓住他的女人,一邊使出全身力氣拉蘿薩的裙子,一邊嘴里嘰里咕嚕地說:“騷貨,你還不愿意?”可是太太怒氣沖沖地沖進來,抓住她弟弟的肩膀,把他推出去,推得那么猛,一下子撞在墻上。

一分鐘以后,從院子里傳來他抽水嘩嘩沖頭的聲音。等他趕著馬車出現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

像頭天一樣她們上了車,走上歸途。那匹小白馬又邁開它那舞蹈般的輕快步子跑起來。

吃飯時克制住的歡樂心情,在火辣辣的太陽下爆發出來。姑娘們現在對車子的顛簸感到有趣,她們甚至推旁邊人坐的椅子,時時刻刻都在高聲大笑;再加上里維沒有得手的嘗試使她們一個個情緒都非常好。

田野上充滿了強烈的陽光,耀花眼睛的陽光;車輪掀起兩股塵土,在車子后面的大路上久久地飛舞。

費爾南德喜歡音樂,忽然要求蘿薩唱歌,蘿薩大膽地開始唱《默東的胖神父》,但是太太立刻叫她別唱下去,認為這首歌在這個日子里唱不合適。她又說:“還是給我們唱個貝朗瑞的什么歌吧。”于是蘿薩遲疑了幾秒鐘,考慮好以后,用她那嘶啞的破嗓子開始唱《老祖母》:


一天晚上,老祖母做壽,

純葡萄酒喝了一口又一口;

她搖著腦袋對我們說:

我從前也有過不少情人!

我多么懷念喲,

我那肥胖的胳膊,

我那健美的大腿,

和我失去了的青春!


在太太親自帶領下,姑娘們開始合唱:


我多么懷念喲,

我那肥胖的胳膊,

我那健美的大腿,

和我失去了的青春!


“妙極了!”里維說,這個歌曲的節奏使他變得非常興奮。蘿薩立刻接著唱:


怎么,奶奶,您從前不規矩?

可不,不規矩!對我的魅力,

我在十五歲上已經獨自學會運用,

因為我在夜里從來不睡覺。


所有的人都同時大聲唱著疊句。里維用腳一下下踏著車轅,同時用韁繩拍著馬背打拍子。小白馬也好像沉醉在歡快的節奏中,奔跑起來,像風暴似的奔跑起來,把這些姑娘翻倒在車子里,一個壓在一個身上,摞成一堆。

她們一邊站起來,一邊像瘋子似的笑著。歌曲繼續唱著,在田野上,在赤日炎炎的天空下面,在成熟的莊稼中間,隨著那匹小馬的瘋狂的步伐聲嘶力竭地嚷著。現在每重復唱一次疊句,那匹小馬都要溜一次韁,而且使旅客們感到無比快樂的是它每一次都要來個一百米的狂跑。

時不時有一個敲石子的人站起來,隔著鐵絲網面罩望著這輛瘋狂的、嚎叫著的馬車在飛揚的塵土中飛駛而去。

在車站前下車時,木匠十分感動,說:“可惜你們走了,要不然咱們可以好好地玩玩。”

太太合情合理地回答:“任何事情都要有一定的限度。做人總不能老是玩玩樂樂。”里維靈機一動,說:“好,下個月我到費康來看你們。”他用色迷迷的、發亮的眼睛心照不宣地望望蘿薩。“得啦,”太太說,“別胡鬧了。你愿意來就來,不過來了可不準干蠢事。”

他沒有回答。火車的汽笛響了,他連忙和大家擁抱接吻。等輪到蘿薩的時候,他拼命地找她的嘴唇,她呢,抿著嘴笑,每一次都迅速地把頭歪向一旁,及時地避開。他把她摟在懷里,但就是不能達到目的,因為他手里握住的長鞭子很礙事;他一用力,那根鞭子就在姑娘背后一個勁兒地搖個不停。

“到魯昂去的旅客,請上車!”一個列車員叫喊。她們上車。

先是一個細長的哨子聲,緊接著車頭發出一個強有力的汽笛聲,呼呼地噴出了第一股蒸汽,同時車輪開始慢慢地、顯然很費力氣地轉動了。

里維離開了站臺,跑到柵欄那里去,想再看一次蘿薩。滿載著人肉市場上的貨色的那節車廂在他面前經過,他開始啪啪地甩響鞭子,同時還一邊跳,一邊使出全身力氣唱:


我多么懷念喲,

我那肥胖的胳膊,

我那健美的大腿,

和我失去了的青春!


