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林奈的博物學改革

卡爾·林奈是18世紀瑞典著名的博物學家。林奈以他對自然界特有的秩序感,對博物學界進行了開創性的改革,這場改革以分類和命名為核心,以簡潔、高效、實用為特征,博物學界由此結束了長期的混亂狀態,進入了標準化時代。林奈的《植物種志》(1753年版)和《植物屬志》(1754年版)成了植物命名的劃界起點,《自然體系》(1758年第10版)則成了動物命名的劃界起點。林奈的改革一方面源自學者對知識分類的自覺性,另一方面也是當時歐洲社會的客觀需求所致。分析林奈體系何以流行,必須考慮體系的實用性、文化背景、傳播語言、傳播途徑等要素。

爾·林奈(Carl Linnaeus,1707—1778),18世紀偉大的博物學家,他在博物學方面的成就為他贏得了“植物學王子”“花卉之王”的稱謂。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曾沉迷于林奈的《植物學哲學》(Philosophia Botanica),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則將林奈同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和斯賓諾莎(Baruch Spinoza)相提并論。林奈與布豐均生于1707年,是18世紀最耀眼的兩位學者,那個時代是博物學蓬勃發展的時期,但林奈體系對后世博物學的影響要勝于布豐,布豐曾掌管的巴黎皇家植物園也于1774年采用了林奈體系。林奈體系的出現結束了前林奈時期博物學界分類和命名的混亂,構成了現代動植物分類和命名的基礎。林奈出生于鄉野牧師之家,父親是名業余的植物學家,母親期望他子承父業,他卻自幼對自然著迷。成年之后,他先后在瑞典的隆德大學、烏普薩拉大學就讀,后又游歷荷蘭、英國、德國、法國等地,同當時世界上最優秀的博物學家如哈勒爾(Albrecht von Haller,1708—1777)、裕蘇三兄弟[安托萬·裕蘇(Antoine de Jussieu)、貝爾納·裕蘇(Bernard de Jussieu)、約瑟夫·裕蘇(Joseph de Jussieu)]、布爾哈弗(Herman Boerhaave,1668—1738),最富裕的莊園主和貿易商如克利福德(George Clifford)保持著緊密聯系。海外歸來后,他同瑞典皇室和政府建立了密切關系,是瑞典科學院的初創者之一。他的學生來自世界各地,他的通信者遍及世界各個角落,他贏得了幾乎所有歐洲知名科學院的會員稱號。在諸多學生筆下,他顯得謙遜溫和,但“上帝創造,林奈整理”(Deus creavit, Linnaeus disposuit)卻顯示了他在博物學領域的自信甚至自負。他稱自己的《植物種志》(Species Plantarum)為植物學領域最偉大的作品、《自然體系》(Systema Naturae)為開卷有益之作;從另一方面看,林奈在邏輯組織方面的天賦,在分析和建設方面的能力,以及他超人的勤奮和不懈的努力,使得這些稱頌并不為過。林奈也是一個矛盾體,他一方面對上帝虔信不已,但另一方面對創世紀又有所懷疑,他的《天譴》(Nemesis Divina)一書則反映了他對死亡、欲望、靈魂等問題的思考。他不但在生物學領域是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在醫學、教育、飲食、神學等方面也頗有造詣。

18、19世紀的博物學界經歷了一場改革,這場改革契合當時的時代需求,以分類和命名為核心,林奈博物學體系在歐洲各國的廣泛接受標志著這場改革的完成。林奈以他對自然界特有的秩序感對博物學界進行了開創性的改革,博物學界由此結束了長期的混亂狀態,進入了標準化時代?!吨参锓N志》(1753年版)和《植物屬志》(Genera Plantarum)(1754年版)成了植物命名的劃界起點,《自然體系》(1758年第10版)則成了動物命名的劃界起點。學者通常將1753年之前稱為科學命名的“前林奈時代”。這場改革主要以自然對象的描述、分類、命名為宗旨,從自然物的分類根據、分類和命名原則出發,對前林奈時代的博物學體系進行了總結、改良和創新,進而形成了林奈簡潔、高效、實用的博物學體系。當然,林奈體系地位的確立同當時的時代背景也密不可分。

一、博物學繁榮的時代背景及改革的必要性

1. 支持18世紀博物學發展的客觀條件

就傳統而言,藥用價值是推動博物學發展的重要動力。到了18世紀,關于博物學,更精確地說,關于動植物、礦物的知識和實踐在各個方面發生了變化。文化變革、經濟需求、國家對科學的庇護等,構成了這一時期博物學發展的動力。下面以植物學領域為例簡要分析。

首先,藥用價值需求。直到17、18世紀,植物學依然同醫學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尤其是草藥文獻,一般依據藥用價值對植物進行分類。18世紀之前,大部分植物園的建立與植物的藥用價值相關,如阿姆斯特丹植物園本身就是一個藥用植物園。作為博物學發展的傳統動力,藥用價值一直是推動博物學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

其次,文化需求。制定出有別于鄉下人的知識體系以彰顯自己的高貴身份,成為當時博物學領域內的一種現象。這典型地體現在植物命名的改變上?!?7世紀和18世紀初期,牧羊女和鄉下人所使用的植物名逐漸被那些高貴人士拋棄或改造。那些過于粗俗的解剖學的或巫術似的名字被更文雅的名字代替。諸如少女黑發(鐵線蕨)、赤裸婦女、神甫的胡說和馬槍(horse pistle)等植物被重新命名?!保ì旣悺し迫麪?,2010:131)作為一種高雅的消遣,植物學知識在人們的生產和消費中日益扮演重要的角色,收集植物、閱讀關于這方面的書籍、繪制植物的圖畫成為社會地位的表現,甚至植物學知識開始具有某種道德的目的。[1]盧梭曾盛贊林奈植物學內在的道德品格,并認為它是巨大的快樂源泉,《植物學通信》(Lettres élémentaires sur la botanique)正是以林奈的植物學為范本來寫的。而關于植物學知識的書籍也逐漸暢銷,比如達爾文的祖父伊拉斯謨·達爾文(Erasmus Darwin,1731—1802)的《植物之愛》(The Loves of the Plants)。

第三,商業價值需求。文化上的變革部分地推動了植物學商業化的趨勢,園藝和園藝學慢慢成為炙手可熱的職業,園藝家的工資相當于甚至遠遠高于高收入的牧師。例如,“安妮女王和喬治一世(1660—1727)的園藝師亨利·懷斯(Henri Wise,1653—1738),他每年擁有1600英鎊的收入。這個數目只有王室才出得起。但在17世紀80年代,柴郡(Cheshire)萊姆城堡(Lyme Hall)的園藝師可以獲得60英鎊的年薪,相當于一個高收入的牧師”。對于罕見植物的興趣與追求使得植物的商業價值得到充分挖掘,而且這種興趣不僅僅局限于當時社會的上層和中層,甚至包括部分的下層,植物的價格也隨著時尚輪轉。這種情況下,建立系統的植物學知識成為一種需求。1730年,倫敦園藝家協會出版了《植物名目錄》(Catalogus Plantarum),旨在將植物名稱標準化。而當時的“種花人協會”則成為中低層和工匠層謀求經濟利益的代表。(瑪麗·菲塞爾,2010:131)

第四,國家利益的推動。18世紀,科學越來越多地享受到政府和君主的庇護,這種庇護的動機顯然是功利的,科學知識在制造業、農業、醫療進步、公共事業和軍事上的價值反過來促進了政府更多地參與對科學的資助,歐洲各地科學院、科研機構的設立很大程度上與政府的支持相關,法國巴黎的皇家科學院和俄國的圣彼得堡科學院的做法堪稱典范。

國家對科學的重視客觀上促進了科學與博物學等學科的發展,瑞典即是代表之一。瑞典科學院的創立也是利益推動學科發展的典范。瑞典科學院于1739年在斯德哥爾摩成立,創始人由六名科學家和一個政治家組成,林奈任首任主席??茖W院最初成立的宗旨即:尋找有用的科學,發展本國經濟。而在發展科學和博物學方面,以林奈為代表的一批人最終將目光投向了博物學,期待盡可能全面地考察自然,發現存在于自然之中的秩序,挖掘自然的潛力,促進本國經濟的發展,“將自然用于經濟,反之亦然”。

