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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云間閑鶴陳眉公

提起陳眉公(繼儒),如今未必有多少人知道;但是在明末清初,他可是一位名傾朝野的大名士。

眉公是當時非常出名的“山人”。山人也就是隱士,這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中一個特殊的群體。明代中葉以后,忽然出現許多山人,這種山人與古代許多隱士相比,卻有所不同,他們大致都有一定文藝才華,善于舞文弄墨,他們非工非農,非宦非商,沒有什么固定職業,卻往往享有生活清福。眉公可以說是山人的代表人物。眉公原來也是讀書做官的好材料,為諸生時就才華出眾,與董其昌齊名,但在二十九歲那年,眉公卻絕意仕進,一把火把儒衣冠都焚燒掉,然后隱居于昆山,杜門著述,閑時則與一批文人、和尚、道士游山玩水,吟嘯忘返。

眉公雖然隱居,但并不寂寞,仍有許多人向皇帝舉薦,官府奉詔征用,眉公都以生病為由,屢辭不應。光祿寺卿何喬遠上書皇帝說眉公“博綜典章、諳通時務,當加以一秩”;吏部尚書閔洪學又向皇帝疏奏,說陳繼儒是江南名士,識通今古,是有用的處士,不是那種徒以筆舌文章知名天下的虛士,朝廷雖無法讓他做官,卻可以讓他出謀獻策。于是皇帝下令,如果陳繼儒有什么高見,一定要奏知。既然皇上都如此重視,于是權貴們無不造謁其門,咨詢地方利弊。這樣眉公聲名益著,大有“山中宰相”的味道。

一個人的名氣與地位,有時與其壽命的長短是有些關系的。眉公的長壽,也許也是他地位居高的一方面原因。眉公活了八十二歲,在半個多世紀的創作生涯中,眉公與晚明許多著名的作家藝術家都有交情,他與“后七子”、公安派、竟陵派諸公都有來往,在文人圈中享有盛名;同時,在普通民眾眼里,眉公地位也頗為神圣,朱彝尊說,當時眉公在民間家喻戶曉,“吳綾越布,皆被其名;灶妾餅師,爭呼其名”。錢謙益在《歷朝詩集小傳》中也說當時人爭著購買眉公的書籍“為枕中之秘”,眉公聲名“傾動寰宇”,遠至少數民族地區的首領,也希望得到其詞章;城市里的酒樓茶館,都懸掛著眉公的畫像。甚至到窮鄉小邑,那些賣雜貨的小商小販們也借眉公之名來發財。眉公在當時不但是一位藝術大家,而且似乎成為官宦、文人與市井民眾皆喜愛的“吉祥物”。這種近乎狂熱的崇拜正說明眉公文化人格與晚明社會風氣的契合度。可以說,了解眉公其人,也就多少了解了晚明的社會風氣與文人習氣。

我總覺得眉公是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知識分子相當復雜的綜合體。晚明時莊禪之風流行,眉公也深受其影響,但其莊禪風味,并不是遠離世間的枯寂,其世俗色彩是相當濃郁的。他是一位非常有特點的隱逸之士,眉公之隱逸與陶淵明不同,他雖稱為山人,也隱居山林,但應酬世務,甚于常人。所以他的這種隱逸是一種清高而不清貧,清靜而又不會孤寂的極為舒適寫意的生活境界。當然,他也不像唐代的隱士們以隱居為終南捷徑,他對于做官倒是真正沒有興趣。眉公的人格相當特別,他是名士但非常隨和,無絲毫與世格格不入的狂態、傲態;他是山人隱士,但從達官貴人到庶民百姓,都是其交際對象。像眉公這種“山人”的生活方式,在當時是頗有代表性的。山人本應是遠離世俗的,然晚明的很多“山人”卻與士大夫關系密切,士大夫需要借他們的名,而他們也需要借士大夫的利,彼此互相利用。不少山人奔走權門,厚顏無恥,馮夢龍的《古今譚概》中有一個笑話說,某位山人游食四方,以賣詩文為名,而實是干謁權貴,他有一枚私印,上頭刻著:“芙蓉山頂一片白云。”有人嘲笑他說:“此云每日飛到府堂上!”眉公雖不致如此庸俗,但也與權勢往來不絕。他有隱士之名,卻無清貧寂寞之苦;有貴人的榮華,卻沒有案牘的辛勞。這樣的人,受到大眾羨慕也就不奇怪了。

宋代以后,文人的文化素養更為全面。大凡詩文之外,琴棋書畫,花草蟲魚,都應該懂得。這就是不但會正襟危坐,還要善于清賞;不僅會寫,還要會“玩”。陳眉公的知識結構具備一位名士的條件,他多才多藝,工詩善文,兼能書畫之學,懂得清賞清玩,而且博聞強識,大凡經、史、諸子,儒、道、釋諸家,下至術伎、俾官,無不了然。經史子集,無所不談;琴棋書畫,又無所不曉,這就特別受到人們的歡迎了。

