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二講 北大記事

進入北大哲學系

關啟匡:老師是何時考入北京大學的?

洪漢鼎:1956年我以第一志愿和第一所學校考入了北京大學哲學系。正如前面所說,我的中學是無錫很有名的輔仁中學,它的優點就是培養能進入北大和清華的優秀學生。當時我們中學考到北大的同學共有七位,兩位哲學系,兩位法律系,一位中文系,還有兩位是西語系。一個小小市里的中學有七位學生考進了北大,另外還有好幾位考入清華大學,這在當時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為了獎勵這所中學,據說教育部當時還送了一套德國儀器給母校。

該年8月,我們七位同學,加上考入清華大學的幾位,一行十幾位同學從無錫坐火車到北京。當時搭火車要耗時30多個小時,我們買的又是便宜的硬座票,因此到了晚上,我們就在地板上鋪上草席,大家輪流睡。經過兩夜一白天,終于在第三天早上到了北京車站。我們拿了鋪蓋和行李走出車站,老遠就看到北大校旗,上一屆的老同學熱情地接待我們,并讓校車送我們到北大。

記得來到北大校門前,我們都驚呆了,一看到那種古典如皇宮式的琉璃瓦建筑,我們很興奮,深感真是進了王朝京師大學堂。[1]進了北大校門,走過玉蘭橋,就有兩座清朝華表直把我們引到老辦公樓大禮堂前面的廣場,廣場上就有各系的接待站。我們報到完后就被帶領到一個舊式大樓的二層大會議廳,因為北大當時有些系似乎還沒有為新生騰出宿舍,所以暫將這會議廳當作新同學的集體宿舍。大廳地面上劃上白線,等學生鋪上各自的被子,就形成了整整齊齊的所謂大通鋪。

關啟匡:能否請老師講講當時北大哲學系的情況?

洪漢鼎:當時北京大學可謂是全國之首府大學,錄取分數全國最高,因此,凡考入北大的人,都會深感榮幸與興奮。我考入的是北大的哲學系,當時的北大哲學系和現在哲學系的不同之處在于,當時北大哲學系原是全國唯一的哲學系,只有在1956年才開始有復旦大學和人民大學的哲學系,其他各校的哲學系乃是很久以后才恢復的。因此,當時北大哲學系可謂學術質量最好之時期,原因是集中了全國所有大學的哲學教授。

這里有段歷史要說明。1949年共產黨成立了新中國后,為了從思想世界觀上對老師進行徹底改造,曾把全國各大學所有的哲學系停辦,只開北大哲學系,其他所有大學哲學系的教授全部集中到北大哲學系。其理由是原舊大學哲學系主要講資產階級和封建主義的唯心論,因此舊大學的哲學教授需要進行思想改造,學馬克思主義。當時北大從蘇聯請來專家講馬克思主義哲學,所有的哲學教授必須學習。這種形勢使北京大學從1950年到1955年成為全國唯一的一個哲學系,云集了全國所有的哲學教授,其中有些是非常有名的,如熊十力(1885—1968)、張頤(1887—1969)、湯用彤(1893—1964)、張東蓀(1886—1973)、鄭昕(1905—1974)、朱光潛(1897—1986)、馮友蘭(1895—1990)、賀麟(1902—1992)、洪謙(1909—1992)、梁啟雄(1900—1965)、方書春(1916—1959)、朱謙之(1899—1972)、黃子通(1887—1979)、宗白華(1897—1986)、張岱年(1909—2004)、沈有鼎(1909—1989)、任華(1911—1998)、王憲鈞(1910—1993)、熊偉(1911—1994)、苗力田(1917—2000)、周輔成(1911—2009)、江天驥(1915—2006)、陳修齋(1921—1993)、朱伯昆(1923—2007)、齊良驥(1915—1990)、吳允曾(1918—1987)和王太慶(1922—1999)等教授。我去北大時可能就有五六十位名教授和名老師,加上招收的學生有限,因此師生比就很高,往往教授多而學生少。只有到了1956年我們這一屆時,北大才開始有三班共一百來人,其中有一半人是所謂的調干生,他們不是直接從高三畢業進來,而是從工作單位轉過來的。

關啟匡:調干生與一般學生有區別嗎?

洪漢鼎:當然在程度這方面就有很大的差異。當時北大哲學系入學的大學生,分成兩類:一類是高中考上北大的學生,這部分學生年紀輕,思想單純,求知欲強;但還有另外一類學生,即所謂“調干生”。什么叫作“調干生”呢?就是他們本來就已經工作了,而且是干部,現在重新進來求學。這些調干生一般年齡比我們大,但調干生政治條件很好,一般都是共產黨員,大多又是貧下中農,而且都有工作經驗,他們不需要經過高考就能進到北大。那時候大學里普通生和調干生大概各占一半。

不過,他們也有弱點,有些課程他們學不了,因為他們或者沒有高中知識,或者有只是忘記了。所以那個時候有一些課對他們是困難的,如數理邏輯,這需要有數學的基礎,我們這些讀過高中的學生可以跟上,但他們就跟不上了。另外,他們一般外文不行,似乎當時學校并不要求他們外文,所以他們選的都是唯物主義、馬克思主義這一類課。但是整個學校這種人起的政治作用很大,后來在各項政治運動中他們都是主流。

拜訪賀麟教授

關啟匡:在北大您接觸過哪些教授呢?

洪漢鼎:當時教授中我最尊敬的是賀麟教授,我這一輩子受他的影響也最大。我在中學時就知道他是一位黑格爾專家,而且對西方哲學深有研究精到之處。他曾經在抗戰時期為商務印書館辦了一個“西洋哲學名著編譯委員會”,翻譯出版了不少西方哲學名著。因為當時正值抗日戰爭,內地生產紙張困難,出版的書都是灰黑的薄紙[2],我就是在這些灰黑的紙里知道賀麟教授的。我看過他譯的斯賓諾莎的《致知篇》[3]和開爾德(E.Caird,1835—1908)的《黑格爾學述》,特別是他在《致知篇》中寫的導言《斯賓諾莎生平與學術大旨》對我影響非常大,我數十年的斯賓諾莎研究似乎都是在他的框架內活動。賀麟教授不僅對西方哲學特別是德國觀念論深有造詣,而且對中國哲學情有獨鐘,他既愛好斯賓諾莎的身心同一論,又愛好陸象山、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論。解放后,當然他不能再講唯心主義哲學,他的精力全放在黑格爾哲學。

4

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黃表紙本西方哲學書

賀老師是我到北大后訪問的第一位教授,當時他家住在燕東園,是北大校園東邊的一座日式的教授公寓。北大當時老教授住的共有四個地方,即校園外東邊的燕東園,校園內南邊的燕南園,校園內北邊的朗潤園,以及校園外西邊的暢春園。賀老師住的燕東園是一所很漂亮的日式別墅庭院,一樓兩戶,周圍花園,環境非常安靜,道路兩旁都有高大樹木。賀先生家樓上住的就是有名的德國文學專家兼詩人馮至(1905—1993)教授。

關啟匡:老師初次拜見賀麟教授的情況是怎樣的呢?

