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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現代性話語中的陌生人

倫理以人際關系為現實基礎,反映并反作用于人際關系的變動。從辯證的觀點來看,人際關系的變動既是絕對的,也是相對的。在傳統小農經濟社會,人們的交往對象多是“固定”的某些人或自己的熟人,社會整體的變動幅度比較微小,僅憑直覺很難感受到這種變動帶來的顯著影響。鑒于其社會結構的高度穩定性,有人將它稱為“熟人社會”【1】。然而,在人類進入工業文明時期后,市場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速度明顯加快,人際關系的變動也隨之加劇,就個人生活體驗層面來說,呈現出迅速“流變”(利奧塔語)的突出特征,介入大眾生活的陌生人的數量越來越多,社會學家稱之為“陌生人社會”【2】。人際關系的變動直接導致了倫理關系的變革,從而帶來了傳統道德學說和倫理實踐的革命性變革。那么,當下中國社會的人際關系究竟有哪些新變化?這些新變化對道德理論和倫理實踐提出了哪些革命性的挑戰?我們如何應對這些挑戰以有效推進社會倫理道德建設?對于這些問題,我們需要經過深入細致的研究之后才能給出回答。

在當下的社會中,“陌生人社會”已經成為一個使用頻率極高的學術術語。我們對陌生人社會之人際關系的研究,首先應當從對陌生人的研究入手。那么,何謂“陌生”?“陌生”即不熟悉、不認識。“陌生”的主體必定是人,而“陌生”的對象則既可能是人,也可能是物或者其他任何東西。在《現代漢語詞典》中,陌生人被解釋為自己不認識的人。它屬于一種哲學認識論的解釋范疇。在這里,陌生人被視為自己(主體)認識(或將要認識)的對象——一種客觀存在的認識客體。通常說來,“認識”可以有兩種理解:一種是世俗生活場景下的概念,即熟知或了解;另一種是哲學認識論中的概念,即對客體的本質和規律等知識的邏輯抽象。在價值哲學中,認識與價值往往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作為主體的人去認識某種客體,必定是因為客體相對于該主體具有某種價值。然而,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中,由于歷史傳統、文化背景或地域血緣等因素的不同,人們對陌生人的價值評價往往是截然不同的,這種價值評價可以通過對待陌生人的態度而直觀地顯現出來。一種情況是,那些有著好客風俗習慣的國家或民族,會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善待陌生人,把陌生人當作自己熟悉的朋友。另一種情況是,采取懷疑乃至敵視的眼光看待陌生人,把陌生人當作想象中的敵人,從內心深處拒斥陌生人、懼怕或者防范每一個陌生人。例如,民間有“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說法。不過,從學術史來看,人們尚缺乏關于陌生人問題的理論研究,仿佛這些陌生人生活在世界的邊緣或某個角落,若不是因為他們的存在關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或者產生了某種消極的后果(如危害性等),人們是很少關注他們的存在及意義的。尤其在小農經濟時代,由于交通不便和信息的極度閉塞,人們與陌生人之間幾乎相互隔絕、老死不相往來,把自己的生活限定在狹小的圈子里,即無論在心理上還是在生理上,與遙遠的陌生人之間都有一堵厚厚的“墻”。也許因為這個原因,陌生人及其相關問題始終沒有進入學術研究的視野。

陌生人并不是現代社會的產物,因為陌生人始終生活在我們身邊。然而,把陌生人和陌生人社會作為哲學問題或倫理問題加以研究,卻與社會的現代化進程有著本質上的關聯。在文化哲學視野中,德國社會學家西美爾(Geory Simmel)最先關注并研究陌生人問題,在他看來,毋庸置疑的是,“陌生人”概念的意義隨著現代性的到來而發生了變化【3】。作為現代性研究的重要問題之一,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后果》一書中,對現代社會中的陌生人做出了大量的分析和專門的論述。以倫理道德分析見長的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則深入研究了后現代倫理中的陌生人及其特有的倫理困境。德國思想家米歇爾·鮑曼(Mi-chael Baurmann)在《道德的市場》一書中,論證了開放社會中的陌生人對于市場美德形成的重要意義。美國學者奎邁·安東尼·阿皮亞在《世界主義——陌生人世界里的道德規范》一書中,基于對人文關懷與和諧生活愿望的思考,論述了我們對陌生人所負有的道德責任,闡釋了尊重區域差異和全球化責任之間的關系問題。由此不難發現,陌生人問題已經超越了最初的地域性局限而成為備受思想家關注的、帶有某種普遍性意義的學術和實踐問題。

