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泊桑中短篇小說全集I
- (法)莫泊桑
- 5200字
- 2019-12-19 14:29:07
公墓里的妓女
五個朋友的晚餐快要吃完了,這是五個富有的上流社會人士,都是中年人;三個已經成家,兩個還是單身。他們每個月都這樣聚聚,為了回憶他們的青年時代;晚飯以后,他們一直談到清晨兩點。他們一直都是莫逆之交,待在一起感到很高興;他們也許覺得,這樣度過夜晚是他們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他們無所不談,談巴黎人關心的事情、感興趣的事情。他們之間,就像在大部分沙龍里一樣,無非是對當天看過的報紙內容加以重新議論。
其中有一個性格最為開朗的名叫約瑟夫·德·巴爾東的獨身者,他過的是一種隨心所欲的、十足的巴黎式生活。他決不是一個浪蕩子,也不能算是一個生活腐化的人,而是一個好奇者,一個生性愉快的人,還算得上年輕,因為他只不過剛到四十歲。他是上流社會人士——是從最廣義、最友好的方面去理解的上流社會人士;富有才智,但沒有深度;知識多樣,但并不淵博;善于領會,但不作深入研究;他從他的觀察中,從他的不平常的遭遇中,從所有他看到的、遇見的和發現的事情中汲取一些既詼諧滑稽、又富有哲理的趣聞軼事和一些非常幽默的見解,因此使他在全城中得到了一個聰明過人的美名。
他是晚餐席上的演說家。每次他都要講一個自己的故事,大家都已習以為常;他用不著別人三邀四請,自己便會一五一十地談起來。
他抽著煙,胳膊肘靠在桌子上,盤子前放著一杯不太滿的名貴香檳酒,在散發著熱咖啡香味的繚繞煙霧中,腦子昏沉沉地仿佛就在自己的家里,就像某些生命在某些地點、在某些時刻一絲一毫也不感到拘束一樣;好比一個虔誠的女信徒在一個小祭臺里,一條金魚在一只魚缸里。
他噴出一口煙,說:
“不久以前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跟著,他又噴了一口煙。
所有的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講吧!”
他接著講下去:
好吧!你們知道我經常在巴黎各地散步,就像在各處櫥窗里搜尋小擺設的人。而我呢,我窺探著巴黎的景色和人,所有看到的東西和所有發生的事情。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天氣很好,我從家里出來,漫無目的地信步走去。人們總會有一個模糊的愿望,想去拜訪某一個漂亮女人;人們在自己的相識中挑選,在自己的腦子里作比較,權衡她們能給您帶來的好處,她們能施加給您的魅力,最后根據當時對您的吸引力作出決定。可是在陽光明媚、氣候溫和的日子,經常會使您失去任何串門做客的興趣。
那天正是陽光燦爛,氣候宜人;我點燃一支雪茄,傻乎乎地向外環林蔭大道走去。就在閑逛的時候,我忽然念頭一轉,想去蒙瑪特公墓走走。
我,我這個人非常喜歡公墓,公墓可以使我得到休息,使我心情憂郁:我需要這些。其次,還有好些朋友在里面,有些再也見不到的人在里面;直到今天我還經常去那兒。
正巧在這個蒙瑪特公墓里,我有過一段羅曼史。有一個曾經發瘋般愛我的情婦,那是一個迷人的小個子女人;每當回憶起她的時候,我總是感到非常痛苦和懊悔……各種各樣的懊悔……因此我要到她的墳上去冥想……對她來說,一切都已完了。
此外,我喜愛公墓的另一個原因是,公墓是一些居住密度極高的巨大的城市。請想想看,在這一小塊地方有多少個死人,巴黎人的列祖列宗都永眠在那兒。他們被關在他們的地下墓穴里,他們的小窟窿里,上面蓋了一塊石板,或者有一個十字架作為標志,成為一輩子的穴居者;而活人卻占據著那么多的地方,制造出那么多的噪音,這些笨蛋!