洪漢鼎:1956年冬,記得我是在一個大約七點半的晚上去拜訪賀老師的。開門的是他的原配夫人,雖然有點胖,但很慈祥和氣。我說明了來意后,她就請我在客廳坐。一會兒賀老師出來了,精神很好,花白的頭發,一看就有學者風度。我先作了一個自我介紹。記得賀老師首先問我為何會有哲學興趣,我說我的哲學興趣其實是從西洋文學開始進入的,在中學我從古希臘文學著作一直讀到了19世紀英美文學,這種系統性的閱讀,使我對人與社會有一種新的興趣,但也是一種不滿足的興趣。在中學時,我看賀麟先生翻譯的《小邏輯》,似乎并沒有懂,我就一直在求索:哲學從哪里開始學?因此現在我把這一問題提給了賀師。

賀師首先告訴我,從文學到哲學,從具體到抽象,這是一條很好的學習進路。但當你走進了哲學之門,那么你就要從哲學史學習哲學。黑格爾曾說過,學哲學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哲學史。賀師要我先作從古希臘哲學一直到19世紀德國古典哲學這樣普遍的涉獵。但是不久后,賀師又告知我,哲學史固然非常重要,但出發點也很重要,哲學史涉獵的是一個面,范圍很廣的,要深入下去需要一個基點,這就是說我要選擇一個哲學家作為起首重點學。

我就繼續問賀師,要從哪一個哲學家起始呢?賀師建議斯賓諾莎。他說,用黑格爾的話講,要研究哲學就要從斯賓諾莎開始。正是在賀師的建議下,1956年我就開始接觸斯賓諾莎《倫理學》中的自因、實體、屬性諸概念。當然,初始是非常困難的,但后來證明,這種從一點著手的研究態度對我今后的哲思發展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關啟匡:賀教授當時還給您什么別的指示?

洪漢鼎:我向賀師問的另一個問題就是關于外語之學習。我原上的無錫輔仁中學解放前是一所美國教會資助的學校,校長及其夫人非常重視學生的英語水平,他們為了提高英語教學質量,經常從東吳大學(現蘇州大學)聘請英語教授給我們上課,因此如果學生用功,他的英語一定是不錯的。我當時英文好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學習機會。因此到北大時,我的第一外語就過關了,只在哲學系開設的哲學英文班中加以提高。我想請賀師告訴我,應選何種語言作為第二外語。記得賀師當時明確地說,做哲學研究一門外語是不夠的,必須還要有第二門外語,他建議我學德語,因為哲學要搞得好,一定要懂德文。

不過這在當時很有困難,北大的公共教育,就是臺灣所謂的通識教育,當時只有英語跟俄語,因此要學德語只有去德語系讀。但德語系每天都有德文課,我不能全都去上,幸喜德語系有我中學時的同學當班長,他有時就幫我補習我所落掉的課程。最初一年,我就是這樣在德語系旁聽的。當時在德語系一年級任教的是德國老太太,我們都稱她為Frau Tang。不過,西語系后來為外系研究生開了一個德語班,上課的是年輕的姚老師,后來我就在他這一班中上課了。

賀師給我的第三個啟示,就是研究與翻譯要結合。他說研究要深入,一定要作翻譯,而且翻譯不是為翻譯而翻譯,而是為研究而翻譯。這對我以后的哲學之路啟示很大。你們可以理解,我后來為什么要花那樣多的時間作翻譯,其實是為我的研究服務的。

維也納學派成員洪謙教授

關啟匡:您還受惠于哪位教授?

洪漢鼎:我在北大受惠的另一位教授就是洪謙教授。眾所周知,洪謙教授是維也納學派之成員,也是石里克(Moritz Schlick,1882—1936)之親傳弟子,年輕時與卡爾納普(Rudolf Carnap,1891—1970)、費格爾(Herbert Feigl,1902—1988)、漢普爾(Carl Hempel,1905—1997)、艾耶爾(A.J.Ayer,1910—1989)等人關系相當好。20世紀30年代末維也納學派解體,洪謙先生也就回到了國內,先后在清華大學、西南聯大和武漢大學任教。他的《維也納學派的哲學》一書就是在回國后寫的,從這本書可以看到洪先生將維也納學派的哲學思想掌握得相當精準,用詞的嚴謹有維也納學派語言哲學家的風采。

1957年夏天的一個下午我去拜訪他。那時中國窮,我第一次看到電冰箱,正是在洪謙教授家里。當時天氣很熱,記得一開始他從德國帶回的冰箱里拿一杯涼水給我喝。他當時還穿吊帶褲,一看就是非常西派的西方哲學家。一見面我就告訴他,我很喜歡維也納學派哲學的語言分析,想請他指導我一些書去進一步閱讀。洪謙教授讓我先讀休謨,他說休謨的書是訓練我們分析思維必不可少的著作。不過,洪先生當時給我的印象,似乎不像賀先生那么親切,這次談話并沒有多長時間。

我和洪先生的更多接觸是在1960年我從齋堂勞動結束后再回北大哲學系繼續學習的時候,特別是在1961年,因為當時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寫的大學畢業論文是“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老實說,當時我還沒有哲學資歷寫這篇論文,主要是因為我當時的政治情況,我不能寫任何有明顯政治意味的哲學家,只有埋在這種與政治毫無關系的語言分析里,可能還有一些生存空間。

但這一論題在當時對我來說,可能是一個極大的挑戰。無論是維特根斯坦那種深奧的論述內容,還是他那種獨特的論述方式,對于我來說都是同樣困難的和難以理解的。可能由于我的基礎太差,洪謙教授只介紹我看安斯康姆(Anscombe,G.E.M,1919—2001)對《邏輯哲學論》的解釋,這本書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幫了我很大的忙,所以在20年后我在德國洪堡基金會年會上看到年紀已相當大的安斯康姆時,還對她這本書表示敬意。我曾經和她以及她的一位友人在德國作了短期旅游,我們一路上都在談維特根斯坦。

洪先生的德文非常好,他給我們上課的時候,有時候中文字想不出來,就直接用德文講。記得有一次,他忘記了“邏輯”一詞的中文寫法,就用德文表達出來,就是說德文完全已內化到他的語言里頭。解放后,大陸只允許寫馬克思主義,講唯物辯證法,而洪謙先生又不愿意,所以他就完全不寫任何著作。在“文革”期間被逼無奈,他曾寫過一篇批評卡爾納普的文章,他后來一直懊悔這篇批判文章。他一生主要就是搞翻譯,這是大陸一些非馬克思主義學人的普遍情況。大陸在解放以后,好多有名的大師都變成了翻譯者,洪謙是這樣,賀麟也是這樣,溫錫增(1909—1989)是這樣,王玖興[4](1916—2003)同樣也是這樣。

馮友蘭先生的抽象繼承法

關啟匡:聽說老師您也跟馮友蘭先生學習過?