在我國傳統農業社會,由于人們的生活環境相對封閉穩定,人際交往關系單一而且有限,所以陌生人的出現僅僅是零散的、個別的,對人們的生活并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影響,故而未受到人們的更多關注。在眾多的學術著作中,也未見到關于陌生人問題的專門論述。在我國傳統農業社會,家庭作為社會的基本單元,一切社會生活都是圍繞它展開的,傳統倫理中的“倫”和“理”主要反映家庭內部的基本人倫關系。即使涉及家庭與外部世界的某種關系,如朋友交往乃至與陌生人的關系,其形成的相關道德規范也仍舊帶有家庭倫理的烙印,如儒家倫理中“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說法,即是把個人與他人(主要是陌生人)的關系比喻為具有血緣親情般的兄弟關系,也就是具有把陌生關系血緣化、親情化的特質,目的是賦予這種關系“親人般”之“親近性”的特質。這里除了能顯示自己待客的熱情真誠之外,還能彌補社會倫理之不足的某種尷尬。從倫理的最初含義看,中國傳統社會中“倫”的含義是倫常、輩分,“理”是規范日常人倫關系的道德習俗。一般說來,儒家倫理中的“五倫”規范足以規約日常生活中的絕大部分人倫關系,即它本身近乎是完滿自足的系統,因而從未受到人們的質疑或批判性檢討。然而,隨著我國社會近代化和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迅猛發展,世界范圍內的經濟、技術和文化交流的日趨頻繁,不同地區、部門乃至全世界范圍內人際互動和人員交流的不斷增多,在社會公共生活的不同層面和更多的領域中,人們切身體驗和感受到來自不同地域、種族的,具有不同國籍、膚色、語言、宗教的陌生人涌入自己的生活,甚至成為自己的鄰居、同事、伙伴、顧客、朋友等,以往具有鮮明地域色彩的、家族性的倫理道德規范顯然不足以規范如此復雜的人際關系,因此,我國學術界對陌生人及其倫理問題的關注逐漸增多。

與傳統社會零星的、個別的陌生人不同,“作為復數”的陌生人或整體意義上的陌生人,顯然與現代社會的形成和發展密不可分。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曾對現代社會的開放性和變動性做過精彩描述,在他們看來,“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于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系”【4】。開放社會的最大特點就是其社會成員極富流動性,主要表現為越來越多的陌生人的頻繁出入,即人際關系處于永恒的變動不居和動蕩不定之中。美國學者馬歇爾·伯曼(Mar-shall Berman)曾把“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這句來自《共產黨宣言》的名言簡縮為“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作為自己一部著作的名稱,以闡發自己對資本主義現代變遷的切身感受和主觀體驗。按照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的說法,現代性可以被描述為“短暫、瞬間即逝和偶然”等個體感受或體驗。然而,現代性絕非僅僅等同于個人的某種主觀感受或心靈深處的情感激蕩,更重要的是,它已經成為某種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反映著當今世界進步的某種規律性。在這種不可遏止的歷史潮流面前,人們唯有順應它的存在及變革,根本無法改變其發展的最終方向。如果說馬克思、恩格斯所描繪的只是全球化發展的早期征兆,那么,在當今全球化日趨深入且影響逐漸增大的背景下,世界上各個民族、地區之間以往形成的那種相互隔絕、老死不相往來的封閉、凝固的生活方式已然成為歷史,被不斷涌入我們生活的陌生人打破。匿名的陌生人的持續性介入,給人們的生活注入了色彩和活力,激發了人們無限的道德想象力。當然,人們所面對的不僅是本民族(國家)的陌生人,而且還有來自全世界不同地區的膚色、種族、性別不同的他者,這些他者不僅是我們的同類,而且還直接或間接與我們的生活發生關聯。因此,這些陌生人注定將成為我們生活世界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與陌生人打交道將逐漸成為我們生活的一種常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自己會成為他人的陌生人,他人也是我們的陌生人,由此形成了陌生人之間的互動關系。這里既有陌生人之間的共處與合作,也可能存在彼此間的爭議乃至沖突。但無論如何,每一個陌生人都是實實在在的生命體,都具有不可忽視的現實意義。恰如奎邁·安東尼·阿皮亞所說:“與陌生人的接觸,永遠是和具體的陌生人的接觸。”【5】因此,面對這些“客觀存在”,我們必須表達自己的道德情感和倫理態度。“如果陌生人不再是想象的存在,而是真實并且就在你面前的人,他們與你一同分享社會生活,你可能喜歡他,也可能不喜歡他,你可能認同他的觀點,也可能不認同他的觀點,但是,如果這是你們雙方都希望做的事情,你們最終就可以真正地理解對方。”【6】