2. 博物學改革的必要性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一方面,歐洲諸國在地理、經濟上的快速擴張客觀上促進了新的動植物、礦物的發現,另一方面,基于特定的性征,新的分類體系和命名方法不斷涌現,由此帶來的交流障礙隨之出現。諸多博物學家致力于新的宏大體系的構建,但很難找到這樣一個體系:它把自然納入一個統一秩序的同時,能夠在國際上通用,滿足現實的需求。

林奈在《植物學哲學》中曾談及體系在植物學中的重要性:“對于植物學而言,體系就像‘阿麗安公主的線球’,沒有它,植物學將一片混亂?!鼻傲帜螘r期,一直以來并不缺乏博物學體系,卻無明確標準可言,很多博物學家都建立了各具特征的體系:瑞士的卡斯帕·鮑欣(Caspar Bauhin)很早就建立了自己的體系,首次提出用雙名法對植物進行命名;意大利的切薩皮諾在1583年發表的《論植物》(On Plants)一書,從植物的生活習性、傳粉器官和其他構造等多方面進行描述;約翰·雷、圖內福爾等人的體系也非常完善。盡管在分類基礎上存在相似或共通之處,不同體系之間依然存在諸多交流困難,并沒有一個穩定、統一、有效的體系通行于歐洲各地。

駁雜多變是當時博物學體系的典型特征。以植物分類為例,林奈曾對各類分類學家做過整理,林奈認為真正的分類體系是建立在植物的生殖系統基礎之上的,據此,他將前林奈時期的分類學家分為正統的(orthodox)分類學家和異端的(heterodox)分類學家兩類。我們也可以簡單看一下林奈筆下的各類植物學家。首先是異端的分類學者

字母順序分類者(Alphabetarii):依據字母分類法對植物進行分類。

根部分類者(Rhizotomi):根據植物根的結構進行分類,比如園藝家。

葉部分類者(Phyllophili):根據植物葉的形狀進行分類。

外形分類者(Physiognomi):根據植物的外部形狀進行分類。

時間分類者(Chronici):根據植物開花的時間進行分類。

地理分類者(Topophili):根據植物的生長地點進行分類。

經驗分類者(Empirici):根據植物的藥用進行分類。

藥用貿易分類者(Slplasiarii):以植物的藥用價值以及藥劑師的分類為準。(Linnaeus,2003:23)

其次是正統的分類學者。林奈認為正統的分類學者應該堅持物種的自然屬性,依據真正的分類基礎——植物的結實部分(fruit-body),來建立自己的體系。對正統的分類學者進一步細分,他們又可分為完全(universal)正統的分類學者或者部分(partial)正統的分類學者。比如,完全正統的分類學者根據植物結實的分類體系確立植物所有的綱,根據分類基礎的不同他們又可分為:

果實分類者(fructisits)、花冠分類者(corollists)、花萼分類者(calycists)和性分類者(sexualists):果實分類者根據植物的果皮(pericarp,80)、種子(seed,86)或者花托(receptacle)進行植物的綱的排列……花冠分類者根據植物的花冠及其花瓣……花萼分類者根據植物的花萼……性分類者的體系建立在植物性別基礎之上,比如我自己。(Linnaeus,2003:23—24)

整體而言,17、18世紀,正統的分類學者占據當時的主流,當時較有影響力的分類學體系大都建立在植物的生殖系統基礎之上。

分類根據和體系的不同也會導致認知交流的困難。事實上,分類根據不同,加上沒有統一的命名標準,在不同人群中存在著同物異名、異物同名等現象,博物學領域的混亂可想而知。比如在植物命名問題上,由于新物種的不斷涌現,植物學家們只好在植物名字之中不斷加入更多的信息以便區分。所以同一植物,在不同時期,不同人甚至同一個人不同時期那里都會有不同的名字。舉個簡單的例子,1576年,安特衛普的植物學家克魯西烏斯(Carolus Clusius,1525—1609)曾將旋花屬的一個種命名為:Convolvulus folio Altheae。到了1623年,瑞士植物學家卡斯帕·鮑欣則將其命名為:Convolvulus argenteus Altheae folio。林奈在1738年則給出了一個新的名字:Convolvulus foliis ovatis divisis basi truncates: laciniis intermediis duplo longiorbus。到了1753年,林奈又將其訂正為:Convolvulus foliis palmatis cordatis sericeis: lobis repandis, pedunculis bifloris(Stearn,2001:251)。

無論從當時的社會需求還是從博物學家自身的需求而言,一個相對穩定統一的博物學范式的建立都迫在眉睫,林奈體系的發展與地位的確立便出現在這樣一個背景之下。

二、林奈博物學改革:批判繼承與改革重點

1. 對前林奈時代博物學體系的批判繼承

博物學體系的優劣之爭持續存在于整個18世紀,其中,分類標準和命名規則的不一致是混亂的根源所在,對此,林奈有著清醒的認識。雖然林奈私下曾表示當時的博物學家并未觸及博物學的真諦,但在對待其他博物學體系的問題上,林奈在堅持正統的前提下,對先驅和同時代其他博物學家給予了充分肯定。一方面,林奈在很多方面的確受惠于其他博物學體系,另一方面,對前林奈時代博物學體系的借鑒和寬容一定程度上為林奈博物學體系的傳播創造了一個相對寬松的環境。

首先,在傳統的傳承上,林奈旗幟鮮明地聲稱自己是亞里士多德分類傳統的繼承者。盡管在林奈體系是否屬于亞里士多德分類傳統這個問題上,爭論頗多,但從表面來看,林奈也可歸為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在一定的邏輯框架下,根據事物的本質而非其他對事物進行分類,進而確定自然界的秩序,這是亞氏分類的特征之一,從這個角度而言,林奈的確符合亞士多德主義者的要求,這點在林奈的分類準則中也可見一般。同多數本質論者一樣,林奈認為屬是具有共同本質的種的總體,對屬的定義對于物種的分類極為重要。在《植物學哲學》一書中,林奈將定義植物屬的性征分為三類,即人為的、基本的和自然的。對三者的選擇上,林奈認為盡管自然性征是每個植物學家的追求,但因要考察的植物的屬性過多,在具體應用和操作中的困難較大,相比之下,屬的基本性征定義法只需要考察植物特定或特有的關鍵性征即可。在對三種方法的取舍上,林奈表面上積極向自然性征定義法靠攏,但依然將基本性征定義法作為當下的最優選擇,人為性征定義法作為輔助方法。作為分類原則,這些觀點在《植物學哲學》中也有著清晰的表述,比如在對“人為”“基本”“自然”三者關系的界定上:

186. 可以拿來定義屬的性征存在三種形式:人為的、基本的和自然的。

187. 基本性征定義法將合適的和獨有的特征應用到屬的定義中。以特有的形式,基本性征將特定的屬從同一自然目(natural order)中區分出來。

188. 人為的性征將特定的屬從其他屬中區分出來,但也僅僅是從人為的目中分離出來。

189. 自然的性征包括該屬所有可能的特征,所以也包括基本的和人為的(特征)。(Linnaeus,2003:141—142)

又比如,林奈對三者的取舍及其緣由:

190. 人為的性征(在分類中)居于輔助地位;基本的特征是最適用的,但并非在所有的情況下都是可行的;自然的性征在應用中存在著巨大的困難,但一旦作為分類體系的基礎,則是植物屬劃分中絕對可靠的保證。(Linnaeus,2003:141—142)

自然,正如林奈所言,對基本性征而非自然性征的考察構成林奈屬的定義的基礎。這在很多植物學家看來,尚屬自然分類的范疇之內,盡管在實際操作中,林奈并非完全依據植物的基本性征進行分類。在分類遇到困難時,林奈通常會采取許多變通的方法,人為分類的痕跡也較為明顯,這也成為林奈博物學體系經常被同時代博物學家詬病的地方之一。但在具體原則上,林奈始終打著亞里士多德和本質主義的旗號,力圖向18世紀博物學界普遍認同的自然的分類方法靠攏,這樣,林奈的博物學體系一方面迎合了當時博物學界自然的分類傳統,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另一方面它自身的實用性和效率則與18世紀緊迫的分類需求相契合。

