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先知的道路:崇高的權威
- 文明的歷史:探索者
- (美)丹尼爾·布爾斯廷
- 10322字
- 2019-11-06 09:49:33
《古代的遺產》
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天空。同一個蒼穹籠罩著我們。各人借助何種學術理論尋求真理,這難道很重要嗎?沒有一條道路會將我們引向解開這么大的奧秘。
——西馬庫斯[2]:公元384年在更換羅馬祭壇的勝利女神雕像時的演說
偉大的探索者從未被遺忘。他們的回答也許被取而代之,但他們所提出的問題卻保留下來。我們繼承并受惠于他們提問的方式。希伯來先知和古希臘哲學家現在依舊活著,向我們提出挑戰。他們的聲音響徹千年,其力量遠遠超過他們短暫的生命,超出他們生活在其中的狹小共同體。基督教將他們對天上的上帝和內心理性的求助融合成教會、隱修院和大學,這些機構在其創建人身后仍長盛不衰。這一切將在西方世世代代引導、撫慰和限制探索者。
我們搞科學時是泛神論者;我們做詩時是多神論者;我們講求道德時則是一神論者。
——歌德:《箴言和沉思》
1 從先見到先知:摩西的順從考驗
未來總是一個龐大的意義寶庫。無論哪里的人們都不滿足于赤裸裸的經驗,總是用未來事件的征兆包裹現在。他們從獻祭的犧牲、鳥兒的飛翔、星辰的運轉甚至自己的睡夢和噴嚏中,都能夠找到線索和暗示。先知的英雄傳奇記載了他們所作的努力。他們預先破譯神的意圖,以求幸免于神的突發奇想所帶來的災禍,并開始轉向成為具有自我意識的獨立自我,自由地選擇信仰。
美索不達米亞人嘗試了種種方法,力求從現在推知將來的秘密。占卜師注視著焚香燃起的煙縷,解釋泥骰子擲出的數字,由此給來年命名。他們放一碗水在膝上,注入油,觀察油在水面或向碗沿的流動,如此來解答有關將來的疑問。
希伯來人的典籍同樣記錄了他們如何感悟神意,如何賦予今天的經歷以明天的虹彩。雅各“夢見一個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頭頂著天。有上帝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來。主站在梯子頂上,說,‘我是主你祖亞伯拉罕的上帝,也是以撒的上帝,我要將你現在所躺臥之地賜給你和你的后裔’”。主祭司把圣石烏陵和土明放在胸牌里,分別代表“是”和“非”,先被抽取到的就是上帝的回答。在同掃羅作戰之前,大衛就曾向由祭司亞比亞他主持的這種神諭咨詢。當代表“是”的圣石出現,預示著他將戰勝非利士人時,他便出征作戰。
我們從《撒母耳記》中讀到:“現在稱為‘先知’(納比nabi)的,從前稱為‘先見’。”“先見”是能夠看清未來的人,他的影響來自他的預測能力。祭司預測者讓問卜者接受神的意圖。一旦他的預測得到應驗,人們就會對他滿懷敬畏。先知則具備另一種能力。他是納比(“宣告者”或“昭示者”),以上帝本身的權威說話。由此,古希伯來先知們開啟了通向信仰的路徑。上帝宣告:“我必在他們弟兄中間,給他們興起一位先知……我要將當說的話傳給他,他要將我一切所吩咐的,都傳給他們。”(《申命記》18:18)“口”和“納比”這兩個詞在他們的用法中可以互換。我們英語中的“先知”(源自希臘語:在眾人前或為眾人說話的人)具有相同的含義。
先見只是預言事情將會怎樣,先知則規定人們應當相信什么,應當去做什么。這兩種角色在古代以色列一開始往往不容易區分。但先知作為上帝的代言人,受到神性的感召,逐漸代替了那些單純的預言者。
