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升集:廣州大學第一屆(2017)文學大賽獲獎作品集
- 馬將偉主編
- 5151字
- 2020-03-17 11:02:17
漫談寫作與人生
我本來擬的題目是“漫談創作”,但現在把題目改了一下,這是膽怯的證明。我一寫到“創”字的時候就覺得不對了,因為我不會創作。大家肯定都聽過一個笑話,說在大學里面不會寫的人才教別人寫,會創作的人就自己寫了。所以,我還是有點自我反省精神,把文學創作那個“創”字改成了“寫”字,因為我大學畢業后就一直寫論文,雖然不算文學,算研究、批評之類,但也應算是寫吧,所以下面就和大家談一談寫作。
在寫評論、寫研究論文之余,我有時候也寫一些隨筆或是散文之類的小文章,有些人看見覺得好就會來問,說林老師您是怎么寫出好的文章的。我一直沒辦法回答,但是我知道自己的寫作是從哪里學來的,“文革”絕對是答案之一。
在我們讀書的那個年代,要不停地寫,比如寫檢討,寫革命大批判。當有很多東西要寫的時候,你就知道那個路子怎么走,寫作就是要在寫的過程中學習。它不像是那種學好了就會有一個抽象的原則讓你掌握、有具體的門道可以讓你進去的技能。我也不能斬釘截鐵地說寫作沒有一個具體的門道,但是這個門道一定是在不斷寫作的過程中慢慢體會得到的。每個人的語言風格都不一樣,所以我覺得愿意寫、愛寫才是最重要的,這也是一個具普適性的原則。
我今天想談的,是人類的寫作到底是怎樣的。弗洛伊德有一個說法,他認為寫作是一個避難所。我曾經有一位老師,因為出身問題在學校里一直受氣,但我是第一次從他那里聽到“哲學”這兩個字。他說哲學是研究人生的,我當時就眼前一亮,以為人生會有一個答案,然后就努力地看各種各樣的哲學書籍。這就是弗洛伊德所講的,生活里有困惑、有問題,心里就會產生苦悶,然后你可能就會產生對外表達的沖動,這時候你把它們寫下來,在寫作中得到另外一種快樂。所以我始終把寫作看成是人生的一種再出發。我們從出生開始,就可以算已經出發了,到了某一個階段,可能因為某些客觀因素你發現走的路不通了,這時候有一個想象的王國出現在你面前,這個王國是不需要在現實當中獲得成功的。當你走進這個想象的王國里面,可以發現另有一番滋味。
在這里我要再舉一個例子——愛因斯坦,他是非常有文學才華的,諾貝爾文學獎沒有授予他可能是個錯誤。他在普朗克六十歲生日慶祝會上發表的祝詞就非常好,其中講到了科學家的創造,即探索事物的動機來源于什么地方。祝詞不長,開頭就是一個比喻,把科學比喻成一個殿堂,說在這個殿堂里有各種各樣的人物,有的人在里面尋找財富,有的人尋找地位,有的人則是喜歡智力所帶來的快感。如果有一天,天使把這些人趕走,這個殿堂還會不會有人留下來。愛因斯坦說會有,但是不多,然后就分析這些留下來的人他們科學創造的動機從何而來。他引述了叔本華的話,“把人們引向藝術和科學的最強烈的動機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厭惡的粗俗和使人絕望的沉悶,是要擺脫人們自由變化不定的欲望的桎梏”,從消極的方面說,留在殿堂里的人,動機很可能是不喜歡世俗生活的喧囂、庸俗。看到這里就讓我想起陳寅恪的話,他說學問是要破俗諦。人要做出真學問,就要破除俗諦的桎梏,也就是破除世俗的行為、看法、觀念、品質對心靈的束縛,這時候真理才得以發揚。陳寅恪也是從消極的方面去看待學術研究。
但是,愛因斯坦說除了這種消極的動機以外,還有一種積極的動機,“人們總想以最適合于他自己的方式,畫出一幅簡單的和可理解的世界圖像,然后他就試圖用他的這種世界體系來代替經驗的世界并征服后者”。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包括紛繁復雜的宇宙和人世生活,它本身不具備一種解釋,一種簡單圖景,要通過學習去探索。我們通過努力把這個世界變得可以理解,這時我們的理解就凌駕于這個世界之上。愛因斯坦認為這就是畫家、詩人、思辨哲學家和自然科學家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的事情。把科學、藝術、詩人、畫家都混成一片,這是他高明的地方。物理學家可能會寫一個公式,數學家可能會推導一個原理,詩人可能會吟一首詩,畫家可能會畫一幅畫,這些不一樣的東西都包含了他所構想出來的一個世界體系。人們把這一個世界體系作為情感生活的中樞,在此可以找到在他個人經驗的狹小范圍里所不能找到的寧靜和安定,我覺得這個講得非常好。在事業背后一個總的動機其實就是激情,如果沒有激情,世界上任何偉大的事業都不會成功。