其次,在對待其他博物學體系的態度上,在堅持本質主義的前提下,林奈采取了相對寬容的做法,而且給予了前人足夠的肯定。在《植物學基本準則》(Fundamenta Botanica)、《植物學哲學》等著作中,林奈對18世紀及之前的植物學家進行了整理,并進行了歸類。在上榜的植物學家名單中,16世紀的有38人,17世紀的有62人,18世紀的有53人,基本涵括了當時歐洲各國小有名氣的植物學家。進一步,林奈將這些人分為三類:杰出的植物學家、真正的植物學家和業余植物學家。在這份名單之中,杰出的植物學家共六人,分別為格斯納、切薩皮諾、卡斯帕·鮑欣、莫里森(Morison)、圖內福爾和瓦揚(Sébastien Vaillant,1669—1722)。林奈將自己劃在級別較低的一類植物學家之中,即真正的植物學家(Linnaeus,2003:13—14;Stafleu,1971:35)。而根據林奈的標準,上述六個杰出的植物學家均是正統的分類學者。從格斯納到切薩皮諾到林奈,都承認植物結實器官的重要性,只是依據的相關性狀有所不同,比如切薩皮諾將果實作為第一步分類的依據,圖內福爾將花冠作為第一步分類的依據,林奈則將雄蕊作為第一步分類的依據。對結實部分重要性的共同認知應該是林奈對上述幾位特別重視的理由之一,瓦揚則對林奈性分類體系思想的形成產生了直接的影響。

在具體分類過程中,林奈時常將前人或同時代學者的研究成果納入自己的體系當中,比如雷對禾本植物的整理、蒂倫尼烏斯(Johann Jacob Dillenius)對苔蘚與真菌植物的研究。這對于融合不同學派成果、緩和不同體系間的沖突有一定的積極作用。事實上,雷、圖內福爾、瓦揚等在很多方面都對林奈產生了影響。

第三,肅清博物學界的異端傳統。博物學界的分類異端是長期以來博物學秩序混亂的原因之一,消除這些異端或者將其排除在博物學體系之外,是博物學走向有序的第一步。17、18世紀,地理大發現和海外擴張直接導致新發現物種數量的爆發式增長,如何對其進行快捷有效的分類和命名成為一種迫切的社會需求,在這個背景之下,基于生物性狀考察基礎之上的分類越來越多。

盡管基于結實器官的分類方法是當時主流的分類方法,但其他的傳統分類方法也占據一定地位,如地理分類者、經驗分類者、時間分類者、字母順序分類者等等。這顯然是博物學體系交流與統一過程中不可回避的一個問題。即使同樣基于結實器官,不同的分類體系之間尚且存在嚴重的交流障礙,更不用說分類標準存在巨大差異的分類體系間的交流與統一。而在“全球化”趨勢日益明顯的18世紀,物種間流通的需求必然地要求一個相對穩定的溝通范式,也要求這種范式必須具備“超越本地性”的特征,能夠給出一個全球通用的、指稱明確的分類、命名體系。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對統一的博物學范式的需求已經超越了博物學自身的學術領域,成為一種時代需求。當我們將目光轉向英國斯隆爵士(Sir Hans Sloane)、班克斯爵士(Sir Joseph Banks)及荷蘭克利福德所從事的事業以及他們對收藏整理的愛好時,就不難理解這種需求了。

應對這種需求,林奈在學術上有意無意地采取了一種漸進的策略,由遠及近,首先將所謂的“異端傳統”清除出博物學領域。通過限定分類原則,林奈將基于植物結實器官的分類方法規定為正統的分類方法,而除此之外的分類方法則降級為異端的分類方法,排除在分類學考慮之外。客觀而言,林奈的這種做法未免有點武斷,但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之下,如何快速有效鑒定出物種、快速發現新物種才是博物學的主流,在這種形勢之下,分類和命名的準確度和效率成為衡量博物學體系優劣的標準之一。將異端的分類方法排除在主流的博物學之外無疑是符合當時社會需求的,對于博物學秩序的穩定和統一也是有益的。

總之,林奈的這些工作為林奈體系在其他國家的傳播奠定了一定基礎。從本質上講,博物學范式的統一根本上還是分類根據和命名規則的統一。

2. 分類改革

正如林奈所言,“植物學的基礎包括兩個方面:整理和命名……而整理又是命名的基礎”,這里的整理即分類,分類和命名顯然構成了林奈博物學革新的核心工作。作為命名的基礎,如何分類成為林奈面臨的首要問題。

長期以來,植物學家分類的基礎通常建立在物種的相似性上,分類學家由此將不同的物種安置在不同的分類單位中,而相似性的獲得則由分類性狀決定。顯然,植物的藥用價值、季節性、生存環境、結構形態等都構成分類性狀考慮的因素。而關于分類性狀的爭論也一直存在:采用單一性狀還是多個性狀?采用形態性狀、生理性狀還是其他性狀?性狀之間應否加權,加權的標準又是什么?

就上述問題,亞里士多德籠統提出了有些性狀比其他性狀更為有用的觀點,在歷史上多為分類學者所接受,17、18世紀的博物學家,如雷、圖內福爾等人遵循的也是這個原則。但在單一性狀還是多個性狀問題上,不同學者存在明顯的分歧,甚至是自然分類法和人為分類法的區別之一。在林奈之前,對多個性狀的考察更符合博物學家通常的做法,這種做法也通常被認為是自然分類法的特點之一。以雷為例,雷的分類體系基于多性狀,他被公認為自然分類的典范,對英國的影響持續到18世紀,比如在綱的劃分上,他將植物的果實和子葉的數目納入考察范圍之內。盡管在專業的分類學家看來,雷的做法堪稱優秀,但其在具體的應用中卻問題重重,在面對未知植物的時候,一個沒有經驗的人很難將雷的體系應用到實踐中。圖內福爾等人體系的問題也大致如此??陀^而言,很難講林奈體系相比其他體系在邏輯嚴密性上到底有多少優勢,但在林奈之前,并不存在這樣一個分類體系,它在指稱明確或者鑒定效率上優于林奈體系。而分類效果和效率正是17、18世紀博物學界所急缺的。林奈性分類體系的誕生邁出了林奈博物學革新的第一步。

(1)性分類體系

林奈植物分類體系的一大特點是依據植物的生殖器官進行分類,這也是林奈性分類體系名稱的由來所在。事實上,這種分類方法并非林奈的獨創,至17世紀晚期,當時的博物學家們已經開始認識到植物的有性生殖方式,17、18世紀歐洲各國的學者為此還展開過優先權之爭,如法國的瓦揚和克勞德·吉爾福利(Claude Geoffroy)曾因此爭得喋喋不休,而英格蘭的羅伯特·桑頓(Robert Thornton)則抱怨這個發現應歸功于英國人而非法國人。(Schiebinger,1993:19)林奈的性分類體系確曾受惠于這些前輩,林奈從學于羅特曼(Johan Rothman)之時,就曾研習過瓦揚的論文《花草的結構》(Sermo de Structura Florum),而瓦揚在這篇文章中就花的雄蕊和雌蕊的生殖功能做了詳細說明。(Blunt,2001:247)但毫無疑問,林奈之后,性分類體系作為林奈博物學改革的一部分才更加廣為人知。

在分類性征的選擇問題上,傳統的分類學家很清楚沒有別的植物結構會比植物的結實器官(花、果實、種子等)能提供更多更好的鑒別特征,因此,從格斯納到切薩皮諾再到林奈,幾乎所有的植物學家都承認結實器官的重要性,只是大家在選擇不同性狀作為第一步分類依據方面不同。比如圖內福爾和里努維斯(A. Q. Rivinus,1652—1723)選擇花冠,布爾哈弗選擇果實,而林奈則選擇了植物的雄蕊。而他們的選擇也直接影響到其后博物學家分類選擇上的傾向性——英國很多學者追隨雷的傳統,德國人則傾向于里努維斯的傳統,法國尤其是巴黎則是圖內福爾學派的根據地。

從表面來看,關于選擇植物結實器官的何種性征作為分類特征,并不存在優劣之爭,林奈的著作中也并沒有特別指出這種差異。在《植物學哲學》中,林奈曾論及“植物的三個部分必須引起初學者的格外重視:根、莖干(herb[2])和結實器官”,其中,“植物的本質在于結實器官”,而“作為植物臨時的部分,結實器官的作用在于繁殖,使得植物的新老更替得以維持;結實器官包括七個部分:花萼(calyx)、花冠(corolla)、雄蕊(stamen)、雌蕊(pistil)、果皮(pericarp)、種子(seed)和花托(receptacle)”(Linnaeus,2003:52、68、65—67)。