正是這一角色轉換開啟了通往信仰的啟蒙,通往人的自我意識的路徑,這種自我意識使人們意識到自己有選擇的自由,意識到為其選擇所應承擔的責任。古代希伯來先知的歷史,正是這展現中的自我的傳奇。擅長解釋跡象和征兆的先見者,有時會根據自己的夢境和鬼怪精靈的幻象來描繪未來圖景。他們能看到別人無法看到的人間的事物。但是先知則傳達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消息。因此,無怪乎,當這“神靈之人”(Man of the Spirit)聽到神諭時,會心醉神迷,似乎因為受感召而發狂。他的狂喜通常有一系列現象,有時則用唱歌來表達。
如此將先知視作上帝的信使,是獨特的《圣經》式的看法。與此相伴隨而來的,是對于先見者的技巧和花招——異教迦南人的方式——的不信任:
你到了耶和華你上帝所賜之地,那些國民所行可憎惡的事,你不可學著行。你們中間不可有人使兒女經火,也不可有占卜的、觀兆的、用法術的、行邪術的、用迷術的、交鬼的……因你所要趕出的那些國民,都聽信觀兆的和占卜的,至于你,耶和華你的上帝從來不許你這樣行。耶和華你的上帝要從你們弟兄中間,給你興起一位先知像我(摩西),你們要聽從他。(《申命記》18:9—22)
元始先知摩西是以上帝的名義對法老說話的:“耶和華這樣說。”上帝也正是通過先知來統領他的人民。歷史證明,由摩西的宗教所帶來的這種希伯來意識形態,對西方信仰的未來至關重要。
單一而全知全能的仁慈上帝使人類背負起信仰的義務——歸根結底是選擇的義務。這種“倫理一神教”造成自身的難題。
當先知帶來的不只是未來的藍圖,而且還有上帝的律令時,他提供給信徒的是新的考驗:對順從的考驗。直面過上帝的摩西將十誡直接從上帝那兒帶到西奈山。前五誡——禁拜其他神,禁造偶像和瀆神,命令遵守安息日規定以及孝敬父母——肯定了他們社會的傳統。但是其余的五誡全是從否定的方面來講的——禁止殺人、奸淫、偷盜、作假見證和貪戀鄰人財物,強調傾聽者可以自由選擇正當信仰的方式,并以此避免罪惡。摩西十誡如此使順從成為信徒的標志。一千年以后,這種觀念也成為伊斯蘭教的核心(“伊斯蘭”源自阿拉伯語,意指“順從”,順從真主的意志)。
但是摩西宗教的另一個獨特要素卻為信仰開啟大門。摩西親近的上帝和他的創造物一起神秘地共享權力。他甚至以立約的形式,使他的人民和自己享有同等的地位。最大的悖論是,全能的造物主上帝尋求同其創造物之間形成一種自愿的關系。上帝和他的選民以色列的孩子們之間的關系乃由雙方自由選擇。“你們果然聽從且謹守這些誡命,耶和華你上帝就必照他向你列祖所起的誓守約,施慈愛。”上帝及其創造物之間的這種特殊的契約關系,表明了上帝更為看重一種自由規定的順從。這表明了神的意圖:人的生命應由人自己的選擇來支配。這是古希伯來人對自由意志的肯定。古希伯來人是上帝的選民,同樣上帝也是希伯來人所選擇的上帝。
大約公元前8世紀,希伯來先知所傳達的圣言由先知或其抄寫員記錄下來。此后先知就承擔了一種角色,超出他們生活的、上帝最初向其發布預言的社區。先知的圣言如今傳送到所有懂得他話的人那里——甚至遠遠超出了他自己所處的時代和地點。這樣,先知們的言論成為持久的先知文獻。先知們說過的話語匯集了起來,成為普適于各地人們的神圣教誨。文字記錄就這樣使部落啟示擴展成為一種世界性的宗教。當年瑣羅亞斯德(公元前兩千年后期)的言論為瑣羅亞斯德教奠定基礎時,也發生過類似的轉換。后來耶穌話語的記錄,再后是公元7世紀時穆罕默德的言論,也都發生過這種情形。