洪漢鼎:我當時受惠的中國哲學教授就是馮友蘭教授。馮友蘭教授我在高中時就知道了,記得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曾經搞了一個大批判,這個批判的對象就是馮友蘭的所謂“抽象繼承法”。大家知道孔孟思想是我國古老的傳統,按毛澤東的看法,那都是封建思想,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但馮友蘭認為,盡管孔孟具體思想是要不得的,但我們可以抽象繼承他們一些好的道德觀念,即所謂“擯棄殊相,繼承共相”。馮先生的立意顯然是想改正那種對傳統文化的簡單粗暴的做法,但這被看成反對馬克思主義,北大哲學系當時的總支書汪子嵩(1921—)先生曾經發表了兩篇批判馮先生的文章。[5]

汪子嵩在解放前就是北大地下共產黨員,在他的影響下,像賀麟這樣的一些教授就未到臺灣去。汪先生既是共產黨員,又是亞里士多德哲學研究者,他的老師就是著名的古希臘哲學教授陳康(1902—1992)先生[6]。當時汪先生主要批判馮友蘭的抽象繼承法,以擁護毛主席認為的要將古代的道德觀念全都進行革新的指示。

記得當時還有另一個批判,就是對于武訓之批判[7],傳統認為這個人興學之做法是一種美德,但毛澤東認為,武訓是在向封建主義下跪下興學的,這是奴仆劣性。毛主席認為共產黨要靠勞動大眾的力量,解救人民的疾苦并完成興學,絕不是向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屈膝下跪,而是與它們進行堅決斗爭。

關啟匡:當時馮先生給您們開什么課?

洪漢鼎:馮友蘭教授當時給我們開了兩門課,一門是中國哲學史,另一門是中國哲學史史料學。眾所周知,馮先生對于中國哲學史有獨到研究,他的兩卷《中國哲學史》被翻譯成英文,在西方頗有影響,西方漢學家理解中國哲學往往就是依賴于這本書的。馮先生講課非常有意思,他當時留有長長的胡子,并且穿長袍,講解得意時還不時去順順胡子,真有中國哲人的韻味。馮先生對中國哲學研究真可以說入道精微了,他可以把中國哲學史上的概念系統地串聯起來,使你對每一個中國哲學家的主要概念有一明確把握,既看到它們的差別,又看到它們的聯系。這種講法真有點類似黑格爾的《邏輯學》。馮先生當時還把中國哲學史跟史料學相結合,試圖讓學生通過對史料的閱讀和詮釋來認識中國哲學史,這顯然已經有了我們現代的詮釋學意識,史是對史料的解釋。

我至今還保留著馮先生當時講的《中國哲學史史料學講義》,其中第二講“論目錄”在當時對我影響頗大。在這里,馮先生講到哲學史的史料絕大部分都是書籍,而對于史料的初步調查就要靠書目。他說,從漢朝起,歷代都有記載在當時和以前出現的書籍的目錄,他把這些書目分為三類,一類是官方藏書目錄,一類是私人藏書目錄,再一類是歷史學家所作的目錄,例如二十四史中有很多“藝文志”或“經籍志”,把當時的書并列出來,作成目錄。這類目錄對我們研究非常重要。馮先生還特別推薦了劉向的《別錄》及其子劉歆的《七略》。這些論述日后對我進行哲學史研究影響很大。

美學大師宗白華教授

關啟匡:可否請老師講講宗白華[8](1897—1986)先生?

洪漢鼎:宗先生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美學家。早在上中學時,我就讀過他和郭沫若、田漢合著的一本小冊子《三葉集》,這本書是他們三人的通信集。大概在1920年,郭沫若在日本留學,他寫了一部《女神》,正是通過宗白華才在國內出名的。那時宗先生是《時事新報》副刊《學燈》的編輯,他在該刊上連續刊登了這部新詩。

1957年初我拜訪他的時候,他就住在北大一個很小的地方,你們都知道北大的未名湖,就在湖后頭有幾排單身老師的宿舍樓,叫作健齋、才齋。當時那種樓叫筒子樓,廚房和衛生間都是公用的,實際上就是臺灣所說的“雅房”。宗先生因為是后來從南京調回的,他跟他老婆就被分配到健齋二層的那樣一間屋子里居住。當時我看了很難受,那里就是那么一間房子、一張很小的床和那么一張小桌子,地上、床上都擺滿了書。宗先生為人非常樸質,他就在那張小桌子上翻譯康德那本《判斷力批判》[9]那次我拜訪他,除了談到他翻譯康德的《判斷力批判》外,還講到中國國畫與西洋畫的差別,他說西洋畫是一個視點,而中國畫卻是無限視點。我記得,他在講時,心情突然興奮起來,似乎在欣賞著一幅名畫一樣。

我剛才為什么要說到郭沫若呢?因為當時我看到宗先生在健齋那間房子是那樣小,我就想到為什么郭沫若沒有幫助他找間稍大的房子呢?郭沫若當時已是非常大的官,任中國科學院的院長,而且又與毛主席那樣親近,互相對詩。記得當時我曾問過宗先生:“您給郭沫若說了嗎?”宗先生好像說:“我不去找他。”看來宗先生就是那樣不求人的率真耿直的人。

后來我也曾再找過宗先生幾次。他是留學德國回來的,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上卷就是他翻譯的。宗先生確有那種曠世文人的氣勢,他一生著作不多,連翻譯算在一起,全集大概四本。他強調“美”不在于寫作上頭,而在于欣賞,跟古人所言一樣,說“讀萬卷書”不行,要“行萬里路”,所以他經常去旅游。記得我在上世紀80年代初,到北大再見他的時候,他就背著一個挎包,拿著一把拐杖,就到外頭游山玩水,這就是他所謂“美在于欣賞”。對他來說,“行萬里路”更重于“讀萬卷書”,這是他的一種實踐美學。

我最后一次拜訪宗白華老師,已經是在30年后,即1986年初,大約是在老師去世之前不久。記得當時我在宗先生家門前叫了好幾聲“老師”,沒有人響應,但門是開著的,我就不請自入了。到了屋里,我看見老師一個人躺在躺椅上,衣服很臟,神志似乎有些不清,半睡半醒狀態。記得當時我還聞到他身上發出了一種異味,可能老了洗澡不多。當我在他面前再次喚他,他醒了,看來還認得出我,說:“你來啦?”由于我剛從德國回來,我和他講起海德堡,誰知他好像興趣來了,告訴我,他年輕時候到過海德堡,還記得那里的河、那里的橋、古堡以及哲學家之路,并且有些遺憾地說:“好幾十年過去了,不知有什么變化?”我馬上告訴他,我有一盤錄像,將來可以放給他看。他很高興,對我說:“下次你要帶來呵!”誰知隔了不久,我就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我感到很內疚,沒有完成他最后的心愿。宗先生晚年寂寞一個人,就這樣孤獨地走了,我很痛心。

方書春、梁啟雄、任華與齊良驥諸教授

關啟匡:老師當時還得識了哪些很受益的教授?

