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陌生關系生成的意義
- 陌生人社會倫理問題研究
- 程立濤
- 4772字
- 2019-11-20 17:58:17
把“陌生關系”作為倫理概念研究,核心是對“人際關系”內涵的重新考察和延伸理解。因為陌生關系生成的意義,并非簡單的(單一的)倫理道德問題,而是更為宏觀的經濟、政治和文化問題,是社會結構的轉型和社會秩序的重建問題。從微觀視角看,表現為傳統社會的人倫關系所遭遇的種種挑戰。按照楊國樞的分析,“中國人的人際或社會關系,依其親疏程度可以分為三大類,即家人關系、熟人關系及生人關系。家人關系是指個人與其家人(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及其他家人)之間的關系,熟人關系是指個人與其熟人(親戚、朋友、鄰居、師生、同事、同學及同鄉等)之間的關系,生人關系是指個人與生人(與自己無任何直接或間接的持久性社會關系之人)之間的關系”【1】。“陌生(生人)關系”的生成和演化,不是作為社會生活主體的個人一廂情愿或主觀臆見的事情,而是現代化發展的必然產物,或者說是人類歷史的一種必然。在不斷開放的多元化世界,不同國家或地區的絕大多數人已經無法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過離群索居的單調生活,即無法繼續固守封閉社會的傳統生存模式。地球上只有某些區域內的極少數的民族,為了保留自己獨特的文化傳統和生活方式,甘愿脫離現代工業社會和文明發展的大道,孤立地生活在地球上的某個角落。對于這種價值觀念和行為選擇,他人無法做出是與非、善與惡、美與丑的理性評價。然而,面對不斷擴張的經濟和文化的全球化潮流,更多的國家或民族選擇了社會現代化的道路,對異域文化實現開放,人員交流互動頻繁,其結果是越來越多的陌生人進入彼此的生活空間,從而導致“陌生人社會”演變成“陌生人世界”。在楊國樞所論證的三種關系中,家人關系、熟人關系、生人關系的排序已發生變化,生人關系以其特有的生命力而躍居第一位。
在《世界主義》一書中,美國學者奎邁·安東尼·阿皮亞對全球化時代的陌生人倫理做出初步論述,建議把“世界主義”作為陌生人世界的主要道德規范。在他看來,目前我們面臨的主要挑戰是,由于傳統社會的規模異常狹小,多數人對其他社會的生活方式知之甚少,相互之間的溝通則根本談不上。實際上,“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有機會與全球六十億人中間的任何人發生聯系,我們可以送去他們值得擁有的東西。比如:收音機、抗生素或者一個好的想法。不幸的是,由于疏忽或者惡意,我們也送去了將要傷害他們的一些東西,如病毒、空氣污染物或者一個糟糕的想法”【2】。在我們這個“地球村”里,人們彼此之間的聯系原本就存在,并且其相互依賴、相互影響正在不斷加深。這種影響既有積極的、正面的東西,也有不可避免的消極乃至負面的結果。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人們都必須以清醒的、理性的態度去正視和面對這些問題的存在,并積極尋找解決問題的有效對策。在阿皮亞看來,了解這些意味著,對于每一個陌生的他人,我們都有無可推脫的社會責任,我們必須要有為對方負責的明確意識,這是一種面對陌生人時的道德理念,或者說是一種陌生人之間的相處之道。盡管人們彼此互為陌生人,但從總體上看,我們生活在“世界部落”之中。如果說因為自己的無知而傷害了陌生人,那么,你應當為此而感到羞愧,因為他們是你的部落成員。當然,彼此間的隔絕不應成為相互傷害的理由。陌生人之間的傷害其實是對人類尊嚴的冒犯,即人類對自己的傷害。為了避免這種可怕后果的出現,人們必須開始新的相互學習的歷程,在相互了解的過程中“接受當地數千年形成的理念,引入適當的思想并建立相應的機制;在已經來臨的世界部落時代里,這些思想與機制將引導我們和諧地共同生活在一起”【3】。
