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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退本篇首次以《德·科特利埃先生》的篇名發表于一八八二年九月十四日的《吉爾·布拉斯報》,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三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菲菲小姐》第二版。

他整個一生中只有一種強烈的嗜好:打獵。他每天打獵,從早到晚生龍活虎般地打獵。不論春夏秋冬,他都打獵;如果有條令規定不準在平原和樹林里打獵,他就在沼澤地里打獵。他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打獵:槍獵,圍獵,用發現獵物后就站定的獵狗打獵,用發現獵物后就追逐的獵狗打獵,潛伏狩獵,用反光鏡誘騙獵物打獵,用白鼬打獵。他話不離打獵,夢中也在打獵,經常不斷地說:“人要是不喜歡打獵,那真是太不幸了!”

他現在已經過了五十歲,還是神采奕奕、朝氣蓬勃;雖然頭發已禿,有點發胖,仍舊精力充沛。他把唇髭的下面部分全部刮掉,為的是讓他的嘴唇露出來,可以運轉自如,吹起打獵的號角來比較方便省事。

當地人稱呼他時只用他的小名:埃克多先生。他的全名是埃克多·貢特朗·德·科特利埃男爵。

他住在樹林中一座繼承得來的小莊園里。雖然他熟悉本省所有的貴族世家,和這些家族的男性代表在狩獵活動中經常相遇,他經常去串門的卻只有一個家庭:科爾維爾一家。他們是和藹可親的鄰居,幾百年來和他的家族有姻親關系。

在這個家庭里,他受到所有人的親切關懷和體貼入微的照料和疼愛,所以他說:“如果我不是獵人,我真不想離開你們。”德·科爾維爾先生是他的朋友,從童年開始他們便是親密的伙伴。現在他是一個從事農業活動的紳士,和他的妻子、女兒、女婿一起過著平靜的生活。他的女婿德·達爾納多先生什么事也不干,借口是在研究歷史。

科特利埃男爵經常到他的朋友家里去吃晚飯,更是為了把他的打獵故事講給他們聽。他有一些關于狗和白鼬的故事,他講起它們來就像講一些他非常熟悉的出類拔萃的大人物一樣。他揭穿它們的內心想法,公開它們的秘密企圖,并對它們進行分析。他為它們作解釋說:“梅多爾梅多爾:這里指一條獵犬的名字。在看到那只秧雞使它那樣疲于奔命的時候,心里在想:‘等著吧,好樣的,我們有得樂呢。’這時候,它向我擺頭示意,要我到那塊三葉草田的角落里去守著,同時它迂回搜索,攪動草木,發出很大的響聲,把獵物趕到無路可逃的死角里。一切都像它預見到的那樣發生了。那只秧雞一下子出現在田邊,因為它再要往遠處去就非暴露不可。梅多爾在想:‘該死的,這下子跑不掉了!,隨后它蹲下來,停住不動,一面看著我。我向它做了個手勢,它一趕,撲棱一聲,秧雞飛起來了;我舉槍抵肩,砰,秧雞掉下來了。梅多爾在把秧雞銜來給我時搖著尾巴,仿佛是在對我說:‘這次玩得好嗎,埃克多先生?’”

聽到這些男爵把他的全部心靈都投入進去的繪聲繪色的故事,科爾維爾、達爾納多和兩位婦女都笑痛了肚皮。他非常興奮,揮舞著胳膊,整個身子不停扭動;談到獵物死去的時候,他更是放聲大笑,總是把這句話作為總結:“這個故事好聽嗎?”

人家一談到別的事情,他就不再聽了,一個人坐在那里哼著銅管樂。因此,只要在講話時有間歇,熱鬧的談笑偶爾中斷時,大家便會突然聽到一支打獵的樂曲:“蓬蓬蓬、得隆,蓬蓬”,這是男爵鼓起面頰像吹他的號角似的吹出來的。

他活著就是為了打獵,沒有想到自己會老,也沒有發現自己已經老了。他突然患了風濕病,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幾乎要悶死了。因為家里沒有女用人,他要一個年老的男仆為他做飯,所以他既得不到用以熱敷的藥膏,也得不到細心照料,任何病人需要的東西他都沒有。他的照管獵犬的仆人做他的護士,而這個仆人至少和他的主人感到同樣煩悶,不論白天黑夜都坐在一把扶手椅里打盹,讓男爵躺在他的被窩里罵罵咧咧發脾氣。

科爾維爾家兩位太太有時來看望他;對他來說這是平靜而舒適的時刻。她們為他煎熬湯藥,關心爐火,親切地在床邊伺候他用午餐。在她們離開的時候,他輕聲咕嚕著說:“該死的!你們真應該住到這兒來。”她們聽了不禁開懷大笑起來。