但在結實器官問題上,林奈并沒有得出各個結實部分存在優劣差異性的結論,只是認為對結實器官各個部分的考察要從四個方面同時進行——即數量、形態、比例和位置(Linnaeus,2003:71)。相比前人,這個觀點只能說是一種改進而非本質性的改變。在實際的博物學實踐中,即使林奈最終選擇了雄蕊作為他第一步分類的根據,這在分類宗旨上同傳統之間也并不存在太大的沖突。相反,由于選擇單一性征(即雄蕊的性征)作為分類的基礎,林奈在物種鑒定上較之其他分類體系更方便快捷。事實上,圖內福爾學派之所以能夠在巴黎長期占據統治地位,成為林奈思想在法國最大的勁敵,很大程度上就源于它的簡明實用性。

真正把林奈性分類思想推向風口浪尖的是林奈的另一項舉措,即對植物性別的過分強調。尤其在《植物學哲學》一書中,林奈詳細闡述了他的性分類思想,并將之作為自己的分類基礎,同時,也部分給出了他將植物的花作為分類第一步依據的理由。早在1735年的《自然體系》中,林奈就已經將性體系作為自己的分類基礎,而在后來的《植物學哲學》中,這種思想得到了更明確的闡述。在《植物學哲學》開始的章節中,林奈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性分類者的體系建立在植物性別基礎之上,比如我自己”。隨后,林奈將植物的性別單列出來進行討論[3],他認為包括植物在內,所有的活物在被創造出來的時候,每個物種都存在一對對立的性別,而植物的花則是植物性別的標志。(Linnaeus,2003:24、99—103)

對生殖的重視是林奈走向性體系的第一步,“141. 花早于果實,就像生殖結合早于生產”(Linnaeus,2003:103),這句話也隱含了生殖性征優于果實性征的分類思想,而對植物生殖過程的過度描述則是林奈思想走向瘋狂同時受人詬病的最初緣由。林奈認為,植物的每個花朵都備有花粉囊和柱頭,植物的性別由此而定——花粉囊相當于植物的雄性生殖器,花粉的功用則等同于精子,而連接子房的柱頭則相當于植物的雌性生殖器,花粉與柱頭的結合即植物的生殖結合。早在1729年的《植物婚配初論》中,林奈已經論述過這種思想,并做了清晰的圖解,運用擬人化手段,將植物間的授粉過程描述成新娘和新郎的結合過程。

在《植物學哲學》中,林奈再次明確了這個觀點,并逐步將之確立為植物學的一些分類原則:

145. 植物的生殖結合經由這樣的方式完成:花粉從花粉囊落到裸露的柱頭之上,花粉爆裂并產生助力,進而被柱頭分泌的液體所吸收……

146. 因此,花萼相當于床,花冠相當于窗簾,花絲相當于精索血管,花粉囊相當于睪丸,花粉相當于精子,柱頭相當于女陰,花柱相當于陰道,植物的子房相當于動物的卵巢,果皮(PERICARP)即受精的卵巢,而種子則等同于動物的卵。(Linnaeus,2003:104—105)

同時,林奈也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自古以來,人們就將植物等同于動物,并稱其為“倒置的動物”,植物的各個器官的功能也同動物的器官一一對應,比如葉等同于植物的肺、樹干相當于植物的骨等。

如果說植物性別化的類比尚能被人接受,那么植物生殖過程的擬人化則顯得有違社會倫理。

按照林奈的觀點,一個只開雄花的植株可以叫作雄株,一個只開雌花的植株叫作雌株,那么只開兩性花的植株,同時開雌花和雄花的植株,以及雌花、雄花和兩性花同時開的植株又該叫作什么?今天,我們普遍把這種情況稱之為雌雄同株,林奈將之分別命名為hermaphrodite、androgynous、polygamous。對于植物學家而言,稱謂上的變化并不導致矛盾的形成,但如果更進一步,根據林奈的類比推下去,那么植物之間的生殖或者婚配則存在倫理上的問題,比如植物界內將會出現一妻多夫、多妻多夫等現象,這顯然為當時的倫理文化所不容。而在綱、目分類術語的采用上,林奈并沒有采用雄蕊、雌蕊作為他的命名術語,而是用希臘語中的“andria(丈夫)”“gynia(妻子)”取而代之,徹底將植物分類擬人化,更加劇了林奈性分類體系倫理上的困境。比如在24綱的劃分中,依據雄蕊的數量、相對長度等特征分別命名24綱——Monandria(單雄蕊綱:單雄蕊)、Diandria(雙雄蕊綱:2枚雄蕊)、Triandria(三雄蕊綱:3枚雄蕊)……

也正是在上述方面,林奈性分類體系遭遇到了文化和倫理上難以解決的難題,甚至面臨“淫穢”“下流”的指責。而在林奈體系傳播的過程中,很長一段時間,相當一部分植物學家拒絕接受林奈的性分類體系,不能不說這與林奈性體系中植物生殖的擬人化帶來的倫理難題有關。比如,《不列顛百科全書》(Encyclopaedia Britannica,1771)第一卷的主編威廉·斯梅利(William Smellie)就不贊成“雌雄同體(或雌雄同株)”的概念,拒絕將植物性別的類比收入全書,同時,他也斥責林奈的類比“遠遠超出了適宜的界限”,他宣稱林奈的比喻如此下流,簡直超過了那些最“淫穢的羅曼史作家”[4](隆達·席賓格,2010:175)。類似的指責來源很多,包括林奈的主要對手哈勒爾、布豐等人。

但盡管有一部分植物學家對林奈就植物生殖過程的過度擬人化描寫不滿,但大多數植物學家最終還是接受了林奈關于植物性別的構想,甚至在某種場合,關于植物性別的構想逐漸成為林奈植物學傳播的一種優勢。最典型的莫過于英國詩人伊拉斯謨·達爾文的《植物之愛》,這首詩因為具有林奈分類法中高度性別化的特點而為人熟知。而撲克牌、袖珍手冊、業余水彩畫也漸漸成為林奈植物學在各國傳播的途徑,尤其在上流社會的女性中間,植物學的學習甚至成為一種高雅的消遣,逐漸具有某種道德教化的目的(瑪麗·菲塞爾,2010:130)。隨著時間的流逝,學者們對林奈性分類體系倫理問題的指責也慢慢淡化。

更重要的是,對整個林奈體系而言,性體系帶來的實用性遠勝于倫理問題帶來的麻煩,基于單一性狀的林奈體系顯然在分類鑒定的可操作性和易認知性上遠勝其他體系,為林奈體系地位的最終確立奠定了基礎。

(2)植物的整理與分類

作為植物學的基礎之一,對植物合理的分類是植物學中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分類的目的在于鑒別,在于描述植物之間的區別和聯系。當然,如前所述,這一切的基礎都建立在對植物結實器官考察的基礎之上。

首先是分類等級的問題。在分類的操作上,林奈認為植物學應該效仿其他科學,如地理學、哲學和軍事學,進行逐級分類。最終,林奈借鑒圖內福爾的觀點,認為一個合適的分類體系,在范圍上應該由大至小,依次包含,分為五個等級——綱、目、屬、種、變種。進一步,林奈又將這五個等級分為兩個層面,即理論層面的分類和實踐層面的分類,前者包括綱、目、屬,后者包括種和變種。林奈認為,這種等級分類體系對于植物學而言,就像古希臘神話中“阿麗安公主的線球”,是引導植物學走出混亂狀態的關鍵。

緊接著,林奈就分類體系的五個等級做了一一界定和說明。

157. 植物種的數量等同于物種誕生時的數量。

158. 源自同一物種的種子而產生的不同的植物的數量最終構成變種的數量。

159. 擁有相似結實器官構造的不同的自然種構成屬。

160. 按照特定的原則(自然的或人為的),結實器官存在一致性的屬組成綱。

161. 目是綱的細分,在人們很容易理解和區分不同的屬時,并沒必要存在。(Linnaeus,2003:113—115)

就像上述幾條所反映的,在具體的分類中,林奈并不是很重視“目”存在的意義,認為它僅僅是綱的細分,避免同一綱等級下屬的數量過多而產生混亂。同時在綱的確定上,林奈也暗示了綱的劃分未必完全出于“自然分類”的結果。盡管林奈堅持認為上帝創造萬物的時候,存在一定的自然秩序,但在秩序的具體尋找上,存在一定的滯后性,人們短期內不可能發現所有的屬,因此只能暫時采取一些人為的辦法,用人為的綱替代自然的綱。但隨著發現的屬的數量的增多,這個問題將會逐步得到解決。至于變種,林奈認為它是由同一種的植物在偶然的因素下而發生的變異,比如受氣候、土壤、風等因素的影響,有時,受人為因素的控制,比如園丁會培育出色彩鮮艷的花朵,但從根本而言,并不存在新“種”的產生。