舊題眉公所著的《小窗幽記》中有一則清言,是這樣寫的:

滄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峽云,洞庭月,瀟湘雨,彭蠡煙,廣陵濤,廬山瀑布,合宇宙奇觀,繪吾齋壁;

少陵詩,摩詰畫,左傳文,馬遷史,薛濤箋,右軍帖,南華經,相如賦,屈子離騷,收古今絕藝,置我山窗。

盡管這段話是否出于眉公之手是可疑的,但它卻是反映出以眉公為代表的晚明文人的審美與生活情趣。他們對于自然的“宇宙奇觀”與人文中的“古今絕藝”同樣具有強烈的興趣。這段話雖然不長,但是我們對于這段對聯式的清言,卻不要忽視它。因為它有相當豐富的內涵,一方面,它反映出晚明人的生活理想與藝術理想,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他們的廣博的藝術修養。

中國古代文化傳統喜歡以文學作為載道的“經國之大業”,而在晚明,文學作品卻成為經濟之來源,這也是一種新的社會風氣。眉公著作等身,出了幾十種書,評點過《唐書演義》《列國志傳》《東西兩晉演義》等小說多部,他還是一個編輯家,編有《寶顏堂秘笈》叢書與《古文品外錄》等,這些書在當時都有很好的銷路,眉公從中肯定獲利不少。眉公曾召集一幫因生活所迫的“窮儒老宿”,指導編纂暢銷書籍。江浙一帶才士很多,其中有不少淹蹇于科場的,眉公充分地利用這種豐富的人才資源來謀名謀利。眉公與這幫窮儒老宿這種兩相情愿的合作是相當有意思的:對于饑寒交迫的窮儒老宿來說,這種出賣知識的工作是他們生活資本的來源;對于眉公來說,不費吹灰之力,而把窮儒老宿們的勞動歸于名下,這真是名利雙收的機會。

晚明文人有一種風氣,喜歡抄撮前人諸書而自成己書。眉公掛名的許多著述,多雜采史傳說部及前人言語,或掇取瑣言僻事,詮次成書,潦草成編,就學術而言,并無多少價值。為何眉公這類雜輯古書而成的著作,在當時影響卻是相當巨大呢?我以為這主要是因為眉公的輯錄和編選,仍講究藝術性,他的工作主要是從自己的審美趣味出發,把古人的著作或語言加以藝術小品化,也可以說具有某種創新意義。如《讀書十六觀》采呂獻可、蘇軾等十六人有關讀書的名言或韻事,連綴成編,以為讀書之法。其命名“十六觀”,是模擬佛典籍之《十六觀經》。其實《讀書十六觀》除了序和跋出自眉公之手,其余都是雜取有關讀書的著名古語、古事之后,再加上一句“讀書者當作此觀”。不過此書廣為流傳,自有其道理。如他在序中說的“讀未見書,如得良友;見已讀書,如逢故人”。這兩句話,的確是言簡意賅,生動形象,道出讀書人的心聲,可為千古流傳的名句。他所采集的關于讀書的名人名言,也確實頗為雋永優美。如引倪文節公論讀書:“松聲、澗聲、山禽聲、夜蟲聲、鶴聲、琴聲、棋子落聲、雨滴階聲、雪灑窗聲、煎茶聲,皆聲之至清者也,而讀書為最。”此等話,足令讀書人為之神遠,從藝術的角度看,還是有其價值的。

眉公在當時文壇上地位很高,但現在讀其文集,令人有不免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之嘆,我以為最能代表眉公的面目倒是他的幾部清言雜綴類的小品集。清言是晚明流行的一種小品文體,它往往以簡遠雋永的語言,表現出超塵絕俗的閑情逸致。晚明清言非常集中而簡要地反映出晚明文人的心態,是我們認識晚明文人心態的形象資料。眉公的清言小品以《巖棲幽事》最為出色。這是陳眉公在隱居期間所作的一部小品集。《巖棲幽事》顧名思義便是寫閑居幽雅的生活,書中多載人生感言和山居瑣事,如讀書品畫、談禪說詩、品山水、賞花草、接花藝木以及于焚香、點茶之類,頗為集中而典型地反映出晚明文人追求清幽之趣與隱逸之風的心態:

箕踞于斑竹林中,徙倚于青石幾上,所有道笈、梵書,或校讎四五字,或參諷一兩章,茶不甚精,壺亦不燥,香不甚良,灰亦不死。短琴無曲而有弦,長謳無腔而有音。激氣發于林樾,好風送之水涯。若非羲皇以上,定亦嵇、阮兄弟之間。