從概念上看,陌生人與熟人是相對而言的。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在自己十分短暫的人生旅途中,能夠接觸、認識、熟悉的人注定是極為少數的或者說是非常有限的,因而對于每個人來說,陌生人的存在注定是一種常態或恒態。就日常生活的范圍看,人與有些陌生人可能一輩子沒有交集,對他們的態度也多是不聞不問;有些陌生人則可能會變成自己的熟人、朋友乃至知己。中國傳統文化中有“緣分”這個獨特的概念,即認為相逢便是某種“緣分”,正所謂“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對“緣分”二字的理解,遠非情人或者戀人的關系那么簡單,它具有深遠的文化底蘊和現實生活旨趣,已經涉及在個人的生命歷程中與自己的生活世界發生聯系的一切陌生人。實際上,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概念,已經把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囊括殆盡。由此看來,認知意義上的“陌生”并不只是人際交往中的一堵“墻”,它還是人與人聯結的紐帶和橋梁。人們彼此間的認識和交往,就是打破這堵“墻”的鑰匙。更多的時候這堵“墻”是個純粹的心理學概念。況且陌生與熟識并不是固定不變的,以往的陌生人由于某種機緣可能會成為自己的熟人乃至知己,而以往的熟人也可能變成現在的陌生人——熟悉的陌生人。在社會生活的當代流變中,一切都將隨著歷史條件和社會環境的改變而改變,“變動”乃是一種絕對的、永恒不變的現象。陌生人與熟人之間的界限也是如此,在這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任何把二者絕對化、凝固化的觀念都是沒有意義的。

在社會文明演進的過程中,人們的生活環境被區分為“公”與“私”兩種類型,即有公共生活與私人生活的明確區分,二者之間的界限由此變得明晰,這也是陌生人問題得以凸顯的某種緣由。盡管不乏陌生人對私人生活領域的介入和影響,以及由此而導致的各種倫理道德困境,但在總體上看,因為陌生人主要屬于公共生活領域的話題,它對應人的思維和行為方式的某種調整與變換,即從原有的私人生活領域的各種成文或不成文的習慣法,轉換為公共生活領域的理性訴求。“換一句話說,隨著文明的發展,人類生活越來越嚴格地被區分為私下的、秘密的和公開的領域,從而形成了人的秘密的和公開的行為方式。”【7】這就是說,不管人們愿意與否,甚至是否自覺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存在,其行為的社會強制性都在不斷地增強。社會強制必須通過自我的理解、認同并轉換為自我強制的方式,即如埃利亞斯所說,“隨著人的行為逐漸地被分為在公開場合中允許的和不允許的兩種形式,人的心理結構也發生了變化。由社會認可的戒律被培養成了個人的自我強制”【8】。理解它們的重要性在于,“熟悉”對于個人來說意味著透明和可信度高,“陌生”則意味著不透明、半透明和可信度低。進入私人生活領域的陌生人,不僅應當與這個生活圈子的為人處世方式相適應,而且還必須使這種方式成為一種行為習慣或強制,即成為自己圈子里的熟人。但是在社會公共生活領域,對于來自不同地域的陌生人來說,外在的社會性規范就足以約束他們的行為。因此,關于陌生人問題的研究主要限于社會公共生活領域。

