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客居憶往:哲學人生問答錄(守望者)
- 洪漢鼎
- 15876字
- 2019-12-13 20:31:01
第三講 反右斗爭
北大的反右斗爭
關啟匡:老師剛才講到反右斗爭,當時您所經歷的情況究竟是怎樣?
洪漢鼎:這里涉及1957年下半年發生的反右斗爭。我想要跟你們說,別說臺灣,包括大陸現在的年輕一代都不一定知道反右斗爭,他們只知道“文化大革命”。實際上對知識分子來說,打擊最厲害的就是反右斗爭,反右斗爭給知識分子留下了一個痛苦而難以忘懷的悲慘回憶。可惜,經歷過它的人現在慢慢地都已經相繼去世了,我想不久這段歷史也會慢慢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忘。我剛剛說的,我在1956年進入北大,而在1957年就趕上了反右斗爭,我可以說是當時最年輕的一批右派。當時是北大的學生而受到反右斗爭沖擊的,大概我就是年歲最小的一批![1]
剛才說到北大的自由學術空氣,但好景不長,不久后,史無前例的反右斗爭開始了。反右斗爭之起因可能還是從知識分子中引起來的。繼毛主席1956年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所謂“雙百方針”后,不到一年,1957年5月《人民日報》就刊載了中共中央《關于整風運動的指示》,接著就是那篇《這是為什么?》的批判文章。從此以后,反右斗爭就開始了。
在前一年,黨和毛主席要求黨外人士,特別是知識分子“大鳴大放”。我記得當時對我們年輕知識分子影響最大的一篇文章是費孝通寫的《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這篇文章在國內最大的黨報《人民日報》上發表。這本是根據毛澤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描述我國知識分子在當時形勢下怎樣積極投身于祖國的文化和科學建設的文章。費孝通文筆好,文章如行云流水,我們年輕知識分子都愛讀,頗受其影響。
我至今還歷歷在目,當時北大校園非常活躍,晚飯后,從大飯廳出來,沿路兩邊都有學生辯論,墻上還有大字報,我記得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就是在墻上張貼的。當時人民大學有林希翎,北大有譚天榮,都是著名的大學生辯論家。在大飯廳的外面,還有中文系辦的“儒林內史”。一時間,北大成了發表自由言論的大場所。可是時間不長,突然來了個大轉彎。費孝通的那篇文章,被指責為右派招旗吶喊。不久《人民日報》就發表了反對右派言論的社論,各地各個單位立即展開了大批判。報紙每天都報道誰被打成右派,我們知道的有章伯鈞、儲安平、浦熙修、費孝通和錢偉長等。
關啟匡:當時北大哲學系的情況呢?
洪漢鼎:北大哲學系在這種形勢下,也立即發生了翻天的變化。首先黨內出現了像金志廣這樣的右派,繼后老師隊伍中也出現了不少右派,如王太慶、張岱年、張繼安和王雨田等。不久學校右派圈子擴大到學生中,如譚天榮、張元勛和沈源等。我原來不知道反右斗爭還有一個內定的比例,即要求各個單位按照一定的比例找出右派。接著不久后,哲學系我們年級就有不少人被抓出來,其中就有和我一起來北大的輔仁中學同學陳生南。據說他不僅寫了大字報,而且也參與了學生的大辯論。
我被打成了右派
關啟匡:老師為人謹慎,怎么也會成為右派呢?
洪漢鼎:是的,我當時既未寫過任何一張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字報,也從未參加過一場右派大辯論或發表任何反黨言論。老實說,我自己至今也搞不清楚我為什么會成為右派。當時的情況可能是這樣,我們當時在北大的無錫學生,由于興趣和愛好,經常在一起討論文學和哲學。陳生南曾寫了一篇《建立中國社會科學體系》的長文章,曾在我們這些人中傳讀過,后來班上黨支部就認為這篇文章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并認為我參與,要我必須交代。我當時很生氣,我認為這完全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為了表明真相,我曾把陳生南的這篇文章貼在宿舍的墻上,結果同學就認為我在向他們示威,并立即組織人對我展開調查。他們在法律系我那位中學同學那里得到一些不實之言后,就立即組織批判會,請他來所謂“揭發”。加上我當時對于德國唯心論這種資產階級哲學非常有興趣,不久,我這個并未寫過一張大字報,同時也未發表任何反黨言論的學生,就被他們打成了右派,而且因為我堅決不承認,態度惡劣,最后還被打成極右分子。
我當時真可以說灰心到極點。解放后,我父母就是靠做布鞋,養活了我們一家人;從我上小學到中學,因為家境貧寒,全都是黨和國家給我的錢;我上北京大學,同樣也是黨和國家給我的獎學金。所以,在我的腦子里始終沒有反黨意識,而且我中學的時候政治上還是很紅的!我是第一個在無錫輔仁中學初中里加入共青團的人,不僅是當時無錫市的三好學生,而且又是輔仁中學初中部的團支部書記,所以我身上沒有什么反黨的因子。我從小就響應黨的號召,辦畫展捐款給國家買飛機大炮,我只是真心好學,難道我就成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了嗎?
關啟匡:老師這次被打成右派與您那位中學同學有關?
洪漢鼎:是的。當時最使我難受的,是那位輔仁中學同學對我的揭發,這使我對人性本惡的認識深到了極點。大家知道,在1957年,絕大多數學生是沒有反黨意識的,但是學校當局為了完成上面的指標,要把你劃成右派,就采用了一種辦法,就是通過他人來揭發你!