我再舉一個咱們中國的例子,《紅樓夢》就是一個絕妙的印證。曹雪芹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本來像他那樣的家世,應該是對國家有所貢獻,對家族有所交代,但他都沒有。功名沒有,事情也沒做成。如果胡適的考據是正確的話,他還一貧如洗。所以我覺得他遇到了一個所謂的“中年危機”,這場人生的危機也是《紅樓夢》出現的根源。
如曹雪芹在書中開篇所說:“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
曹雪芹在人生危機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做不成別的事情了,下定決心把《紅樓夢》寫出來,這就是他的動機。盡管他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但我們至少可以說,這部小說讓曹雪芹不朽,這就是他人生的再出發。正因為有了寫作,用語言用文字留下了這樣的一部著作,才成就了他的不朽。
我再舉一個西方的例子——塞萬提斯。他是現在文學史上公認的西方現代長篇小說的始祖。他原來也不是寫小說的,在30多歲的時候寫過一些詩,但沒有名氣。他一直最想做的事情是經商掙錢,但在做生意的過程中他先后三次被關進牢里。他也參過軍,但升不上去。他在第三次坐牢時寫了《唐·吉訶德》的上部。《唐·吉訶德》上部和下部的寫作,相隔大概有10年。上部再版了六次,從此他就走上了寫小說這條道路。
在《唐·吉訶德》的最后一段,寫到唐·吉訶德快死了,他一生中三次出去漫游都以荒唐為結局,最后臨死的時候向神父懺悔,說這一生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跟隨他出游的仆人桑喬。桑喬聽到懺悔之后對唐·吉訶德說,一個人最大的瘋癲就是讓自己無緣無故地死去。所謂無緣無故地死去,就是什么事都沒做,沒有人生的理想,沒有人生的激情。
桑喬繼續對唐·吉訶德說,現在既沒人殺您,也沒人打您,您可別因為憂郁就結束了性命,咱們按照約定穿上牧人的服裝再到野外去吧,也許能在某一處灌木叢后碰到杜爾西內亞。杜爾西內亞是小說中唐·吉訶德活著的精神支柱,一個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女人。在小說里,唐·吉訶德和別人打架偶有勝利,勝了以后他會讓失敗者把勝利的口信帶給杜爾西內亞。那人就問他杜爾西內亞在哪里,他說你一直往前走翻過山就找到了。那人翻過山,發現山后面還有一座山,就跑回來和他說沒找到。唐·吉訶德就讓他再往前走,如果沒找到就繼續往前走,一定能找到杜爾西內亞的。杜爾西內亞在小說里就是這樣的一個理想。
今日敗明日又會勝,小說以這句話來結束。不要怕荒唐,不要怕失敗,今天失敗了但明日又會勝利,勝了以后還會有失敗,但這不要緊,人都需要這種樂觀主義精神。這是生命的激情,這也像愛因斯坦所說的那樣,我們的生命里應該要有這種激情。
按照中國古代的傳統,認為一個人在世界上要實現三個目標:立德、立功、立言。立德、立功對普通人來說太遙遠,立言更實在一些。《典論·論文》里說,“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大家可以去圖書館看看,里面的書是死人寫的多,還是活人寫的多。答案肯定是死人寫的多,尤其是古籍部,任何一本都是死人寫的,作者我們是見不到了,但他的書我們還在讀著,“未若文章之無窮”就是這個意思。
在寫作的實踐中,我們經常會有疑問,那就是寫作有沒有天才。如果有天才,那就代表有人不需要學,也會寫作;如果沒有天才,那為什么有人怎么訓練也練不出來。我讀了這么多年的文學作品,不得不承認寫作方面是有天才的。
我舉莎士比亞為例,當他沒有加入倫敦的那個劇團前,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文學才華。他是因為老婆跟別人跑了,大受刺激而去了倫敦,剛去的時候他沒有參與創作劇本,而是打雜。當時的戲劇是沒有一個完整劇本的,只是有一個故事情節,然后通過創作串詞把整個劇連起來,莎士比亞后來做的就是這個工作,算是編寫劇本了。在他參與編劇后,那些劇目演一部就紅一部,他在倫敦就出名了,連女王都化了妝來看劇。