還有,在這些公墓里面,有一些紀念性建筑物幾乎可以和博物館里的相媲美。我承認,卡芬雅克的墳墓使我想起了——并非作比較——讓·古戎
的杰作:躺在魯昂大教堂的地下祭室里的路易·德·布雷澤
的塑像;一切所謂現代的和現實主義的藝術均源出于此,先生們。這個故人,路易·德·布雷澤,比所有眼下被安置在墳墓上扭來曲去、痛苦萬狀的死者塑像更加逼真、更加可怕,更像是用還在垂死的痙攣中的、沒有了生氣的肉體做的。
可是在蒙瑪特公墓,人們還可以欣賞到雄偉的布丹的塑像,戈蒂埃
和米爾熱
的塑像。有一天我在米爾熱的塑像前看到一個孤零零的可憐巴巴的黃色的花圈,這是誰送來的呢?可能是最后一個眼下已年逾古稀、在郊區做門房的、年輕時非常風流的女工。那是一座米耶
所作的很漂亮的小塑像,可是因塵埃污垢、無人照管,眼下已面目全非了。為青春歌唱吧,啊,米爾熱!
我走進蒙瑪特公墓時,突然感到一陣憂郁,那是一種并不使人非常痛苦的憂郁情緒,一種使健康人觸景生情的惆悵:“這個地方還不錯,可是對我來說,時間還沒有到呢……”
秋天的景象,那種使人感到樹葉枯萎、陽光疲軟無力的溫熱潮濕的感覺,在賦予詩意的同時,加劇了人的孤獨感以及彌漫在這個地方的人類最終歸宿的死亡氣息。
我在這些墳墓之間的小路上慢步走著,這兒的鄰居互不串門,夫妻不再同床共眠,平時也不看報紙。我開始念那些墳上的墓志銘。啊,這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無論是拉皮什或者是梅拉克
,都不能像那些墓志銘上的滑稽文章那樣使我忍俊不禁。啊,要使人開懷大笑,這些大理石的墓碑和十字架準保比保爾·德·科克
的著作更加管用——死者的親屬在它們上面傾訴了他們的哀思,表達了他們對走向另一個世界的人的祝福以及要去追隨他的愿望——真是開玩笑!
可是在這個公墓里,我特別喜歡的是被遺棄的、孤零零的、到處長著巨大的紫杉樹和柏樹的那一部分。那是一個埋著一些很久以前的死者的老區,人們很快便會砍倒靠尸體滋養的青翠樹木,使那兒成為一個新區,把那些最近才離別人世的亡人排列在一塊塊小小的大理石板下面。
我在那兒徘徊到腦子比較清醒以后,知道就要感到厭煩了,我一定得到我的女朋友的最后歸宿地去獻上我誠摯的哀思。在走近她墳墓的時候,我心情有點兒沉重。我親愛的小可憐,她是多么可愛,多么多情,多么白皙,多么年輕……而現在……如果打開這個……
我倚在鐵柵欄上,向她輕輕訴說我內心的痛苦,她肯定是聽不見的;就在我要離去的時候,我看到一個穿黑衣服、戴重孝的婦女跪在旁邊一個墳墓前。她的黑紗向上翻起,露出一張漂亮的臉蛋,在她帽飾的陰影里,一卷卷淡黃色的頭發仿佛被金色的曙光照得閃閃發亮。我站定了。
無庸置疑,她的痛苦是深沉的。她的手掩著眼睛,姿態僵硬,就像一尊在沉思的塑像。她正在哀悼,遮著眼睛,閉著眼睛,在黑暗中撥動著使人肝腸寸斷的回憶的念珠,她本人就像一個似乎在懷念一個男亡人的女亡人。接著,我突然猜想到她要開始哭了,我是從她背上一陣猶如微風拂柳似的微小的顫動猜出來的。起先她哭得很輕,后來隨著脖子和肩膀動作的加快,越哭越厲害。突然她露出了眼睛,美麗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像瘋子般地向周圍張望,好似剛從噩夢中醒來一樣。她看到我在瞧她,顯得很不好意思,又一次把她的臉龐埋到她的雙手里。這時候她的抽泣變成痙攣性的了,她的頭慢慢地向大理石上靠去,把額頭抵在上面,她的黑面紗在她四周撒開,蓋住了她心愛的墳墓的白色的兩角,就像是一件新的喪服。我聽到她在呻吟,后來她癱倒了,臉頰貼在石板上,一動也不動,失去了知覺。