洪漢鼎:當時洪謙教授任北大哲學系西方哲學教研室主任,這個教研室不僅質而且量都可以稱是全國唯一的,它不僅有全國最有名的外國哲學教授,而且人數也是空前的。說實在,當時究竟有多少教授,我也搞不清,有些教授我是根本不認識的,有些可能聽過幾次課。我印象中的方書春教授就是這樣一位教授。他是廣東人,當時他開了一門希臘哲學課程,講課時穿一個長袍,而且比較陳舊。用的語言好像并不是我們現代之語言,他的用語我當時的感覺好像是從一個陰森的國度中來的,離開吾人之現今社會與時尚甚遠,像是從黑洞中吹來的一股陰森的涼風。

我想這也可能正反映了他當時的心態和思想,在那個政治思想需要轉型的年代,老知識分子可能都有那種陌生的感覺。情況確實這樣,方教授只給我們上了幾堂課,不久,他就不知為了什么用槍自殺了。學校方面似乎也沒有查明原因,這事就過去了。方先生的拉丁文與希臘文是相當好的。方先生遺留給我們的是他翻譯的亞里士多德的兩篇著作,即《范疇篇》和《解釋篇》。從這兩篇翻譯可以看出,方先生不僅希臘文好,而且邏輯思維也強,可惜他不幸早就走了,而且還是那樣慘痛。這位方書春教授給我的影響非常深,一位老知識分子,怎么最后的歸宿是這樣慘呢?[10]

另外一位中國哲學教授就是梁啟超(1873—1929)的弟弟梁啟雄(1900—1965)教授。當時他研究荀子,為研究生開了一門“荀子”課。課是開在燕南園他家中。因為當時研究生不算多,我也偷偷去旁聽了。他講得很慢,一篇《正名》和一篇《解蔽》就讀了一個學期。梁先生他這個講課的講稿后來出版,就是我們現在所讀的《荀子簡釋》。

還有兩位當時比較年輕,現在也已經去世了的老師,一位叫任華,一位叫齊良驥[11]。這兩位老師的著作很少,過去大陸的哲學學者一生的著作都不太多,這是有原因的,因為那時官方要求的是哲學工作者,而不是哲學家。我1956年入北大的時候,教西方哲學史的就是這兩位年輕的老師。他們那個時候可能還只是講師,但是我受他們的益處匪淺。因為,這兩位老師,首先他們真的懂得西方哲學史,特別是從英國古典經驗論到康德乃至當代;其次他們講解演繹的邏輯思路、條理都很清楚,我認為今天我們很難達到他們的水平、那種講課的清晰度。他們兩位的英文都很好,我非常之愛聽,特別像任華老師,他講的英國經驗論那一段哲學,怎么樣從洛克到貝克萊,最后到休謨,一直到今天在我的頭腦里,都還蠻有影響,他講的真是非常好!

可憐這位任老師啦!我1963年離開北大,當時他還年輕,繼續在任教,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失去了他的音訊。以后,“文化大革命”的時代更是聽不到了。我1978年從陜西回到北京,想去拜訪一些過去的老師,其中一位就是任老師。特別是得知他多年前就失明了[12],我更想去拜訪他!我原本就知道他的住處,即北大東邊中關園內的一排平房,是一棟老房子。那條路我還記得很清楚,因為1978年的時候,一切都沒有變過,當然現在都變了,所有當時的建筑全都已經拆了!

當時,老式的院子都還在,我進到了院子以后,就在問院子里的人:“任華老師還在這里住嗎?”正當我在外面問的時候,屋子里面的任老師就呼叫說:“你是洪漢鼎嗎?”這一呼,使我大吃一驚!“我就是!”他馬上走出來,那時的他已經雙眼失明了,瞎了好多年了!我想,我離開北大已經15年,他還能夠記得我的聲音,這使我極為吃驚!60年代初,他騎著自行車來上課,課后我老問他問題,他就推著自行車邊走邊答,故他對我的印象頗深。但15年過去了,他還能記得我的聲音,真是出乎我的所料。這次拜訪,我們大概談了一個多小時,使我最感觸的是,他跟我說:“漢鼎啊!你不要認為我眼瞎了對當代的哲學不了解!我每天都在聽外國的英語廣播,了解哲學的動態!”

那時候,我已經40來歲,我想他快70了。他雖然書已經看不了了,但還是在聽當代哲學的討論,可見他對哲學的使命感是如何強烈,這使我有很大的一種震撼。他在上世紀50年代末出了一本《哲學史簡編》[13],是三位老師合寫的,雖然篇幅不大,但非常經典,一直用到改革開放時期,你們以后可以找來看。

鄭昕和他的《康德學述》

關啟匡:從老師上面的談話可知,當時老教授都是非常愛才的,他們很愿意幫助學生。教授都是這樣嗎?

洪漢鼎:當然也有一些教授不是完全愛才的,他接觸人首先以個人的利害關系作為考慮,這樣的學者也是有的。當時我們北大哲學系的系主任鄭昕教授,不知你們知道嗎?他是當時的康德專家,比起以往的中國學者,像梁啟超也講康德,章炳麟也講過康德,鄭先生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康德專家;因為那些學者所講的康德,都不是正經從德國來的,而是日本傳過來的。

我進北大的時候,鄭先生是系主任,我對他也非常敬重。因為我之前看了很多書,并跟賀先生、洪先生都很好,所以老師互相之間可能還談到我。這樣,鄭先生當時對我也很欣賞,我記得有次他還很歡迎地跟我說:“你可以搞康德啊!”不久我也選了他的康德課。可是,后來我被打成右派以后,他就不理我了!我記得他之前見到我,還會叫我“漢鼎”,并跟我說話,后來就視而不見地走過去了。我想他是怕我影響到他。當時害怕與我接觸的老師中,除鄭昕外,還有熊偉[14]教授。

所以,我就要說明,這也是我們一些老一輩教授的另一種形態的表現!當你處境好的時候,他跟你來往,當你不好時,就躲著你。他們不像賀先生、洪先生這些人,他們有一種利害的考慮,當然,這也是人之常情,無可指責。