三月茶筍初肥,梅花未困,九月莼鱸正美,秫酒新香。勝客晴窗,出古人法書名畫,焚香評賞,無過此事。

這里,眉公似乎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幅晚明隱士們富有詩情畫意的生活圖景:在物質享樂的同時,尋求精神的享受,創造了一種以消閑遣興、修身養性為目的的藝術化的理想生活方式。眉公清言小品的重點是構造一個閑逸清高的藝術化的生活環境和精神樂園。眉公善于把生活細節藝術化,在日常生活中營造或尋找一種古雅的文化氣息和氛圍,從山水園林、風花雪月乃至膳食茶酒、草木蟲魚等事物上,都可以獲得清玩清賞的生活文化精神。這確不是一般人所能發現的,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夠享受的。眉公曾在《檐曝偶談》中意味深長地說:“不是閑人閑不得,閑人不是等閑人。”因為對一般人來說,“好山好水,清風明月,何嘗見此風景。縱或見之,何嘗識此旨趣。勞勞擾擾,死而后已。”在這里,“閑人”是有特殊含義的,他不但必須在物質生活、精神生活方面都有“閑”的資本,同時也要有很高的藝術素質才行。要達到這種條件和境界是非常難的,所以說“閑人不是等閑人”。而眉公正是這種可以稱為“閑人”的人,他曾自稱為“清懶居士”,懶而能清,正是“閑人”的最佳境界。眉公《模世說》一文,是一篇值得注意的道德箴言:

一生都是命安排,求甚么!命里有時終須有,鉆甚么!前途止有這些路,急甚么!不禮爺娘禮世尊,諂甚么!兄弟姊妹皆同氣,爭甚么!榮華富貴眼前花,戀甚么!兒孫自有兒孫福,愁甚么!奴仆也是爺娘生,陵甚么!當權若不行方便,逞甚么!公門里面好修行,兇甚么!刀筆殺人終自殺,唆甚么!舉頭三尺有神明,欺甚么!文章自古無憑據,夸甚么!他家富貴生前定,妒甚么!一生作孽終受苦,怨甚么!補破遮寒暖即休,擺甚么!才過咽喉成何物,饞甚么!死后一文將不去,慳甚么!前人田地后人收,占甚么!聰明反被聰明誤,巧甚么!虛言折盡平生福,謊甚么!贏了官事輸了錢,訟甚么!是非到底自分明,辯甚么!人世難逢開口笑,惱甚么!暗里催君骨髓枯,淫甚么!十個下場九個輸,賭甚么!得便宜處失便宜,貪甚么!治家勤儉勝求人,奢甚么!人爭閑氣一場空,恨甚么!惡人自有惡人磨,憎甚么!冤冤相報幾時休,仇甚么!人生何處不相逢,狠甚么!世事真如一局棋,算甚么!誰人何得常無事,誚甚么!穴在人心不在山,謀甚么!欺人是禍饒人福,卜甚么!

《模世說》似乎是《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劈頭第一句話“一生都是命安排”,已定下全文宿命論的基調,它提倡一種與世無爭、委運隨化的人生哲學。當然文中所宣揚的處世之道,也未嘗全是消極,它對那些積極進取者可能是麻醉藥,但對那些熱衷權勢、癡迷利欲者卻不啻是一副清醒劑。《模世說》的形式相當別致,這三十六條,基本上涉及常見的各種世態與心態。它采用棒喝的方式,每則箴言前半正面立論,后半以反問方式給人當頭一棒。三十六個“甚么”排比而來,一句一喝,很有氣勢。此文影響頗大,清人石成金的《甚么話》六十條也就是模仿此文而作的,可見眉公《模世說》的藝術形式已經成為一種有影響的文體。

現在研究晚明文化史的很少人提及眉公,這也許是一種欠缺。眉公應該是晚明時代極為重要的文人,他的生活與創作年代比公安派、竟陵派都要早,而且持續時間很長,其身份與地位又比較特別,他的生活方式與審美趣味對于當時士風與文風都有明顯的影響。《四庫全書總目》在論及晚明的社會風氣時把眉公與李贄相提并論,揭示他們對于晚明社會風氣的巨大影響,當然他們的影響是不同的:李贄主要是在思想界開創了一種狂放自得、獨立思考的風氣,使文學創作走向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童心”之路;而眉公主要是在文化人格、生活旨趣方面對于文人社會的影響,他兼隱士、山人、墨客、詩人于一身,他的文化人格折射了晚明的時代色彩,是高雅與世俗、清高與浮躁、隱逸之風與商品氣息的矛盾統一體,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晚明心態與晚明習氣。

在眉公生活時代,他的名氣極大,到了清初,隨著晚明文風與士風受到批評與反思,眉公也逐漸受到人們的譏諷攻擊。而且,眉公開始以反面人物形象出現在文學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清人蔣士銓的戲劇《臨川夢》,其中有一出專門諷刺眉公的戲叫“隱奸”,戲中以凈角扮演眉公,其上場詩是:“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虛聲盡力夸。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翩然一只云間鶴,飛來飛去宰相衙。”此詩嬉笑怒罵,揭露眉公的“偽清高”的本質,這八句詩確極為簡妙,雖不無夸大其詞,但對于眉公及當時大批同類的山人而言,其揭露可謂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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