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雷與17世紀的博物學
約翰·雷是17世紀英國博物學家,有“現代博物學之父”和“當代的亞里士多德”之稱。約翰·雷就植物、動物、化石等自然界各方面內容做了廣泛探索,著述眾多,對同時代及后世的博物學家影響深遠。有科學史家認為,約翰·雷在博物學上的成就,可與同時代的牛頓在數理科學方面取得的成就相提并論。約翰·雷的博物學研究促成了17世紀英國博物學學科范式的形成。這一時期的博物學處于新舊傳統的交替中,與社會、政治和哲學思潮有密切關系,與數學傳統之間的張力也由來已久。
一、科學史上對約翰·雷的認識
在世界科學史上,17世紀是英國最值得稱道的一個輝煌時期。這一時期名人輩出,從培根到波義耳(Robert Boyle)、牛頓等人,隨便舉出一個,都能演繹成一段科學神話。與這些人不同,約翰·雷(John Ray,1627—1705)似乎從哪個方面來看都顯得更為低調。他自幼在英國布瑞特伊(Braintree)附近埃塞克斯的一個小村子里長大,父親是一名鐵匠,母親伊麗莎白(Elizabeth Ray)也只是一位熟知草藥性能的農婦,在當地略有聲望。
約翰·雷在當地一家語法學校里當小學生時,引起了布瑞特伊教區牧師的注意。正是在這位牧師(他的兒子就讀于劍橋大學)的引薦和幫助下,約翰·雷于1644年以“減費生”(sizarship)的身份進入大名鼎鼎的劍橋三一學院學習,預備成為一位牧師。同年6月,似乎是學費資助出了一點問題,約翰·雷轉入凱瑟琳學院。1646年,問題解決后,約翰·雷又轉回了三一學院。他的傳記作者瑞溫(Charles Raven)沿用其遺囑執行人兼早期傳記作者德爾海姆(William Derham)的說法,認為約翰·雷回到三一學院,主要原因是他在凱瑟琳學院的導師去世了,另外,“三一的氛圍比較適合約翰·雷的氣質,這里更適宜傳播通過觀察和實驗來研究世界的新觀念”(Raven,1986:26)。另一位研究者麥克馬洪(Susan McMahon)認為德爾海姆本人有很強的國教傾向,對其說法應慎重看待,據她猜測,約翰·雷回三一學院是因為該學院當時在議會黨控制下,能為一名低年級學生提供更多機會。然而約翰·雷選擇的導師卻是一位保皇黨人。(McMahon,2001:22—23)
約翰·雷的傳記作者通常會特意提到,1646年與他一同轉入三一學院的還有一個重要人物,即后來牛頓爵士的導師巴羅(Issac Barrow)。1648年兩人同時畢業,并留校任教。約翰·雷于1649年成為三一學院的初級教授,并在1651—1656年之間分別擔任希臘語講席教授、數學講席教授和人文學講席教授。1657年他擔任了“praelector”(牛津、劍橋兩所大學在畢業儀式上引領學生的人)。當時劍橋屬于議會黨勢力范圍,牛津則在保皇黨勢力范圍之內。劍橋辭退了一大批保皇黨,但瑞溫認為,此舉反倒為劍橋注入了一些新的血液。劍橋形成一個熱衷于從事自然哲學和實驗研究的小圈子,學者們從事教職之余,通常有一些業余的愛好。在這段時間內,約翰·雷深受新思想的影響,并曾在同事尼德(John Nidd)的房間里參觀動物解剖實驗。
三一學院有很強的宗教背景,在傳統上,教職人員升職的同時也必須接受神職任命。然而由于議會軍取消主教制,約翰·雷一直沒有接受圣封。1658年,克倫威爾(Oliver Cromwell)去世,指定其子理查(Richard Cromwell)為護國主繼承人。約翰·雷當時在外旅行,旅行日記中記錄了這件事。1659年,理查解散議會,放棄護國主稱號。1660年,駐守英格蘭的英軍總司令喬治·蒙克(George Monck)率軍南下,兵不血刃地進入倫敦,迎接流亡在外的查理二世回國即位。斯圖亞特王朝復辟后,約翰·雷在倫敦接受神職封號。
令一切希望重新獲得和平安寧的人失望的是,查理二世上臺即開始謀劃恢復英國國教,并逐步加緊對新教徒的壓制。1662年,查理二世頒布“劃一法”(The Act of Uniformity),要求所有不信國教者服從圣公會教義。劍橋大學要求所有神職人員在法案上簽字,宣誓《神圣同盟和合約》為不合法條約。約翰·雷拒絕簽字,因而失去教職。此后他繼續從事在劍橋時代就已開始的博物學研究。在他那群同樣熱愛博物學研究的學生如威路比(Francis Willughby)等人的陪同下,約翰·雷前往歐洲及一些低地國家,進行大量旅行考察。在1705年逝世之前,約翰·雷著述了多本博物學著作,其中涉及花鳥魚蟲、異域風貌、人文考察等,在研究方法以及范圍上都極大拓寬了博物學的疆域。
約翰·雷選擇博物學為終生的追求,既有內在的驅動力,也有外在的環境因素。其一,作為一位曾經受封的神職人員,他不愿意從事“世俗”的工作,與此同時,他內心始終認同自己的教士身份,認為自己有責任去探索和領會造物主的意圖。其二,失去教職后他得到貴族出身的威路比的庇護,后者的熱情和幫助使他得以繼續四處旅行考察,獲得大量一手的博物學材料。威路比在遺囑中給他留下60英鎊的年金,也保證了他后半生的生活,使他有閑暇去從事博物學研究。不過,結合約翰·雷在晚年的著作中更為直接的表述來看,他的選擇背后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約翰·雷的《植物志》(Historia Plantarum)、《鳥類志》(Ornithologiae Libri Tres)等博物學著作在英國一直具有較大影響,甚至成為18世紀博物學家的“圣經”。后世博物學家,包括林奈、G. 懷特以及達爾文在內,事實上大多沿襲約翰·雷的研究方式。無論是同時代人,還是后來的居維葉(Georges Cuvier)等,都給予約翰·雷極高的評價,并肯定他作為“當代的亞里士多德”“英國的林奈”以及“現代博物學之父”的地位。
歷史名人大致有兩類:一類像劃過天幕的璀璨流星,瞬間照亮人類文明的天幕;另一類像距離地球更遙遠的明星,盡管我們不一定抬頭就能看見他們,但他們在人類文明整體背景中始終占據著重要的位置。前一類,比如因為做出某項具有時代意義的重大發明而名噪一時的人物,后一類,則如約翰·雷。
在科學史上,無論是對約翰·雷本人還是對整個17世紀博物學研究的認識,都是逐步而緩慢的。正如芬德倫(Paula Findlen)所說:“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期,科學史家也極少強調作為16、17世紀知識轉變中一個部分的博物學的發展,而是更為關注物理學和天文學。”(Findlen,2006:436)相當一部分科學史著作,如丹皮爾(W. C. Dampier)《科學史》(A History of Science)等對約翰·雷幾乎只字未提。然而在此之前,已經能零散地見到分布于各類文獻中的相關材料。首先是植物學史著作,無論情愿與否,史學家必須提到約翰·雷。在更具體的研究著作中,則通常會提到他的生物分類學,以及他的“物種”概念中體現出的“現代性”。邁爾曾在《生物學思想發展的歷史》(The Growth of Biological Thought: Diversity, Evolution, and Inheritance)(1990年中文版)中以相當克制的態度指出:約翰·雷在植物分類學史上起到了“有限的影響”,因為分類學“最低限度可以使令人眼花繚亂的多樣性納入一定的條理”。