上面我已經說過,我們那一屆七位考入北大的同學,有兩位是讀法律的,其中有一位姓李的同學,我對他幫助很大。他從初中到高中,一直是我最好的同學,我不僅在功課上幫助他,例如幫他復習數學,而且在思想方面我也幫助了他。當時正值抗美援朝,為了要支持抗美援朝,我們辦了一個美術展覽,把我們畫的畫拿出來,收的門票都交給國家去買飛機、炸彈。當然錢是很少,但表示了我們年輕人的愛國之心!記得當時無錫的報紙還刊登了我們辦展覽的消息,并附了一張我們同學的合照。當時那位同學也積極參加了,他感到受了蠻大的教育,使他從少不更事轉變為成熟的青年。后來我又介紹他入共青團,因此在來北大之前,他曾給我寫了一張滿腔激情的感謝信,對我表達深切的感激之情。
可是一到反右斗爭的時候,當我們班的黨代表去他那里搜集我的材料時,他卻為了要撇清跟我之間的關系,造謠說:“洪漢鼎在中學的時候就對黨不滿!”我當時真正完全弄傻了!這個人過去一直說我幫助了他的成長和進步,為什么現在會說這樣的話!那天在我班批判我的會上,他也來了,而且當著我的面來所謂“揭發”我。其實他所說的都是一些莫須有的事實,還說我以前送給楊師母那張仕女畫是黃色畫。當時,他突然好像換了一個人啊!我真沒有想到,人怎么會變成這樣邪惡,怎么能夠顛倒黑白到這個地步!竟當面跟你來說謊話!所以,在那場批判會上,我最后落淚地說:“你們其他人批判我也就算了,但這個人批判我,我真的受不了,太難受了!”因為,這個人是我認為最好的一個同學,我對他幫助最大,但為了自保,他就變成這樣!我當時真的受不了,我整個人好像一下子垮下來了!我認為這是對我最大的打擊。別人說那些話我都沒有在乎,但是他說的那些謊言真的打擊了我!
后來,這個人可厲害了,畢業時我們都被分派到了邊遠地區,他反而經過一段鍛煉后就到了上海,而且不久就做了上海法院部門的高官,再后來,甚至做到中央部級的高官。當然他現在從高位退下來了,我不知他內心最后是否慚愧過。
關啟匡:其他中學同學也是這樣嗎?
洪漢鼎:當然不是。剛才我說到法律系還有一位同學,他名叫陶景侃,在這件事情上,他和上面那位同學完全不同。他的家庭比較好,比較富裕。他雖然富,但是很有正義感。當我班上的那些黨員去找他問話的時候:“哎!你認識洪漢鼎嗎?他在中學的時候是不是有反黨啊?”他說:
“沒有啊!洪漢鼎在抗美援朝的時候很積極的”,并且力舉我在中學的進步事宜為我辯護,“他是我們共青團的支部書記,怎么能反黨呢!”但是,你們知道嗎,他幫我辯護,在當時對他來說是冒了多么大的險,如果我被打成了右派,他就變成了一個右傾!
果不其然,后來我被打成右派,他就變成了右傾。后來他畢業后被發配到遙遠的甘肅省,雖然他的專業是法律,但不能再搞法律,因為法律是政治,所以把他分到蘭州大學的哲學系去教邏輯!好在法律系本來就有邏輯課程的。他一直在那里,從1961年待到他退休,整整40余年。我記得在1978年我回到北京以后,他還曾來看過我一次,他談到了當年我系里的黨代表去找他的情況,他堅持說真話。這是我真正的朋友,這就是我說的真正的友誼,他可以為了朋友而受那么大的沖擊,我感到很對不起他!
當時還有一位同學也是受到我的牽連的,你們大概有聽過,這個人很有名,叫楊天石(1936—)。這位先生現在算是搞國民黨史的權威,在大陸搞蔣介石研究就是他最有名。他也是無錫人,就讀一中,比我高一年級,也考入北大中文系。我到了北大以后,因為都是無錫人,而且也愛好哲學,所以經常在一塊兒討論文學、哲學。當然,后來他也因為我而受了影響。他倒是好一點,沒有被發配到很遠,而是把他分配到北京郊區的一家拖拉機廠,以后才轉入一所中學,即北師大附中,他在中學里任語文教員。我在1978年回到北京后,曾去看他。當時他住在和平門那所中學的一間宿舍里,他跟我說他不服,還是要搞哲學,而且要到社科院工作。不久他就出版了一本論朱熹的小冊子,并調動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現在成為我國有名的民國史專家。
大陸知識分子的人情淡漠
關啟匡:聽了老師被同學背叛的故事,真令人寒心。
洪漢鼎:你們知道過去大陸知識分子為什么是人情淡漠的嗎?你們不了解,現在大陸的年輕人也不會了解,只有像我們這一輩人,才能理解。在大陸,就算是同一個研究所、同一個系,一談到政治觀點的時候,大家都心有余悸,不大敢談。知識分子平常談的除了學術知識外,只是日常生活瑣事,大家都不敢公開自己內心的真正精神世界。這是為什么呢?這就是反右斗爭造成的。反右斗爭就是采取朋友、同事相互揭發的方式,他們要把你打成右派,就找別人來揭發你,你說過什么話、寫過什么文章等等。有些人為了自保,就給你上綱上線,然后就說你反黨。這是我們這一輩人的悲哀。
知識分子并沒有反黨意識
譚宇權:大陸知識分子的思想究竟怎樣呢?
