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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與張栻關于《論語》解說的討論兼論宋代經學之變

張栻是朱子最重要的學友之一。他們一生三次見面。第一次在隆興元年(1163)十月,朱子在臨安待次,張浚被召入相,張栻隨父入京,因得相見。隆興二年(1164)張浚卒于豫章(今江西南昌),朱子赴豫章哭祭,再見張栻。朱子在給羅博文的信中說:“九月廿日至豫章,及魏公之舟而哭之。……自豫章送至豐城,舟中與欽夫得三日之款。其名質甚敏,學問甚正,若充養不置,何可量也!”[272]乾道三年(1167)朱子赴潭州(今湖南長沙)訪張栻,在城南書院與岳麓書院講學研討三月有余。朱子對張栻評價極高,感情至深:“我昔求道,未獲其友。蔽莫予開,吝莫予剖。蓋自從公,而觀于大業之規模,察彼群言之紛糾,于是相與切磋以究之,而又相厲以死守也。”[273]他自己敘述與張栻的學術關系說:“嗟惟我之與兄,吻志同而心契。或面講而未窮,又書傳而不置。蓋有我之所是,而兄以為非;亦有兄之所然,而我之所議。又有始所共鄉,而終悟其偏;亦有蚤所同擠,而晚得其味。蓋繳紛往返者幾十余年,末乃同歸而一致。”[274]這是一種少有的認同感。

朱子與張子的學術交流,自第一次見面即已展開,其中關于“仁”說的討論,關于“中和”說的探討,關于《知言》一書的辯難等,或書信往來或當面交鋒,都在學術史上留下佳話和足以令后世學者進一步深研的空間。本文所要研究的,則是他們二人關于《論語》解說的討論。從討論中,我們不但可以看到他們兩人對《論語》認識與理解上的異同,更可看出他們在解經理論與方法上的各自取向,對進一步研究宋代經學史有重要意義。

朱子三十四歲時(1163)作《論語要義》,四十二歲時(1171)又作《論語精義》,四十八歲時(1177)《論語集注》成。此后,對“集注”不停修改,直至去世。張子在乾道三年(1167)前后即已開始撰寫《論語說》,大約乾道九年(1173)成書。乾道九年為癸巳,故此書又稱《癸巳論語解》(以下簡稱《語解》)。成書后張子依然對全書不斷修改,并去信朱子,希望他提出修改意見。朱子知無不言地對《癸巳論語解》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這些通信集中在朱子的《與張敬夫論癸巳論語說》(以下簡稱《論語說》)與《答張敬夫語解》中。[275]

《論語說》共99條,《答張敬夫語解》共10條,凡109條。今取朱子討論《語解》第一卷者凡15條逐一分析之。

1.學而時習之

張子曰:“程子曰‘時復?繹’。”[276]

朱子說,“?繹”,程子原文作“思繹”,不知張子為何改“思”為“紬”。朱子指出,孔子所謂“學而”兩字含義至深,解說不能缺略,而張子用“時復?繹”解“時習”之意,“又似義理之中別有一物為之端緒”。張子的原稿中有“學者工夫固無間斷,又當時時?繹其端緒而涵泳之”。朱子曰:“此語恐倒置,若工夫已無間斷,則不必更言時習,時習者,乃所以為無間斷之漸也。”[277]至癸巳本,此段已刪除。

張子曰:“說者,油然內慊也。”[278]

朱子認為,程子曰“浹洽于中則說”。“浹洽于中”,就是“說”,不必重復。同時,他認為“慊”字不能準確地表達出“說”的含義。[279]朱子在他自己的《論語集注》(以下簡稱《集注》)中說:“說,喜意也。既學而又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說,其進自不能已矣。”[280]他強調“所學者在我,故說”,而不是“行事合理而中心滿足之意”。[281]

2.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張子曰:“自孝悌而始,為仁之道,生而不窮。”[282]

朱子認為,張子的解說“語意雖高而不親切”,因為他沒有把有子所說的仁之道的本末講清楚。“但事親從兄者本也,愛人利物者末也。本立然后末有所從出,故孝悌立而為仁之道生也。”[283]張子定本刪去此說,改為“故孝悌立則仁之道生,未有本不立而末舉者也”。[284]