概括來說,傳統科學史上對約翰·雷的論述大多屬于兩類:一類從現代科學的語境出發,局限于談論約翰·雷在植物學領域,尤其是分類問題上做出的貢獻,并且僅限于概述性的評價;另一種雖然提倡回到當時情境中去,卻仍舊無法避免用現代科學的標準來衡量其工作。原因在于:其一,現代普遍流行的“科學”概念起到先入為主的作用,使我們在考察歷史人物時,習慣性地關注那些為現代主流科學所接受、吸收或重新加以闡釋過的內容;其二,史學研究中采用的通常也是為現代科學所認可的方式,即在線性的科學發展圖景下對歷史人物進行“點”上的剖析,從中汲取抽象的思想與理論,而對理論誕生的具體語境,以及眾多具有豐富歷史價值的原始文獻,則重視不夠。
傳統科學史的另一個特征,是淡化約翰·雷的宗教與神學特征。史學家或避而不談約翰·雷的自然神學,或視之為一種無關宏旨的私人信仰。例如,克羅瑟(J. G. Crowther)聲稱約翰·雷“在考察基礎性的事物時,做到了完全按照他希望的那樣,用理性去從事研究。約翰·雷的行為表明,無論他對于神學采取怎樣一種說法,他實際上想做的始終是科學”(Crowther,1960:130)。威斯特弗(Richard Westfall)也認為,約翰·雷在撰寫神學著作和世俗的自然科學著作時遵循兩套不同的原則:“盡管他努力證明科學發現支持基督教學說,但他在撰寫宗教作品時并不認為必須對每一條與科學理論沖突的陳述進行檢驗。因此,在宗教著作中,他可以繼續接受特殊啟示(Particular Providence)的學說,而在自然哲學著作中講述一種不容阻擋的自然秩序。”(Westfall,1958:96)對照瑪格納(Lois N. Magner)《生命科學史》的第1版和第3版(1985年版和2009年版),不難看出對關于自然神學的內容進行了刪減。這種模糊化的態度,使我們一方面更深入地認識作為“現代科學先驅”的約翰·雷,另一方面又更為無視作為“教士和神學家”的約翰·雷。
近幾十年中,在新的史學觀念的影響下,人們對博物學傳統的興趣日漸濃厚。部分學者開始關注約翰·雷在博物學上的成就和地位。《劍橋科學史》第三卷中收入的“博物學”一文中,提到了約翰·雷在17世紀博物學的轉型中起到的作用。(Findlen,2006:463—465)20世紀后期,古典學研究者拉曾比(E. M. Lazenby)的博士論文《約翰·雷的〈植物志〉第一卷翻譯及闡釋》(The Histaria Plantarum Generalis of John Ray: Book I—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1995)翻譯并闡釋了約翰·雷1686年的《植物志》第一卷。這篇論文從原始文本入手,結合古代以及文藝復興時期博物學家的研究,并援引植物學史家薩克斯與默頓(R. K. Merton)等人的研究,逐條解讀約翰·雷的植物學思想。拉曾比表示:“我對著作內容的研究越是深入,約翰·雷和他的觀念就越讓我著迷。”(Lazenby,1995:17)
麥克馬洪先后在其碩士論文《博物學或對自然的研究:17世紀英國博物學探究》(Natural History or Histories of Nature: Perspectives on English Natural History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1994),以及博士論文《建構1650—1700年間英格蘭的博物學》[Constructing Natural History in England (1650—1700),2001]中探討約翰·雷的博物學思想,并談到17世紀英格蘭博物學范式的形成。麥克馬洪的博士論文借鑒瑪麗·赫西(Mary Hesse)的科學哲學思想,并采取柯林斯(Harry Collins)的科學知識社會學的進路,著重探討1700年左右英國博物學如何從早期零散不成體系的活動,轉變為一種明晰可辨的學科范式,并為一個自然哲學家共同體所認可。在分析社會、宗教與政治語境的基礎上,麥克馬洪結合文本與數據分析,闡釋了約翰·雷是如何通過融入她所謂的保皇黨人熱衷的“農事文學”傳統而獲得贊助,以及約翰·雷本人在現代博物學范式的形成中起到的重要作用。(McMahon,2000)
關于約翰·雷的傳記中較具代表性的是瑞溫的著作。瑞溫本人既是一名具有博物情懷的生物學家,也有著同樣的宗教背景。他對約翰·雷的工作進行了細節上的考證,并給予高度評價。瑞溫甚至認為,約翰·雷的“物種”觀念可等同為現代的“生物種”概念。生物學家凱恩(A. J. Cain)則指出瑞溫從未提到約翰·雷的“前伽利略式的運動觀念”、關于“服從自然法則的原始觀念”,以及一種“能完全意識到自己行動的作用者”的概念。在他看來,約翰·雷的物種概念具有相當的復雜性,需要進行更深入的分析。(Cain,1999b:223—231)此外,斯特恩(W. T. Stearn)等人從總體上提到了約翰·雷在生物學上的先驅意義。在生物學史領域之外,部分學者注意到約翰·雷自然神學中包含的生態思想,及其對現代環境倫理學的意義(沃斯特,2007:60;65—67;75—76)。現代語言學著作對約翰·雷在語言學上的先驅性工作也略有提及。(Gladstone,1991:115—153;Burke,2004:37)
就國內而言,《〈植物學〉中的自然神學》一文以及2012年初出版的《博物人生》一書中評述了約翰·雷博物學的特點及其在博物學史上的地位(劉華杰,2008:166—178;2012:130—134),《約翰·雷的博物學思想》(熊姣,2014)中做了更進一步的探討。
實際上,從18世紀直到約翰·雷逝世三百周年,人們并未忘記這位“偉大的博物學家”。1760年,喬治·斯科特(George Scott)編輯出版《約翰·雷遺稿選錄》(Select Remains),其中收入四篇祈禱詞與冥想文(Meditations),以及約翰·雷1658—1662年的旅行日志等。1844年,以約翰·雷之名命名的雷學會(Ray Society)成立,學會的宗旨是致力于資助重印博物學方面的舊書籍。時隔一年,雷學會的秘書蘭克斯特(Edwin Lankester)整理出版《約翰·雷備忘錄》(Memorials of John Ray),其中除生平等材料之外,還收錄1844年前往布萊克諾特利朝拜約翰·雷墓碑的頌詞,即“Pilgrimage to the Tomb of John Ray, the Naturalist, at Black Notley”,以及林奈協會的創始人史密斯(James E. Smith)撰寫的約翰·雷生平,與居維葉等人對雷的評價,此外詳細描述了以約翰·雷的名字命名的Raiania屬植物及該屬的種。1848年,蘭克斯特又推出《約翰·雷通信》(Correspondence of John Ray),補充了德爾海姆編輯的《哲學通信》中遺漏的內容。在此基礎上,羅伯特·岡瑟(Robert Gunther,1869—1940)于1928年編輯出版《約翰·雷通信續篇》(Further Correspondence of John Ray)。岡瑟是一名科學史家兼動物學家,也是牛津科學史博物館的創始人。從1923年到1945年間,他先后出版14部“牛津早期科學”(Early Science of Oxford)系列圖書。1942年,瑞溫的巨著《博物學家約翰·雷的生平及其成就》(John Ray: Naturalist, His Life and Works)全面介紹了約翰·雷的生平與著作,以及相關的研究狀況。截至1963年,科學史著作,無論是生物學史(包括生物學通史與植物學史和動物學史)還是地質學史中,通常都會提到約翰·雷。雖然其中不乏較深入的介紹與研究,但多數僅限于復述原有材料。正如索葉爾(F. C. Sawyer)所說:“關于這位著名博物學家的生平,目前已知的具體內容已經被出版過如此多次,僅僅列出一個簡短的總結,未免也嫌啰唆。”(Sawyer,1963:97)不過,1976年杰弗里·凱恩斯(Geoffrey Keynes)編寫的《約翰·雷(1627—1705)書目1660—1970》(John Ray, 1627–1705: A Bibliography 1660—1970)依然值得一提,這部著作詳細介紹了約翰·雷的每部著作,而且闡述了這些著作的出版及再版情況。