2 立約的上帝:以賽亞的信仰考驗
將西方思想推向信仰和選擇之路的先知運動開始于公元前750年左右,而且持續了大約有500年之久。它帶來的不僅僅是上帝的指令,而且是信仰的召喚。在不同時代匯集而成的先知文學也將為以色列的宗教提供基本內容。希伯來先知與居住在廟宇附近、和祭司一起參加儀式的早期的祭禮先知迥然不同,也不同于帝王廟堂中預言國王所渴望的勝利的宮廷先知。在那些“專業人員”中包括許多被指責為假先知的人。
開啟信仰之途的偉大希伯來先知們則是形形色色的一類人物。他們可以稱作是業余愛好者。其中多數并非祭司。他們的言論沒有圣職的可靠標記,每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傾聽上帝的召喚,因此每人都有各自的“天職”,即個人直接應召而作為上帝的代言人。每人都把上帝的聲音針對他的時代和地域的特殊病癥。所有先知都在提醒以色列人,他們如何未能遵照與自己的特選上帝所立之約行事。
這類古典的希伯來先知的、最早用文字保留下來的那些言論,不再只針對國王。他們早已針對更廣泛的聽眾了。阿摩司是一個直接面對整個民族的演說家。阿摩司解釋道:“我原不是先知,也不是先知的門徒。我是牧人,又是修理桑樹的。耶和華選召我,使我不跟從羊群,對我說,你去向我民以色列說預言。”(《阿摩司書》7:14—15)阿摩司在一個盛世傳教,當時富人驕奢,窮人受欺壓且有重稅盤剝。他指責說宗教已變成單純的儀式。他大聲疾呼社會正義和對耶和華的絕對信仰。在《阿摩司書》中我們聽到上帝對以色列的可怕評判,聽到他預言這一民族如果不思悔改,必將毀于火災和饑饉:
在各街市上必有人說,哀哉、哀哉。又必叫農夫來哭號,叫善唱哀歌的來舉哀。在各葡萄園,必有哀號的聲音。因為我必從你中間經過。這是耶和華說的……那日黑暗沒有光明。景況好像人躲避獅子又遇見熊。或是進房屋以手靠墻,就被蛇咬!(《阿摩司書》5:16—19)
以色列人必須選擇他們的道路。“你們要求善,不要求惡,就必存活。這樣,耶和華萬軍之上帝,必照你們所說的,與你們同在。要惡惡好善,在城門口秉公行義。”(《阿摩司書》5:14—15)后來的先知承襲他們的方式,將類似的預言傳達給他們的時代。
何西阿跟隨阿摩司,在以色列北部王國傳教。他譴責他們崇拜偶像,預言人們如果不悔改,不回到上帝那里,以色列就將遭遇悲慘的結局。他以自己不忠實的妻子歌蔑來諷喻這一預言性的告誡。以色列人將自己出賣給迦南的眾神,恰如行淫的歌蔑。但是何西阿最后的結論也是,上帝立約允諾給悔過的以色列以新生。
《以賽亞書》是篇幅最長的先知書,其中收集了不同時期的詩人們的作品。先知現在不再只是倡導改革以色列現狀的傳道者,他還揭示了上帝在歷史中的作用。我們聽到他如何懲罰一些國家,又如何報答另一些國家。以賽亞警告道,南部猶大國不僅會受到自己背叛之罪的威脅,還會受到鄰國亞述的進犯,這是“上帝憤怒的懲戒”。以賽亞的下一個預言來自南部猶大國人流放于巴比倫的時期。他們已經為自己的罪惡受夠了懲罰:
你們的上帝說,你們要安慰,安慰我的百姓。要對耶路撒冷說安慰的話,又向他宣告說,他爭戰的日子已滿了,他的罪孽赦免了,他為自己的一切罪,從耶和華手中加倍受罰。(《以賽亞書》40:1—2)
興起發光,因為你的光已經來到,耶和華的榮耀發現照耀你!看哪,黑暗遮蓋大地,幽暗遮蓋萬民,耶和華卻要顯現照耀你……(《以賽亞書》60:1—2)
現在上帝許諾了以色列將獲得勝利:
我獨自踹酒醡。眾民中無一人與我同在。我發怒將他們踹下,發烈怒將他們踐踏。他們的血濺在我衣服上,并且污染了我一切的衣裳。因為報仇之日在我心中,救贖我民之年已經來到。(《以賽亞書》63:3—4)
他宣告了新的創世:
我造新天新地,從前的事不再被記念,也不再追想……因我造耶路撒冷為人所喜,造其中的居民為人所樂。(《以賽亞書》65:17—18)
以賽亞的上帝因此不僅僅是以色列人的上帝,而且是全部歷史的上帝。“天是我的座位,地是我的腳凳。”(《以賽亞書》66:1)“我必將萬民萬族聚來,看見我的榮耀。我要顯神跡在他們中間。”(《以賽亞書》66:18—19)耶利米(公元前7世紀晚期至公元前6世紀初)警告說以色列會因崇拜偶像而受罰。耶路撒冷在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手下,廟宇被毀,猶大人流放至巴比倫,預言得到了充分的應驗。
但是上帝許諾說,回心轉意會使人們獲得拯救。“我要與以色列家和猶大家另立新約。不像我拉著他們祖宗的手,領他們出埃及地的時候,與他們所立的約。我雖作他們的丈夫,他們卻背了我的約……我要將我的律法放在他們里面,寫在他們心上。我要作他們的上帝,他們要作我的子民。他們各人不再教導自己的鄰舍和自己的弟兄,說,你該認識耶和華。因為他們從最小的到至大的,都必認識我。”(《耶利米書》31:31—34)
最后一位偉大先知,以西結,遭到征服者的放逐,他傳播對耶和華的信仰以及個人職責的預言。公元前587年耶路撒冷陷落,廟宇遭毀,正是崇拜偶像所帶來的命運。
耶和華的話又臨到我說,你們在以色列地怎么用這俗語說:“父親吃了酸葡萄,兒子的牙酸倒了呢。”主耶和華說,我指著我的永生起誓,你們在以色列中,必不再有用這俗語的因由。看哪,世人都是屬我的,為父的怎樣屬我,為子的也照樣屬我。犯罪的他必死亡。(《以西結書》18:1—4)
以色列成為一個特殊民族,僅僅是由于耶和華的選擇,而不是人民自身的價值。既然耶和華無處不在,那么信徒無論身處何地,都要承當所應負的責任。
以西結也看到以色列在新約中復生,類似一種新的創世。他從著名的骸骨平原的形象中得此預見,上帝那時命令道:
你向這些骸骨發預言,說,枯干的骸骨啊,要聽耶和華的話。主耶和華對這些骸骨如此說,我必使氣息進入你們里面,你們就要活了。我必給你們加上筋,使你們長肉,又將皮遮蔽你們,使氣息進入你們里面,你們就要活了,你們便知道我是耶和華。(《以西結書》37:4—6)
對耶和華的信仰得以持存,無須一座固定的圣殿。那種信仰將活在任何地方的信徒心中。
3 信仰者的掙扎:約伯
摩西以十誡提出對順從的考驗,希伯來先知們則提出對信仰的考驗,但意義的探索并非如此簡單。探索者不僅僅是洗耳恭聽的聽眾。他要讓信仰經受經驗的考驗。這種考驗之艱難,在約伯的故事里得到經典的體現,他的掙扎還預示了后來所有探索者的難題。
《舊約·約伯記》渲染了一則古老的民間故事,講述一個正直的人歷經磨難,企求從他的上帝那里找到解釋。耶和華在天庭親自向撒旦(指控者)夸耀:“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約伯沒有?地上再沒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上帝,遠離惡事。”撒旦回答道:“約伯敬畏上帝,豈是無故呢?”撒旦的意思是,約伯的善良和虔誠都只能以他想望得到富足這樣的回報來解釋。約伯已經因為他的美德得到了回報:富庶的農場、美滿的家庭以及所有鄰人的尊敬。撒旦堅持道:“他手所做的都蒙你賜福;你且伸手毀他一切所有的;他必當面棄掉你。”