在五個等級之中,林奈最終得出結論:種和屬是自然產生的,種是恒定不變的;變種常常出于培育的結果;綱和目的得出是自然和人為共同作用的結果。相較之下,林奈特別重視種和屬的界定。這種情況下,博物學體系最終的分類重心落在屬和種的劃分上,減輕了博物學考察的負擔。

其次是如何確定植物種和屬的問題。林奈認為植物的結實器官是定義植物種和屬的唯一依據,除此之外,任何其他要素的介入都會導致植物的分類走向歧途,卡斯帕·鮑欣根據植物習性(Habit)[5]進行分類就是例證。而對于結實器官在植物分類上是否充分的問題,林奈認為前人之所以有如此擔憂,關鍵在于他們對植物結實器官的認知度不夠。林奈將結實器官分為兩大部分、七小部分:兩大部分指花和果實,而前者又包括花萼、花冠、雄蕊和雌蕊四部分,而后者則包括果皮、種子和花托。在分類性征的確定上,林奈認為每個分類性征的產生都要源自于對以上七部分結實器官的考察,而考察則分為四個方面:數量、形態、相對大小和位置。至于植物的習性,雖然不能將其作為分類的基礎,但是也應該詳加考察,防止在屬的界定上犯錯,而在很多情況下,它能夠幫助人們很快地認出植物。

在性征和屬的關系問題上,林奈有著清醒的認識,性征作為屬的表現方式,為人們對屬的認知提供便利,但是在屬的界定中應該注意,不同的屬也可能存在共同的性征,所以即使基于結實器官的幾個性征能夠有效地確定一個屬,但在另一個屬的界定中,它們未必有效。在這個問題上,林奈特別指出,性征不產生屬,而是屬產生性征,性征的存在意義并不在于形成一個屬,而是讓這個屬為人所知,而大部分的屬都有自己典型的結實器官性征。(Linnaeus,2003:132)

在種和屬的關系上,林奈采取了一個妥協的方式。我們知道,毫無疑問,同一個屬下的種原則上存在一些共有的性征,我們可以稱其為這個屬的典型性征。林奈認為,也會存在例外,并舉了例子。

172. 如果結實器官的某些特征對于特定的屬而言比較典型或適宜,但并沒有表現在所有種中,必須注意,要盡量避免屬在數量上的累積。比如,兩種龍舌蘭,Alo?和Agave組成同一個屬,但雄蕊卻有差異,后者的雄蕊不是深入花冠,而是深入花托。(Linnaeus,2003:135)

相比之下,同一屬中,某一結實器官的性征越多地在不同種上面表現出來,那么這個性征越具有這個屬的特征。在具體的操作中,相比于其他結實器官,林奈更重視雄蕊、雌蕊性征在分類中的重要性。

再次是自然性征與屬、種定義。林奈認為植物的屬就是擁有相似結實器官的種的集合。在屬的問題上,圖內福爾是第一個給出定義的人,他分別從兩個方面,即花和果實的角度,單獨對屬進行了考察。林奈則主要從花的角度進行定義。相比之下,林奈的定義更窄,也更容易觀察,應用也更為廣泛。關于屬的定義,林奈認為對自然性征的全面考察是一種理想狀態,但在實際的操作中,只需要考察基本性征即可,所以對基本性征而非自然性征的考察構成林奈屬定義的基礎。

盡管如此,自然性征應該是每個植物學家必須堅持的方向。因為隨著新的更多的屬的發現,基本性征能否完全滿足屬的定義的需要,在邏輯上也是個問題。由此,對自然性征的考察就顯得尤為必要,“所有種在性征一致之前,有大量工作要做;結實器官的所有部分都要排查,甚至要用到顯微鏡,因為在結實器官沒有完全檢查之前,并不能完全定義一個屬”,而在所有的種沒有得到完全考察之前,并不存在完全可靠的結論,只有對物種盡可能多的考察,對屬的性征的描述才會盡可能精確,直至達到一個完滿的結果。(Linnaeus,2003:143—144)

按照林奈的邏輯,在所有植物的物種被揭示之前,并不存在一個完滿的分類方法,這也是當時博物學普遍存在的問題,但這個邏輯缺口只能盡可能依靠實踐中的努力去彌補。對植物的考察和分類是一個宏大的工程,而盡可能考察更多的物種、盡可能細致地考察單個物種的性征是通向自然分類法必不可少的程序。林奈散布世界的使徒和通信者為林奈構建了一個龐大的博物學搜羅體系,也為林奈博物學在實踐考察上確立了不可動搖的權威性。顯然,完全自然的分類只是植物學家的一個理念,起碼在當時的技術、背景之下并無可行之處,基本性征定義屬的做法一方面保持了與“自然分類”目標的一致,同時也滿足了林奈對分類體系效率、實用性上的要求,這不能不說是林奈實用主義哲學的產物。

3. 命名改革

對林奈而言,“命名”是植物學的兩大基礎之一,命名對植物學的意義僅次于分類對植物學的意義。而在植物學知識的歷史傳承中,名字的意義更加重大,物種的名字蘊含著與該物種相關的知識。但是,在林奈之前,并不存在統一的命名標準,對于同一植物,年代、地域、人等因素都可能會導致物種名字的不同或變化。加之新物種的不斷涌現,植物學命名的情況更加混亂。尤其到了17、18世紀,命名上的混亂給植物學的發展帶來的阻礙日益加大,有些植物學家開始做出努力,試圖改變這種局面,比如圖內福爾曾制定過一些命名標準,但只是停留在小范圍之內。瓦揚是第一個敢于從命名準則方面進行改革的人,但他本人在這項工程剛剛開始就撒手西去。在此之后,林奈成功接過了命名改革的任務。(Linnaeus,1938:vi)

1737年林奈出版的《植物命名規則》(Critica Botanica)的最初目的就在于探索一個命名準則,以圖改變過去的不規范現象。在給哈勒爾的信中,林奈給出了明確的解釋:“在我看來,植物學家似乎并未觸及命名科學的真諦,也沒有著手處理植物學領域的這個問題。如果將從圖內福爾至今出現過的屬名(命名方法)整理一下,至少有一千種以上。名字變化的原因是什么呢?沒有一個共同遵守的命名規則,我想,除此之外,別無他因?!保↙innaeus,1938:viii)。

從《植物命名規則》到《植物學哲學》再到《植物種志》,從命名原則到命名實踐,林奈關于命名的改革逐漸成熟,并逐步被人接受。

(1)命名規則

無規矩不成方圓,要改變植物命名的混亂狀態,命名規則的確立是首要任務。林奈制定了系列規則來規范屬名和種名的構成,相比之下,對于綱、目名稱的構成并無特別詳細的說明,但適用于屬名的規則一般也適用于綱和目的命名。林奈認為,植物的名稱必須由一個屬名和一個種名構成,綱名和目名不能出現在植物的名稱之中,但是可以作為附屬以便于人們理解。因此,林奈命名規則的制定與論述主要是圍繞屬和種進行的。

(2)屬名的改革

屬名的改革是林奈的主要貢獻之一,對后世影響很大。林奈主要從命名者資格、命名原則、屬名選用等方面進行了討論。

在命名者資格問題上,林奈認為只有真正的植物學家才有權利給植物命名,這里的植物學家指懂得對植物自然屬性進行考察的人。鑒于植物分類的基礎建立在植物的屬和種之上,因此,植物命名的工作也要求由對植物的屬和種有充分了解的植物學家來做,否則,對植物命名過于隨意,很容易導致命名不規范等現象的發生。通過屬名的命名規則,可以分析一下,“真正的植物學家”構成命名前提的緣由。比如《植物學哲學》213、214中:

213. 同一屬的植物應該有相同的屬名。

214. 同理,不同屬的植物應該有不同的(屬)名。(Linnaeus,2003:170)

顯然,對植物屬或者植物自然性征的了解是規則213、214成立的前提,而這個前提則要求命名者本人必須是真正的植物學家。

在命名原則上,則應該盡量避免屬名的混亂。比如,同一個屬有且只有一個屬名;如果同一屬名同時用在不同的屬上,必須將其命名范圍壓縮至一個屬;新屬的發現者同時也應該是命名者;在種名給出之前,屬名必須預先確立;等等。這些原則的確定對于約束學者在命名上的隨意性、屬名無限制的增多、屬名指稱不明等現象有著積極的作用,也盡量遵循自然分類的邏輯,有利于保持命名的權威性,避免屬名混亂。