1986年,人們對約翰·雷的熱情再次達到高潮。為紀念約翰·雷《植物志》出版300周年,劍橋科學經典書系再版瑞溫的傳記著作。鮑德溫(Stuart A. Baldwin)出版《埃塞克斯博物學家約翰·雷(1627—1705):生平、工作及科學成就概述》[John Ray (1627—1705), Essex Naturalist: a Summary of His Life,Work and Scientific Significance]。同年,約翰·雷理事會成立,以促進公眾對約翰·雷的認識,并每年為研究者及其他自然科學方面的短期項目提供資助。2005年,即約翰·雷逝世300周年,約翰·雷理事會第一任主席布萊恩(Malcolm Bryan)發表《自然科學先驅約翰·雷(1627—1705):對其生平與成就的贊頌》[John Ray (1627—1705),Pioneer in the Natural Sciences: A Celebration and Appreciation of His Life and Work,2005]。這部新的傳記作品著力于“將約翰·雷置于他的前人及同時代人的語境之中,評價他的獨特貢獻”。
1999年,于英國布萊特恩召開以“約翰·雷與他的后繼者:作為生物學家的教士”為題的會議,尼爾·吉利斯俾(N. C. Gillespie)和斯洛(Philip Sloan)、貝利(R. J. Berry)等人發表演講并以論文形式出版。基督教學者們更注重約翰·雷為當今神學的發展做出的貢獻,致力于從中尋找一種將人置于一個更大倫理圈中的自然神學。瑞溫的傳記著作以及他的《英國博物學家:從尼坎姆到約翰·雷》(English Naturalists from Neckam to Ray: A Study o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1947)均體現了類似的思想。
二、17世紀英國新博物學興起的背景
1. 早期皇家學會的出現
17世紀英國的自然哲學家,以早期皇家學會會員為代表,均受到培根主義的極大影響。這些人認為,一切自然研究都應當從博物學出發,科學家的首要任務是觀察、詢問和分類,博物學是自然哲學的必要基礎。盡管皇家學會的會員深知數理科學的重要性,但是他們認為,數理科學在一切科學和哲學中占據主導地位還有待將來。由此列文(Joseph M. Levine)提出:“要理解17世紀科學,無論是在科學活動還是在科學理論的層面上,都應當首先考慮博物學。”(Levine,1983:69)
在威爾金斯時代,皇家學會的成員多數是聲名卓著的自然哲學家,一般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此外也包括一些從事與自然哲學相關職業的人,例如醫生、大學或中小學教師、學者及旅行者。早期會員幾乎在自然科學的各個分支領域都有出色的表現。除數學等學科之外,皇家學會也資助各種人文研究。早期皇家學會也是一個紳士俱樂部:物理學和數學領域的天才人物與哈克(Theodore Haak)和迪格比(Sir Kenelm Digby)等鉆研牡蠣養殖和怪物生殖的業余愛好者友好合作。在當時,“巨人和侏儒一樣沉迷于現代人眼中不成體系的觀察以及神秘的煉金術”(Hoppen,1976:1—24;243—73)。“波義耳的雙頭牛犢、牛頓的萬能溶劑、羅伯特·莫雷(Robert Moray)的夢境和雷恩(Christopher Wren)的鬼怪傳說,使早期皇家學會形成一種開放式的、折中的,也許還有些天真的開明氣氛。”(Sprat,1959:72—73)不同于法國笛卡兒主義的先驗演繹體系,英國學者普遍采用一種經驗的研究方法。自然哲學家們依照培根的《新工具》指明的方向,搜集廣泛的博物學數據,試圖在此基礎上建立一套不同于經院哲學的自然哲學體系。
2. 宗教和政治背景
17世紀英國的社會和宗教對于博物學與自然神學的復興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在16世紀波及整個歐洲的宗教改革之后,新教徒的自然觀念發生了極大變化。自然界不再僅僅是用來安置墮落人類的場所,而是上帝的造物、上帝智慧的體現,人類將憑借“自然之光”,即理智,來從自然物體中理解上帝的意圖。緊隨宗教革命之后,英國社會相繼經歷了幾次大的變動,即國內戰爭、斯圖亞特王朝復辟,以及最終使英國社會建立君主立憲制并從封建主義過渡到資本主義的“光榮革命”。政治上的動蕩和原有社會體制的瓦解帶來強大的沖擊,使舊有的信仰和倫理體系遭到破壞,新的信仰體系亟待重建。對當時而言,博物學也是自然哲學家們為了重建社會秩序和信仰體系而做出的努力。政治變革帶來的另一個后果是,隨著權威和極權的崩塌,理性主義以及個人經驗成了破除迷信的最佳武器和手段。人們試圖從自然中找到可靠的知識來源。傳統基礎的崩塌,自然觀念的轉變,以及社會和政治變革帶來的信仰真空,都為博物學的發展鋪平了道路。依據麥克馬洪的研究,17世紀中期博物學在英國依然是一門業余人士從事的活動,到17世紀末,博物學已經成為“一個自然哲學家共同體的專業學科”,這些哲學家“致力于精確的一手觀察,一致認同他們所代表的學術傳統,并充分認識到分類、描繪自然秩序與事物關系的自然哲學的重要性”(McMahon,2001:302)。作為其中的一員,約翰·雷不僅親身致力于這項事業并取得極大成就,而且以其對博物學的熱情感染了同時代的一批學者,使這一時期英國的博物學達到鼎盛。
在1690年出版的《不列顛植物綱要》(Synopsis Methodica Stirpium Britann-icarum)序言中,約翰·雷聲稱隨著社會的穩定和宗教自由的恢復,植物學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這是一個在一切學科上每天都有新發現的時代,尤其是在植物志上:從平民百姓到王子和權貴,所有人都急于尋找新的花卉來補充他們的花園與庭園;植物采集者被派往遙遠的印度,他們翻山越嶺、跋山涉水,探尋地球上每一個角落,并為我們帶回一切隱藏的物種。”這是一種令人振奮的場景。然而作為一位受過古典教育的學者,約翰·雷也敏銳地看到科學革命帶來的問題。用他的話來說:“沒有什么絕對是好的……一個世紀以前如日中天的語言與文學方面的研究,如今似乎走向了沒落。”(Raven,1986:251—252)
3. 新材料的出現和前人研究的不足
16世紀和17世紀,探索者們在亞洲和美洲大陸上的偉大發現,使正以空前規模匯聚于歐洲的各種異域動物大受青睞。隨著地理發現與旅行活動的展開,人們逐漸發現古代動物學論著中的錯誤或遺漏之處。格斯納“完備而非系統地”記錄了他那個時代所知道的一切動物,編寫出一部五大卷的《動物志》(Historia Amimalium,1551—1587)。阿德羅范迪(Ulisse Aldrovandi,1522—1605)發表了一部三卷本的鳥類研究著作以及昆蟲方面的著作。貝隆(Pierre Belon,1517—1564)與郎德勒(Guillaume Rondelet,1507—1566)通過親自考察地中海區域的動物群,證實了古代文獻中記載的動物形態。貝隆分別于1551年和1553年出版《魚類志》(Histoire de la nature des estranges poissons marins)和《鳥類志》(L'historie de la nature des oyseaux),郎德勒則集中研究地中海的海洋生物,于1554年出版《水生動物》(Libri de piscibus marinis)。