于是,耶和華便讓撒旦去考驗這個人的忠誠。約伯的牛被偷走,羊群遭到雷擊。他的孩子們在一場沙漠風暴中盡皆喪生。最后,撒旦使約伯周身疼痛。約伯仍然沒有詛咒上帝,但他詛咒自己的降生之日。他問道:“受患難的人為何有光賜給他呢?心中愁苦的人為何有生命賜給他呢?……我未曾吃飯就發出嘆息;我唉哼的聲音涌出如水。”
那時有三個朋友前來看望約伯,各人依次對約伯的苦難作了解釋。他們的解釋各以不同的說法表明約伯是受到了懲罰。“必死的人豈能比上帝公義嗎?人豈能比造他的主潔凈嗎?”以利法問道。“主不信靠他的臣仆,并且指他的使者為愚昧;何況那住在土房、根基在塵土里、被蠹蟲所毀壞的人呢?”比勒達認為約伯的子孫必是犯了罪,因而上帝懲罰他們是理所當然。瑣法堅持說約伯一定是犯了罪,即便他并不知曉。“所以當知道上帝追討你比你罪孽該得的還少。”約伯自己并不承認犯有罪惡,也沒有詛咒上帝,僅僅抱怨上帝反復無常,似乎無從理解上帝的行事方式。在第二輪對話中,這些朋友列舉了惡人遭報的事,約伯反駁說,惡人反而飛黃騰達。下一輪對話時,朋友們又一次譴責約伯犯了罪而又不知曉。但是約伯要求將他的事直接面呈上帝。約伯依然沒有詛咒上帝,反而贊頌那“人間無處可尋”的智慧。
當上帝最終對約伯抱怨上帝反復無常做出回答時,他的解釋不是宣揚自己的力量而是喚起對他創世的榮耀和奇跡的回憶。他選用的是經驗而不是啟示。他提醒約伯他是在和創世的上帝說話。
誰用無知的言語,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你要如勇士束腰。我問你,你可以指示我。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里呢?你若有聰明只管說吧。你若曉得就說,是誰定地的尺度?是誰把準繩拉在其上?(《約伯記》38:2—5)
你自生以來,曾命定晨光,使清晨的日光知道本位。叫這光普照地的四極,將惡人從其中驅逐出來么?(38:12—13)
上帝毫無愧色地夸耀自然的韻律和壯觀,連同他所創造的古怪的生命大雜燴:
烏鴉之雛,因無食物飛來飛去,哀告上帝。那時,誰為它預備食物呢?山巖間的野山羊幾時生產你知道么?母鹿下犢之期你能察定么?(《約伯記》38:41—39:1)馬的大力,是你所賜的么?它頸項上挖挱的鬃,是你給它披上的么?是你叫它跳躍像蝗蟲么?它噴氣之威使人驚惶。(39:19—20)你且觀看河馬,我造你也造它。它吃草與牛一樣。它的氣力在腰間。(40:15—16)你能用魚鉤釣上鱷魚么,能用繩子壓下它的舌頭么?你能用繩索穿它的鼻子么,能用鉤穿它的腮骨么?(41:1—2)你按手在他身上,想與他爭戰,就不再這樣行吧。(41:8)
終于約伯承認上帝“萬事都能做”。
我所說的,是我不明白的。這些事太奇妙,是我不知道的……我從前風聞有你,現在親眼看見你。因此我厭惡自己,在塵土和爐灰中懊悔。(《約伯記》42:3—6)
上帝最終接受了約伯比其朋友所說的更為真實的表白。上帝賜予約伯前所未聞的富足興旺——一萬四千頭羊、六千頭駱駝、兩千頭牛和一千匹驢。他現在有七個兒子和三個女兒,世上沒有女人比約伯的女兒更美貌。他活到140歲,享受與孫子和曾孫同堂的天倫之樂。
約伯為何未因質疑上帝的作為而受到懲罰呢?他也從未被告知為何受難。上帝現在是回報約伯的忠誠——還是僅僅在回報他的獨立精神?上帝可能欣賞約伯向創造自己的人挑戰的勇氣嗎?還是僅僅在提醒約伯,上帝的作為遠遠超出于他的理解力之外?上帝喜歡和自己的創造物較量嗎?