當然,每個人如果都以自己為中心畫一個大圓圈,那么就可以發現一個基本的事實:隨著自己公共生活實踐和交往范圍的不斷擴大,即生活的半徑不斷延長和拓寬,介入自己生活圈子的陌生人會越來越多。對于個人來說,有些陌生人會成為自己的熟人甚至無話不談的朋友抑或知己,更多的陌生人則是素不相識的,他們的存在與自己無甚關聯,甚至不必了解他們的生活方式。總之,這些人的透明度和可靠性與自己無關。有時候在電視屏幕上,人們可以憑借逼真的圖畫或場景觀察那些遠在天涯的陌生人,把他們奇特的膚色、種族、性別、習慣、愛好等當作自己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談資。當今網絡媒體的極大普及,使得人們能夠便捷地與遙遠的陌生人相遇,甚至與之成為從未謀面的朋友——網友。來自世界各地的、操著不同語言的網民,可以平等地借助互聯網這個技術平臺,相互交流思想和感情,分享共同的愛好、經歷和志趣,甚至結交成為某種網絡共同體,如驢友、棋友、票友等。在對方有某種需要(或者身陷困境)的時候,大家能夠及時了解真相并伸出援手。在互聯網這個虛擬世界,陌生人之間的相遇、相識有著極大的偶然性,彼此間的互通和交流不必了解對方的真相,甚至他們永遠也不曾謀面,但這些并不妨礙他們成為網絡上的朋友,不影響他們對一些共同關心的問題達成基本共識。在這個意義上說,網絡改變了人們對陌生人的看法,徹底顛覆了許多傳統的觀念和做法。即使思想家西美爾、齊格蒙特·鮑曼等人也未對“比特世界”里的陌生人做過深入的研究。我們必須相信,網絡世界在改變以往人們對陌生人的習慣性看法的同時,也能夠推動并實現人們的價值觀和思維方式的現代性轉向。

對于人際關系的變動與文明進程之間的關聯,埃利亞斯顯然有著十分深刻的理性認知,在他看來,“人的生活被織進有著巨大力度的相互依賴的網絡之中,人的本能,人的行為方式也會隨之采取了不同的形態;這里說的是人的心靈整體結構中,或者行為標準中有了不同。這種質的變化盡管有時有反復,經過一個長期階段,變化便會向著同一方向運作,成為持續不斷的、朝著某一方向前進的進程,并非只是一種毫無規則可言的變遷”【9】。那么,就這種變遷的實質來看,就是向著新的文明形態邁進的過程。可能在這個復雜多變的過程中,不乏暫時性的曲折、倒退或局部性的退卻,即表現為零零碎碎的偶然性,但總體向上的潮流是無法改變的。隨著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的變化,文明本身呈現出不同的景觀。作為社會整體中的構成要素,無論經濟的變動還是政治的、文化的變動,都會不同程度地觸及個人與作為“網絡的”社會的關聯,使得二者的互動鏈條變得更長。“每一次都意味著,在個人身上相互交織的依賴依靠的網絡變大了,其結構也變化了;每一次,與這種相互依賴網絡完全相應的是,人的行為方式和整個精神生活的樣式,人的心靈整體的形態也都發生了變化。‘文明’進程,從行為和本能生活的角度來看正如從人際關系的角度來看一樣,是相互聯系愈益緊密的過程,是社會職能日益多元化的過程,與此相應的是,逐步形成了越來越廣泛的依賴關系,越來越大的整合單位,個人的境況與活動范圍就有賴于這種整合單位,不管你意識到與否。”【10】陌生人社會的來臨和陌生關系的形成,正是這種變遷的結果,同時又是走向新型人際關系的一個必經階段。

注釋:

【1】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9.

【2】同【1】10.

【3】Geory Simmel.The Stranger[M].Free Press,1969:235.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403-404.

【5】奎邁·安東尼·阿皮亞.世界主義[M].苗華健,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144.

【6】同【3】.

【7】諾貝特·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第1卷[M].王佩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294.

【8】同【5】.

【9】諾貝特·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第2卷[M].袁志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98.

【10】同【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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