然而,這些著作依然主要以古代文本為依據,而且存在很多模糊和混亂的地方。總體而言,這一時期的著作中依然充斥著關于神話動物的古老傳說;動物學書籍中各條目通常采用字母排序,名實不符或是將雌雄兩性視為不同種的現象極其普遍;神父們也習慣于將圣經中記載的怪獸當作習以為常的事物來談論,一方面用作倫理隱喻,另一方面則為布道增添趣味性。直到17世紀早期,學院學科設置依然停留在中世紀時代,主要關注古典學、語言學和神學。博物學相比之下仍停留在更早期的狀態中。
另一方面,航海與旅行帶來的技術發展和大量外來物種的涌入,顯微鏡的發明揭示出微觀世界先前不為人知的奧秘,以及解剖學與生理學研究的進展,也激發了人們探索自然的熱情。與此同時,培根主義和宗教改革帶來的影響,使人們更加注重理性和經驗觀察,并試圖以一種自然主義視角來重新解讀圣經與自然這兩本大書。相對中世紀時期“文本傳統”以及文藝復興時期“隱喻”的博物學,一種“新”博物學開始出現,其研究方式以及背后隱含的“自然”觀念都發生了改變。
約翰·雷如是說道:“我們不應滿足于學習書本知識、閱讀別人的著作并輕信錯誤而不是真理。只要有機會,我們就應該親自審視事物,并在閱讀書籍的同時與大自然交談。……我們不要以為,我們學到前人教授給我們的知識(Science)之后就萬事大吉了。”(Ray,1717:172)大自然中的奧秘是沒有窮盡的,人類有義務去思考和探索,即便這項研究并不會帶來實際的好處。在早期匿名出版的《劍橋郡植物名錄》(Catalogue Plantarum circa Cantabrigiam Nascentium)序言中,約翰·雷寫道:“我們將鼓動大學里的人們暫時從其他事務中抽出一點空閑,去研究自然和造物界廣闊的圖書館,這樣他們就能第一手地獲得造物中的智慧,并學會閱讀植物的葉子,以及印在花朵、果實與種子上的特征。”他明確指出,他的目的是復興博物學這門“久已被遺忘的學問”(Ray,1660)。
然而,當他沉浸在植物學帶來的“單純的快樂”中,并希望進一步了解眼前的美麗事物時,他失望地發現,這一時期劍橋根本不重視這門學問,在這里根本找不到一位“指導者(preceptor)和啟蒙老師(mystagogue)”。古代文本,例如亞里士多德、塞奧弗拉斯特以及迪奧斯科里德的著作,依然是通行的典籍。對植物感興趣的人主要是藥劑師和園藝師。在約翰·雷之前,英國較具代表性的植物學研究者有吉拉德(John Gerard)、約翰遜(Thomas Johnson)和帕金森(John Parkinson)。[1]約翰遜與吉拉德的著作是為了滿足本草學家與藥劑師的需要,而帕金森的研究則主要從園藝師的角度出發。約翰·雷雖然極為推崇這些前驅者,并在著作中逐一指明了前人的貢獻,但是他意識到前人著作中存在的問題:僅根據那些“簡短模糊的描述”,很難精確地指明作者所提到的植物種類;而且,“那兩位最知名的先驅者(指吉拉德和帕金森)全然無批判性地使用前人著作,他們帶有一種欲望,即盡可能增多植物條目,對‘種性差異’缺乏清晰的認識”(Raven,1986:77)。面對這些困難,約翰·雷認為,“如果聽任‘自然哲學和博物學’中這樣一個可貴而且必要的要素完全處于被忽略的狀態,那將是十分可恥的事情”。于是他開始在周圍地區進行大量探索,并廣泛涉獵當時的植物學著作,其中包括古典文獻,以及國內外本草學者和園藝家的著作。
就植物學而言,本草學是人類認識植物的開始。本草學通過書本和口頭途徑代代相傳,積累了大量有用的知識。從古希臘,經過文藝復興時期,直到17世紀,本草學著作層出不窮,本草學知識以其實用性在民眾中極具影響力。例如,格斯納的本草書中提到大量藥方,涉及很多英格蘭常見植物,例如菟絲子、草莓、爛蘋果(rotten apples)、山毛櫸等。1664—1665年倫敦瘟疫流行時期,氣味芳香的迷迭香(rosemary)一度變得極其昂貴。然而,有許多本草學知識“聽起來就像傳說故事,還有一些非常可疑,有些明顯是出于想象”。傳統的草藥采集者和草藥商人為了保護其職業的壟斷性,故意編造出一些迷信故事,致使本草學受到一些更富于科學氣質的人的反對與質疑。(Bancroft,1932:239—253)就整個17世紀而言,本草學幾乎可說是中世紀巫術與近代理性主義交鋒的縮影。
除了各種稀奇古怪的藥方,流傳到16、17世紀依然十分興盛的本草學迷信,還包括“占星植物學”(astrological botany)和植物“表征說”(signatures)。其中尤為流行的是植物“表征說”。“表征說”最早于1493年由醫藥化學學派的代表人物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明確提出,但在此之前已經大量出現在舊的植物學著作中。1588年,新柏拉圖主義學者波爾塔進一步宣揚了這種觀念。波爾塔認為,植物的屬性能通過其外在的形態、生長特征以及顏色和氣味體現出來,此外,不同生長年限的植物能相應地縮短或增加人的壽命,特定區域生長的植物能用來醫治當地居民的地方病。(Bancroft,1932:239—253)
在動物學方面,按邁爾的說法,由于“脊椎動物、昆蟲、水母之間,甚至在脊椎動物之內的哺乳動物、鳥類、青蛙和魚之間”的形態差異十分明顯,并不像植物那樣難以區分,因此早在亞里士多德之前,主要的動物類別就已經分清了。在文藝復興時期科學復蘇時,動物分類相對植物分類而言處于相當領先的地位。但是自老普林尼的《博物志》以來,一直到中世紀的《動物寓言集》,以至17世紀重新興起的《伊索寓言》,動物的隱喻和象征意義始終十分盛行,甚至超出了動物本身的科學價值。新的動物學家依然習慣于“忠實地引證經典作家的傳統和沉湎于對動物名稱的意義進行語言學分析的學究習氣;另外對旅行家所談的荒唐故事以及存在妖魔怪物的輕信仍然相當流行”(邁爾,1990:192)。到此時為止,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老普林尼的《博物志》以及蓋倫(Claudius Galenus)的生理學著作,依然代表著動物學研究的最高水平。鳥類學家在談到某種鳥類時,通常只描述何處能見到這種鳥、這種鳥是否適合食用、醫療價值如何,以及它所具有的“人性特征”(例如,鷦鷯被視為勇敢的象征,而雀類則呆笨無知)。在魚類學方面,喬治·邁爾斯(Georges Myers)指出:“事實上,除了古代亞里士多德、老普林尼等少數幾位作者的著作,魚類學本身在歐洲直到1492年都尚未誕生。”(Myers,1964:34)除此以外,動物學的另外幾個分支幾乎也處于同樣狀況。
三、約翰·雷本人及其學生的工作
約翰·雷出生的那個小村莊遠離倫敦,政治消息相對閉塞,當地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歷史或人文遺跡,這些條件似乎天然決定了,約翰·雷的童年生活是與一些花草和昆蟲相伴的。約翰·雷本人也認同,人類天生就對植物有興趣,他曾表示:“我們相信,植物研究對年輕人來說應當是具有吸引力的;因為我們看到,三一學院的很多孩子都能從中得到身體上的鍛煉,以及智力上的滿足。”(Ray,1660:Preface)如果說幼年時代鄉村生活的影響,以及母親的熏陶,給了約翰·雷最初的熱情,劍橋時期則給他提供了一個重新回到大自然中的契機。
1. 植物學
約翰·雷最初接觸植物學,是在1650年左右,當時他剛從劍橋三一學院畢業,并留校任職。根據他自己的說法,當時他生了一場病,精神上和身體上都不太舒服。[2]醫生建議他盡量多外出散步,在這種情況下,他發現了植物學帶給人的愉悅:
在旅途中,我有大量的閑暇去思考那些總是出現在眼前,而且經常被漫不經心地踩在腳下的事物,也就是各種美麗的植物,自然界神奇的作品。首先,春天草地上豐富的美景吸引了我,使我隨即沉醉于其中;接著,每一株植物奇妙的形狀、色彩和結構使我滿懷驚異和喜悅。當我的眼睛享受著這些視覺上的盛宴時,我的心靈也為之一振。我心中激起了對植物學的一種熱情,我感覺到一種成為這一領域專家的蓬勃欲望,從中我可以讓自己在單純的快樂中撫平我的孤寂。(Ray,1660:22)
在約翰·雷看來,植物學研究是緩解壓力的最好辦法。“平滑的葉子極其美觀而且華麗”,“植物的葉片與花、果之間的比例,極其美觀與雅致”,而“除了形態上的優雅之外,很多花還具有豐富多彩的顏色,以及十分美妙芬芳的氣味”。(Ray,1717:105)植物的美麗不僅裝點大地,而且給人帶來生理上和精神上的雙重愉悅:“……陸地上大部分地區都覆蓋著一片如茵的綠草,以及其他的芳草;草地的色彩不僅令人心曠神怡,而且對眼睛的健康有很大的好處;大地上還點綴著眾多形態各異的花兒,它們色彩繽紛,形態迷人,而且有著最動人的芬芳,可使人得到精神上的放松,以及天真爛漫的歡樂。”(Ray,1717:207)
自1650年開始,約翰·雷在六年的考察中收集了大量資料。此后三年,他開始進行整理匯編。在劍橋書商的建議下,1660年約翰·雷匿名出版他的第一部植物學著作《劍橋郡植物名錄》。1662年,約翰·雷因拒絕在“劃一法”上簽字而失去劍橋的教職。這場風波并未中斷他的研究,反倒促使他去進行更廣泛的旅行考察。此后幾年中,約翰·雷對英國本土以及歐洲地區進行了廣泛的考察,并結識了當時有名的植物學研究者,他收集的植物名錄中包含很多前往非洲、美洲與中東等地旅行的考察者提供的材料。1670年,約翰·雷出版《英格蘭植物名錄》(Catalogus Plantarum Angliae et Insularum Adjacentium)。這是第一部完整的英倫各島植物志,大小十分適于攜帶,成為英國好幾代植物學家必備的野外考察指導手冊。隨后他又先后出版《不列顛植物綱要分冊》(Fasciculus Stirpium Britannicarum)、《低地諸國考察》(Observations Topographical, Moral and Physiological),以及《植物志》三卷和《不列顛植物綱要》(Synopsis Methodica Stirpium Britannicarum)。《植物志》中述及一萬九千種植物,共分125個綱或者類。其中基于對種子解剖結構的研究,將開花植物分為雙子葉植物和單子葉植物,并收入了許多之前無人注意的隱花植物,例如藻類、蘚類、蕨類,以及海洋里的藻類或植物性動物,對“種”的定義也日益清晰。
在約翰·雷的《植物志》中,他本人觀察所得,明顯比出自其他作者的材料更為科學,其中簡明的描述,對植物主要差異的認識,以及花期、習性、大小、生境方面的記錄,和對植物特征與藥用價值的考察,都極為顯著。而關于煙草、咖啡以及蘋果和葡萄的討論,幾乎構成了詳細精確的專論。(Raven,1986:221—22;225;241)
瑪格納稱約翰·雷為“第一個把物種(Species)作為分類的單位、并建立了適合于動物和植物分類系統的博物學家”。她表示:“如果約翰·雷的觀點得到進一步發展,它就可能導致建立分類的自然系統,這個系統將會產生一個比著名的林奈系統更適合于進化觀點的發展分類學。”(瑪格納,2009:254)霍爾(A. R. Hall)則認為,盡管約翰·雷對當時興起的新的生物學分支沒有太大貢獻,但其“哲學和總體的科學視角比起那些最成功的博物學家更為開闊”。他聲稱約翰·雷奠定了現代描述和系統生物學的基礎,并認為約翰·雷或許是最早專門撰文論述分類學原則的生物學家,其分類思想比同時代的圖內福爾(Joseph Pitton de Tournefort)以及后來林奈的系統更“自然”;對約翰·雷而言“分類學絕非生物學的最終目的”。(Hall,1956:284—286)薩克斯雖然將植物研究分為形態分類、植物解剖學和植物生理學三個部分,但是他指出,這三者在約翰·雷的表述中沒有嚴格區分。他高度評價了約翰·雷“將前人成果與自己的觀察記錄結合起來形成一個和諧整體”的能力,以及約翰·雷對當時植物學水平的匯總概括。(Sachs,1906:68—74)
2. 動物學
作為博物學的三大經典組成部分之一,動物學在約翰·雷的博物學體系中所占據的重要性僅次于植物學。他的著作涉及鳥、獸、蟲、魚,在當時及對后世均有很大影響。鳥類志方面的百科全書《鳥類志》[出版于1676年;于1678年出版英文本《威路比鳥類志》(The Ornithology of Francis Willughby)]被普遍認為是鳥類學史上最杰出的著作之一。約翰·雷在《鳥類志》的序言中聲稱要“去除象形文字、象征、道德、寓言、預示以及其他與神學、倫理、語法或者任何一種人類學問相關聯的事物”。針對前人的著作,約翰·雷如是說:“無論是本書的作者,還是我本人,都無意去撰寫一部鳥類全書——把前人寫過的一切相關事實,無論真假虛實,一律收錄進來,就像格斯納和阿德羅范迪書中大量出現的那樣……”他試圖通過細致的對照和嚴格的考察來落實前人書中提到的每種動物,列出每一種動物在不同語言中的名稱,從而消除同物異名和同名異物現象,從混亂中建立秩序。與前人不同,他并不單單是描述其他人提到過的動物,而是確保“通過親自觀看和審視擺在眼前的物種”來細致地描繪每種動物。他聲稱這些努力并不是多此一舉,因為他們確實“通過這種辦法消除了很多困難,也糾正了格斯納和阿德羅范迪著作中的很多錯誤”。在此基礎上,他建立了一套明確可靠的檢索系統。他寫道:
我們的主要目的是闡明鳥類的博物學(History of Birds),這門學科在很多具體情況上混亂且模糊不清(正如我們之前在普遍談論動物時說過的),因此我們試圖通過準確地描述每種鳥類,觀察它們獨有的特征,讓讀者能確實理解我們的意思,只需將任何鳥兒與我們的描述進行對照,就能弄清是否是我們書中所記載的種類。讀者也不難查出某種不知名的鳥兒是書中提到的哪一類:只要首先對照目錄表,從最高或者最上面的類別(genus)特征開始往下找,他就能很容易地找到最下面一級的類別;而在同一物種(species)之間,由于種類并不太多,只要再對照若干種鳥兒的描述,就能迅速找到那個種。(Willughby,1678)
這正是為什么《威路比鳥類志》被普遍認可為歐洲鳥類科學的開端。它代表當時最好的鳥類分類思想,其中采用結構特征作為分類標準,而不是像貝隆等人那樣結合生境之類生態學因素來進行分類。(Allen,1951:424)蒙哥馬利(Robert Montgomerie)與伯克海德(T. R. Birkhead)指出,《威路比鳥類志》之所以尤為突出,是因為它具有以下幾點創新之處:①定義了“鳥”是什么;②基于外在的形態特征來區分出種;③將先前的作者所描繪的那些神話和想象中的鳥類與證實為真的鳥類分開來,從而試圖將鳥類學研究建立在已知事實的基礎上。(Montgomerie & Birkhead,2009:884)瑞溫則認為,《鳥類志》的分類思想主要出自約翰·雷,威路比早期的分類法主要是依據羽毛之類的特征,而約翰·雷采用了羽毛與喙和趾等形態特征相結合的分類方法。在《鳥類志》中,約翰·雷首先將鳥類分為陸禽和水禽。水禽又分三類:涉禽(waders,經常在水中行走,但不潛游);游禽(swimmers,具有蹼趾,在水中潛游);以及介于涉禽和游禽之間或兼具有兩者特點的,其中有些是偶蹄分趾類,然而能游水,還有一些是蹼趾類,但是具有像涉禽一樣的長腿。這種分類思想被現代鳥類學家視為最早對鳥類進行理性劃分的嘗試。