他看到一塊白手絹揮動著,漸漸消失在遠方。

3

路上她們一直在睡覺,像那些良心上得到安寧的人,睡得很踏實。等她們回到家里,一個個都精神飽滿,體力恢復,完全可以應付晚上的工作,太太忍不住說:“不管怎么說,我早已經想家了。”

她們匆匆吃過晚飯,換上作戰服裝,等候老主顧們上門。那盞小燈,點在圣母像前的那種小燈點亮了,通知來往行人:羊群已經回到了羊圈。

一轉眼消息就傳開了,是怎樣傳開的,是哪個人傳開的,誰也不知道。銀行家的兒子菲列普先生一番好意,特地派人去通知關在家里的圖爾納沃先生。

咸魚腌制商每個星期日都有親戚來家里吃晚飯,這天正喝著咖啡,來了一個人,手里拿著一封信。圖爾納沃先生非常緊張,拆開信封,臉色變得煞白。信里只有這幾個鉛筆字:“裝運的那批鱈魚找到;貨船已進港,對你是筆好買賣。速來。”

他在幾個口袋里掏來掏去,掏出二十個生丁生丁:法國輔幣,一百生丁合一法郎,五生丁合一蘇。賞給送信人。他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說:“我得出去一趟。”他把那封簡潔而又神秘的短信遞給他的妻子。他打鈴,等女仆來了以后,說:“我的大衣,快,快,還有我的帽子。”他一到了街上就開始奔跑,一邊跑一邊用口哨吹著一個曲子。他心急如焚,覺得路比平時遠了兩倍。

泰利埃公館充滿了節日氣氛。在底層,從港口來的那批人吵吵鬧鬧,一片喧嘩聲震耳欲聾。路易絲和弗洛拉簡直不知道應付誰好了。她們陪這個喝了,又陪那個喝。她們跟“一對唧筒”這個綽號還從來沒有這么相稱過。四面八方都同時有人在喊她們。她們已經應接不暇,這天晚上看來一定夠她們忙的。

二樓的那個小圈子的人九點鐘就到齊了。商事法庭法官瓦斯先生是太太的老資格的,但又是柏拉圖式的求愛者。他和她在一個角落里低聲交談。他們倆都面帶笑容,仿佛有什么協議馬上就要達成似的。前市長普蘭先生讓蘿薩騎在他的大腿上。她和他臉對著臉,那雙短小的手在他的白頰須里摸來摸去。一段光著的大腿從撩起的黃綢裙子下面露出,橫在黑呢長褲上。紅襪子扎著藍襪帶,那是旅行推銷員的禮物。

高大的費爾南德躺在長沙發上,兩只腳擱在收稅官潘佩斯先生的肚子上,上半身斜靠在年輕的菲列普先生的背心上,右手摟住他的脖子,左手夾著一根香煙。

拉斐埃爾好像是在跟保險代理人迪皮伊先生談判。她用下面這句話結束商談:“對,我親愛的,今天晚上,我非常愿意。”接著,她一個人跳快華爾茲舞,在客廳里一路旋轉過去,嘴里喊著:“今天晚上,你要怎樣都成。”

那扇門突然開了,圖爾納沃先生來到。一片熱烈的歡呼聲爆發出來:“圖爾納沃萬歲!”拉斐埃爾一直在旋轉,正好撞在他的心口上。他一下子緊緊摟住她,什么話也沒說,就把她像根羽毛似的輕輕舉起來,穿過客廳,來到里邊的一扇門口,在一片掌聲中,捧著他的活包袱,在通往臥房的樓梯上消失了。

蘿薩在挑逗前市長,一下下不停地吻他,兩只手同時拉他兩邊的頰須,使他的腦袋保持筆直不能動彈,她受到這個榜樣的啟發,說:“走,學他的樣。”于是老頭兒立起來,整理了一下他的背心,跟著那個姑娘走了,一邊走,一邊把手伸進放錢的那個口袋里去摸。