這一縈繞西方思想的問題——為什么善的上帝會容許自己創造的世界里存在惡——是信奉猶太教和基督教的人為自己提出的。很清楚這是倫理一神教的伴生物:由上帝的三種不容置疑的品質——全知、全能、至善——所產生的一種“三難之境”。C·S·劉易斯[3]論述道:“如果上帝是善的,他會想讓自己創造的人幸福至極,同時,如果上帝是全能的,則他將有力量為所欲為。但他創造的人并不幸福。因此,上帝要么缺乏善,要么缺乏力量,或者二者俱缺。”有人選擇了更極端的解答辦法。司湯達說道:“上帝存在的唯一理由,即他并不存在。”
西方探索者不愿放棄信仰上帝,他們用足了創造力和想象力。直到17世紀,才由哲學家萊布尼茲把這一棘手問題稱作“神正論”(Theodicy),這個詞源自希臘語theos(即上帝)和dike(即正義)。他聲稱這門學問旨在證明上帝對待人的方式的合理性。自約伯以來,惡的含義一直困擾著思考的男男女女。他們既不愿否認上帝,也不愿否認生活苦難的事實。他們將轉向何方呢?
4 自我闡釋的世界:東方的惡
但是論證上帝對待人類方式的合理性這一問題,并未同樣地困擾全世界。其他世界性宗教并沒有特別關注如何解釋無辜者受難或惡的存在這等問題。穆斯林(Muslim,源自islam,伊斯蘭,順從神意的意思)認為,真主無需對他創造的蕓蕓眾生做出任何解釋,因此人們像約伯這樣追問理由是瀆神的行為。不過穆斯林思想家們還是主動提出了自己的解釋。其中有一條認為,萬事萬物都由真主以自己神秘的理由預先決定。
真主欲使誰遵循正道,就使誰的心胸為伊斯蘭而敞開;真主欲使誰誤入迷途,就使誰的心胸狹隘。(《古蘭經》6:125)
因此真主的所作所為無須做進一步解釋,因為“除了那些不敬主的,他不會帶領任何人偏離正道”。而且“任何降臨于你的善,都來自真主;任何降臨于你的惡則源自你自身”。對于穆斯林來說,不適當的崇拜,不順從唯一真主的意志就是所有罪惡的總合,對此人類只能自己負責。
這正是伊斯蘭教的悖論。因為,每一個人都必須承擔不能服從“萬國之主的主”所帶來的后果。然而只有一位不可思議的真主能夠引導人走向真正的崇拜。在《古蘭經》這部“無可置疑之書”中,穆斯林以真主的無可爭辯的統治權解決了“苦難問題”。如果苦難僅僅是安拉所創造的世界中的一個事實,誰還會再將它視作“問題”呢?