當時北大講康德的的確是鄭昕,因為鄭昕先生是跟賀先生同時代留學德國的。他寫了一本關于康德的書,這是在1940年后,收在賀先生編的“西方大哲學家學述”當中,叫《康德學述》。大家知道,賀先生在解放以前,有一個想法,就是針對西方的大哲學家,我們中國的學者都可以寫一述評或“學述”。所以賀先生自己寫了《黑格爾學述》,鄭昕寫的是《康德學述》,包括我后來寫成的《斯賓諾莎哲學研究》,原也想要歸到賀先生的計劃,叫作《斯賓諾莎學述》,放入這套叢書中,但是后來人民出版社的編輯說,“學述”畢竟淺了一點,還是建議我改成“研究”比較好。

鄭昕先生的這部《康德學述》,我也翻過,根本無法懂,哪一個人看了這本書能懂康德呢?不可能!有些生硬句子好像是從德文硬譯過來的。這情況與他的課一樣,當時我們幾個同學上他的課,結果誰都聽不懂。[15]

到了后來我才知道,鄭昕的那本書是怎樣寫出來的!在我1978年回到中國社科院后,有一次賀麟先生問我:“你知道鄭昕那一本《康德學述》是怎樣寫出來的嗎?”我當然不知道。賀先生又說:“你去問問王太慶!”因為在那個時候,王太慶[16](1922—1999)是他們的學生。現在王太慶也已經去世了,可惜了!王太慶是一個寶,他對中國哲學界以及這個“西學東漸”的過程知道得最多,現在故去了很可惜!他有才華,懂得希臘文、拉丁文,懂英文、德文、法文,都很懂,好多翻譯都是他翻的,像黑格爾很多都是他翻譯的!

賀先生1940年在商務印書館搞了一個“西洋哲學名著編譯委員會”,那時商務決定給他一部分經費,作為支付稿費等等的專款。在賀先生的年譜里也有記載這些事,當時就出了很多翻譯的書,比如說像陳康的《巴曼尼德斯篇》,還有像美國的宗教哲學家魯一士的那些中文譯著。那一年,鄭昕在西南聯大過冬,說是過冬沒有棉衣,就請王太慶到賀先生那里借一點錢回來。(聽到這樣的情況,我也很驚奇,那時的一位教授連過冬的衣裳也買不起,說明抗戰時期真的很艱難!)王先生把這個情況告訴了賀先生,賀先生回復說,我可以借給他,但是他一定要把《康德學述》寫出來!所以,鄭先生就是為了借這筆錢才寫這本書的,他一輩子沒有真正寫過多少本書,主要就是這一本書。賀先生又曾說,鄭昕在德國的時候就是一位花花公子,喜歡游山玩水,他不愛看書的。

林柏宏:聽說熊偉先生那時也在北大嗎?

洪漢鼎:在。熊偉先生教過我。那是在1957年,這年正值學術空氣自由,所謂開放唯心主義。鄭昕開了康德,賀麟開了黑格爾,洪謙開了維也納學派,而熊先生就開了存在主義。熊先生全篇的講稿我現在還保存著,當時他主要是對存在主義進行批判,說它是帝國主義垂死掙扎的表現,他根本沒講什么海德格爾的哲學,都是在批判。講到海德格爾,他只是講本質來源于存在,我至今還能記起他當時說“在”字時的那種云貴腔的聲音:“‘在’就是‘我的在’,‘我的在’就是‘親在’。”

說實在話,當時中國誰能理解海德格爾呢!就我所知,一直到1980年為止,除了熊偉先生外,講現象學和存在主義的,只有廣東中山大學的羅克汀(1921—1996)先生。不過這位先生也非常有趣,盡管他也被打成右派,但一講起現象學來,全是對存在主義的教條式的批判,記得上世紀80年代初有一次在北京開會,大家聽了他的報告后,都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這樣一位非常“左”的人,怎么會把他打成右派,是否右派抓錯了?

張東蓀晚年的悲運

陳嘉駿:老師,我想再請教一位北大教授,就是張東蓀先生。

洪漢鼎:好啊,你們看過他的書嗎?

陳嘉駿:我們學校有幾本他早年翻譯過的書,之前我和學長在圖書館有看過,著者寫作“張君”。當時我想“張君”到底是誰?后來才發現就是張東蓀。

洪漢鼎:“張君”?這可能是臺灣出版界的隱形做法。

關啟匡:聽說當年老師在北大還見過張東蓀先生?

洪漢鼎:對。你們知道張東蓀和張君勱[17](1887—1969)這兩個人嗎?張君勱是懂德文的,他最有名的就是翻譯了費希特《對德意志國民的演講》那本書,這本書在我國全民抗日戰爭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張東蓀這個人,他的出身是一名新聞記者,早先在上海,他的英文很好,又愛好哲學。他的哲學偏向“多元論”,這完全是美國那一套,就是有各種各樣的理論,不像德國那樣,只有一種包羅萬象的系統。他比較重視的是“知識論”,他寫過很厚的一本書叫《知識論》。張東蓀最主要的書大概就是那本《知識論》。

陳嘉駿:他還有一本書叫作《道德哲學》。

洪漢鼎:這一本也是,因為當時他受美國的影響,他的“道德論”也是美國那一類的思想。我認為他更重要的著作是《知識論》,這是一種多元論。

關啟匡:聽說張東蓀先生晚年生活很慘。

洪漢鼎:是這樣。張東蓀在國民黨時代算是一位大佬,就是你們講的“國大代表”,但1949年他沒有跟蔣介石來臺,而是留在共產黨的大陸,正因為這點,共產黨一開始就非常重用他。重用他到什么程度呢?任命他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所以,當時他受到很大的重視,作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能經常跟毛主席見面。我想嘉駿剛才說他的書在臺灣被署名為“張君”,可能就是因為這一原因。

但是到了抗美援朝的時候,他的美國朋友很多、新聞記者很多,他又是全國政協委員,知道很多的內部消息。抗美援朝的機密,據說是他泄露給了美國的特務,美國再把它報道出來!結果他一下子變成了一位現行反革命分子,不但職務沒有了,而且要把他軟禁起來。當然因為他是大佬,要是普通人就要槍斃了!對他還算寬待,沒有槍斃,也沒有把他關到監獄里,只是把他軟禁起來,讓他住在北大一個舊院房內。因為他當時還是北大教授,所以就安排住在未名湖后頭的朗潤園里面。朗潤園有一棟老房子,他們夫妻倆住在那兒。自此之后,就不再讓他離開這個院子一步,他只能在這個院子里活動。

這件事對張東蓀而言,則是一個大不幸,他整個一生的事業就完了。不僅是他,連他的兒子,在后來的“文化大革命”時期,一個得了神經病,一個跳樓自殺。他的兩個兒子都是相當有名的學者,一位是生物學教授,一位是物理學教授。