洪漢鼎:現在回想起來,1957年反右斗爭中,那樣多的大大小小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難道都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嗎?顯然不是。當時在毛主席“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鼓舞下,文化知識界一片大好形勢,結果有一些知識分子大膽講話了!你說他們真正在反黨反社會主義?我認為實際上情況并非這樣。
對于一些從舊社會出來的老知識分子,你說他們反黨?我認為也不可能。他們因為長期在國民黨統治下,是國民黨時期出來的人物,可能對共產黨沒有什么感情,尤其是老一輩的;但是他們不到臺灣來,而愿意留在大陸,就是說他們對國民黨也沒有什么感情,包括費孝通、錢偉長、潘光旦、張岱年和傅雷這些有名的學者。這里我想到了吳宓(1894—1978)。
我曾經提過吳宓這個人,這個人你們要注意,我想這位先生晚年非常可憐!這樣一個大人物,清華的哲學所就是靠他建立的,是他把賀麟、馮友蘭、陳寅恪(1890—1969)等先生請到清華去的。他那時的英文很好,我就聽賀先生說過,他那時就上過吳宓的翻譯課,教他們將英文要怎樣翻成中文才算好。吳宓這個人對中國現代學術發展是有貢獻的,很值得研究。后來他的日記拿出來的時候,發現他記錄了許多我國學術界的情況。解放后不知為什么他最后跑到了四川一所外國語學校教英語。后來,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因“寧肯殺頭,也不批孔”而被打成了“反革命”,最后被發配到他的老家陜西的一個小縣城,1978年在那里凄慘去世了。
這個人以后是因為陳寅恪的事情而被世人關注。1961年,陳寅恪在廣東中山大學任教的時候,吳宓從四川長途跋涉,坐船等,花了很多時間,到廣州去看陳寅恪。有這樣的情景,所以大家才注意到吳宓,然后就把《吳宓日記》公布了。[2]那是十多年前大陸發生的事情。像吳宓這樣的人,他對共產黨有感情嗎?可能不會。他公然反共嗎?我認為也不是,不然他為什么不到臺灣去呢?
年輕的一輩更不會反黨
洪漢鼎:除了這些老一代的人外,像我這樣的年輕人,雖然生在解放前,但我們都是長在紅旗下的,都是共產黨培養的,而且也看到了新國家為勞苦大眾謀福利,我們更不可能反對黨!你看我自己。我的家庭背景,我的父親雖然是一名舊職員,但沒有來臺灣,那天我已經跟大家講了。我們家留在大陸生活水平很差,就靠父母親為人做鞋子維生。最近在臺灣我也聽到有靠做布鞋養活一家人的故事,像剛過世的李國修的父親就是做鞋子的吧?
李哲欣:報道說,李國修的爸爸是鞋匠。
洪漢鼎:是鞋匠!是不是啊?因為后來我爸也是做這行,所以我看了這段新聞也很感動!我想我們這些人也絕不會反黨!所以,反右斗爭中的右派實際上到最后都平反了,大概就剩少數沒有平反,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都已平反!
我家庭由我而來的苦難
關啟匡:此時期您的家庭一定是很痛苦的。
洪漢鼎:說到家庭,不由得想起當時因為我的右派問題,我的家庭、父母所遭受的苦難。我從1956年到了北大,1957年被打成右派以后,就沒有回去過。1958年從北大被帶到齋堂,當時只跟父母用信簡單地告知一下。在此情況下,你們能想象我的家人會受到多大的苦難嗎?那時候,一位大學生被打成了右派,北大就會派人到他家鄉去,通知這個家庭所屬的居民委員會說,這一家,有一個人已經反黨反社會!這一家人要嚴格注意!所以,你們可以想象,當時受苦的不只是我,還有家庭。在那種情況下,居委會就會特別注意這家人有什么言行不當的,你有沒有跟家人聯系。這時候我父母一定非常難受,尤其我的母親,怎么兒子犯了這樣大的錯誤!原以為他考上了最高學府,將來可以光宗耀祖,誰知現在竟成了“反革命分子”。我真的不敢想當時我母親是怎樣活過來的。
我是一直到了1963年畢業才短暫地回去了一趟,那時我父親因為整天做鞋已經背弓了,瘦得皮包骨了,而母親已經白發蒼蒼,從她臉上那種蒼老的皺紋,我才知道母親當時的心情。后來我在《斯賓諾莎哲學研究·自序》寫了,我至今難忘當時我母親送我到無錫火車站的情景。我母親可能比我更感到痛苦,她原先對她這個兒子感到驕傲,最后卻淪為右派,她不相信這是真實的,她等待總有翻身的時候。當我在1979年作為全國第一個提前畢業的研究生被《光明日報》報道出來的時候,她感到她的期待實現了,她是帶著一絲喜悅而離開人世的,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手里還緊攥著《光明日報》那張報紙!她感到她的兒子出頭了,因為她一輩子就是希望自己的兒子成才,不受社會的歧視。面對這些經歷,我感到很難受,尤其是母親的這一段往事。
北大右派的處理
關啟匡:當時北大劃了右派后,怎么處理呢?
洪漢鼎:你們知道嗎,右派分層次,處理的方案有幾種,極右和中右,就是極嚴重的右派和中間偏右的右派。極右,像張元勛他們都算。我呢?本來根本夠不上右派,但因為我始終都不承認,到死也不簽字說我是右派,所以好像也把我定在極右!極右就是必須離開學校,到農村去監督勞動。極右中還有更嚴重的,就是所謂開除學籍,勞動改造,即所謂“勞改”,就是按刑法無法判刑,但是你的政治有問題,需要把你監督起來,這就叫勞改——勞動改造!這種勞改政策是否合法,最近大陸在討論和修改,可能要取消這個制度,這當然也算民主進程的一步了。
我是1957年下半年遭到批判,年底被打成右派的。次年春天一過,我們右派同學就要離開北大到北京郊區農村中進行勞動改造。
艱辛的齋堂勞動
關啟匡:那時您到什么地方呢?