印度教和佛教的信徒沒有將自己托付給唯一的造物主上帝,因而沒有倫理一神教的負擔,而自有他們解釋罪惡和苦難的方式。艾倫·瓦茨發現,“對于印度思想而言,不存在惡的問題。常規的、相對的世界必然是一個充滿對立面的世界。光明離開黑暗將無法想象;沒有了混亂也就談不上秩序;上和下、聲音和寂靜、快樂和痛苦等也是同樣的道理”。印度人豐富的想象力喜歡擴充他們天上熙熙攘攘的眾神隊伍,為他們多彩多姿的神話錦上添花。他們甚至想象,有些神違心地創造了罪惡。
生主[4]創造了宇宙這個金蛋。他創造了眾神,于是有了白天。然后,他朝向下方呼吸,創造了魔鬼,他們對他而言是黑夜。他知道,他為自己創造了邪惡;他用惡擊退魔鬼,收服了他們。因此,關于神魔之戰的傳說是不真實的,因為魔鬼已被降服,生主以惡擊敗了他們。(《百論》11.1.0.1—11)
其他的神則心甘情愿地創造邪惡。當一個有智慧的人問古魯即眾神之師木星(Brhaspati)為何說謊時,古魯回答說:“所有創造物,甚至包括神,都聽憑情感支配。否則這由善和惡構成的宇宙就停滯不前了。”神自己則為創造的多樣、混雜和豐富而感到高興,缺了惡,就不可能這么完整。這種混雜性體現在有善良的魔鬼和邪惡的神這樣的悖謬之中。死的誕生,天堂里的神滿為患,異教神的出現,善和惡以一切可以想象的方式組合,這一切無不顯出這種絕妙的豐富和完整。
印度教和佛教信徒以不同形式共有的另外兩條特殊教義,也使他們避開了罪惡起源和無辜受難的問題。首先,最特殊、最機智的——也是最方便的——是羯磨(Karma,源自梵語Karman,意為“業”,命運或作為)的觀念。這是相信靈魂轉世說所產生的副產品。羯磨是指人在所有前世的全部行為——無論善行還是惡行——決定其后世命運的力量。因此,羯磨是一種機智的辦法,既使每個人要對自己今世的福禍榮辱擔負一定責任,同時又肯定了宿命論,給人類改變今生命運的努力留下極小的余地。
這觀念以一種經典形式想象出了這種Karmasaya:一個人前世所做(或未能做)的一切積聚成善和惡的力量。于是現世的禍福就是對前世行為的懲獎,正如來世的禍福會補償今生的所作所為。個人的弱點如無知、自負、怨恨,甚至求生的愿望全都會在“業”的輪回中作為報應的種子貯存起來。《奧義書》的作者們提出,修煉瑜伽或者仰賴生存于羯磨王國之外的神的力量,或許有可能以某種方式使人擺脫輪回之輪(生——死——生)。這樣,一個人才能避免前世所作所為的后果。否則,按照羯磨的規則,比如一個人一生貪食無饜,那么來世也許投生為豬。可以想象,一位虔誠的禁欲者,棄絕了一切墮落的欲望,就有可能從業債中掙脫出來。
有些印度教派把羯磨看作可以世代相傳的物質種子。在《奧義書》的一篇正文中,一個垂死的父親據說將他的羯磨傳給了兒子。“讓我把我的所行交付與你。”這樣,兒子的贖罪行為就會使父親來世免受先前的過失所招致的報應。公元前6世紀的耆那教充分利用這類可能性。他們想象每個人都有一種純凈的liva即活的精髓,并且能夠也應該保護它不受羯磨污染,否則將成為來世的負擔。耆那教戒律旨在保護liva不受污染,以此保證它通過再生而向頓悟上升。他們的ahimsa,即絕對非暴力的教義,使他們甚至因為恐怕偶爾殺死昆蟲而提心吊膽。作為嚴格的素食者,他們對待植物也采取同樣絕對非暴力的態度。他們拒絕從樹上摘取生長著的果實,而要等果子熟透了自己落下地來。
