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之國治:城市政治的中國敘事
- 謝岳
- 2539字
- 2019-11-29 16:13:31
二 方法論“工具箱”
對于城市化與政治不穩定這樣的經驗現象,采用什么樣的實證方法,不僅影響到解釋的力量,同時也塑造了不同的解釋視角。實際上,在前面的三大解釋視角中,拋開技術方法,如定量,研究者自覺或不自覺地在結構主義、生態主義和歷史主義之間進行方法論的選擇。
(一)結構主義
結構主義的研究方法最為傳統,在20世紀50年代就已經流行起來。結構主義方法論最初是由哈佛大學社會學系現代化理論的先鋒人物帕森斯等人倡導的,之后,其影響迅速地超越了社會學領域,擴大到政治學和經濟學。在解釋城市化如何導致政治不穩定這個議題上,結構主義研究演繹出了自己的邏輯:社會某些方面的變化產生了“緊張”(strains)關系,傳統社會崩解,穩定的社會關系遭到破壞,新的社會結構代替舊的社會結構,人們處于無所適從和普遍挫折感的狀態之下,只有通過運動和革命的方式表達不滿。
結構主義深深地反映在“城市偏向”與“城市主義”的解釋路徑之中。對前者而言,農村與城市之間的結構本身被國家理解為政治不穩定的一對關系,不同的是,“城市偏向”政策進一步加劇了這對關系的矛盾,使得城市與農村之間的不平等變得越來越嚴重。在這種背景之下,正如亨廷頓所言,農民革命與城市暴動都是不可避免的,最可怕的是,城市的知識分子與農民建立起政治聯盟,發起綠色起義。[24]城市知識分子聯合農民造反,也是城市主義理論討論的一個基本命題。在城市主義理論那里,農民之所以能夠成功地反對地主和國家,城市產生的公共空間與社會組織功不可沒。在每個大規模的集體抗議事件中,城市中產階級都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城市之所以成為不滿者表演的舞臺,還因為工業化的發展與城市的發展在空間上存在著共生與重疊的關系。不僅中產階級而且大量的工人階級也和城市的成長密不可分,像知識分子和中產階級一樣,工人階級特別是拉丁美洲的工人階級在促進地區政治轉型過程中發揮了關鍵的作用。[25]
20世紀70年代之前,“緊張”理論或崩潰理論曾經一度主導了社會運動和革命起源的解釋,之后,理論影響“江河日下”。這種理論遭遇到了兩大挑戰:一方面,任何社會都充滿緊張和沖突,但是為什么有些社會發生了革命與運動而有些社會卻沒有發生;另一方面,“緊張”關系和集體抗議之間無法建立起直接的因果聯系,“緊張”不會自動轉變為抗議。以查爾斯·蒂利為代表的杰出學者,一生的理論建設就是以摒棄結構主義為起點的,主張在城市與國家之間尋找更加可靠的中間變量,采取雙向的而不是單向的研究策略,評估結構為什么有時候會帶來秩序的混亂,有時候又對秩序無法產生實質性的影響,等等。
(二)生態主義
生態主義的研究方法在社會學中運用廣泛,最早起源于對美國城市的實證研究。這種方法基本的假設是,人們的社會關系、行為模式和生活方式受到物理空間的影響和制約,或者說,城市空間結構會參與到社會關系的生產過程中,強化或弱化城市人口的不平等問題。
城市人口的居住結構在制造社會隔離與不平等方面受到的關注尤甚。在西方國家,出于安全的考慮,有時候也出于優越地位的考慮,富人們寧愿選擇那些封閉的居住區作為居住地,因為看得見的圍墻將隱秘的私人生活與外部世界隔絕開來。在封閉式居民區,居民享受著奢侈的會員制服務,彼此之間也會因為居住空間的相似性而產生社會地位的認同感。[26]看得見的圍墻從來就是一個政治機制,不僅僅制造了居民區內部的新階層,也向外部世界的窮人強調了看不見的不平等關系。[27]看得見的邊界強化了富人與窮人之間的不平等關系,對于社會地位的結構起到固化的作用。按照結構主義的邏輯,社會不平等成為中間機制,負責在城市化與政治不穩定之間建立起因果關系。
對于社會科學而言,生態主義是一種新穎的方法。它開辟了城市規劃、社會學與政治學之間一個被忽略了的交叉地帶。不過,生態主義的方法也存在著較大的爭議:一方面,城市化過程中的不平等應當在多大程度上歸結為城市空間結構;另一方面,如果城市空間結構的確影響到社會不平等,問題是,究竟是國家故意設計了能夠生產不平等的空間結構,還是在空間結構內國家已經生產了不平等。[28]
(三)歷史主義
社會科學的歷史主義研究方法應當歸功于巴林頓·摩爾的貢獻。他的經典著作不但有力地解釋了民主與專制為什么會出現不同的模式,還開創了社會科學新的研究方法——比較歷史分析。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歷史主義不是卡爾·波普爾批評的那個決定論意義上的歷史主義,而是一種實證方法和分析框架。查爾斯·蒂利在研究戰爭、國家建設與抗爭政治時所使用的歷史主義,正是這個意義上的方法論。[29]
首先,在城市偏向、城市主義與政治排斥的解釋路徑中,歷史主義被運用得十分普遍。例如,羅伯特·貝茲對于非洲國家“城市偏向”政策的研究,就是在歷史的維度中展開的。在解釋城市不穩定現象的時候,歷史主義最基本的貢獻在于,提供經驗證明的材料。這一點在定量方法盛行的時代常常被忽視了,但事實上,由于無法找到歷史證據,不管提出的假設多么吸引人,也難以被人們接受。其次,歷史主義方法是比較的,只有進行比較,才能加深對于政治現象的理解。例如,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許多城市經常爆發騷亂,但是,人們無法理解為什么騷亂在不同的城市出現的頻次不一樣。通過比較,彼得·艾辛格發現,城市騷亂的差異根源于不同城市所具有的不同的政治機遇。[30]再次,歷史主義的分析著重以宏觀制度作為研究單位,考察制度在人與人之間存在的各種相關性。政治排斥的解釋路徑特別看重制度的作用。美國黑人的民權運動就是一個常常被學者從制度的角度解釋抗爭興起的典型案例。最后,歷史主義不僅僅是實證基礎,還是一種解釋性框架。這種基于對大歷史的宏觀比較而進行的解釋,被賦予了巨大的挑戰任務,目的是盡量克服歷史偶然性對一般性結論所造成的困惑。克服偶然性造成困惑的主要方法,除了將觀察的時間段擴大以及進行比較研究,還有一個重要的策略,就是對某種制度加以分析,增加歷史發展的連續性和可預測性。
盡管宏觀歷史主義的比較研究活力四射,吸引了社會科學家的極大好奇心,不過,這個方法論仍然存在有待進一步拓展的巨大空間。例如,從歷史的視角去觀察城市與國家之間的關系,蒂利一般將國家當作一個整體對待。事實上,國家的不同層級也會對城市中的信任網絡與集體行動產生不同的影響。[31]這是宏觀比較歷史難以兼顧到的一個中觀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