洪漢鼎:是到北京郊區門頭溝齋堂鄉一個叫作清水的鄉村,分上下兩個村,在那里勞動。當時的勞動情況我在《斯賓諾莎哲學研究》一書的《自序》中寫過,那時北大是按科系分配地方,我們北大哲學系和西語系都到了齋堂鄉上清水那個村,其中既有老師,又有學生。當我們被一輛解放車從北大校園拉到上清水,我們這一車北大哲學系與西語系的右派下車時,周圍的農民群眾似乎都露出奇怪的眼神:怎么這些清秀的知識里手竟是十惡不赦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敵人?
以后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農村的人民是真誠而實意的,他們似乎不怎么相信我們這些年輕學生是敵人,特別是老支部書記曾對我說,你們好好在我們這里,我們不會對你們不好的。但是比我們先來的老師,他們是所謂的下放干部,卻不是這樣看法。在他們看來,我們是右派敵人,必須與我們劃清界限。這里你們可以看到大陸的管理特色,在大學讀書時,他們讓調干生插進來,以管理我們這些單純的學生;而下鄉勞動時,他們也采用這種方式,一邊是右派,一邊是下放干部。下放干部一般是老師,也有一些行政人員,他們中有很多也是思想需要改造的。如果你有右傾,但是還構不成右派的話,這些人也要下鄉。所以,下放干部一定要與我們劃清界限。當時我們那里有很多哲學系的老師,他們大多是搞政治研究、教馬列的老師。
“鋤二遍”與割麥
關啟匡:老師能否講講您們當時勞動的情況。
洪漢鼎:當時我們兩系來齋堂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有十余人,其中有西語系葉汝璉老師,哲學系金志廣、王雨田老師,我們哲學系學長余敦康、同學田盛頤等,以及后來合并過來的物理系的李淑嫻(方勵之的妻子)和生物系一位叫“袁大頭”的同學(袁世凱的孫子)等。
我們這些右派學生大多是從城市里來的,以前在家里吃穿都是靠父母,真可說五谷不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正是毛澤東說的那種知識里手。不僅對農具我們不熟悉,就是對一些生活器皿也是毫無所知。記得有次因為起夜,我要買個尿壺,可是到了店里,我就說不出它的名字,最后只好說“買夜晚用的容器”,結果搞得大家大笑不止。生活方面的安排那就更不要說了,一到冬天,我們每個人穿的列寧服都被樹枝刮成一片片的,里面的棉花跑出來。我們自己又不會縫補,只能越撕越大,最后白白的棉花就全暴露在外面。特別是生物系那位我們叫他“袁大頭”的同學,由于在家太享福,到此什么都不會,有時滿手是血,滿臉是包,不僅事情做不好,還被人謾罵或嘲笑一通。
在清水村勞動的過程,的確對我是蠻大的挑戰,就我的家庭環境來說,我從小生長在大城市,家境還可以,雖然新中國成立以后,由于父親沒工作,生活比較差,但是沒有到過農村,因此對農村勞動是非常外行的,既不會獨立生活,更不會種田勞動。大家知道,北方人種玉米,而南方人種大米,北方人以玉米、麥子、饅頭為主食。種玉米的勞動,你們可不知道,當玉米長到很高的時候,農民必須要去翻土,此叫“鋤二遍”,即要把旁邊生出的雜草除盡了。你知道,那時的季節正值炎夏,溫度都在40度以上,非常熱。我這不懂世故的年輕人就光著胳膊去除,誰知道那個玉米的葉子像刀一樣啊!一從玉米田里鋤出來,全身就刮滿了一道道紅紅的血絲,加上一出汗,那些鹽分滲入全身的傷口,那疼痛真的受不了的!這種苦差我想你們都沒有經歷過。
還有另一種痛苦的工作就是割麥,這個割麥也是我們這些知識里手之前沒有做過的。它要你半蹲著,一手拿著鐮刀,另一手抓麥,這樣一行一行的,從一頭割到另一頭。哎喲這個,我現在想起還是很痛苦,大腿和小腿酸疼得蹲也不是,立也不是。他們那些農民,一下子就割到了另一頭,別人割完了,還可以休息一會兒,而我割到頭,他們好幾行都割完了,我始終沒法休息。一位文弱書生,就是這樣在疼痛的煎熬中度過每一天的,這就是當時的情況。
不感到害怕的死的感覺
關啟匡:老師曾講過當時有一種并不怕死的感覺。
洪漢鼎:是的,我在《斯賓諾莎哲學研究·自序》有講過。在秋天的時候要爬上樹去打核桃,核桃長在很高的樹梢上,人要爬到樹上用雙手拿桿子敲。我是從小都沒有上過樹的。那時就硬學著上去,戰戰兢兢的,到了樹上,雙手還不能抓樹,還要拿著竿子去敲。當時我的確想到了死,但是死對我來說,并不感到可怕,因為這時我心如死灰,對一切都失望,反而不感到死有何可怕,感覺不過就是一死。這時我的人生已經極度絕望。
這種死的感覺同樣也出現在要從山上背著二百多斤枯柴下山的勞動中。那天我聽“中央大學”中文系主任王力堅老師講,他年輕的時候挑擔子要挑一百多斤,我說,在勞動的時候我要背二百多斤的擔子!你們知道那種擔子嗎?它的形狀像一個梯子一樣,上面有兩根帶子,背時兩臂穿進帶子,就用肩膀把這個擔子背起來,枯柴就捆在梯子上頭。那時農村公社吃大鍋飯,燒飯要柴火,就要我們這些不會農活的學生去山上找枯死了的樹木。我記得,我一早背上擔子,帶上全天的糧食(白薯)就上山,在山上找到枯死的樹木,就捆扎在擔子上,然后吃了白薯,休息一會兒就下山。下山必經一條很窄小的山路,一邊靠著山,另一邊就是懸崖。我們除了擔子,還有一個在必要時可以用來借力的“丁”形架子,你在半途要休息的時候,可以用這種“丁”形架子來幫忙撐住擔子,但一定要背靠著山。你們想一下,在這崎嶇的小道上,一不小心就有滾下萬丈深淵的危險,能不想到死嗎?因為稍有不慎,翻下去就是死!可是當時我心里很坦然,我沒有害怕,“死生命定,何足為懼”!