佛陀(約公元前480年逝世)的信徒們把印度教的信經加以渲染修飾,找到他們自己清算倫理收支賬單的方式。他們將“行動的業”和“心理的業”(想法和動機)區別開來,也將行動同其后果相區分。他們使家庭和國家也與“羯磨”連在一起。但他們對于因果報應賬目必然平衡的信仰卻始終不渝。一個人的今世由前世行為決定,但也只到前債一筆勾銷為止。而且,親人或僧侶誦唱經文可能減輕惡業的力量。佛教徒相信無所不在的流變,因而毫無個體靈魂不朽的想法。但他們想象有一種羯磨的殘跡,附著于永無止息的輪回。
印度的探索者們不相信什么唯一造物主上帝原初一次性創世,因而也不像西方人那樣為人的墮落困擾不已。相反,他們相信循環——個人生、死、再生的循環,社會也有類似的循環,從而避開了這種問題。對他們而言本原的問題已經消解:不存在本原,也從沒有開端。相反,他們以神話生動表現永不停息的循環,這就是關于人有四個時代的、幽深朦朧的古代神話。
從公元前8世紀直到公元前3世紀,類似的神話在伊朗、希臘和美索不達米亞三地也許相互影響而成。它們都采取“羯磨”的說法:惡(evil)不是威脅和籠罩世界的單一的罪(Sin),而是一條無盡的鏈。罪魁禍首——如果存在的話——不是上帝、撒旦或者人,而是時間。他們看到的不是人因蠱惑的蛇、誘人的蘋果和誘惑的女人而發生一次戲劇性的墮落。他們想象,在某一遙遠的、無法界定的時代,人從永恒過渡到了時間。正如一部傳統的梵文往世書所解釋的:
太初,人類生活美滿幸福,沒有階級和貧富差別;他們所有的需要都由神奇的愿望樹來滿足。后來由于時間的巨大力量,由于時間施加給他們的變化,他們被激情和貪欲所吞沒。正是由于時間的影響,人才喪失了完美,此外再無其他原因。由于他們的貪婪,愿望樹也隨之消失;人們受到炎熱和寒冷的襲擊,只好建造房屋,穿上衣服。(《伐由》1.8.77—88)
由此開始了新一輪循環,人經歷一個個時代,快樂和美德一代少似一代。
在黃金時代,達磨(dharma)是完滿的。沒有悲傷、欺詐、衰老、憂愁,也沒有傷害、爭吵、仇恨、饑饉。人長命百歲……在第三時代(Dvapara),達磨僅剩一半,傷害、仇恨、虛偽、欺詐、邪惡、疾病、衰老和貪婪便都卷土重來。種姓也陷入混亂。
文明日積月累,引發了種種邪惡——貧困、盜竊、兇殺和虛偽。最終,我們這個迦利(Kali)時代以大火和洪水收場——為下一個黃金時代“掃清障礙”。然后又開始新一輪循環。
在這時代末期,梵從背部創造了一個惡神,叫做阿達磨(Adharma)。迦利由他所生,惡臭熏天,貪欲好色,張著大嘴,耷拉著舌頭。他生了恐懼和一個女兒,名叫死亡;這樣就誕生了迦利的眾多后裔,他們背叛達磨。人類變得貪婪、虛偽、邪惡,迷戀食色,貪淫,酗酒,作惡……大地產糧甚少。人們荒廢研習吠陀,停止牲祭,不再供奉神祇。眾神皆無人供奉,只得向梵尋求庇護。
后來神毗瑟奴(Vishnu)再生為迦爾基(Kalki),發起了一場反對佛教徒的戰爭。迦爾基最后戰勝了迦利,但是迦利“逃進了另一個時代”。
在迦利時代,人會被衰老、疾病和饑餓折磨,從悲哀中生出沮喪、冷漠、深思、啟蒙和德行。然后時代又將變遷,像夢一樣,以命運之力欺騙他們。當黃金時代開始時,迦利時代的遺老又會成為黃金時代的始祖。四個種姓都將作為種子存活下來,匯入誕生于黃金時代的人們。七賢哲會將所有達磨全都傳授給他們。這樣便有時代更替的永恒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