在屬名的選用上,林奈更傾向于選擇有希臘或拉丁詞源的詞作為屬名——“非源于希臘或拉丁詞源的屬名應避免使用”,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林奈認為拉丁語作為歐洲長期以來的通用語言,有相當的普遍性,而希臘語則是植物學最初建立的基礎,植物學中很多詞匯也源于希臘語,且希臘語發音更為簡明清晰,所以希臘語也應考慮在內。(Linnaeus,1938:37—38)借助對二者的改良,林奈試圖統一植物學分類語言,建立植物學語言的巴別塔,消除語言隔閡造成的交流障礙。因此,在《植物學哲學》和《植物命名規則》中,林奈規定:屬名必須使用拉丁語書寫。在上述前提下,林奈也列出了命名中應該避免發生的情況。比如盡量避免混搭詞的出現;比如由于語法和書寫不同的原因,應盡量避免拉丁語和希臘語搭配組詞;由于語法規則的不允許,屬名一般不能由兩個拉丁詞構成,而希臘語則可以;不同屬的屬名盡量避免采用發音相近的詞作為各自的屬名,以免實際運用上的混淆;跟種性征沖突的屬名也應避免使用;形容詞一般不能作為屬名;綱名、目名用過的詞不能再做屬名;屬名可以用來表彰植物學家,但不宜用來紀念或者取悅于植物學領域之外的人;動物學、礦物學中用過的詞可以用作屬名,但其他領域如解剖學、病理學等,應予以拋棄……(Linnaeus,1938;Linnaeus,2003)。

除此之外,林奈在屬名的選用上更傾向實用性和易記憶性,盡可能使用短小、悅耳、與眾不同且利于記憶的名字。這點在命名規則上也明顯體現出來,比如傾向于采用最能反映植物本質性特征的屬名;屬名的結尾和發音應該簡單;屬名不宜過長。

同時,為避免屬名更替過快,林奈也制定了一些看似不很合理的規則:

243. 屬名如果合適,一旦選定,不能更換,即使有更合適的屬名出現。

245. 除非不合適,否則屬名之間不能更換。

246. 如果根據自然和人為規則,一個屬被重新分為幾個新屬,那么這個屬的原有屬名應該留給新屬中最常用、最常見的屬使用。(Linnaeus,2003:212—213)

盡管表面看來,這些規則不利于最優屬名的確定,但從植物學實踐和植物學的長遠發展來看,這些規則的確立對于屬名的長期性和穩定性是必要的,而屬名的穩定性也是林奈命名改革的出發點,對于植物學知識的積累、延續和交流都是一個必要的條件。

(3)種的定義

屬或者屬名確定之后,接下來的一個任務就是種的界定。種名和屬名命名的完成意味著命名的結束。

需要澄清的一點是,這里提到的種名,是當時林奈體系意義上的種名,不同于現在的命名法規及現代雙名法中的種名,它主要是對植物屬差的描述性定義。種名(nomen specificum)是一個種區別同一屬的其他種的一個標志,如果一個屬中只有一個種,就沒有區別的必要,也就不存在鑒別性征(diagnostic character)了。所以,種名的意義在于將這個種從某一屬的其他植物中區分出來,種名的構成則是“鑒定短語”(diagnostic phrase)。(Stearn,2001:250)

簡單來說,林奈的種名命名原則有三個特征:穩定性、本質主義傾向和簡潔實用性。

首先,特征的穩定性是林奈將其納入種的定義的首要前提。我們知道,林奈對種的描述同時也是一種鑒定短語,讓人們在知道種名的基礎上,能夠迅速認出種名所描述的物種。這就要求種名所描述的性征必須是穩定不變的,而非變化不定的。因此,經常變化的特征就不能拿來作為種名的參考要素。比如植物自身的大小會隨著氣候、土壤、產地等因素的改變而改變,植物開花的時間、生長周期等也受外界影響較大,諸如此類的特征在種名的命名過程中就必須排除在考慮之外。

其次,本質主義傾向。相比屬名的命名原則,無論在命名人資格還是命名細節上,對種的描述已經相對寬松,但林奈依然限定了種的命名中需要考察、描述的對象,而這些也是林奈本質主義傾向的體現。

在種的定義上,林奈放寬了種定義來源的限制?!懊總€定義必須來自對植物各個部分數量、形態、相對大小和位置特征的考察上”,林奈將植物根、莖、葉等部分特征納入考察范圍,尤其特別重視葉在種定義來源中的作用,認為“葉是植物最貼切、自然的定義”,但同時林奈依然將植物結實器官各個部分的特征作為種名最可靠的命名來源,“結實器官的各個部分通常提供最可靠的定義”,而其他,比如根,“盡管植物的根也提供顯著的定義特征,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采用”。至于地域、氣候、植物功用、氣味、味道、性別等,都排除在植物種名的考察范圍之外。(Linnaeus,2003:221—242)

第三,對種的描述簡潔、實用、精確。重視效率、實用性是林奈一貫的特點,在種的定義上也不例外。比如,出于節約紙張及便于田野實踐的需要,林奈認為對種的描述越短越好,最好不要超過12個單詞。對種的描述采用拉丁語書寫而非希臘語,也是因為拉丁語書寫起來更簡單方便。

為了描述的簡單、精確性,林奈甚至更改了種名“鑒定短語”的語法規則,鑒定短語只能含有實詞和形容詞,實詞在前,形容詞在后:

303. 對種的描述中不能有連接形容詞和實詞的小品詞。

304. 對種的描述中用標點而非形容詞來分割種不同的部分。

305. 對種的描述中不能含有插入語。(Linnaeus,2003:254—255)

比如,他對車前草(Plantag media)的命名,Plantag foliis ovato-lanceolatis pubescen tibus,spica cylindrica,scapo tereti(車前草:有毛的卵狀披針形葉,圓筒狀花序,圓筒狀花莖),種名中顯然只存在實詞和形容詞,這種描述性定義的規則沿用至今。

另外,為了保障種名鑒定短語的精確性,林奈明確反對使用修辭、夸張等手法。“種名不能采用修辭或隱喻,更不用說錯誤的語句,它必須忠實地表達大自然的原意;種名不能采用比較的或夸張的手法;種名應該使用肯定或否定的術語?!保↙innaeus,2003:249—250)尤其18世紀后期,浪漫主義興起之后,這種寫作風格深受歐洲很多學者的歡迎,甚至被賦予強烈的道德價值,盧梭就是其中一位。(Koerner,1996:155)

在上述命名原則基礎之上,根據命名特點的不同,林奈將種名的類型分為“基本型的”(essential)種名和“概要型的”(synoptic)種名。當一個種在一個顯著的性征上獨一無二,或者明顯不同于其他種,那么,就可以用一個本質性的名字來記錄這個特征,“基本型的”種名由此而來,比如Plantago scapo unifloro(獨立花莖的車前草,Plantag為屬名,scapo unifloro為種名)。但通常情況下,種名更多的是對該種區別于同屬內其他種的特征的綜合,林奈稱之為“概要型的”種名。比如1738年他對車前草(Plantag media)的命名,Plantag foliis ovato-lanceolatis pubescen tibus,spica cylindrica,scapo tereti(車前草:有毛的卵狀披針形葉,圓筒狀花序,圓筒狀花莖),以此來區分Plantag foliis ovatis glabris(車前草:無毛卵狀葉)和Plantag foliis lanceolatis,spica subovata nuda,scapo angulato(車前草:披針形葉,卵狀裸露花序,彎曲的花莖)。(Linnaeus,1938:169—170;Stearn,2001:250)

林奈在植物屬名和種名上的變革直接影響到此后學者對科學命名的認知。隨著林奈命名法的逐漸成熟,其中的許多規定逐漸成為其后科學命名法的準則。1905年,《國際植物命名法規》(International Code of Botanical Nomenclature)將林奈1753年版的《植物種志》視為植物命名法的起點,《國際植物命名法規》的很多規定都是建立在林奈原有規定的基礎之上,成為通用的準則。比如《植物學哲學》中有“215. 同一屬有且只有一個屬名”,相對應地,《國際植物命名法規》(1935年版)有這樣的闡述:“每個特定界限、位置和等級下的群體只能有一個有效的名字”。又比如《植物學哲學》中有“如果同一個屬名被用來命名兩個不同的屬,那么必須從一個屬中剔除出去”,相對應地,《國際植物命名法規》中這樣規定:“如果發現一個分類群的名字在以前同等級的群中出現過,且是有效實用,那么這個名字就是不合法的,必須被拒斥”。類似這樣的闡述不勝枚舉,林奈的命名法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其后科學命名法的基礎。

