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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道不欲雜

按照莊子的理解,道內在于宇宙的不同存在形態之中。就世界之“在”而言,其原初的樣式并無時間上的先后、無本體論上的有無之分,所謂“未始有物”[2];“有物”之后,世界首先也呈現為“未始有封”的形態,未始有封,意味著渾而未分。無論是未始有物,抑或是未始有封,存在均尚未分化;世界作為原始的統一形態,同時呈現了自身之序。當然,在未分化的存在形態中,存在本身的秩序性也具有隱含的性質。不過,作為道的體現,與未始有封相聯系的渾然未分,不同于紛雜的混沌:后一意義(紛雜形態)上的混沌,往往以無序為其特點,未始有封的未分化,則表現為統一性與有序性的相互重合。

未始有物與未始有封在某種意義上表現為本體論層面的邏輯預設,存在的既成形態,則難以離開區分與差異,事實上,莊子對這種“分”和“異”也曾做了多方面的考察。這樣,對莊子而言,似乎有兩種存在形態:其一為未始有物或未始有封的本然形態;其二則是分化的世界。未分的世界作為原始之“在”,本來具有已然的性質,但在莊子那里,它同時又被賦予應然的形態,從而表現為理想的存在規定;分化的世界不合乎本體論的理想,但它又同時表現為實然(現實的存在)。在本體論上,莊子試圖通過視域的轉換(以道觀之),以把握和確認既“分”之后的“齊”與“通”,這一思路亦可視為分而齊之;這里的“齊”與“通”,則同時蘊含著對存在之序的肯定。[3]

以分而齊之為視域,莊子對“道”與“雜”做了區分:

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尤,尤而不救。[4]

如前所述,“雜”既與“多”相聯系,又隱喻“亂”,就后一方面(亂)而言,“雜”意味著無序。以“雜”為形式的無序性可以體現于不同的領域。道作為普遍存在于一切領域的法則,其本體論意義首先在于統攝雜多的現象領域,賦予它以內在之序。在此層面,“道”對“雜”的否定,具體表現為存在的秩序對無序性的克服。以天地萬物的生成變化而言,其生其化,便并非“雜”而無序:“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5]陰陽是兩種彼此對立的規定或力量,二者同時又交互作用、相互統一,后者展開為“和”的形態。從萬物的演化看,以陰陽的交互作用體現出來的“和”,內含秩序之維:盡管它是無形的(莫見其形、莫見其功),但卻是真實存在的,正是這種內在之序,使事物的化生、變遷呈現自身的法則,從而有理可循。

對莊子而言,存在之序與存在的根據,本身不可分離。在談到天下萬物與本根的關系時,莊子指出:“天下莫不沈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于天矣。”[6]這里所說的“本根”,也就是“道”。[7]它內在于萬物(為萬物所畜),但又不是以顯性的方式作用于物(“不形而神”)。作為“本根”,它不僅構成了萬物存在的本原,而且規定著其運行的方式;正是內在本根或內在之道,使陰陽四時的運行“各得其序”。

相對于未始有封的本然存在,分化的世界展開為多樣的形態。盡管對莊子而言,這種存在形態并不具有終極的意義,但作為既成的世界,它又構成了莊子不能不面對的存在。未始有物、未始有封,固然具有本體論上的完美性,但本然之“在”既經分化,又往往失去了其現實的形態,而成為一種本體論上的理想之“在”。如何揚棄分化的形態?通過以道觀之達到分而齊之,主要為回歸統一提供了本體論的視域,但世界的“齊”與“通”,本身當然并非僅僅表現為無分無別。較之形而上層面的分而齊之,存在之序無疑更具體地切入和體現了世界的齊一性。從靜態看,源于普遍之道的秩序使萬物超越了“雜”與“亂”而獲得了條理性;從動態看,這種秩序使對象的化生變遷綿延連接,從而不同于方生方死的前后間斷。以上述的條理性與綿延性為存在的方式,多樣的事物不再彼此分離或排斥,而是脈絡相通,形成內在的關聯。不難看出,在這里,存在的有序性從實質的層面,揚棄了存在的分離性,換言之,以道為終極本原,存在的有序性和存在的統一性本身也合而為一。從本體論的視域看,分化的世界所具有的內在之序,同時也從一個方面為分而齊之提供了前提和根據。

作為多樣中的統一、分化中的紐結,存在之序既不是超驗的“預定和諧”,也不同于目的性的安排。莊子曾以風聲隱喻分化的世界,在他看來,多樣的存在,就如同大風吹過所發出的各種聲響,千差萬別,但由風吹而形成的聲音,同時又被視為“天籟”(自然之樂),樂聲不同于噪聲,它具體表現為和諧之音,這種和諧之音即象征著本體論上的秩序。天籟所象征的秩序是如何形成的?是否存在著外在的謀劃者和決定者?莊子對此做了如下的回答:“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8]事物的存在無限多樣,又井然有序,但如同風吹、風止非取決于外在的推動者一樣,事物的差異與相通,也并不是由超驗的主宰所決定的。在相近的意義上,莊子否定了真宰的存在:“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9]彼此、彼我的相分與連接,是分化的世界中普遍存在的現象;相分而又相關,無疑表現了某種有序的聯系,這種相關或聯系看上去似乎出于超驗主宰的有意安排,但在現實的世界中,并沒有任何可靠的事實證明這種主宰的存在。同樣,天地之序,也沒有意志或其他的作用參與其間:“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10]天高地厚、日月之明,體現了宇宙自身的秩序,這種有序形態完全自然而然,不假修為。

以道為本原,天地之序體現了存在的法則:萬物的有序性,意味著其靜其動,皆有理有則,正是在此意義上,莊子強調“物固有所然”[11]。秩序所內含的法則、條理,使萬物不同于純粹的偶然現象:在純粹的偶然形態下,事物往往無則可循、難以捉摸,當莊子肯定物有固然時,同時也與這種偶然的世界保持了某種距離。純粹偶然的不可捉摸性,往往使如何理解世界成為問題:偶然性本身當然并非完全無法把握,但當存在取得無序的、純粹的偶然形式時,理解與把握這種存在的前提似乎便不復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懷疑論即以存在無序性的預設,為其本體論的根據。莊子誠然沒有完全超越懷疑論,但對天地之序的肯定,在邏輯上卻為理解與把握世界提供了形而上的前提,這里不難看到哲學家思想的復雜性。

人與世界的關系不僅僅限于理解,在更廣的層面上,它同時涉及行為過程;天地之序的意義相應地也不僅在于為理解世界提供了前提,而且表現在人作用于世界的過程之中。莊子曾通過庖丁對解牛過程的分析,闡述了這一點。當文惠君在庖丁解牛之后發出“善哉!技蓋至此”的贊嘆時,庖丁做了如下回應:“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12]這里的重要之點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所謂“天理”“固然”,便是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法則、條理,它們同時構成了存在的內在之序;“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則是在行為過程中依循這種條理與法則。在此,行為的完美與存在之序無疑具有難以分離的關系:如果無“天理”可依、無“固然”可因,“批大卻”“導大窾”“技經肯綮之未嘗”的解牛活動便無從展開;正是對象所內含的“天理”“固然”,為游刃有余的解牛過程提供了可能的前提。不難看到,合乎自然之道與順乎自然之序在這里展示了其內在的統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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