類似地,約翰·雷的《魚類志》(De Historia Piscium Libri Quartuor,出版于1686年)則被譽為“歐洲第一部能稱得上現代魚類學著作的重要作品”,最早根據解剖學特征將魚類劃分為大體上依然為現代魚類學家所認可的若干類別。(Myers,1964:35)
在昆蟲與獸類方面,沃爾夫(Abraham Wolf)曾表示,從約翰·雷的《四足動物分類綱要》(Synopsis Methodica Animalium Quadrupedum)中可以“看到最早的對動物的真正的系統分類”(沃爾夫,1985:461;466)。約翰·雷的《四足動物與蛇類要目》(Synopsis Animalium Quadrupedum et Serpentini Generis,出版于1693年)、《昆蟲分類方法》(Methodus Insectorum,出版于約翰·雷病逝的前一年,即1704年),以及遺稿《鳥類與魚類綱要》(Synopsis Avium et Piscium,出版于1713年)和《昆蟲志》(Historia Insectorum),被認為“為各門學科嚴肅的科學發展奠定了基礎,其意義甚至超出他的植物學著作”(Raven,1986:308)。
有人如是評價《昆蟲志》:“其中對動物生命史、變態發育、寄生以及排泄現象的觀察,必須被視為有關昆蟲及其生活方式與手段的最早的科學觀察與精確的文字記載。”(Mickel,1973:5)瑞溫稱,約翰·雷對蝴蝶和蛾類的研究“打開了一個新的領域”:“事實上除了少數色彩艷麗的大型種類之外,這類動物在當時幾乎完全不為人知。此前沒有任何人曾認真地收集它們,也沒有人意識到研究其變態發育以及完整描述出其生命各階段的重要性。約翰·雷似乎已經領悟到,如果要真正地了解那些昆蟲或是對其進行正確的分類,僅收集成蟲是不夠的,而比他晚150年的昆蟲學家們還要經歷一段漫長的時間才能認識到這一點。”(Raven,1986:416—417)包括林奈在內,后來的許多研究者都僅將蝴蝶和蛾類的成蟲形態作為劃分種屬的標準,而完全忽略了更早期的成長階段。如果有人將約翰·雷收集的標本對照他的手稿,印制成帶插圖的書籍,那“將免去一個世紀的摸索”。
居維葉認為約翰·雷是“第一位采用比較解剖學方法的動物學家”,他的研究奠定了“整個現代動物學的基礎”(Cuvier & Thouars,1846:65;104—106)。類似地,克羅瑟斷言約翰·雷的工作“實際上對宇宙和有機物的起源問題首次做出了重要的系統闡述。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系統化闡述是最重要的步驟,因此,他是為進化論的發現做出最大貢獻的人之一”(Crowther,1960:130)。
約翰·雷的工作并不限于此,關于他在地球構成和語言學等方面的研究,《約翰·雷的博物學思想》中有論及,不予贅述。
3. 對同時代及后世學者的影響
從研究的地域范圍以及思想背景上來說,約翰·雷的植物學研究大致分為三個階段。最早期階段,也就是他剛被那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喚醒,重新找回幼年時代對植物學的熱情之時。在這個階段,他主要的工作是匯總前人著作中常見的植物名稱,通過實地考察,將親眼所見的植物與名稱一一建立對應關系。第二個階段可謂約翰·雷植物學研究中的黃金時期。在這個階段,他對歐洲國家的野生植物及植物園里的栽培植物進行了大量考察,不僅范圍明顯擴大,而且在與國內外同行的通信和交往中建立起顯著的聲望。1667年,他受邀成為早期皇家學會的會員。在這一時期,其早期著作中已經露頭的一些興趣,例如植物生理學和解剖學方面的研究,得到進一步發展。第三個階段,約翰·雷退隱鄉間,因身體健康狀況與家庭所限,主要依靠他人提供的標本或材料,精力更多放在匯編整理以及對更系統的分類法的探尋上。
從劍橋時期到廣泛的歐洲旅行,再到晚年的鄉居,約翰·雷在當時的整個博物學活動中起到重要的影響。他以他那種傳道式的熱情,感染了他的同時代人,促使周圍一批學者參與到這項研究中,并親自去探究自然界的奧秘。在給李斯特(Martin Lister)的一封信中,他給予這位年輕人極大的鼓勵,并說道:“你已經掌握了正確的方法,那就是,用你自己的雙眼去觀看,而不是無所事事地依賴于你本人之外的任何權威,將實物與書本進行對照,從而竭力了解其中一切可知的內容。”他指出,自然界是一個廣闊的領域,研究者不應該僅僅局限于某些狹隘的領域,而應當“考慮到博物學的整個維度”(Lankester,1848:14)。為條件所限,約翰·雷晚年的大部分工作都在室內進行,但是借助于植物采集者提供的材料,他了解到許多異域植物。1700年,康寧漢姆(James Cunningham,1665—1709)[3]到達舟山后,將收集到的大量標本寄給貝迪瓦(James Petiver),后者在回信中提到,標本悉數交給了約翰·雷。約翰·雷1704年的《植物志》中收入了一些由康寧漢姆寄回國內的中國植物。可以說,約翰·雷的每本植物名錄都包含集體協作的成分。
不僅如此,或許因為約翰·雷本人的出身,在很多地方,他都十分關注平民教育。例如,他評價荷蘭本草學家推出的《馬拉巴爾植物園》(Hortus Malabaricus)“篇幅過大,成本太高,根本不是普通民眾(mean persons)買得起的”(Lankester,1848:146)。他注重在最精簡的著作中囊括盡可能多的內容,以便于更多的人去從事植物學研究,親自去“閱讀”每一片葉子,并學會辨識每一株植物獨有的特征。而在說明編寫植物名錄的原因時,他提到的一條理由是:“海外其他民族的學者們正忙著投身于這類研究,英國人即便不表現得全然昏睡無知,至少也要努力做出一些貢獻,以便促進和教習這樣一種令人愉快而且有用的知識。”(Lankester,1848:164)
約翰·雷的同時代人,例如李斯特、利維德(Edward Lhwyd)、戴爾(Samuel Dale)和德爾海姆等人,以及下一代人,如G. 懷特、居維葉,乃至林奈,都深受其影響。18世紀中期之后,博物學日益民間化并形成一股風潮,與約翰·雷的努力不無關系。在推動博物學的發展和傳播上,約翰·雷起到了重要作用。用史蒂芬森(Ian Stevenson)的話來說:“他在科學史上的地位無疑低于他在科學家中的地位,因為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正如他本人在其他地方所說的那樣)就是‘促使很多人投身于這項研究,并關注他們在田野里漫步時遇到的那些植物’。”(Stevenson,1947:261)
四、約翰·雷博物學的特點:新舊傳統之間
“一個多世紀以來,自然研究中對自然本身的觀察與實驗,始終伴隨著象形文字、隱喻、象征、語言,以及對自然的道德化。一直到約翰·雷的著作中,兩者才完全分離開來;隱喻之書隨之成為一種對生命的嚴肅解讀。”(Raven,1947:47)作為典型的17世紀學者,約翰·雷對本草學以及民間醫藥的態度十分耐人尋味。在理論層面上,他認識到本草學傳統的失真之處,并對某些本草學知識表現出明顯的懷疑。例如,對于“朱鹮(Ibis)教人如何施行灌腸法(Clyster);[4]野山羊中箭后借助‘苦牛至’[5]的作用來拔除箭矢并治愈傷口;燕子依靠白屈菜[6]恢復視力”等等傳說的“真實性”,他表示“我并不是十分滿意,因此不想多說”(Ray,1717:135)。在1661年致考托普(Peter Courthope)的回函中,就金雞納樹皮制成的粉末(pulvis de cortice per)治療瘧疾的效果,約翰·雷如是說道:“事實上我本人沒有試過,也沒有任何相關經驗,我倒是時常讀到或聽人說起,因此我可以跟你說說其他人的觀點。我估計你也不會沒聽說過。”他指出,法國醫師希夫萊(Chiffletius)的著作中提到,意大利和低地國家多數醫生都反對使用這種藥物,因為它雖然能制止痙攣,但經常會引起其他更危險的疾病;另一方面,古代有人用過這種藥物之后效果十分顯著,也沒有產生副作用。最后他表示:“我不希望你去使用如此不可靠、如此模糊的一種醫藥,除非你自己有更可靠的經驗。”此外他還提到很多人通過使用銻杯(antimonial cup)[7]治好了瘧疾,然而“我仍然不愿意建議你去使用這種療法”(Gunther,1928:22—23)。