我為什么認識他呢?我跟你們說過了,我中學的時候蠻喜歡他的那本《知識論》,因為德國哲學講不了“知識論”,德國哲學都是講本體論,以本體論作知識論。張東蓀倒是受到英美哲學深刻的影響,所以他講的知識論都很清晰。什么叫作認識?怎樣判別認識的真假?他都交代得很清楚,我在中學的時候蠻欣賞的,所以后來我得知他這種政治上的遭遇,我很想去拜訪他。

當時,想要拜訪他也不容易,因為被軟禁的人,你不可能進去見他的。說也碰巧,正好他隔壁住了一位教授,我剛好選了他的課。他隔壁的那位教授開了一門叫“哲學英文”的課,我前面不是說過,在北大入學的時候我的英文就已經通過了,我就讀德語,英語我可以選修“哲學英文”這門課,跟教授讀一些英文的哲學著作。正好我選的這位教授,是導讀休謨哲學的,讀休謨的那本《人性論》,然后他也蠻喜歡我這位學生,因為我喜歡哲學嘛。

有一次我跟他提到張東蓀。他說:“啊?張東蓀就在我家隔壁啊!”我說想見一面。他說:“沒有問題,你就到我的院子來!從我院子里頭過去。”我就這樣在一個晚上見到了張東蓀。第一次見面時,他和他夫人都在場,他們穿的衣服好像很舊,印象中他個子很高,人長得清瘦,但對人特別誠懇。當他知道我的來意后,跟我講了一些研究哲學的方法以及英國知識論的主要內容。后來我又見過他幾次,主要還是討論知識論的問題。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我的印象現在還蠻深的。我記得最后一次去見他時,張先生突然跟我說:“漢鼎,我本來想要送你一本書,現在我已經無法送你了!因為前兩天,賀麟他帶了一批人,把我所有的書都拿到中國科學院去了!”張東蓀的書原是很多的,我去的時候,他屋內滿墻都是書,而且主要是外文書。那時大陸沒有錢買外文書,所以利用這個機會,中國科學院讓賀先生親自帶隊把他的書全部帶走,我想現在社科院哲學所的圖書館一定很多書是張先生的。[18]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就是這樣!他后來在“文革”中被逮捕,1973年死于秦城獄中。

當時北大的學術自由空氣

關啟匡:當時北大的學術自由空氣是怎樣的?

洪漢鼎:1956年5月,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全國政治形勢一片大好。北大除嚴格要求老師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外,還有一種自由的學術氣氛,不僅在理科可以講授多種相互競爭的學派理論,如生物學的米丘林環境適應理論和達爾文的物種競爭理論,生物基因理論和遺傳理論,巴甫洛夫心理學與西方資產階級心理學;就是在文科也允許老師開設一些西方資產階級和唯心主義的課程,如卡夫卡、康德和黑格爾等課程。除了大學里開放西方資產階級和唯心主義的課程外,書店里也允許銷售西方資產階級和唯心主義的學術理論書籍,商務印書館這時出了很多西方哲學名著,有時北大校園的地攤上就可看見。

此時真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時代,不僅文藝界推陳出新,而且科學界也在趕超世界。我們年輕大學生當時在校長馬寅初(1882—1982)的“拿摩溫”[19]鼓舞下,都非常用功,熱切求知,特別是聽了一些大科學家的講演,我們更是群情奮發。記得當時北大曾請來著名的“三錢”,即錢學森(1911—2009)、錢三強(1913—1992)和錢偉長,來給我們講我國的科學技術發展,地點就是大飯廳,因為這里可容納近萬人。我們大家都愛聽講,聚精會神,而且都記筆記,還不時提問,希望專家更詳細地講解。

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這些北大學生在此時期所享受的精神鼓舞。當時很多國際名人來校演講,我們每聽一次就全身心震動。有次印度尼西亞總統蘇加諾在清華大學操場講演,我們北大哲學系和中文系學生也參加了。蘇加諾是當時國際有名的演說家,在他的演講中,充滿了對我們這些青年學子的期望,說我們是未來中國領導的接班人。我們群情激昂,在演講完畢后,我們這些北大學生不顧一切沖向蘇加諾,以致最后當時任教育部部長的楊秀清罰我們留下,大罵我們一頓,說我們這些文科生不如清華理工生守規矩。

另一次是緬甸總理吳努來北大演講,因為他講佛學,聽講的都是我們哲學系學生。這次吳努來是由周恩來總理陪同,我記得周總理和他一走進大禮堂,我們就報以熱烈的掌聲。馬寅初校長請他們上臺時,周總理卻不上去,他就坐在第一排。當時我們還不知道他為什么不一起上臺,誰知演講一開始,吳努就向周總理挑戰,說只要周總理到緬甸去三個月,他就會放棄馬克思主義而轉信仰佛教。在吳努講演完畢后,周總理堅定地走上臺,立即就吳努的挑戰進行反擊說:“不要說是三個月,就是三年、三十年,我們共產黨人也不會改變自己的信仰。”此時我才意識到周總理為什么一開始不上臺去。還有一次,我們學生在未名湖前面的后花園列隊歡迎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伏羅希諾夫。

關啟匡:當時北大哲學系的情況如何呢?

洪漢鼎:當時在北大哲學系也是一派自由的氣象。首先由鄭昕、賀麟諸位教授提出“開放唯心主義”,主張大學的課程不能沒有西方唯心主義哲學家的課,不久就有了鄭昕的“康德哲學”、賀麟的“黑格爾哲學”、洪謙的“維也納學派哲學”和熊偉的“存在主義哲學”。我這時除了選這些名教授的課外,還選了吳允曾先生的數理邏輯課。吳先生思維清楚,概念明確,他推薦的王浩[20](1921—1995)的類似做數學習題的自然推理法,我頗有興趣,這為我以后研究分析哲學打下了深厚的基礎。記得當時為了加強我們的自然辯證法知識,哲學系還開了一門當前自然科學領域尖端學科介紹課程,講課老師都是本校理科里最著名的教授,如物理系的系主任"圣麟、生物的李汝祺(與復旦大學的談家楨構成“南談北李”的遺傳學家)等。

這里我特別要提到1957年初北大哲學系召開的中國哲學史問題大型研討會,這是一場關于唯心主義評價的大討論。我當時才是二年級的學生,也偷偷跑去聽了,只聽到馮友蘭先生關于共相與殊相的演講,以及當時代表黨理論家的關鋒的批判。[21]關鋒當時嗜煙如命,在臺上一根接著一根抽,不用劃火柴。不久后,我就在《人民日報》上讀到他寫的莊子批判。

北京大學老圖書館

關啟匡:真羨慕老師當時的學術環境,這可能是一去再不會有了。

洪漢鼎:是的,這時期是我在學術上得益最多的時期,我不僅親身聆聽這些著名教授的課,而且我也能有充分的機會看自己喜愛的書。這里我特別要感謝北大老圖書館。當時北大圖書館樓,就是面對北大正校門的那座中西式大屋頂辦公樓左邊的一座精致小樓(現在好像改為北大檔案館),地方雖然并不大,但很有歐洲風味,咖啡色的閱覽桌上配有綠色民國罩臺燈,暗暗的大廳,桌上卻有明亮的燈光。它真是了不起,那一丁點兒地方卻存放著那樣多重要的知識食糧,培養了一代接一代的知識人才。