4. 雙名法的應用

對“種”(species)的實在論、本質主義理解,在西方文化中有著悠久的歷史。種是不變化的還是變化的?長期以來沒有定論,但多數人相信不變,直到達爾文時代,人們對此仍然很敏感,這與西方人的一般信仰有關。如何描述一個具體的種,對西方人來講一直是個重要學術問題。林奈基本上認定種是不變的,偶爾會出現不很重要的變異。對于種,林奈最終給出一種簡明的描述方案,即雙名法(binomial nomenclature)。嚴格講應當叫“雙詞法”,因為這里面根本不存在兩個名字(屬名和種名)的問題,而是指刻畫一個種時先要確認它所在的屬(genus),然后再用一個形容詞來限定,兩者合起來才準確地、唯一地界定一個種。雙詞中的前者可以稱作“屬名”,但后者根本不能稱為“種名”。那么何謂種名呢?種名即雙詞構成的整體。理論上,通過雙詞如此這般刻畫的種才是唯一的,實際中也會出現不唯一的情況,于是要著手修改。

對于林奈而言,雙名法最初只是其博物學實踐的輔助工具,直到1753年,《植物種志》出版,雙名法在林奈著作中的地位得以最終確立。但顯然,相比林奈在性體系和植物屬種方面的改革,雙名法在歐洲范圍內更快地獲得了認可,雙名法的使用也延續到了今天,雙名法對于林奈的標志性意義顯然更勝其他。

學者普遍將1753年《植物種志》的出版作為科學命名法里程碑式的標志,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雙名法的普及性。但客觀而言,《植物種志》的目的并不在于引進雙名法,而是借助于既有文獻,提供一份已知植物的簡潔可用的信息。從1733年林奈最初產生這種想法,到1746年林奈著力去做,再到1753年《植物種志》的出版,雙名法更像是一種編碼工具,起著類似信息檢索的作用。

從雙名法的歷史來看,雙名法的發明本質上還是出于實用的目的。在雙名法推廣之前,對植物的命名采用的一直是“鑒定短語”(即植物的種名,借此區分同一屬的其他種)的方法。盡管林奈對于屬的改革已卓有成效,影響力也逐漸擴大,但對種的描述過于煩冗的麻煩并未得到徹底的解決。隨著新發現物種的不斷增多,為區分同一屬下不同種,對植物種的描述需要不斷修正,長度也不斷增加。

尤其在野外考察實踐過程中,種名過長更是一個問題。在博物學考察中,出于節約紙張[6]和便于記錄的需要,林奈的學生通常并不采用冗長的“鑒定短語”,而是采取編碼的方式。比如西洋蓍草并不采用它的鑒定性命名,即Achillea folliis duplicatopinnatis glabris, laciniis linearibus acute laciniais ,而是用Achillea no.5代替,其中Achillea代表該物種的屬,而數字則代表它在林奈《瑞典植物志》(Flora Suecica)的Achillea中是第五個種。林奈自己也坦承之所以這么做的原因。“出于節約紙張的需要,我們可以將1745年斯德哥爾摩版的《瑞典植物志》作為參考,用該種的屬名、它在《瑞典植物志》中的編號以及一些形容詞來代替原本的鑒定短語?!保⊿tafleu,1971:108)類似于“Achillea no.5”的組合,即“屬名+編號”的做法,是林奈雙名法的雛形,但顯然數字并不利于人們的記憶。“屬名+編號+形容詞”的做法也曾出現在林奈的一些著作中,但編號最終被排除在林奈的命名法之外。

在1753年版的《植物種志》中,林奈將植物的通俗描述(nomina trivialia,即一個形容詞)印在頁邊空白處。在前言中,林奈這樣解釋這些俗名的用處:“我將這些通俗描述印在頁邊,這樣我們就可以簡單地用它來代表一個植物的名字;這些名字的選擇比較隨意,以待未來的某一天使用。但同時我鄭重地警告所有聰明的植物學家,在沒有充分地作出區分之前,請勿隨便命名,以免這門科學倒退到它的原始混亂狀態?!?/p>

以《植物種志》葉苔屬植物的一個種為例:

“2. JUNGERMANNIA frondibus fimpliciter pinnatis foliolis fubulatis.

viticulefa(頁邊空白處)……

Lichenaftrum trichomanis facie c bafi & medio florens.

Dill. Mufc. 484. t.69. f. 7.

Habitat in Europae udis umbrofis fylvis.(Linne,1753:1311)

顯然JUNGERMANNIA是其屬名,頁邊空白處“viticulefa”是其種的通俗描述,“Jungermannia viticulefa”構成該種的雙名,“frondibus fimpliciter pinnatis foliolis fubulatis”是其種名(鑒定短語)。接下來兩組命名是前人文獻里出現過的命名,并且給出了命名人、出處、頁碼,“Dill. Mufc. 484. t.69. f. 7.”代表蒂倫尼烏斯Mufc. 484中曾經描述過該種,包括插圖(t.69. f. 7.),然后是產地和習性,“Habitat in Eruopae udis umbrofis fylvis”。這里,“對種的描述+屬名”取代了原有編號的參照作用,數字編號依然保留,但失去了最初的價值。同時,俗名并沒有取代原有鑒定短語,俗名和鑒定短語發揮著不同的功能,前者類似于物種的鑒定代碼,而后者則提供邏輯意義上的鑒定陳述。

盡管雙名法的設計最初只是為了博物學實踐方便的權宜之計,雙名法的功用卻很快得到了包括林奈在內的博物學界的重視。林奈曾這樣說道:“在植物的俗名被發明并用于所有物種之前,人們從來不可能記住植物種之間的差異(differentias specificas),如果沒有屬差(diffuso genere dicendi),就不能確定植物的歸屬,但是現在這項工作變得如同人取名字一樣容易?!边@個類比也恰當地說出了屬名和俗名之間的關系,屬名就相當于植物的“姓”,俗名則相當于植物的“名”。(Stafleu,1971:109)

之后,隨著更多物種的發現,《植物種志》所涵蓋的物種不斷更新。1758年《自然體系》的第10版也正式將雙名法引入進來,在《自然體系》第一卷中,雙名法開始應用到動物命名中。發展到今天,雙名法在植物命名中早已確立了不可動搖的地位,成為國際通用的命名規則。根據約定,種名由拉丁化的兩部分語詞組成的一個整體描述出來。這兩個部分是屬名和種加詞,均用斜體拉丁字母表示。屬名在前,名詞,大寫;種加詞在后,形容詞,小寫。種加詞之后,可加上命名者的姓名或縮寫,正體書寫。如寒蘭的學名為:Cymbidium kanran Makino。前兩者作為一個整體叫作寒蘭這個物種的種名。其中Cymbidium為屬名,kanran為種加詞,Makino為命名人。

5. 植物學拉丁語——標準分類語言的引入

作為目前世界上植物學家通用的國際語言,拉丁語由于其精確性和簡潔性,被用來描述和命名植物。拉丁語對于植物學的重要性,可以用約翰·伯肯豪特(John Berkenhout)1789年的一句話來形容:“那些甘愿對拉丁語一竅不通的人,和植物學的研究無關。”正是拉丁語消滅了人們語言和文字上的巴別塔之亂,使人們得以形成共識。(Stearn,2004:6)正是借助于拉丁語,林奈才得以同博物學界的其他學者保持交流,并將他的博物學思想傳播到世界各地。實際上,除拉丁語和瑞典語之外,林奈并不精通歐洲其他任何國家的語言,其著作除少部分采用瑞典語寫作之外,大部分均采用拉丁文寫作。如果說林奈自然秩序的確立建立在他分類基礎的確立和種屬的改革之上,那么植物學拉丁語則是林奈秩序得以傳播的一個重要工具。

