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說明
劉小楓
舍勒(Max Scheler)出生在德國南部名城慕尼黑(1874年),其父信奉新教,其母信奉猶太教,舍勒卻自己獨立選擇了信奉天主教。在柏林大學、慕尼黑大學和耶拿大學修讀哲學、心理學、社會學和醫學時,舍勒先后師從當時的學界名流狄爾泰(W.Dilthey)、西美爾(G.Simmel)和歐肯(R.Eucken),并在歐肯指導下完成博士論文(1895)和講師資格論文(1897)。1907年,舍勒在慕尼黑大學任編外哲學講師,參與慕尼黑現象學小組,成為史稱“現象學運動”的早期主要成員,參與主編《哲學與現象學年鑒》。自1911年起,舍勒論著迭出,名重學壇。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舍勒受任德國外交部出使日內瓦,戰后受聘為科隆大學哲學和社會學教授兼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組織知識社會學研究項目。舍勒個性熱情、才思敏捷、思路開闊,講課頗富吸引力。1928年,舍勒受聘為法蘭克福大學哲學講座教授,未及上任,猝然病逝,年僅五十四歲。[1]此時,舍勒已計劃到日本做客座教授,并接受了赴蘇聯、中國和美國講學的邀請。[2]《舍勒全集》中生前未竟之作占三分之一,海德格爾惋惜舍勒的早逝不無理由。舍勒的第三任妻子終身以編輯《舍勒全集》為業,校勘、索引和注釋頗為周詳,使舍勒留下的雜亂手稿得以問世。
舍勒學術博雜多方,被視為現代德語學界的傳奇人物。舍勒身逢社會理論和現象學哲學這兩大20世紀主流學術思潮初興之時,以其卓越的思想才華將現象學哲學和社會理論的思想方式廣泛應用到傳統的哲學、倫理學、神學領域以及新興的政治學、心理學、教育學領域,甚至出人意料地將現象學哲學的“直觀”與社會理論的“視域”結合起來,憑其天賦的深邃哲思和敏銳洞察迭拓新題,建樹廣卻不流于淺泛。[3]社會理論的創始人韋伯稱舍勒為“現象學家,直覺論者,浪漫的浪漫論者”,言下之意,舍勒的社會理論并不純粹。社會理論的另一位創始人特洛爾奇(E.Troeltsch)則認為,舍勒哲學盡管深刻之見與淺泛之見混雜,但“總體看極有意義”。[4]同樣,在某些現象學家看來,舍勒的現象學直觀搞得并不純粹,偏離了胡塞爾的教旨。然而,同樣因偏離現象學原教旨而成就為蓋世大哲的海德格爾則說,舍勒哲學具有超強的力度。伽達默爾(H-G.Gadamer)甚至感嘆舍勒有如一個“精神的揮霍者”,渾身都是學術才華。事實上,正是憑靠將現象學哲學和社會理論的思想方式應用到傳統學術論域,舍勒學術才產生了廣泛的輻射力——新教神學大師蒂利希(P.Tillich)稱贊舍勒著述具有的“偉大直覺力”,就來自現象學直觀與社會理論視域的結合。憑靠這種結合,舍勒思想成了天主教神學大師巴爾塔薩(H.U.von Balthasar)所說的“世界觀的聚盆”。[5]如果我們不是要成為現象學或社會理論的原教旨主義者,而是檢視這兩種理論構想的思想效力,那么,舍勒學術至今仍是思想界尚未充分消化的20世紀具有重大意義的學術遺產。
舍勒的學術思想歷程被史家分為三個階段。起初(1899—1911),舍勒關注的是倫理、邏輯與心理的關系,這一問題意識明顯受當時在學界占支配地位的新康德主義派的支配。然而,當舍勒接觸到胡塞爾的現象學和韋伯、桑巴特、特洛爾奇的社會理論,便果斷拋棄新康德主義,徹底否定自己已有的研究思路。[6]在隨后的短短八年時間中(1911—1919),借助胡塞爾的現象學直觀,舍勒在哲學、倫理學、社會學、神學乃至政治學諸論域縱橫捭闔,論著迭出,被稱為“現象學的施魔者”。[7]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階段(1919—1928),舍勒致力于開拓自己的學術創構:在哲學領域提出了“哲學人類學”構想,力圖整合心理學、生理學等新興實驗學科的知識成果;在社會理論領域開辟了“知識社會學”方向,力圖化解歷史主義的巨大挑戰。舍勒思想的確堪稱現代思想的“聚盆”,其中聚集的思想品主要有:費希特、歐肯和俄國思想家索洛維耶夫(V.Solowjev)的唯心論道德哲學,洪堡的文化—政治哲學,尼采、柏格森、狄爾泰的生命哲學,胡塞爾的現象學,韋伯、桑巴特、特洛爾奇的歷史—社會理論。[8]不過,舍勒仍然有自己的思想立足點,這就是經帕斯卡爾上溯到奧古斯丁的基督教心學傳統。可以想見,舍勒曾試圖據此整合現代西方思想的各條路徑——由于不幸盛年早逝,舍勒最終沒有讓后人看到他最為成熟的思想成果。盡管如此,德語學界認定,舍勒思想的力度堪與帕斯卡爾、克爾愷郭爾、尼采一類思想大家相提并論。[9]
早在20世紀20年代,舍勒著述就在德語學界產生了廣泛影響,哲學家海德格爾、哈特曼(N.Hartmann)、蓋倫(A.Gehlen)、普勒斯納(H.Plessner),社會理論家曼海姆(K.Mannheim)、舒茨(A.Schulz),天主教神學家D.von Hildebrand、斯太茵(E.Stein)、皮茨瓦拉(E.Przywara)、伍斯特(P.Wust)、弗里斯(H.Fries),新教神學家朋霍費爾、蒂利希等各路學術思想家,都承認受到舍勒思想的影響或激發。[10]大半個世紀以來,舍勒思想一直是西方學界的專著、論文和博士論文感興趣的研究主題,不同學術領域的學者從各種角度討論其思想的方方面面。在英、美、法、意、西班牙、波蘭、俄國、日本、韓國、印度等國學界,舍勒要著都有譯本,德國因此成立了“國際舍勒研究協會”。[11]