剩下費爾南德和太太陪著四個男人。菲列普嚷道:“我請客喝香檳酒;泰利埃太太,請您叫人去取三瓶來。”費爾南德摟住他,在他的耳朵央告:“你彈琴,讓我們跳個舞好不好?”他立起來,房角落里放著那架老斯頻耐琴斯頻耐琴:一種古老的長方形羽管鍵琴。,他到琴前面坐下,于是一支華爾茲舞曲,聲音嘶啞的、哭哭啼啼的華爾茲舞曲,從樂器的嘰嘎響的內臟里發出。高個兒姑娘摟住收稅官,太太讓瓦斯先生抱著;這兩對人一邊旋轉著,一邊接吻。瓦斯先生從前在上流社會跳過舞,姿勢非常優美,太太用被迷住了的眼光望著他,這種眼光是在回答“同意”,比任何用言語作出的保證都慎重、都甜蜜的“同意”。

弗雷德里克送來了香檳酒。第一瓶的瓶塞砰的一聲飛出去,菲列普先生在彈奏一首四對舞曲的序曲。

兩對跳舞的人按照上流社會的樣子彬彬有禮而又端莊穩重地邁著舞步,裝腔作勢,男的鞠躬,女的行屈膝禮。

接著大家開始喝酒。圖爾納沃先生回來了,他心滿意足,渾身松快,容光煥發。他嚷著說:“我不知道拉斐埃爾是怎么回事。今天晚上她真是十全十美。”后來,別人遞給他一杯酒,他一口喝干,低聲說:“見鬼,真闊氣!”

菲列普先生立刻又彈了一首輕快的波爾卡舞曲。圖爾納沃先生跟猶太美女開始跳舞,他懸空抱著她,不讓她的腳碰到地面。潘佩斯先生和瓦斯先生又興致勃勃地跳起來。常常有一對人跳到壁爐邊上停下來,一口氣喝干一杯發泡的酒。這個舞看來要永遠跳下去不會結束了,突然蘿薩輕輕推開門,手里端著一個燭臺。她披頭散發,趿拉著拖鞋,身上穿著內衣,非常激動,臉色緋紅,她嚷著說:“我要跳舞。”拉斐埃爾問道:“你那個老頭呢?”蘿薩哈哈大笑著說:“他嗎?他已經睡著了,他一下子就睡著了。”她拉住閑坐在沙發上的迪皮伊先生,波爾卡舞重新又開始了。

但是幾只酒瓶已經空了。“我請大家喝一瓶,”圖爾納沃先生說。“我也請大家喝一瓶,”瓦斯先生跟著說。“我也一樣,”迪皮伊先生最后也說。大家都鼓掌歡迎。

一切都安排得再好沒有了,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舞會。甚至路易絲和弗洛拉也一次次匆匆跑上樓來,迅速地跳一圈華爾茲舞;樓下的客人等得不耐煩,她們又一溜煙地跑回到咖啡館去,心里還戀戀不舍。

午夜十二點大家還在跳舞。有時一個姑娘不見了,大家找她跳四對舞的時候,突然發現男人中間也缺少了一個。

“你們這是打哪兒來?”菲列普先生在潘佩斯先生和費爾南德回來時,開玩笑地問。“去看看普蘭先生睡覺,”收稅官回答。這句話獲得極大的成功,男人們大家輪流帶著這個或者那個姑娘上樓去看普蘭先生睡覺。這天夜里姑娘們都隨和得叫人難以置信。太太裝作什么也沒看見。她在角落里跟瓦斯先生密談了很久,好像在商量一件已經談妥的事情的最后細節。

最后到了一點鐘,兩位結了婚的男人,圖爾納沃先生和潘佩斯先生說他們得告辭了,想把賬算算。只算了香檳酒錢,而且是六個法郎一瓶,不是通常的價格十個法郎。他們對這樣的慷慨大方感到驚奇,太太滿面春風,回答他們:

“難得有這么一回高興啊!”

郝運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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