我趕忙向她跑去,拍拍她的手,吹吹她的眼皮,一面看了看非常簡單的墓志銘:“海軍陸戰隊上尉路易-泰奧多爾·卡雷爾之墓。陣亡于東京。請為他祈禱。”
死亡的日期在幾個月之前,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因此我格外殷勤照料,并獲得了成功。她醒過來了。我顯得激動萬分——我這個人不算太壞,我還不到四十歲。我一看到她的目光就知道她是一個很有禮貌,而且知恩圖報的人。我沒有猜錯,因為她又哭了一場,隨著她胸脯的起伏,斷斷續續地講了她的經歷。那位軍官是為了愛情而娶她的,因為她父母雙亡,是個孤兒,只有按規定應有的一點嫁妝,結婚一年之后,她丈夫戰死在東京。
我安慰她,鼓勵她,攙扶她起來,隨后對她說:
“請別呆在這兒了,走吧。”
她輕輕地說:
“我走不動。”
“我來扶您。”
“謝謝,先生,您真好。您也是來這兒哀悼故人的嗎?”
“是的,太太。”
“是女的嗎?”
“是的,太太。”
“是您的妻子嗎?”
“一位女朋友。”
“愛一位女朋友可以像愛自己的妻子一樣,感情是不受法律制約的。”
“是的,太太。”
我們就這樣一起走出去了,她靠在我身上,在公墓的小路上我幾乎是抱著她的,在走出公墓的時候,她有氣無力地咕嚕著說:
“我怕我要暈過去了。”
“您愿不愿意到哪兒去吃點東西?”
“好的,先生。”
我發現有一家飯店,那是一家死者親友們在結束了喪事的重負以后來這里輕松一下的飯店。我們走了進去,我讓她喝了一杯很燙的茶,她似乎又有了一點兒精神。她的嘴角上浮現出一絲泛泛的笑容,并向我談起了她自己。孤單單地一個人生活,不論白天和黑夜,在家里只有一個人,不再有可以給她感情、信任和友誼的人;這是多么傷心,多么悲慘啊!
她的態度是誠懇的,她講的話很親切,我很感動。她非常年輕,也許只有二十歲。我稱頌她幾句,她也很得體地接受了。后來,時間晚了,我向她建議雇一輛車送她回去,她同意了;在出租馬車里面,我們肩碰肩挨得這么緊,以致我們都透過衣服感到了對方的體溫,這真是世界上最使人心旌搖曳的事情!
馬車在她那座房子的門口停下后,她輕輕地說:“我覺得我一個人很難登上樓梯,因為我住在五層樓。您剛才那么好心,您愿不愿意再扶我到我的住所里?”
我忙不迭地答應了。她慢慢地登樓,氣喘吁吁。走到她房門口時,她接著說:
“請進去坐一會兒,好讓我謝謝您。”
我當然進去了。
她的房間很樸素,甚至有點兒寒酸,家具很簡單,東西放得井井有條。
我們肩并肩地坐在一張小沙發上,她又向我談起她的孤獨。
她拉鈴叫她的女用人,想吩咐她替我拿些飲料來。女用人沒有來。我不禁喜不自勝,心中猜想這個女用人,也就是一般稱作打雜的女用人,大概是只做上半天的。
她已經摘下她的帽子。她那明亮的眼睛盯著我的那副神情真是太可愛了,她那雙眼睛那么明亮,那么緊緊地盯著我,不由得引起我一種可怕的欲望,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一下子把她摟在懷里,朝她突然閉攏的眼皮上吻去……吻啊……吻啊……吻得不可開交。
她一面掙扎一面推開我,不斷地說:“結束吧……結束吧……快結束吧。”
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在這樣的情況下,“結束”兩字至少有兩層意思。為了不讓她講話,我從眼皮上吻到了嘴上,我給“結束”這兩個字以我所偏愛的定義。她有點兒半推半就。在褻瀆了在東京陣亡的上尉的回憶以后,我們又相互對視的時候,她的神色有點兒疲憊、激動、順從,使我安心不少。
這時候我顯得很殷勤,熱情,感激。我們又談了一個小時,隨后我問她:
“您在哪兒吃晚飯?”