與古典拉丁語有很大不同,植物學拉丁語是一種相對獨立的植物學專用語言,而在植物學拉丁語的演變和最終確立為植物分類學語言的過程中,林奈的作用不容忽視。

一方面,林奈參與到了植物學拉丁語的改造中。歷史上,植物學拉丁語曾是古典拉丁語的附庸,它最初源于羅馬的老普林尼關于植物的作品。隨著拉丁語的使用延續至文藝復興以至16世紀,在歐洲各國外交、法律和宗教事務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植物學拉丁語也得以延續使用。到17世紀至18世紀初期,約翰·雷、圖內福爾、瓦揚在各自的著作中用拉丁語描述植物,確立了一些植物學的標準用法,并部分地借用希臘文作為幫助,但古典希臘語和拉丁語在植物的命名中卻顯得有些貧乏。林奈對約翰·雷等人的工作加以繼承和改造,為植物學拉丁語的發展做了很好的繼承和拓展工作。

林奈對拉丁語的改造主要包括植物拉丁術語的改革和植物描述的改革。

在具體的植物術語定義上,林奈運用約定定義的辦法精確化了植物學拉丁語定義。比如“corolla”一詞,拉丁語本意為“小的王冠或花環”,在植物學拉丁語中則被約定定義為花冠,嚴格表示花中包圍著性器官的內層包被。(Stearn,2004:14—38)

在對植物的具體描述規則上,林奈則取消了動詞、小品詞等的使用,確立了主格用法,確定在鑒定短語中,只使用實詞和形容詞,實詞在前,形容詞在后。林奈精簡了植物種的描述,同時也確立了統一的描述方式,這種描述方式成為今天植物學拉丁語的準則。

另一方面,林奈確立了拉丁語作為植物命名通用語言的地位。我們提取《植物學哲學》中與植物術語拉丁化相關的幾條規則:

229. 沒有拉丁或希臘詞根的屬名應拒絕使用。

247. 屬名必須用拉丁語書寫。

295. 種加詞不能是合成詞;出于簡單需求,種加詞采用拉丁語,而非希臘語。(Linnaeus,2003)

單一語言的使用顯然有利于植物學的發展。對林奈而言,在植物命名語言的選用上,希臘語和拉丁語是林奈最重視的兩個選項,兩者都是植物學歷史上使用最頻繁、對植物學貢獻最大也最為植物學家熟悉的語言,但綜合考慮之下,“對一個種的命名必須能夠解釋自身,因此越清楚越好”,而拉丁語的語法規則顯然更符合這個要求,因此,用拉丁語作為植物命名的唯一語言就不足為奇了。同時,在整理植物學文獻中,將相應的希臘語轉化為拉丁語也勢在必行。(Linnaeus,1938:37—38、99—100、175—176)顯然,拉丁語作為標準語言的引入,不僅有利于林奈博物學體系自身的傳播,也有利于整個博物學體系的傳承。相比之下,林奈同時期的許多植物學家,尤其是法國的一些植物學家,依然采用本國語言進行植物學的分類和命名,這顯然無益于博物學知識世界范圍內的交流和溝通。

本著簡練、精確、易于表達和理解的原則,林奈逐步確立了自己的拉丁語準則,并影響深遠。18世紀和19世紀,植物學拉丁語與古典拉丁語越走越遠。植物學拉丁語能夠形成一套獨立的體系,林奈功不可沒。

三、小結:林奈博物學體系地位確立的要素

對自然的描述和分類是博物學體系的核心,但一個博物學體系要獲得最大程度上的傳播,還必須考慮體系的實用性、文化背景、可流通性、傳播途徑等要素。

首先,是體系的實用性。如果僅從體系的嚴密性考慮,與雷、圖內福爾等人的體系相比,林奈體系并不存在明顯的優勢,甚至有時顯得過于簡單,林奈的單一性狀劃分也被很多分類學家指責為過度“人工化”。林奈自己也承認,考察的不全面會導致自身體系在反映事物本質屬性上存在一定缺陷,但這個“缺點”最終卻為林奈體系帶來了簡單易記憶的優勢,而且降低了博物學的門檻。林奈體系的簡潔、有效的特點是其他體系所不能媲美的,在博物學實踐中也更易理解和操作,更有效率。

其次,是文化背景。林奈博物學體系中的文化因素,其一是神學因素,其二是分類文化的共同認知。17、18世紀,盡管科學已有擺脫神學的趨勢,但博物學很大程度上依然跟神學交錯摻雜,自然神學滲透于博物學之中,有時甚至成為一個共有的認知基礎,雷如此,林奈也如此?!吧系蹌撛?,林奈整理”作為林奈的口頭禪,并非單純停留在語詞之中,在探究事物“本質”的時候,林奈也給上帝留下了很大空間,有時也要借助于上帝賦予的靈感去感知。分類文化的共同認知則體現在林奈對前人工作的了解和繼承上,比如植物分類中沿用主流分類學者的傳統,以植物的結實部分作為分類的依據,盡量遵從“自然的分類方法”,而減少分類中人為的成分。

當然,同前林奈時期的博物學家相比,林奈的博物學體系少了“艱澀”之氣,更具“大眾化”特點。

再次,流通性的問題。有效的命名規則和通用的語言有助于林奈體系更好地傳播。在命名規則上,林奈的雙名法影響巨大,它解決了前林奈時期命名法的一個共有缺點——命名過于煩冗。與此同時,林奈對屬名和種名命名規則的改革也影響至今,許多條例成為當今命名法的通用規則。而在語言上,林奈對約翰·雷等人的工作加以繼承和改造,為植物學拉丁語的發展做了很好的繼承和拓展。命名規則和分類語言的統一,進一步為林奈博物學體系的傳播掃清了道路。

最后,林奈體系的傳播途徑。體系的傳播歸根結底還是人的作用。在林奈體系最終確立的過程中,林奈的學生和通信者以林奈為核心形成一個整體,前期作為林奈體系構建的輔助者和執行者,后期則成為林奈體系的實踐者和傳播者。(徐保軍,2015a:92—95)

總之,對自然秩序的狂熱追求是林奈博物學的終身動力。在林奈眼中,上帝為自然立法,他則致力于尋找這個自然法則。分類和命名構成林奈體系的基礎。在林奈博物學體系構建的過程中,有一個思想貫穿始終,即體系的簡潔性、實用性和普及性。林奈的夢想在于:一種植物無論在科學史上出現過沒有,任何人運用他的方法,即使不能將其歸到正確的屬中,也有可能將其歸到正確的綱和目中。(Pratt,2008:26)分析18世紀中后期林奈博物學體系在世界范圍內統治地位確立的原因,除卻林奈分類和命名改革帶來強大的實用性、簡潔性和標準化外,如庫恩所言,新的范式或秩序的確立不單是體系完備性的問題,也許還要考察人、文化、實踐、利益等因素。這些因素綜合在一起,最終保證了林奈體系地位的確立和廣泛傳播。


[1]這可能跟18世紀后期的浪漫主義思潮有關。

[2]很難用一個精確的詞來跟herb對應,在《植物學哲學》中,林奈這樣描述:“81. 莖干(herb)指從根部長出,終結于植物結實器官的植物部分;它由植物的軀干、葉、支撐部位(supports,指葉柄、卷須、刺等部位)和冬芽組成”(Linnaeus,2003:52—62)。

[3]在《植物學哲學》中,林奈用了一章的內容專門闡述植物的性別。

[4]Smellie,“植物學”(Botany),《不列顛百科全書》(Encyclopaedia Britannica,Edinburgh,1771),第1卷,第653頁。

[5]這里的“習性”指與植物相關的其他特征,比如植物的枝葉、根等的生長情況。

[6]斯特恩、穆勒維勒(Staffan Müller-Wille)等學者認為,雙名法最關鍵的一個作用是起到節約紙張的作用,筆者懷疑這個結論的得出是否跟當時紙張的欠缺有關?當然,林奈自己也指出了這個作用。而事實上,在野外博物學實踐中,雙名法一方面便于記錄整理,節約時間,另一方面,能有效地節約空間,騰出更多的記錄空間。雙名法的這一點有時對于博物學家還是很有誘惑力的。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太白县| 兖州市| SHOW| 巴马| 维西| 和顺县| 额尔古纳市| 共和县| 贞丰县| 金溪县| 四会市| 剑川县| 嘉义县| 长白| 阳泉市| 临泽县| 凯里市| 弋阳县| 庆元县| 讷河市| 东乡族自治县| 瓮安县| 安溪县| 中西区| 仁寿县| 多伦县| 嘉峪关市| 淮南市| 蓝山县| 静宁县| 杭锦后旗| 淮阳县| 吉木乃县| 革吉县| 绵阳市| 阜康市| 宜兰县| 镇安县| 广灵县| 原平市| 洛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