每天五斤白薯
洪漢鼎:而且,我還要告訴你們,當時我們的生存境遇是非常苦的。那時正值大陸困難時期,糧食極度缺乏,全國民眾吃不飽飯。為了解決此問題,全國農村搞了所謂“人民公社”,吃“大鍋飯”。每個人吃的飯都由村里集體配給。記得當時我們每人每天的糧食標準是五斤熟白薯,每天一早上就發給你,由你自己支配,有些人甚至一早就把它們吃掉。當然,我是不敢的,我一般是早上吃一半,剩下一半帶到山上或田里,等到中午過后才敢吃。到了晚上,實在餓得很,就吃些從山里摘來的棗,有時還和一些同學去偷吃老鄉在屋頂上曬的白薯干。
1960年摘帽右派
關啟匡:齋堂勞動到什么時候才結束?
洪漢鼎:一直到1960年。當時由于我的勞動表現好和所謂認錯好,我的右派帽子第一時間被摘掉,仍回到北大哲學系繼續學習。其實學校也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右派,我沒有任何反黨言論。由于離開學校已有兩年,我被安排在1958級班,比原先我的班級低兩屆。不過,摘帽右派并不等于不是右派,我和其他同學仍有嚴格的政治界限,行動仍受監督。同學們也不和我說話,好像我是一個傳染病患者,接觸了就會被傳染。
這時賀麟先生也處于逆境之中,雖然他此時已經調到科學院哲學研究所,但一方面因為他的學生很多成了右派,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曾鼓吹過唯心論,以致有人說他正處于右派邊緣。梁存秀在他寫的《真誠,勤奮,執著的追求——賀麟先生的為人治學》[3]一文中,曾說賀先生在1958年間自我檢討說:“我過去是搞唯心論的,在身邊出現了這么多的右派,例如北大的王太慶,哲學所的梁存秀和中央編譯局的易克信,這就得考慮考慮,是不是自己的哲學思想沒有改造好,因而還與他們有什么相通的地方。”在此情況下,當然我也不能再去他那里找他。
當時我感到自己是一個畸零人,我如同一株被人拋棄的孤獨小草,但我并沒有自暴自棄,我還要在這周圍滿是荊棘的環境中掙扎。
汪子嵩的往事
陳嘉駿:聽說當時汪子嵩先生也跟您們在一起?
洪漢鼎:對。汪子嵩此人也很有意思,1956年開始時他是北大哲學系黨總支書記,1957年就不是了。那時候調來一個叫王慶淑的人,這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本在南京,由于丈夫到北京當高官,她就被調進北大哲學系做總支書記。反右斗爭的時候,很多人都是被她打壓的,后來很多老師都對她很恨。我們這些年輕學生被打成右派的,雖然都是班上的支部搞的,但上面的根子都是因為她。后來在1978年右派平反后,她就向每一個當時哲學系的右派道歉,包括老師和學生。她那時候做得很好啊!我記得有一次我到北大參加校慶,她就跑過來了:“洪漢鼎,我找你很久了!我要向你道歉!”她那時已經是全國婦聯第五屆書記處書記,已經是高官了。
1957年的時候,她當書記,汪子嵩做副書記,兩者之間就有矛盾,所以,汪子嵩不久就作為下放干部被派到下清水。在開會的時候,我們右派站在一邊,他們下放干部站在另一邊。不過以后汪子嵩的情況有變化。大家知道1959年大陸有一個“反右傾”運動,毛澤東要調查“三面紅旗”,即所謂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究竟好不好啊?因為有些人說不好。當時黨中央就派了干部去調查。大家知道彭德懷就是栽在這個問題上的,因為他認為不好。當時北大哲學系就把汪子嵩調出去,到各個縣市寫個調查報告。結果汪子嵩也是知識分子,他照實寫,這一下,當他把調查報告呈上去后,他就成了右傾分子。我還記得很清楚,原來他是在下放干部一列的,我們是右派一列,第二年回來以后,汪子嵩跟我們站在一塊兒了。有人底下還開玩笑說:“你是不是站錯隊了?”