在朋友們的鼓勵下,舍勒遺孀瑪利亞(Maria Scheler)在舍勒逝后不久即著手編輯《舍勒全集》(由海德格爾主持)。由于舍勒留下的未竟之作多為手稿,識讀和整理工作進展緩慢。1968年瑪利亞去世后,芝加哥大學舍勒研究所所長弗林斯(M.S.Frings)教授接手主編,最后編成全集十五卷。舍勒思想既縱橫捭闔又不乏細膩的精辟之處,其首要關注乃現代性的心性氣質及其與社會制度的關系。誰如果對這樣的時代大問題具有自覺的學術抱負,閱讀舍勒著述仍然是再好不過的思考訓練。舍勒著述論域寬廣,閱讀舍勒也有助于我們避免在學術專業分工日益制度化的時代成為一個學術技工。因此,與海德格爾著述一樣,舍勒著述迄今仍是青年學人學習如何思考哲學問題的范本。
文選分七個專題選輯舍勒論著,各專題分卷單行,旨在突顯舍勒學述的多維重點。舍勒文風既艱深又恣肆,精細、縝密的現象學分析,歷史社會學—人類學乃至心理學、生理學、自然科學的知識運用,與先知般的宗教激情摻和在一起,漢譯殊為艱難。文選的選編和翻譯成于15年前,這次重印作了若干校訂,謹此對各位譯者的辛勞再次深表謝意。
劉小楓
1998年5月于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
2013年8月重訂于
中國人民大學古典文明研究中心
[1] 舍勒生平參見江日新:《馬克斯·謝勒》,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0,1~30頁;弗林斯(M.S.Flings):《舍勒思想評傳》,王芃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
[2] 參見弗林斯(M.Frings):《上帝與虛無》,見奧爾特(E.W.Orth)編:《胡塞爾、舍勒、海德格爾新論》,Freiburg,1978,118~119頁。
[3] 參見舒茨(A.Schutz):《謝勒三論》,江日新譯,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0。
[4] 對舍勒的各種評議,參見伽爾第爾(F.Gardiel):《舍勒論著中的“成為上帝”》(“Gottwerdung”bei Max Scheler),München,1980,4頁以下。
[5] 海德格爾的《悼舍勒》和伽達默爾的《精神的揮霍者》,見古德(P.Good)編:《哲學的當代事件中的舍勒》,Bern,1975。蒂利希:《哲學與命運》,見《蒂利希選集》,卷二,Sturttgart,1961,31頁;H.U.von Balthasar:《舍勒:新的中心》,見氏著《德意志心靈的啟示錄》,卷三,Salzburg/Leibzig,1938,85頁。
[6] 桑巴特、特洛爾奇曾為舍勒謀得教職做過努力,參見普勒斯納(H.Plessner):《憶舍勒》,見P.Good編:《哲學的當代事件中的舍勒》,前揭,20頁。
[7] 參見克拉夫特(J.Kraft):《從胡塞爾到海德格爾:現象學哲學批判》,Frankfurt/Main,1975,53頁以下。關于舍勒思想發展第二階段的中止期,論者見解不一,另一種主要的見解分期為1911—1922年。本文依M.Frings的分期說,參見氏著《沖動與精神》,見斯佩克(J.Speck)編:《大哲人的基本問題》,卷二,Goettingen,1973,1頁。
[8] 參見哈斯康普夫(R.J.Haskampf):《思辨的現象學身位論:費希特、歐肯對舍勒身位哲學的影響》,München,1966;舒巴爾特(W.Schubart):《舍勒哲學中的俄羅斯特征》,Kyrios,1937;舒爾茨(W.Schulz):《轉變世界中的哲學》,Pfullingen,1980,421頁以下。
[9] 參見K.Kanthack,Max Scheler:Zur Krisis der Ehrfurcht,Berlin,1948,240頁。亦參見H.Leonardy:Liebe und Person:Max Scheler's Versuch eines“ph?nomenologischen”Personalismus,The Haugue,1976;B. Rutishauser:Max Scheler's Pha?nomenologie des Fühlens:Eine Kritische Untersuchung seiner Analyse von Scham und Schamgefühl,Bonn,1969。
[10] 舍勒對天主教神學的影響尤為顯著,參見格伊塞(J.Geyser):《奧古斯丁與當代現象學的宗教哲學:尤其舍勒》,Munster,1923;弗里斯(H.Fries):《當代天主教的宗教哲學:舍勒對其形式和形成的影響》,Heidelberg,1949;莎夫勒(R.Schaffler):《哲學與天主教神學的交互關系》,Darmstadt,1980,142~186頁。
[11] 舍勒研究文獻參見W.Hartmann編:《舍勒研究文獻》(Stuttgart,1963)和M.S.Flings編:《舍勒文獻及研究文獻1963—1974》(Den Haug,1974);1974年以后的研究文獻,參見R.Kaufmann:《情感與性情作為理性的苴補》(Peter Lang,1992)所附文獻目錄和Liu Xiaofeng:《身成身位:舍勒情感現象學及其現代性批判的神學研究》(Peter Lang,1996)所附文獻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