他身體好一些以后,又要到沼澤地里去打獵了。一天傍晚,他又到他的朋友家去用晚餐,可是他不再像從前那樣生氣勃勃、喜氣洋洋了;他不斷地被一個念頭糾纏著,生怕打獵還沒有開場就舊病復發。在告辭的時候,兩位太太替他裹上一塊披肩,脖子里系上一條圍巾,他則有生以來第一次聽任她們擺布;他語氣悲痛地輕輕說:“如果這種病再發,我這個人就完了。”

他走了以后,達爾納多太太對她的母親說:“一定得讓男爵結婚。”

所有的人都舉手贊成。他們過去怎么沒有想到呢?整個晚上他們就在他們認識的一些寡婦中尋找,最后選中了一位名叫貝爾特·維萊太太的四十歲的女人,這位徐娘,風韻猶存,相當有錢,性格溫柔,身體也很健康。

他們邀請她到府邸里來小住一個月。她的生活很乏味,一接到信便來了。她是一個生性愉快、好動愛鬧的人。德·科特利埃先生馬上便引起她的好感。她覺得他非常有趣,把他當作一只活的玩具,機智地問他有關兔子的感情,狐貍的詭計等問題,一問就是幾個小時。他就像對他認識的人一樣鄭重其事地區別各種動物對事物的不同看法,認為它們各有哪些打算以及縝密的推理能力。

他為自己引起了她的注意而感到高興。一天傍晚,為了表示尊重之意,他邀請她參加打獵,這是他過去從來沒有向別的女人提出過的。這種邀請是多么滑稽,因此她接受了。這次打獵就像一個節日一樣,大家都參加,為它貢獻一份力量。她打扮得像一位女騎士一樣出現了:一雙長統靴、一條男人的套褲、一條短裙、一件胸脯緊繃的女式緊身上衣和一頂管獵狗的侍從戴的鴨舌帽。

男爵激動得就像參加第一次打獵一樣。他不厭其煩地向她解釋風向,獵狗的不同的站停方式,射擊獵物的方法;隨后他推著她向田野里走去,步步緊跟,就像一個喂奶的婦女看著她的嬰孩第一次走路那樣關懷備至。

梅多爾發現了什么東西,它匍匐前進,站定,舉起爪子。男爵跟在他學生后面,像一片樹葉那樣瑟縮發抖。他結結巴巴地說:“當心,當心,山……山……山鶉。”

他的話音未落,地里就發出一陣巨響,撲啦啦,撲啦啦,撲啦啦。跟著是一大群肥胖的鳥兒拍著翅膀飛到空中。

維萊太太嚇壞了;她閉上眼睛,放了兩槍,槍的后坐力使她向后踉蹌了一步;在她又鎮靜下來以后,發現男爵像瘋子般地在手舞足蹈,梅多爾的嘴里銜著兩只山鶉回來了。

從這一天開始,德·科特利埃先生便愛上了她。

他經常抬起眼睛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并且每天晚上都來談打獵的事情。一天,德·科爾維爾送他走時,聽到他對這位新交上的女朋友贊不絕口,突然問了他一句:“您為什么不娶她?”男爵一下子愣住了,說:“我?我?娶她!……可是……總之……”他不說下去了。接著他匆匆忙忙和他的伙伴握了握手,輕聲說道:“再見,我的朋友。”隨后跨著大步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連三天他沒有來。在他再次出現時,他的臉色因思慮過度而變得十分蒼白,神情比平時更加嚴肅。他對德·科爾維爾先生悄悄地說:“您的那個主意太好了。想想辦法讓她同意嫁給我。該死的!一個這樣的女人,就好像是為我而生的。我們可以整年在一起打獵。”

德·科爾維爾先生有把握女方不會拒絕,回答說:“您馬上就提出求婚,我親愛的。這件事要不要讓我來替您辦?”可是男爵突然又變得局促不安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我一定得先出一次門,……不遠……到巴黎去一次。等我回來以后,我再把最后決定告訴您。”他沒有再作其他解釋,第二天便動身走了。


這次旅行時間很長。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三個星期過去了,德。科特利埃先生還是沒有回來。科爾維爾一家人感到很奇怪,也很擔心,不知道如何向他們那位女朋友解釋才好,他們已經把男爵的打算告訴了她。他們每隔一天便派人到男爵家里去打聽消息,但是派去的人每次都空手而返。

一天晚上,維萊太太正在鋼琴前自彈自唱,一個女用人行動詭秘地進來找德·科爾維爾先生,悄悄地告訴他,有一位先生求見。此人就是男爵,他穿著旅行服裝,面貌已大非昔比,一下子老了許多。一看到他的老朋友,他便抓住他的手,用一種略顯疲勞的聲音對他說:“我剛到,親愛的,馬上就上您這兒來,我已經精疲力竭了。”隨后,他又好像很難啟口似的吞吞吐吐地說:“我是想……馬上就告訴您……這……這件事情……您很清楚……吹了。”

德·科爾維爾先生大吃一驚,看著他說:“什么?吹了?到底是為什么?”