我至今還記著到圖書館看書和借書的情景。在吃晚飯前,我要先把書包放在圖書館閱覽桌上,占好一個位置,如果不是這樣,吃完飯來就沒有位置了。吃了飯,我繞道未名湖畔走到圖書館,看一會書,我就去借書,我把卡片交給管理員,管理員就把卡片用吊下來的木箱傳到上面,不久書就被放在木箱里,再從上面吊下來。我想,現在再沒有哪所大學的圖書館還是用這種原始而優美的方式借書了,那種時代顯然已經過去了。

北大老圖書館的確給了我不少精神食糧,我在這里可以借到其他地方借不到的珍貴的書。當時似乎北大圖書館還不能使我滿足,我還到隔壁的清華大學圖書館以及中科院圖書館去借書。當時清華大學有我們輔仁中學的同學,我都是從北大步行去清華。清華因為以前也有哲學系,像馮友蘭、洪謙本就是那里的教授,因此保存了許多哲學書。這一時期我確實讀了很多的好書,不管是西方的還是中國的,我都拿來讀。貝克萊的《人類知識原理》和休謨的《人類理解研究》當時對我的啟發很大,我之所以以后選維特根斯坦作為我的大學畢業論文,我想是與讀這些經驗論分析哲學分不開的。

我當時真可以說是三點一線的學生。

三點一線的學生

關啟匡:什么叫三點一線?

洪漢鼎:三點一線,就是每天早晨一起床就到餐廳吃飯,然后到教室或圖書館上課或看書,再就是晚上圖書館熄燈后回宿舍睡覺。宿舍、餐廳和教室或圖書館構成三點,每天就是圍著這三點不斷地做循環運動。當時北大的大飯廳是供應制,不需現金買,只憑劃卡。因當時還不是糧食統購統銷時期,所以隨便吃。記得中午一到飯廳,就看到不少同學圍著餐車取飯,有時供不應求,大家就搶。這種自由吃飯的時代,也正是我們自由讀書的時代。

在我們這一年級,我和陳生南可能是西方哲學知識知道得最多的學生,每次討論,我們都積極發言,我們引征很多西方大哲學家的論述,頗得到一些同學的好評。我們年級調干生差不多占一半,他們大多自然科學和數學不好,一般只選政治和馬列課,相形之下,我們本科生顯得成績好。不過也有例外,我們年級的方立天同學雖然也是調干生,但他很用功,因為自然科學和外文不算好,他就選了中國哲學,特別對佛學有獨到的研究。這真是一個學術自由發展的時代,我們全身心地投入到知識的積累中,我們感到自己身負重任,即祖國的文化和科學的建設。這是我在北大學習的一個最幸福和最美好的時期。

關啟匡:這一時期維持了多久?

洪漢鼎:這一時期維持了一年多。1957年6月,《人民日報》發表《這是為什么?》的社論,風向突然轉了,不久反右斗爭就開始了。這時我才理解到,為什么以前那種學術氛圍叫作“早春天氣”!《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你們知道嗎?那是費孝通[22]的一篇文章,它是在1957年初發表的,在當時對社會很有影響力,可是反右后,它就成了一篇大毒草,費先生也成為全國最有名的大右派。


注釋

[1] 京師大學堂設立于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屬于戊戌變法新政的一部分,為北京大學前身。

[2] 關于商務此種書籍的情況,張世英先生也有類似的詳盡記載:“我念得最多的哲學書籍,幾乎都是商務出版的,如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和‘貞元六書’,賀麟的《文化與人生》,陳康譯注的《巴曼尼德斯篇》,洪謙的《維也納學派哲學》,鄭昕的《康德學述》以及賀麟等翻譯的魯一士的《近代哲學的精神》等,至今我仍保存在書柜里。抗日戰爭時期,紙張、印刷、裝幀條件極差,這些書都像是用銹鐵絲捆綁起來的一札札黃表紙本(黃表紙是舊社會封建迷信的信男信女們用來燒給死人的一種極薄的黃色紙張),兩面的墨跡互相‘輝映’,一觸即破,但我卻仍在書中作了許多‘眉批’。這黃表紙本不僅是我個人求學時期的紀念,而且也是商務印書館和它的讀者在抗日的烽火歲月里共度國難、雪恥圖強的記錄。”(《張世英回憶錄》,298~299頁,北京,中華書局,2013)

[3] 此書曾于1943年以《致知篇》為名于商務印書館出版,1959年改名為《知性改進論》。

[4] 王玖興,江蘇贛榆人。哲學史家、翻譯家。1948年赴瑞士進修哲學與心理學,后留校任教。1957年歸國,在中國科學院工作。譯有費希特的《全部知識學的基礎》、雅斯貝爾斯的《生存哲學》、盧卡奇的《青年黑格爾》,并與賀先生合譯《精神現象學》。

[5] 《批判馮友蘭先生過去的哲學思想》,載《北京大學學報》,1956年第2期,內容為批判“貞元六書”;《馮友蘭的哲學是為誰服務的?》,載《哲學研究》,1959年第1期,內容為批判“抽象繼承法”。

[6] 陳康,1902年生,江蘇揚州人。著名哲學家。1925年入東南大學哲學系,從方東美、湯用彤、宗白華等人學習,1929年畢業。同年赴英留學,1930年又至德國,師從耶格(Werner Jaeger)、哈德門(Nicolai Hartman)、斯登澤(Julius Stenzel),1940年獲柏林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博士論文是《亞里士多德的分離問題》。回國后歷任西南聯大、中央大學、北京大學教授。1948年后,曾執教于臺灣諸大學。1958年赴美各大學講學。著有《論希臘哲學》,譯有柏拉圖《巴曼尼得斯篇》。

[7] 《人民日報》在1951年5月20日發表《應該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

[8] 宗白華,原名之櫆,字伯華,祖籍江蘇常熟。著名美學家、哲學家、詩人。1919年任《學燈》編輯,于此期間,與郭沫若、田漢二人通信,后書信以《三葉集》為名出版。1920年赴德留學,1925年回國,任教于東南大學(后改南京大學)哲學系。1952年調入北京大學。著有《歌德研究》、《美學散步》,譯有康德《判斷力批判》上卷。

[9] 關于宗白華先生的情況,張世英先生也有類似的記載:“1952年院系調整,宗白華先生從南京大學調來北大,我初識宗先生,從內心里感到榮幸,因為早就聽說他是扶植過郭沫若的人物。不過在那個年代里,老先生是被改造的對象,宗先生在北大哲學系從未受到應有的尊重和待遇。”(《張世英回憶錄》,253頁)。