無論約翰·雷做出的結論有何正面價值,有一點可以肯定:“在促進植物藥用價值的科學研究以及清除由來已久的迷信特征上,約翰·雷起到了重要作用。……當醫學史得到全面的研究,人們會給予約翰·雷恰當的評價,并稱之為藥物學方面的偉大先驅。”(Raven,1986:159)
約翰·雷晚年出版的博物學著作《造物中展現的神的智慧》(The Wisdom of God Manifested in the Works of the Creation)開創了英國自然神學的傳統。佩利的《自然神學》(Natural Theology)很大程度上是對約翰·雷的回響。1999年3月18日至21日在英國埃塞克斯的布萊特恩召開了一次關于約翰·雷與其他“牧師—博物學家”(clerical naturalist)的大型會議,會議主題為“約翰·雷和他的后續者:作為生物學家的神職人員”。參會的生物學家或博物學家,包括斯特恩和斯蒂芬(Hoskins Stephen)等人,針對約翰·雷的工作和信仰,以及宗教與生物學之間的相互影響,發表了一系列論述,對約翰·雷的成就與影響給予高度評價。此外,幾百年間陸續出版了一些相關的書評,對約翰·雷其人及其著作均有很高的評價。隨著近幾十年中科學與宗教對話的增多,作為近代“牧師—博物學家”的典范,約翰·雷的“理性的虔誠、健康的哲學(sound philosophy)”一再被重提,被視為開拓一種新的神學進路的關鍵所在。R. J. 貝利對約翰·雷對當今神學的發展所做的貢獻給予了更多關注。他指出:“盡管約翰·雷生活在一個啟蒙時期理性主義高漲的時代,但他并不是一名‘理神論者’。他是通過學習神的‘創造之書’來欣賞和膜拜神的人。”貝利認為約翰·雷提供了一種看世界的“基督教進路”:約翰·雷的自然神學將人置于一個更大的倫理圈中,對當今的生態學研究具有深遠的啟示意義。無論在生物學史上,還是在我們日漸懂得從世俗知識角度來理解圣經的過程中,約翰·雷都是一位關鍵人物(Berry,2001:25—38)。盡管約翰·雷生活在啟蒙時期理性主義高漲的時代,但他始終反對機械論,并以他的博物學與自然神學研究,給同時代的人提供了心靈的慰藉。博物學與自然神學的關系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自約翰·雷之后,英國才真正形成自然神學傳統,并經由佩利到G. 懷特,形成一種持續相傳的“牧師—博物學家傳統”。英國自17世紀之后就體現出極其濃厚的實驗性和機械性色彩,然而另一方面,自然神學在英國擁有更深厚的傳統,它對英國科學的統治比對大陸科學的統治更長。深入追溯其根源,約翰·雷所起到的影響不容忽視。而麥克馬洪認為,約翰·雷在近代博物學范式的形成中起到重要的主導作用。
約翰·雷處在新舊世界的分水嶺,他親身參與了后世科學史家們通常所謂的“科學革命”:他明確表達了對陳舊的宗教儀式與陳舊學術框架的厭棄和不滿,高度贊揚實驗哲學以及海外探險考察活動,并撰寫了大量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著作。他的著作無論從研究視角還是方法上來說,都意味著與過去充滿隱喻和傳奇色彩的博物學的決裂。然而這種斷裂并不絕對。相比那些迫不及待要徹底重建自然秩序與社會秩序的人,包括霍布斯主義的無神論者,以及試圖在各個領域推行數學化的狂熱分子,約翰·雷對舊時代的生活秩序抱有更多的同情,對古典時代、中世紀以及文藝復興時期作者們的寫作方式也給予了更多認同。他聲明修辭學只是調味劑,無益于身體的健康,與此同時他嘆惋一個世紀前如日中天的語言學研究的衰落,并在旅途中對各地的方言、諺語以及語言的變化產生極大興趣,親自編撰一系列語言學著作。他一再強調不要迷信前人的著作,不要以為科學知識領域存在“赫拉克勒斯之柱”,此外再無其他。與此同時他審慎地對待前人的著作,無論是對亞里士多德、西塞羅(Cicero)、老普林尼等古典時代的作者,還是對鮑欣兄弟(Caspar Bauhin and Jean Bauhin)、切薩皮諾(Andrea Cesalpino)等近代先驅,也無論對本國抑或歐洲大陸的同行,他始終保持著謙恭與尊崇的態度。在與李斯特的通信中,他說服后者消除對老普林尼的偏見,將老普林尼視為“寶貴的知識來源”(a great treasure of learning)(Lankester,1848:48—49)。在熟悉前人著作的基礎上,他結合親身實踐,對歷史上遺留下來的、由真理與謬誤混雜而成的龐雜材料進行理性的甄別和篩選,為17世紀的人們了解自然事物提供了最可靠的指南。
五、結語:博物學與數學
如果“革命”僅停留在對自然以及新事物的興趣上,或者用懷特海(A. N. Whitehead)的話來說,只是為了“從中世紀思想的僵硬理性上倒縮回來”,現代科學或許會呈現為另一種面貌。然而啟蒙運動和進步主義觀念的盛行,使人們不再滿足于簡單的觀察和數據積累,而急于用簡單的數理公式去把握自然背后的規律,進而利用自然。皇家學會建會之初提出的“通過實驗來促進自然科學知識以及有用的藝術”這一宗旨,以及博物學家的研究方式,都成了一些數理科學家抨擊的對象。尼爾(William Neile)主張皇家學會的研究應當超越單純的實驗,因為實驗本身“只是單調的娛樂,而不究其原因”。他聲稱“光坐著記錄表象(effects)而不探尋原因,似乎有辱哲學家之名”。居林(James Jurin)在談到牛頓時如是說:
對于一個哲學家,乃至最低等級的哲學家來說,除了弄清一只昆蟲、一顆卵石、一株植物或是一枚貝殼的名稱、形態和外在性質,還必須知道更多的東西。……我們都記得他常說的一句話,“博物學或許確實能為自然哲學提供材料,但是,博物學并不是自然哲學。”……他并不輕視博物學這樣一種有用的學科分支;……只不過他認為,哲學的這位卑賤的婢女,雖然可以用來收集工具和材料以服務于她的王后,但如若她膽敢僭奪王位,自封為各學科之王后(Queen of Sciences),她就必是自忘身份。(Feingold,2001:78)
盡管培根、波義耳等人主張將數學與邏輯僅作為一種有用的手段,但是自17世紀70年代后,數學家不僅在天文學、物理學等領域取得了絕對勝利,而且開始向地質學、醫學等領域推進。“《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的出版標志著數學家與博物學家之間的關系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不僅因為這本書的成功極大地促進數學化的物理學廣泛傳播(就連那些看不懂這本書的人也知道它),而且因為牛頓主義方法取得的勝利,似乎使其獲得了應用于其他科學領域的合法權利。”(Feingold,2001:87)數學家聲稱,無論在數學還是其他自然哲學領域中,“探究復雜事物”都應當因循牛頓著作中采用的方法。佩蒂(William Petty)督促皇家學會的會員“用數學來探討物質,因為只有借助數字規則,自然哲學,尤其是物質理論,才能從‘質’和‘詞’造成的混亂中擺脫出來。”(Petty,1674:5)