“在附近一個小飯館里。”
“一個人嗎?”
“是的。”
“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吃晚飯?”
“去哪兒?”
“到林蔭大道上一個高級飯店去。”
她不太愿意,我堅持;她讓步了,并且給自己提出了一個理由:“我感到太煩悶了……太……”她接著又說:“我得換一件顏色不那么深的連衣裙。”
于是她走進了她的臥室。
在她重新從臥室里出來的時候,穿的是一套十分簡單的灰色輕喪服,身材輕巧,相當迷人。顯而易見,她既有上公墓的服裝,又有上街的服裝。
晚飯時的氣氛很親切。她喝了一些香檳酒,激動起來了,興奮起來了,我和她一起回到了她的家里。
這個在墳墓間建立的關系持續了三個星期左右。可是任何東西都會使人感到厭倦,尤其是女人。我離開了她,藉口是要作一次不能不去的旅行。我和她分手時顯得非常慷慨,她對我感謝不盡;而且她要我答應,要我起誓,要我在旅行回來后再到她那兒去,因為她似乎真有點兒舍不得我。
我又去追求別的溫情了,大概過去了一個月,想重見這個穿喪服的小情人的想法還沒有強烈到要付諸實施的程度。可是我決沒有忘記她……她的形象老是在我的腦子中出現,就像一個奧秘,像一個心理問題,像一個我們老是被它的答案所困擾的難以解答的問題。
有一天,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我想象會在蒙瑪特公墓重新見到她,于是我便去了。
我在公墓里散步了很久,除了一些到這里來的普通上墳的人以外沒有遇到其他人,這些人還沒有斷絕和他們的死者的關系。
在東京灣陣亡的上尉的大理石墓上既沒有在哭泣的女人,也沒有鮮花和花圈。
可是就在我迷失在這座巨大的死人的城市的另一個墳區時,我突然發現,在一個狹小的十字路口,有一對戴著重孝的男女在向我走來。啊,真叫人目瞪口呆!在他們走近時,我認出了這個女的,是她!
她看到了我,臉紅了起來。在交錯而過時,我輕輕地碰到了她,她對我作了一個暗示,一個微小的眼色,意思是:“別和我相認,”可是仿佛也是在對我說:“來看我,我親愛的。”
這個男人風度翩翩,很高貴,很有氣派,是一位佩戴著榮譽勛位勛章的軍官,年紀大約在五十歲左右。
他攙扶著她,就像我早先攙扶著她走出公墓時一樣。
我驚愕地走開了,心里尋思著我剛才看到的那一幕,這個活動在墳墓間的女獵手到底是哪一類人。她是不是一個普通的妓女,一個忽發奇想的娼婦,到墳墓上來勾引那些還在牽掛著一個女人,妻子或者情婦,還在因為懷念已經失去的撫愛而失魂落魄的、心情憂郁的男人?她是唯一的嗎?她們有好幾個?這是不是一種職業?在公墓里拉客是不是和在人行道上拉客一樣?這些公墓里的妓女!或者是唯有她才轉到了這個具有深刻的哲學思想的美妙的念頭,在這喪葬地區復燃起來的懷舊感情中撈油水。
我真想知道這一天她的亡夫又是誰?
王振孫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