“啊,請別問我,我求您了,講這些事真是太痛苦了,可是請您放心,我的行為是光明磊落的。我不能……我沒有權利,請聽清楚了,我沒有權利娶這位夫人。等她走了以后我再到您府上來;再讓我看到她真使我太痛苦了。再見。”

說完,他便逃掉了。

科爾維爾全家人進行了磋商,討論,設想出各種各樣的原因。臨了,他們一致認為在男爵的私生活中有一件不可告人的大事,也許他從前有過一個女人,還有幾個私生子女。這件事顯得有點兒嚴重了;為了避免事情復雜化,他們機靈而巧妙地婉言告訴了維萊太太,她像來的時候一樣回去時仍舊是個寡婦。

又過了三個月。一個傍晚,德·科特利埃先生吃過一頓豐盛的晚餐以后,走起路來有點兒蹣跚;他在和德·科爾維爾先生一起抽煙斗時對他說:“如果您知道我有多么想念您那位女朋友,您一定會可憐我的。”

德·科爾維爾先生由于男爵在那件事上的表現,多少有點兒耿耿于懷,聽了他的話便氣鼓鼓地吐露出他心中的想法:“該死,我親愛的,如果一個人生活中有什么秘密,當初就不該像您那樣一個勁兒地往前沖;因為,您肯定會預見到您總有一天要打退堂鼓的,這是肯定無疑的。”

男爵很尷尬,放下了煙斗。

“這很難說。總之,我原來并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德·科爾維爾先生不耐煩了,接著說:“一切都應該預先有所考慮。”

德。科特利埃向黑暗中窺探了一下,肯定沒有人在聽他們講話,便低聲接著說:

“我看得很清楚,我傷了您的心,我這就把事情經過全部告訴您,以求得您的原諒。二十年以來,我的朋友,我活著就是為了打獵。我只喜歡打獵,這您是知道的,我心里關心的只有打獵。因此,在我對這位夫人應該承擔起義務時,我的良心上有了顧慮。自從我失去了做……做……做愛的習慣以后,總之,我不再知道我究竟還能不能……您知道得很清楚……您倒是想想看!最后一次,整整有……有……有……十六年了,您是知道的。在我們這個地方,不……不……不容易……您也明白。再說,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我更喜歡放槍狩獵。總之,在當著市長和教士的面為……為……為您知道的那件事提出保證,我感到害怕了。我心里想:天哪,如果……如果……我的槍不發火怎么辦。一個正直的人永遠不應該違背自己的諾言;而我卻要在那兒面對著她許下這個神圣的諾言。最后,為了做到心中有數,我決定到巴黎去生活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過去了,毫無結果,始終是毫無結果。并不是我沒有試,我在各種類型的女人中挑選了最好的。我向您保證她們都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是的……這是毫無問題的,她們什么法兒都使過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她們全都以失敗告終……一無所獲……一無所獲……一無所獲。“我就這樣等了半個月,三個星期,始終抱著希望。我在飯店里吃了一大堆辛辣食物,把胃也吃壞了,可還是毫無結果……毫無……始終是毫無結果。

“您懂得,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在做了這樣的檢驗以后,我只……只……只能撤退。我就這樣做了。”

德·科爾維爾先生扭動著身子,不讓自己笑出來,他神色莊重地握了握男爵的手,對他說:“我非常同情您!”隨后送了他幾步,讓他出了家門。當他又單獨和他妻子呆在一起的時候,他笑得前仰后合地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她。德·科爾維爾太太一點兒也不笑;她只是聽著,非常專注地聽著,在她丈夫講完以后,她神情嚴肅地回答說:“男爵是個傻瓜蛋,我親愛的;他怕了,就是這么回事。我要寫信告訴貝爾特,要她回來,馬上回來。”

德·科爾維爾不同意她的意見,理由是他們的朋友已經做過了長期的試驗,卻并無效果;他妻子接著說:“唔,只要一個人愛自己的妻子,您聽好了,這件事……總歸會恢復的。”

德·科爾維爾先生不再吱聲了,他自己也感到有點兒難為情。

王振孫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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