汪先生后來就離開了北大,平反了以后他做了《人民日報》的主編,理論部副主任。現在他已經是90多歲的老人了,前幾年北大哲學系還為他開了九十祝賀的研討會嘛![4]我認為他是一位真正有信仰的共產主義者。在國民政府的時候,他就是西南聯大的學生,以后就在北大成為共產黨的地下學生,負責做老教授的政治工作。有次賀麟先生告訴我說,1948年國民黨要求教授到臺灣,學校很多領導勸學者到臺灣,像陳寅恪、賀麟、馮友蘭等,領導都勸他們到臺灣,但汪子嵩就在底下勸大家不要相信國民黨,也不要去臺灣。賀麟先生跟我說,汪子嵩找他說:“臺灣你不要去!還是留在這兒好。”所以賀師后來沒去臺灣。[5]因此,汪子嵩的政治背景很不錯。
下鄉經驗與反思
關啟匡:到這里我想問一下,作為一位哲學學者,您在面對那么艱苦的情況時,我們很感興趣的是,您有沒有用哲學的思考去解釋自己不幸的遭遇?我們假設說,唯有您有辦法解釋這種嚴峻而荒謬的現實,您才能夠很好地活下去。能不能請您談談這個問題。
洪漢鼎:關于這種對于生命的解釋,我自己是這樣來看待的。就這次“反右”事件來說,顯然學校對我們的這種處理或者懲罰,是一種錯誤的舉動。也正因為這是一種錯誤的舉動,我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我不可能反黨,為什么要承認?!這是我一直在堅持的。但另一方面,作為哲學工作者,我也思考到人生的必然悲劇,斯賓諾莎不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嗎?人生對于一個真誠的人來說,可能都不會平順,一定會遇到苦難,盡管苦難的原因有多種不同。我的悲劇可能是時代所導致的。為什么呢?他們認為我喜歡西方哲學,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當我堅持哲學史的認知方式,他們就會說我是反馬克思主義者。實際上,我并不是反對馬克思主義的。人生在世,可能會遭遇許多不幸,而且這種不幸不是因為自己,而是由自然和社會所造成的。在這里,個人是難以對抗和克服的。
這就需要一種理解,一種深層次的人生理解,斯賓諾莎哲學的意義就在于此。
譚宇權:老師,您是不是一位自由主義者?
洪漢鼎:不是在政治,而是在哲學意義下也可以這么說,因為我不想受任何一種哲學流派的限制。對我來說,所有的哲學派別都只是我探討哲學的跳板。所以在這一點上頭,我看得很清楚,你要說我真的能活下來,就是我堅持了這一種信念!這就是我對被迫害的解釋。對此,我也用了孟子“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思想,就是這種情懷!有人要我在思想上投降,我是不愿意的,就是這樣。
情感的缺失需要情感的彌補
關啟匡:我還想再問一下,您剛才有提到說,您在中學時代有一位好同學在最嚴峻的關頭出賣了您,所以,您應該是對人性多少有一些不信任的。您是如何用哲學的方式去修補您對人性的觀感,以便重新跟他人建立信任感的呢?
洪漢鼎:這可能說到了我自己人性的弱點。關于對他人的信任,我也是用斯賓諾莎哲學來面對的。我們對他人的不信任,是在情感上頭出了裂痕。我說過,在“反右”的時候,最難受的不是其他人的批判,而是那位同學的背叛,我一生都很記得此事。一提起此事,我的心就絞痛得厲害,因此對人我是敬而遠之的。這種對人性的絕望,應當說是屬于情感層面的。因此要克服這種對人性的悲觀,不能依靠理性,而只能通過另一種情感。事實上,我就是通過另外一種情感,來彌補對人性的失望,去除對于人性那種惡的觀感的。懂了嗎?對于這種人性悲哀、罪惡的想法,你需要通過人性另一面的那種善的、好的觀感,才能夠解決對人性的失望,不能夠靠理性。
斯賓諾莎說:“一個情感只有通過一個和它相反的、較強的情感才能克制或消滅”,又“就善惡的真知識作為僅僅的真知識而言,絕不能克制情感,唯有就善惡的真知識被認作為一種情感而言,才能克制情感”[6]。
在勞動歲月中的真摯友誼
關啟匡:老師,您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呢?
洪漢鼎:我是怎么樣靠感性來克服對人性惡的觀感的呢?那就要靠我以后的經歷,我跟你們說一些很有意思的經歷。這些經歷發生在1958年,我在齋堂勞動。大家知道,每個人都有各種各樣的技能和好處,例如戰國時代的四大公子之一信陵君,就養了很多食客來出主意,其中有各種比如“雞鳴狗盜”等等的怪技能。你們知道,我在中學時代面向也很多,藝術方面有相當的追求,我說過我喜歡繪畫,這些技巧有時也會帶來一些功效。在齋堂勞動時期,有一個階段非常緊張,那時候有所謂的“挑燈夜戰”。什么叫作“挑燈夜戰”呢?就是白天勞動完了,晚上不休息還要到地里去勞動,當時弄得人人筋疲力盡。正好這時下放干部要出一個小報以表彰大家勞動,因為我會刻鋼板、畫畫,下放干部就叫我去刻鋼版。由于有了這項技能,當大伙兒都到外頭勞作時,我卻可以在房間里刻字。
最有意思的是,齋堂那時候有一個小煤礦區,叫平遙煤礦,因為算是一個工廠,所以廠黨委需要在大廳墻上畫宣傳畫。他們臨時找不到人,就到我們這些下放勞動的人里找,希望我們這些北大生,能找出一個人去他們那里作畫。結果不知怎么就選中了我,不久我就去了。我這一去,不僅避免了農業的辛苦勞作,而且更重要的是,在那兒接觸到很多非知識分子的真誠朋友。他們給我配備了一名油漆工,是一位北京的七級油漆工老師傅。我需要在墻壁上畫大的背景,他就幫我畫。我們就這樣合作,他說我畫人物畫得好,我說他涂背景顏色很勻,所以我跟油漆工的關系很好,以后我們就成了忘年之交。你們剛才問友誼和人性的問題,我就是在那里重新建立了信心。老油漆工相當同情我,同情我被打成右派的遭遇,他常說:“你怎么會反黨?我不相信。”這個人對我很好。那時候,我沒有錢,吃飯很多時候都是他付的。
后來在1960年我回到了北大。當時的情況是,雖然已經摘帽了,但是作為一個摘帽的右派,還必須受班上支部的監督,沒有什么自由。比方說,白天你在學校里上課可以,到圖書館看書可以,如果要離開學校,就必須告訴班黨支部,要交代去處和幾點鐘回來,實際上還是把人給監督起來了。而且別人來拜訪我,也要登記清楚,需要查別人的政治背景。我剛才說的這位老師傅,我很佩服他。他家在北京的陶然亭,有一個很好的家庭,有太太和一個小兒子。那時他的小孩兒還很小,每到假期他回城,他就到北大來找我。你們知道嗎?那時到北大去找一位摘帽的右派,是要冒風險的。首先他到學校里,要先登記,要問一大堆問題,要告知外出到哪里,幾點回來,對他來說,也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但他似乎不怕會受影響,經常利用他回城休假時,到北大來看我,并帶我去他家吃飯。他的身份是工人,政治背景好,所以不怕人怎樣。他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因為知道我的生活條件不是很好,所以帶我去逛陶然亭、吃飯等,這就是一種友誼。
從這位老師傅的身上,我看到了人性有更好的一面。的確,我在北京有很多這樣的朋友。有那個壞的同學給我的影響,我在人性的其他方面就必須要尋求另一種良善去克制內心對于友誼的遺憾。這也就是斯賓諾莎所說的,這個部分不能靠理性,情感的缺憾只能靠情感來克制,用一個更大的更良善的情感來克制這個較小的情感缺憾!