過了一段時間,莎士比亞帶著兩麻袋銀圓榮歸故里。又過了若干年,他以前所在的劇團還在演戲,但生意沒以前那么好。因此劇團就派了兩個人去找他,他們三個人一起回憶寫下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劇本。若論西方文學家留下最多的格言和警句的人,非莎士比亞莫屬,我在英國做訪問學者的時候,發現書店會賣一種口袋書那樣的小本子,那就是《莎士比亞戲劇格言》,那是從他的劇本里摘出來的好幾百條格言,各方面的語言都有,這就是才華。
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格言是“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讀到這句話就讓我想起《紅樓夢》。《紅樓夢》第120回,不就是講人生是一個行走的影子嗎?莎士比亞用一句話就表達出來了。我舉這個例子,不是要佩服哪一個天才,只是想說明文學創作和才華存在著聯系。
可是我們還要問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如果我們不寫,怎樣知道自己是否有才華。所有的才華都是在努力的過程中展現的,因此“天才就是1%的靈感和99%的勤奮”這句話也是對的。所以對于“寫作”,我更傾向于“存在主義”的一個觀念,就是“存在先于本質”。我們先不要問自己有沒有才華,能不能做這個事情,但一定要從“做”開始。就算是莎士比亞,他如果不去倫敦,不參與寫劇本,就不可能留下那些劇本和格言。當然也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性,就是努力了,到最后也沒有結果。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寫作的很大一部分其實是你的生活體驗,是你的見解,是你的歷練,是你的經驗,還有一部分是你腦和手的配合。
有的時候你想到了但寫不出來,有的時候你寫出很漂亮的句子,但那個句子沒有什么意義。寫作跟騎車、游泳很像,都屬于技能,而不是純粹的知識。學會了騎車,就算30年不騎,一旦有自行車你還是會騎,因為學的時候車的平衡技巧已經永遠刻在腦子里了。游泳也是這樣,如果在岸上學,你學得再好掉到水里還是得死,所以游泳只能在水里學,岸上只能做矯正。因此寫作最合適的訓練,就是大家寫一篇東西,然后老師和你講這句話應該怎么寫,哪個地方寫得好,哪個句子哪個標點是錯的。就和游泳教練一樣,手把手教,不停地給你改,這樣才有意義。
講到最后,我覺得對寫作來說,閱讀是最好的老師。有人可能會說,文學理論講寫作的第一要義,不是生活嗎?在這里我之所以沒有提生活,是因為生活是個總體性的概念,誰不在生活中?對我們的生活來說,閱讀是其中一個小的部分,所以我才說閱讀是最好的老師。
但閱讀有批評的閱讀,有寫作的閱讀,我覺得這兩種閱讀方式是不一樣的。批評的閱讀是在文本中尋找并發現現實社會中存在的問題或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讀者通過閱讀將文本與現實聯系起來。寫作的閱讀則是讀者設身處地把自己設想成文本的作者,去揣摩寫作的意圖、方式、修辭等。
我相信一個好的作家肯定是揣摩過別人的作品的,比如魯迅的《狂人日記》就揣摩過果戈理的《狂人日記》,因為他曾經提及。如果你熱愛寫作,不管是文學創作還是學術研究,必須要掌握寫作的閱讀。例如我以前讀過陳寅恪一篇講唐代武則天與佛教興旺之間的關系的論文,要是我來寫的話,可能我會從宗教是欺騙人民的鴉片開始寫,論述唐代的皇帝要欺騙老百姓,保持社會平安穩定,所以大力推廣佛教。那陳寅恪是從什么地方開始寫呢?他從武則天的身世,她在一個尼姑庵里面修行寫起,通過考據這段歷史,讓大家能夠體會到唐代佛教興旺的原因。這可以啟發我們,寫論文要從小處入手,以小見大,最后闡明普遍的價值和大道理。所以我們說,學術研究也要從范本學起,這也是寫作的閱讀。
最后我想說說杜甫的《戲為六絕句》,里面講述了學詩寫詩的經驗:“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他強調了要對作品有所鑒別,要向經得起時間考驗而流傳下來的優秀作品學習,并且要眼界開闊,閱讀面和學習對象要盡可能廣闊,這樣才能從各個方面汲取養分。
我們耕種,把種子撒在地上,不一定每一顆種子都能發芽;我們讀書,不一定每一本都能有所收獲,但肯定有一部分會在你心里生根發芽。所以關鍵就在于要多撒種子多讀書,朱熹曾講過“書只為讀”,大家閑來無事翻開書來看就是了,看得多了自然有體會有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