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

王瑩雪

混沌在喧嚷，只有紅色的收銀臺(tái)、紅衣的收銀員還在勉強(qiáng)保持自己的輪廓。

這里，足以滿足感官上所需的整個(gè)世界。世界以高速飛轉(zhuǎn)。我掙扎過，愈被環(huán)抱得更緊，直至旋渦的中心，時(shí)間之流在我懷中掙扎。

火海中，螞蟻擰成堅(jiān)實(shí)的球體，僅靠一根蛛絲高懸在枝杈上。火舌貪婪地舔舐著臨危不懼的荒誕，世界在瘋轉(zhuǎn)。錢柜像一條舌頭被收銀員拽著拼命地吐納，瘋狂地吸入、吐出，吸入、又吐出。吸入幾張紙，吐出“高級(jí)”食糧和相對(duì)于可憐的人類先祖來說極為奢靡的享受。梭羅在火海中高喊：愚蠢的人類??！我反對(duì)長時(shí)間地拼命做苦工，因?yàn)槭撬鼜?qiáng)迫我拼命地吃和喝。吃東西不是為了養(yǎng)活我們的生命，也不是為了激勵(lì)我們的精神生活，而是為了在肚皮里纏住我們的蛔蟲。怪誕，迷離。

舌頭，蛛絲。收銀員，火舌。螞蟻，愚蠢的消費(fèi)者。

一個(gè)嬰孩，躺在母親的臂彎，在紛亂中坦然微笑。

他咧著嘴，嘴角長在上帝花園中的山谷。一顆蘋果蕩入山澗，口水漫延成天邊潺潺的溪流。長長的溪流，托起母親的長長的夢。夢中那長長的河畔，卻見，母親光著腳丫在迷霧中彷徨。菁草是她的裙擺，黏土是她的上衣，水中的星星是她的眼睛。忽而，流星劃過，昧旦驅(qū)逐黑暗。太陽被上帝的沙漏篩成碎片。迷霧仍在，金斯利煙囪中的水孩子鉆進(jìn)溪流，在水中高唱：清澈又涼爽，清澈又涼爽，流過歡笑的水灘和做夢的池塘。涼爽又清澈，涼爽又清澈。無污的水，留待無污的人兒，到我這兒來玩吧，來洗澡吧，母親和孩子！溫暖的花瓣，托起涂著樹脂的籃子順著溪流飄來。微微顫動(dòng)的水波，是熟睡的嬰孩的胸脯，陽光在微微張翕的玫瑰色鼻翅尖奔跑。母親在岸邊收留了他。

生命之始，他卻報(bào)之以微笑。澄澈的目光，從縹緲的原始空間射過來。是飛矢、冰凌，是憐憫、威嚴(yán)。我看到凡·高的星空，以及難逃的歸宿。

靜穆淹沒一切。

咣當(dāng)，萬物在寂滅中重生。

咣當(dāng)，最后一片枯葉終于安息。

輾轉(zhuǎn)千回，塵音飛絕，空落落了半個(gè)秋。

生命之終，我報(bào)之以歌：冬天來了，春天還會(huì)遠(yuǎn)嗎？哦，舉起我吧！我是潺流、樹木，我也可以是一只云雀。

夢中點(diǎn)煙抽寂寞，暈開鋪天蓋地的夜。一堵墻重重砸在通往過去回憶的門檻，但我，鼻尖已聞到熟悉的花香。嚼著惺忪草香，親吻山罏里的泉響，追逐燕語呢喃、蟲鳴嚶嚶。奶奶端坐在藤椅，鼻梁架起老花鏡，瞇著迷蒙的雙眼，窺盡人間世態(tài)炎涼。滿手山川溝壑，任聽銀針淺吟低唱。鬢間的游絲呵，纏繞著碎布，魂?duì)繅魯?。終了，勾勒出一只消逝天邊的云雀。鏡中午后的光點(diǎn)，踩著孩童那雙稚嫩的腳丫在墻上奔跑。殊不知，銜到金燦燦陽光碎片的云雀卻說，奶奶你眼角的新月可真好看吶！奶奶憨笑了，新月藏住了夕陽的惶恐。

我也笑了。毅然拔掉塞在鼻尖的氧氣管，空氣開始沉悶，可我不打算掙扎。那副骨骼，那些搭在骨架上的松弛的肌肉，早已不屬于我的一部分。只有我的氣息還在，魂靈還在。眼前的世界依舊混沌空洞，竭力睜大眼睛，只瞥見死神砧板上，一只被縛的羊羔。掙扎，也是枉然。無盡的空氣在鼻尖戲謔、游離，只有細(xì)若游絲被卷進(jìn)了黑黝黝的鼻孔。飄飄欲飛，靈魂向著光明，近在眼前。迷迷糊糊間，魂靈不得不在軟綿綿中陷落，熟悉的溫?zé)嵩谖倚靥砰g震顫。

不舍，不忍。我決定了。

即刻，重鉛狠狠地，拽著我摔下烈焰熔漿。無盡的黑暗像饑腸轆轆的寒鴉，將我撕扯成碎片，松弛的骨架緊緊護(hù)著它?；苫覡a瞬間，貼在胸口的溫?zé)狒[騰終于平息。咻的一聲輕嘯，一只金色的云雀終于破殼而出，飛向天際。瞧，外婆眼角的新月。

許多模糊的人影又在我眼前攢動(dòng)，氣管中又涌入源源不斷的氧氣，耳畔的夢又被晝夜不停消的只可勉強(qiáng)延長性命的機(jī)器滴滴的叫囂聲撕得破碎。我只是想，在生命之終，將疲憊的身軀裝進(jìn)那涂滿樹脂的籃子，順著水流流向在迷霧中彷徨的母親。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呵。

陰影中，黑色的火舌舔舐著無垠的星夜。

詭譎、神秘、澄凈的線條在深藍(lán)的天幕舞成一團(tuán)團(tuán)煙，雍穆中的絢爛無人問津。星辰在羅納河里飛旋、爆發(fā)。唯獨(dú)一個(gè)瘋子，從震顫的神經(jīng)里看到了整個(gè)宇宙。他是瘋子嗎？

世人劈頭蓋臉地給他砸下“瘋子”的標(biāo)簽，可凡·高卻無比清醒地說，每個(gè)人心中都有一團(tuán)火，路過的人只看到煙。是瘋子也罷，不是瘋子也罷。我不得不夜以繼日地作畫，幻夢帶來的熱情一直停消不下。

深夜，熱情停消不下。老鼠骨碌碌劃過市街，搗鼓了所有垃圾桶。野貓讓影子在月下猙獰，只為嚇走樹上蜷縮的鳥。隔墻的搖滾少年，抱著把貝斯在云上馳騁。越飛越高，樂音凝了寒露，摔了一地艱澀。而我，躲在被窩里，在書頁搖曳間洗去不得已的喧囂與浮躁。

攤開的書，是高擎的星辰。詭譎、神秘、澄凈的星光貼著我的額頭飛旋，漸漸的，我變成了凡·高的星夜。

從生命之始，到生命之終，又邁向生命之始。

人生何嘗不是一個(gè)玩笑？但可別忘了在戲謔紛亂中找到一絲足以安頓內(nèi)心的雍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