譚宇權:老師,這是您的解釋。我有另外的解釋。就是說,在那種形勢之下,很多人的人性都被扭曲了,不是他們自己要做壞人,而是他們要自保。但是,您對整個人類的前途還是有信心的,您還是相信人能夠恢復到一個正常的情況。尤其,當國家體制恢復到某一種狀況底下,人還是能恢復他們本來的人性的。像老師剛才有講到的,您平反之后,也發現了這個國家有在進步,在民主恢復正常的過程中,慢慢的社會上人們的人性又恢復了,是否如此?
洪漢鼎:是這樣。不過這里我想對你們說,無論我們說階級也好,人性也好,或者任何一種區別的方式也好,人性好的一面,在我看來,很多時候沒有出現在我們知識分子的身上,而是出現在普通的平民老百姓身上。正如剛才我講了一位工人的例子,以后我還發現很多非知識分子的人都是這樣。
我的友誼觀
關啟匡:這樣說來,老師至少對人性不是悲觀的。這里我想問下老師對友誼的看法。
洪漢鼎:你們問到“友誼”,我以前曾寫過一篇回憶散文——《友誼與事業》。不過,這篇文章至今也還沒有完稿。這篇文章有我這一生當中的一個體會:一般世俗的講法說,“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后,總有一個女人的力量”,我認為這種說法不夠全面。我曾經寫道:“因為一個人的事業成功,往往跟許多人,特別是戰友之間和同志之間無私的支持和幫助是分不開的,所以,更為準確的說法是,一個人事業成功的背后,總有‘友誼’在起作用。我們很難想象,在人生艱辛的旅途當中,如果沒有‘友誼’,一個人怎么會有成功的希望。我認為,這就是東西方思想家之所以都肯定‘友誼’的關鍵所在!亞里士多德說:‘在最大的公正中,似乎存在一種叫作友愛的東西,這不僅是高尚的而且是必要的,愛朋友的人、交友的人應該被看成是高尚的事業!’我們應當記取這些話。雖然我們要公正、公平,但是不應該忘掉了友愛。同樣,我國經典《詩經》召喚:‘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論語》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昔者,伯牙與子期高山流水的友誼,古之盛贊:‘士為知己者死’,認為‘平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世人往往因交不到真正的朋友而感嘆‘知音稀’。我認為東西方這種召喚友誼的呼聲,可能都與生存和事業有關。”但是友誼有真也有假,我在這上頭有深刻的體驗。我這一生有很多友誼的故事,但是也有很多“反友誼”的故事。
文人相輕是一種常態
譚宇權:老師,您覺得知識分子反而更糟糕?