“世界主義”一詞,源自希臘文cosmos(世界)和polis(城市、市民)的組合,古希臘斯多葛學派用此表示跨越國界的人類博愛。康德在自己的文章中多次闡發世界主義主張,提出了世界公民的嶄新理念。在當代政治哲學中,世界主義強調一種世界范圍內的更具包容性的道德、經濟和政治關系,認為所有世界公民都有責任去關愛他人,彼此互助,努力培育、改善和豐富人性。如果說在古希臘以來的文獻中,世界主義還只停留在理論論證層面的話,那么,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和無止息的對外擴張則無疑在實踐中推進了世界主義理想的進程。毫無疑問,陌生關系既是大眾交往的必然結果,也是大眾交往的行動得以順利展開的基本條件。不同民族、國家的人們之間的交往,更多是在彼此陌生的環境中實現的。無論出于特定經濟利益的考慮,還是為了各自的政治需要和文化發展,發展和培育陌生關系都已成為世界文明進步的橋梁。首先,陌生關系的存在維系著陌生人之間的來往;因“陌生”才迫切需要了解和熟知,進而借鑒他人對自身發展有益的東西。其次,在建立陌生關系的前提下,逐步增進相互之間的了解和信任,將未知的陌生人逐步轉化為熟人。僅僅就國際關系領域來看,陌生關系是不同國家或民族之間友好往來的基礎,也是締結穩固聯系和建立互信互利關系的前提。
在個人生活層面,我們不妨回味一下歷史學家柏拉克對陌生人社會所做的描述。他說,在生活中我們處處可以看到,“公寓中的兩鄰居可能如同陌路,辦公室或工廠里的同仁經常更換,吃不認識的人送來的食物,與陌生人在餐廳內共餐,娛樂欣賞均是由無生命的電視或收音機播放的,或者在戲院中與陌生人共同欣賞,在教堂中與陌生的牧師、會眾以不熟悉的儀式來禮拜……”【4】在柏拉克看來,我們與陌生人的聯系是無處不在的。雖然我們與這些陌生人互不相識,但是,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無時無刻不牽動著我們的心靈世界,影響著我們對生活意義的理解和認識,總之,數不清的陌生人與我們有著密切關系。因此,我們必須正視陌生人的存在,關注陌生關系存在的現實意義。與弗里德曼對陌生人現象的簡單描述不同,在麥金太爾看來,我們與陌生人之間的這種相互依存關系,不是由陌生人的存在決定的,而是由我們自己的諸多弱點導致的,它部分地取決于人性本身的脆弱性。他說:“在很多情況下,我們的生存,更不用說幸福,都要依靠他人,因為我們要面對身體上的疾病和傷害、營養不良、精神缺陷和困擾,還有人類之間的攻擊與忽視。”【5】社會中某些特殊的群體如幼年或者老年人,對他人的依賴更為明顯。以往的倫理學往往把研究重點放在健全的成年人身上,很少關注作為肉體的人的存在及缺陷,這不能不說是學術研究的重大缺憾。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論熟人還是陌生人,都有作為人類的共同的局限性。“人類是有局限性的,因此需要與他人合作,這一點得到了更普遍的承認,但是隨后卻被擱置一旁。”【6】這只能說明學術界在倫理研究中的某種偏見。由它主導的道德哲學的主題必定是極端偏狹而缺乏說服力的。必須考究我們人類的最初來源,尤其是作為人的我們與其他一些智能動物的共同性,隨后才能把問題的研究引向深入,去解決那些至今仍困擾人類生活的問題。
在社會學看來,“人倫”和“人際”是兩個不同的范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倫理”,重視的是“倫”之“理”,即人倫關系的規范意義。儒家把社會中的“人倫”劃分為五種,即人們常說的“五倫”,然后分別按照各自關系的性質,確定不同的“倫”之“理”的特殊內涵。不過,在鄉土社會,“五倫”作為規范人倫關系的基本規范,已經完全夠用了。然而,隨著我國經濟和社會的變遷,人際交往范圍的不斷拓展,傳統“五倫”道德規范顯然無法適應人際關系變動的要求,它要求當代社會倫理的變遷,必須經過由傳統社會的“人倫”向現代社會的“人際”的轉型。“倫”的核心是輩分、差等,“倫理”強調的是不同地位中的道德規范,有著鮮明的傳統社會的“差序格局”的烙印。在中國傳統的家族生活中,“五倫”內在蘊含著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無論家族內部的道德權利還是道德義務,都體現為事實上的不平等,以及彼此倫理責任上的模糊性。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儒家心性倫理所蘊含的“人情味”導致以“家”為中心而推延開來的“五倫”,在復雜的情感糾葛中很多內容都是說不清楚的或不愿說清楚的,正所謂“剪不斷,理還亂”,應當說這就是“五倫”道德規范的實質。