[10] 據方英《再訪馬采夫婦——談已故方書春教授和他遺留下來的四個孤兒》一文,其生平略為:“方書春,廣東普寧人。1936年入中山大學哲學系,從馬采等人學,1940年畢業后,留校任教。1946年赴美國耶魯大學,1949年獲碩士學位,同年返國。1952年調入北京大學哲學系。因體弱多病,無法下鄉勞動,致郁郁寡歡,1959年自殺身亡。少有詩才,有‘嶺南才子’之稱,于哲學則譯有亞里士多德《范疇篇》、《解釋篇》與盧克萊修《物性論》。”(見馬采:《藝術學與藝術史文集》,701~706頁,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7)

[11] 齊良驥,蒙古族,北京人。1937年畢業于北大哲學系,1941年執教于西南聯大,1951年起任北大哲學系副教授、教授,著有《康德的知識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12] 有這樣一段記載:“被熊偉稱作‘真正的哲學功底很少人能比得上’的任華先生,由于大環境的制約而沒有用武之地,在老系友的回憶里留下不少逸事。據說,他每次來上課,都是騎一輛破自行車,而且都是遲一兩分鐘走進教室。打開教案以后,他又總是抬起左手看看,抱歉地說:‘我的表又慢了!’其實,這是因為他眼睛高度近視,不敢騎車太快的緣故。”(李四龍編著:《有哲學門以來——北京大學哲學系1912—2012》,6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13] 任華、張世英、汪子嵩等編:《哲學史簡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

[14] 熊偉,云南昆明人。1929年入北大哲學系,1933年赴德國留學,入弗賴堡大學師從海德格爾。1949年任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1952年調入北大。

[15] 關于鄭昕先生的講課,有幾位老師作了如下描述。齊良驥先生《〈康德學述〉重印感言》:“我們一年級同班四個人(解放前大學里學哲學的很少)就是他第一次上講臺的聽眾。課程是必修課的‘邏輯學’。有趣的是聽了整整一學期,沒有聽他講起概念的內包、外延以及三段論式等等,更不用說邏輯的運算,他一次一次地總是在講認識、對象、素樸的反映論等認識論的問題。我們剛進大學,西方哲學知識不多,聽了覺得茫茫然,抓不住要領。不僅‘邏輯學’是這些內容,‘認識論’課的內容也差不多,后來聽了他講‘康德哲學’,才恍然大悟,原來一年級時我們聽的已經是康德的‘先驗邏輯’。”(見《康德學述》)汪子嵩先生《中西哲學的交會——漫憶西南聯大哲學系教授(二)》:“我在課堂上是很會記筆記的,能將老師講的話幾乎逐句都記下來,但在聽鄭先生的課時,往往只能束手記不下去,因為鄭先生講課有點像天馬行空,他正在講這個問題時,忽然又跳到另一個問題;也許他是覺得補講一下那個問題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可是我們卻覺得原來好容易才掌握的邏輯線索,又一下子被打斷了。下課后互相詢問,幾乎沒有一個學生敢說自己是聽懂的。”(載《讀書》,1999年第10期)。楊祖陶先生《求學為學之二:引領我進入理性哲學殿堂的恩師們》:“鄭昕先生在課堂上,極少注意堂下的學生,而是近乎虔誠地沉浸在他了如指掌的康德哲學精髓里。講到重要處他總是提高聲音,睜開眼睛,直視聽眾,仿佛在問:‘你們知道嗎?’接下來似乎又閉上眼睛在那里喃喃自語。學生聽課很難抓住要領,而是茫然地記筆記,回去再對照先生的論著整理筆記。”

[16] 王太慶,安徽銅陵人。著名哲學史家、翻譯家。譯有《柏拉圖對話錄》、笛卡爾《談談方法》、費爾巴哈《宗教的本質》,并與賀麟先生合譯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

[17] 張嘉森,字君勱,江蘇寶山人。著名政治家、哲學家。1906年留學日本,結識梁啟超與張東蓀。1913年,赴德國柏林大學專攻政治學,1915年回國。1918年,與梁啟超、丁文江前往歐洲考察,后決心跟從倭鏗(Rudolf Eucken,1846—1926,或譯“奧伊肯”)學習哲學,后又從柏格森學。1932年,與張東蓀等人組“中國國家社會黨”,宣揚“漸進的社會主義”。1945年,代表中國出席聯合國國際組織會議,代表簽署聯合國憲章。1946年,依據孫中山五權憲法的構想,主導起草《中華民國憲法》。1949年以后,曾赴印度,后又至美國。1958年,與牟宗三、徐復觀、唐君毅等人共同發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1969年,于美國舊金山逝世。

[18] “張東蓀當年讀的這些西洋哲學典籍,有一部分現藏中國社科院哲學所書庫。這些書多有張東蓀的印章或簽名(有些被人磨掉了)。……據戴晴《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引張凱慈(張東蓀的孫子)的話:‘全套哲學書賣給了社科院哲學所。奶奶說,爺爺的書,就這一套還算落個好下場。’負責接收這批書的,是哲學所研究員梁存秀先生(即梁志學,已退休),很希望他能就此事寫一篇回憶文章,為后人留下可靠的記錄。說句實在話,要想深入研究張東蓀,至少要涉獵一下哲學所這批書才是。”(高山杉:《寫在〈張東蓀傳〉邊上》,載《東方早報》,2009-10-11)

[19] 北大校長馬寅初在1957年元旦倒計時于北大大飯廳的講話。“拿摩溫”即Number One,指北大學生優秀。

[20] 王浩,山東濟南人。著名數學家、哲學家、邏輯學家。1939年入西南聯大數學系,1945年獲清華大學哲學碩士學位,1946年前往美國,跟隨奎因學習語言和邏輯哲學。

[21] 相關文章已被收入趙修義、張翼星主編:《守道1957——1957年中國哲學史座談會實錄與反思》,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22] 費孝通(1910—2005),著名社會學家。著有《中國士紳》、《鄉土中國》、《江村經濟》等書。他的《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原載于1957年3月24日《人民日報》。

主站蜘蛛池模板: 林口县| 凯里市| 昌江| 奉贤区| 安远县| 万载县| 浑源县| 秀山| 苍梧县| 峡江县| 辽宁省| 平谷区| 湘乡市| 华亭县| 临夏市| 宁晋县| 扎兰屯市| 深泽县| 巴林左旗| 阿瓦提县| 苗栗市| 嘉义县| 集贤县| 安吉县| 宣城市| 周宁县| 个旧市| 高雄市| 六安市| 阿尔山市| 枝江市| 迭部县| 萍乡市| 仁化县| 大港区| 宣城市| 大新县| 富顺县| 岳阳市| 石柱| 临潭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