依照費高德(Mordechai Feingold)的說法,博物學家和數學家之間的內在張力一直存在。然而在皇家學會早期的幾十年中,很多活躍的會員都是博物學家,同時也是卓越的數學家[8],“他們廣泛的興趣確保了科學知識的所有分支都受到合理的重視,沒有哪一支能占據至高位置”(Feingold,2001:94)。以約翰·雷為例,他對雄心勃勃的數學化所導向的機械論明確提出反對:“自然界中有很多現象,部分超出于機械力的作用范圍之外,部分則恰好背離了機械定律。”(Ray,1717:43)最為顯著的是,機械論哲學家“明智地認識到,在動物問題上機械論體系難免要被打破,因此他們索性絕口不提動物”(Ray,1717:44)。然而另一方面,約翰·雷并不認為數學與博物學之間存在對立,而是將兩者均視為自然哲學的一部分。他甚至表示:“我很遺憾地看到,大學里對真正的實驗哲學并未給予太多的重視,那些卓越的數學學科也嚴重受到忽視,因此我熱切地督促那些年輕人,尤其是年輕的紳士們投身于這些學問,并略費點心思去學習。”與此同時他指出,他所針對的只是“那些能夠橫向把握和理解整個學問的人”。(Ray,1717:173—174)很顯然就約翰·雷而言,機械論、數學化與數學本身之間有明確的區分。數學作為一門有用的學科分支和智識活動,有助于人們進行自然哲學探討,但其使用范圍無疑有一定的限度。
直到17世紀80年代中期,數學在自然哲學中并不占統治地位。到17世紀末,“大多數博物學家依然保持著開放的思維,但大多數數學家則不然”。約翰·雷等博物學家去世后的一段時間內,博物學家陣營內部產生了一些爭端,與此同時數理科學的陣營卻取得了穩步發展。(Mordechai,2001:96—98)自然的數學化與機械論哲學的結合,使數學成為自然哲學的主導力量,而不再是為自然哲學服務的工具。與此同時,以宇宙論為主的“理神論”取代了以動植物為主要關注對象的“自然神學”,博物學背后的“神”變得可有可無,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的數學公式與法則。到18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時期,歸功于赫胥黎(Thomas H. Huxley)等人的工作,職業科學家登上歷史舞臺。隨著科學體制的完善,博物學逐漸轉變為現代所謂的植物學、動物學和礦物學。作為一種學術傳統的博物學從學者群體中淡出,進入民間,并一度淪為一種櫥柜式的“收藏”文化。博物學家們被斥為業余人士,主張“陳舊”自然神學觀念的牧師—博物學家尤其是遭受奚落的對象。
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博物學重視描述性和整體性,缺乏數理科學的明晰簡潔。此外,博物學強調自然目的性,與自然神學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當數理科學傳統似乎找到了描繪宇宙秩序的方法時,博物學的描述方式就變得無足輕重,因果論也取代了陳舊的目的論。然而在做出讓步的同時,博物學并未銷聲匿跡,而是從學術精英的圈子隱退到了民間和大眾文化中。在新的語境下,博物學呈現出復興的態勢。相對于職業化的科學家模式,人們更為懷念貼近生活的“半業余式的”博物學家。
無論在科學革命時期還是在現代語境下,博物學都不曾試圖取代或凌駕于其他學科之上。正如約翰·雷所說:“我無意否認或詆毀其他的學問——如果我這樣做的話,那只能是暴露我自己的無知與欠缺;我只希望那些學科不要完全排擠和排斥博物學研究。我希望博物學會在我們中間興盛起來;我希望人們能一視同仁地對待那些他們本人不懂或者不十分精通的學問,而不是一味地歧視、嘲諷和中傷;沒有什么知識比博物學更加令人快樂,也沒有什么研究比博物學更能帶來心靈上的滿足與富足。”(Ray,1717:169)博物學是一門開放式的研究,它的主要目的在于補充其他學科未曾帶給人們的滿足感,使科學研究更加貼近人的情感和精神生活。因此,博物學的研究進路有望將科學從少數人的“殿堂”中釋放出來,使之向普通民眾生活靠攏,進而彌補現代文明給人類社會帶來的缺憾。福特(Brian J. Ford)等人呼吁“努力擺脫赫胥黎的遺產,回歸約翰·雷的精神”(Ford,2000:22),亦即,從職業科學家的模式,返回到約翰·雷的業余博物學家模式。
實際上,博物學始終是現代科學中一個隱秘的維度。博物學與數學之間,存在一場延續至今的戰爭,而在對抗中存在著融合與互通,兩者絕非截然對立、非此即彼。現代生物學的發展趨勢,以及新一代具有博物學情懷的生物學家的出現,都充分表明了這一點。與此同時,博物學將最終脫離狹隘的采集收藏模式,回歸約翰·雷開創的觀察、研究和綜合模式。這一模式以對自然界的熱愛,以及廣泛、全面、不迷信于權威的認知態度為特征,對于當代科學擺脫現代化困境具有豐富的啟示意義。
[1]約翰遜曾于1629年穿行英格蘭與威爾士25個郡縣去尋找新的植物。英國內戰爆發后,這位先驅人物于1644年貝星宅院(Basing House)受到圍攻時為保皇黨人作戰,不幸被殺。帕金森是“詹姆斯一世的藥劑師”“查理一世的植物學家”。
[2]據瑞溫推斷是因為學習與爭取教職的壓力所致,麥克馬洪則歸因于政治與宗教氛圍造成的影響,并以此為據來說明約翰·雷并不認同議會黨的政權。(Raven,1986;McMahon,2001)
[3]蘇格蘭醫師。第一位前往中國的英國植物采集者。他曾前往中國廈門、馬祖島和舟山進行植物采集,在廈門期間請人繪制了一些花卉圖。關于前往中國的歐洲植物采集者,參見基爾·帕特里克,2011。
[4]據說朱鹮能將喙插入肛門,往里注水,從而緩解腸道不適。
[5]Goats of Dictamnus,即Origanum dictamnus,為克里特一種本土植物,也稱Diktamos、Hop Marjoram,或Dittany。民間視之為一種有療效的草藥,順勢療法中經常用到。此處提到的野山羊,是指克里特獨有的山羊Kri Kri,也叫高地山羊(aegagrus creticus)。
[6]Chelidonium majus,據說這種黃色的花朵能恢復視力。白屈菜的英文名celandine源自希臘語中的燕子(chelidòn),原因有兩點:其一,白屈菜在燕子剛剛飛回時開花;其次,人們相信這種植物具有醫療作用,將其汁液滴入小雞的眼睛里可改善視力。
[7]一種銻制的杯子,據說可無限次使用而不失療效。湯姆森(St Clair Thomson)在提交給皇家學會的一篇論文中闡述了醫療上使用銻的歷史,他引用希羅多德的記載“古埃及人是最健康的,因為他們每個月都有三天進行催吐劑和灌腸術”,從而將銻杯療法追溯到古埃及時代。其中提到1642年倫敦出版的一部流行手冊,其作者是一位名叫伊凡斯(John Evans)的牧師,手冊全名為《一種普遍療法,或稱磁杯或銻杯的療效。經驗證實具有保健、療養和康復作用》(The Universal Remedy, or the Vertues of My Magnetical or Antimonial Cup. Comfirmed to be a health-procuring, health-preserving, and a health-restoring Effectuall Medicine)。參見Thomson,1926:669—671.
[8]瑞溫曾提到,約翰·雷在三一學院受到極好的數學教育,并在這方面表現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