與“人倫”的具體指稱有所不同的是,“人際”重視交往對象的地位、權利、義務的平等和自由,更符合現代民主社會人際關系發展的需要。當然,“倫”也是人際關系——一種特殊類型的人際關系。人際關系之“際”,體現的是在“陌生人”的環境中,具有更大普遍性的人際交往的訴求,即人際關系更多指向“陌生的他人”,它涵蓋了傳統“五倫”中的特殊人際關系,但其外延遠比“五倫”規范要寬泛得多,也深刻得多。在復雜的現代社會,由于人們的交往空間廣闊、交往對象多樣,很難要求按照傳統的“倫”之“理”來區分和規范不同交往對象的行為方式。所以,“倫”在變,“理”必定也在變,并且是“倫”的變化導致了“理”的更新,其內在的因果關系甚為明顯。在當今經濟和文化全球化發展的背景下,我們在和世界上其他國家與民族的成員打交道時,有著較大局限性的傳統的“倫”和“理”,已經無法為對方所認同,也不能成為彼此達成共識的倫理橋梁。因此,必須在相互尊重、平等相待和互利共贏的基礎上,謀求新的公共“倫理”橋梁,以實現各自不同的利益訴求。所以,從傳統社會的“人倫”向現代社會的“人際”的發展,乃是人際關系的新變化所導致的必然結果。如果說“倫”的存在是客觀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那么,“理”的更新則意味著我們必須發揮主觀能動性,深入社會生活實踐的前沿領域,從社會“倫理的”與“非倫理的”廣闊視野中,去發現和提煉時代變遷中新的倫“理”,作為倫理創新的內容去完善和補充傳統的倫理學說,推進我國倫理道德文化的進步。
現代新“倫理”的產生,主要以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及其導致的種種后果為背景。無可爭議的是,人類已經結成一個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無論經濟發展還是社會繁榮,人們都不可能脫離他人而孤立地發展自己。在這個共同體中,所有的“地球人”如何和諧相處、追求幸福生活,顯然不再是某一個人或某一個民族能單獨解決的事情。當越來越多的陌生人進入我們的生活,成為我們的鄰居、同事乃至朋友,與我們組成生活共同體的時候,我們必須明確表達自己的態度。此時,以往所堅守的區域性的道德習俗必須改變,陳舊的道德思維和價值評價模式必須更新。不同個體之間的跨界對話和真誠交流,通過相互理解和相互尊重謀求最佳生存之道,就是我們義無反顧的理性選擇和行為實踐。此刻,世界主義給我們帶來了一種觀察和思考的全新視野。正如羅伯特·西伯雷(Robert Seyibl)所說:“世界主義作為一種道德追求,將我們具體關注的范圍,擴展到遙遠的、一般意義上的‘別人’。并且,我們被告知,他們是我們的地球鄰居。”【7】他號召人們要超越以往的親疏有別,與更多的“地球人”保持一種精神上和道義上的聯系。盡管這種聯系不是某種親密關系,但我們可以對他人承擔道德責任。要樹立一種全球胸懷和世界眼光,這是當代人必須具備的道德判斷。在阿皮亞看來,世界主義不僅是一種現代道德規范,而且應當是世界居民必須履行的道德義務。保護民族道德文化的多樣性與提倡世界主義道德是否存在矛盾?個人的身份認同和他者之間的相互對話與溝通如何兼顧?諸如此類的問題,將成為全球化時代政治和社會發展中的新問題,需要各個國家和民族共同面對,并且在深入思考的基礎上做出有說服力的回答。畢竟,這些都是人類繼續生存下去而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注釋:
【1】楊國樞.中國人的心理與行為:本土化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101.
【2】奎邁·安東尼·阿皮亞.世界主義[M].苗華健,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2-3.
【3】奎邁·安東尼·阿皮亞.世界主義[M].苗健華,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3.
【4】韋政通.中國文化與現代生活[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144.
【5】阿拉斯代爾·麥金太爾.依賴性的理性動物[M].劉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6.
【6】同【5】.
【7】奎邁·安東尼·阿皮亞.世界主義[M].苗華健,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