洪漢鼎:我一生的遭遇可以說明這一點。因為知識分子有知識,自我性很強,他們就少些單純樸實。無論老少,都可能這樣。我自己是知識分子,我了解知識分子,我一生的經歷使我對知識分子總有某種憂慮。你們不知道我后來的一些經歷,后來的經歷使我更感到知識分子的缺點。我為什么這樣說?以前我曾說40歲調入北京時,我還認為今后我的命運可能會好了,其實并不如此,我后期受到的挫折還更嚴重。如果說在前期是由于政治,那么在后期可能更多是來自文人的弱點。
譚宇權:這種事情,在臺灣也可能會發生。
洪漢鼎:會嗎?我想也可能會!知識分子都有這種困境。這里我想要說,我們這些在解放后讀大學并在“文革”前畢業的知識分子,我們這一輩知識分子,可以說是命運非常不平的一輩人。一方面,上一輩老的知識分子學識深厚,人員稀少,在解放后一直處在學術前沿,并且可以一直持續到他們去世為止,我們在他們面前一直是小學生;而另一方面,比我們小一輩的年輕知識分子,即在“文化大革命”后讀書或畢業的人,由于某種有利的機遇,很早就走上了學術舞臺,相形之下,我們這些人除了極個別的例外,卻引不起人們的注意。我們就好像夾心餅干,兩面受敵。這種情況,特別是對我們在1957年受到傷害的這一輩知識分子來說,苦難更大。
年輕的一代是蠻奇怪的,我們那個時代對老師輩很尊重,而現在年輕一代卻不是。有些人一開始把你當成老師,最后呢?也不叫你老師了,就直呼其名,就是這樣子。所以你問我,為什么我來臺十多年?我感覺來到臺灣以后,在知識分子的圈子里我碰不到這種問題。當然這并不等于說臺灣知識分子沒有這方面的問題,而是說我在這里只是陌生人。因為我是大陸人,不會引起別人的利害關系,因此,我比較自由,不需要受這種氣。在大陸,有些人表面上很尊重你,但是實際上并不是很尊重人的,這就是在知識分子當中會出現的困境。
關啟匡:在大陸知識分子中,老師可能很少有真正的朋友。
洪漢鼎:的確這樣。一般情況是同學之間友誼最好,我經常看到各個年級的同學聚會,每年一次,大家都很高興。可是對于我來說,同學反而是一個很苦澀的字眼。中學同學使我想起那位為了自己向上爬而對我造謠的同學,大學1956級的同學使我想起他們當年把我打成右派的可怕境遇,1958級的同學又使我想到他們當年如何監督我、與我劃清界限的可悲。因此,在我的一生,使我思念的唯有我的老師輩,只有在我的那些老師那里,我才真正感到一些溫暖。我經常想起賀麟、洪謙、馮友蘭、宗白華、苗力田、王玖興、溫錫增、江天驥、齊良驥、任華,以及王太慶等老師,他們仙逝后,我感到非常孤寂。
北大并非只是民主科學源地
洪漢鼎:這里我想起了一個問題,就是很多人一提起北大,就會想到它是我國近代自五四運動以來著名的民主科學源地,青年學生常在這里進行反對專制與賣國的革命行動。大學與當權專制政府的對立,好像是國際的通例。有一次我在德國去海德堡大學訪問,對此有一個更為深刻的認識。2001年,我與德國Geldsetzer教授到海德堡去拜訪伽達默爾。海德堡是一個很小的村鎮,一條主街,一座古橋,卻有著國際知名的大學。記得Geldsetzer教授當時就問我一個問題:“洪教授,你知道嗎,為什么我們德國古老的大學主要設立在遠離首府或大城市的小村鎮?”回想一下,好像情況正如德國教授所說的,如德國古老的波恩大學、哈勒大學、漢諾威大學、圖賓根大學和耶拿大學等,以及像英國著名的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荷蘭的萊頓大學,不都是建在很小的村鎮上嗎?中國人第一次到國外參觀這些大學,都會感到奇怪。原本以為這些大學的所在地一定是大都市,可是一親臨大學,就會感到完全不是這樣。Geldsetzer教授接著解釋道,因為在過去德國專制政府看來,大學的學生都是喜歡搗亂的,動不動就反對這個,反對那個,所以不愿讓大學生待在自己的身旁,因而大學大多都建在遠離首府的很小的村鎮,這樣在地理上就可制約大學生的行動。
現在我們想一想北京大學是否是這樣呢?顯然不是。北京大學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而京師大學堂乃是在1898年由清王朝審批設立的,盡管它是為了“造就專門之人才,研究精深之學業”[7],但也是為清政府治理朝政服務,因此它的地點不僅設在京城,而且還是清朝皇家大院,是某位格格的府邸,所以北大一開始就有作為清皇朝御用工具的作用。當然由于大學是傳播新知識、新文化和新思想的場所,這種作用以后并沒有得到有效的發揮。但是,我們也不能忽視這一點,因為它既然是當權政府為維護自己統治而建立起來的,那么它有時就也會被當權政府所利用。它既有民主革命的一面,也有阻止人們思想開放的一面。解放后中國政府應該說是好政府,但這并不是說沒有錯誤政策和運動,如果是錯誤的運動,那對知識分子也是苦難的,如反右斗爭,以及隨后的“文化大革命”。
作為上世紀50年代的北大學生,我們刻骨銘心的痛苦記憶,就是那個時代,學校的教育和學術研究,忽而為反右斗爭搖旗吶喊,忽而為“文化大革命”沖鋒陷陣,不但毀滅了學術,而且延誤了一代人的青春。
注釋
[1] 近讀湯一介先生的《我們三代人》一書,看到湯先生寫下:“正是通過‘反右’把一批真正為國為民的知識分子的心傷透了,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場大災難。”(湯一介:《我們三代人》,159頁,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6)
[2] 1998年起,由三聯書店陸續整理出版。
[3] 該文收入郭大為、李文堂編:《自由之路——梁志學文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4] 指2010年10月10日由北大哲學系主辦的“感謝與祝福:汪子嵩、張世英、黃枬森三老九秩百人學術研討會”。
[5] 此事汪先生亦曾以文字記載:“1948年底,北平解放前夕,我在北大地下黨從事統戰工作。當時國民黨盡力組織爭取北平的教授們南下,我們的主要任務便是勸說教授們留在北平。當時幾乎所有的教授都對我們表示:‘我們不想離開北平,我們只希望能有一個讓我們自由地研究和教學的環境。’賀先生對我也講希望有這樣的自由。我曾向領導建議:如果能以組織的名義,給教授們寫一封信,向他們保證有這樣的自由,則他們留下的可能性更大。這個建議當然沒有被接受,理由是:沒有得到這樣的授權。”(汪子嵩:《讀〈文化與人生〉——紀念賀麟先生百年誕辰》,見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西方哲學史研究室編:《賀麟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26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6] 斯賓諾莎:《倫理學》,第四部分命題七、命題十四。
[7] 語出《學務大臣奏請建設分科大學片》,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七月批奏,見《有哲學門以來——北京大學哲學系1912—2012》,4頁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