3.巧言令色

張子曰:“若夫君子之修身,謹于言語容貌之間,乃所以體當在己之實事,是求仁之要也。”[285]

朱子曰:“此意甚善,但恐須先設疑問以發之,此語方有所指。今無所發端而遽言之,則于經無所當,而反亂其本意矣。”[286]

這是從方法上指出解說如何才能更有說服力。后來,張子采納朱子之說,在這段話前面加上:“此所謂巧言令色,欲以悅人之觀聽者,其心如之何?”[287]

4.為人謀而不忠。

張子曰:“處于己者不盡也。”[288]

朱子曰:“處字未安。”朱子在《集注》中解“忠”曰:“盡己之謂忠。”[289]“盡己”與“處于己”,確有語義上的差異。張子解釋下文“與朋友交而不信”曰“施于彼者不實也”。朱子未有異議。朱子曰:“以實之謂信。”[290]

張子沒有采納朱子的意見。

5.道千乘之國。

張子釋“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曰:“信者,信于己也。”[291]

朱子謂:“己字未安。”《集注》曰:“敬事而信者,敬其事而信于民也。”[292]朱子認為,此“信”為“取信”之信,而非“信于己”之謂。又,《語解》在“信于己也”下有小注曰“一作‘不欺之謂’”,則是也。恐是張子修改稿。

又,張子釋“道千乘之國,猶言治千乘之國之道也”。則“道”為治國之道。朱子曰:“‘道’字恐未安。”[293]

又,張子有“自使民以時之外”句,朱子曰:“此句無所當,恐是羨字。”朱子以為衍文。張子定本刪之。然“道”“信”之說,張子并未采信。

6.毋友不如己者。

張子曰:“取友之道,不但取其如己者,又當友其勝己者。”[294]

朱子曰:“經但言‘毋友不如己者’,以見友必勝己之意。今乃以‘如己’‘勝己’分為二等,則失之矣。”[295]朱子《集注》曰:“無、毋通,禁止辭也。友所以輔仁,不如己,則無益而有損。”[296]強調“不如己”。朱子認為,張子的解釋是他自己的意思,而不是經文的意思,由此,他又指出張子的“立言造意,又似欲高出于圣言之上者”,他說:“解中此類甚多,恐非小病也。”[297]

7.慎終追遠。

張子曰:“慎,非獨不忘之謂,誠信以終之也。追,非獨不忽之謂,久而篤之也。”[298]

朱子以為,以“慎”為“不忘”;以“追”為“不忽”,“亦無所當”,于經文不合。[299]張子定本改“不忘”為“不忽”;改“不忽”為“不忘”。[300]按,朱子《集注》:“慎終者,喪盡其禮;追遠者,祭盡其誠。”[301]

張子解“民德歸厚”曰:“厚者得之聚,而惡之所由以消靡也。”朱子曰:“此語于經無當,于理未安。”[302]

張子未采納。

8.父在觀其志。

朱子指出:“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舊說有兩種解釋,一種是把“志”解釋為父之志,一種是解釋為子之志。[303]朱子認為當從前說。他說,如果從后說,那么經文中并沒有說出“其志”為正為邪,后文怎么可以說是“可謂孝矣”呢?但張子采用了后說。顯然,朱子認為張子沒有把經文的內涵吃透。

又,張子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志哀而不暇他問也。”[304]朱子指出,此說出于謝氏(良佐)。但“其意非不甚美,然恐立說過高,而無可行之實也”。[305]他認為“事之是非可否日接于耳目,有不容不問者”,即使居喪期間也不應“志哀而不暇它問”。

張子又曰:“三年無改者,言其常也,可以改而可以未改者也。”[306]朱子指出,所謂“可以改而可以未改者”出于游氏(酢),但張子沒有理解游氏這句話的本意。游氏原話為“在所當改而可以未改”,他的意思是迫于道理應該要改,而我不改。但是張子改為“可以改而可以未改”,那就變成我主觀愿望是要想改。這樣,“二者之間,其意味之厚薄相去遠矣”。[307]

另外,朱子對張子解“三年無改”為“言其常也”,也表示出不同意見。他認為三年就是三年,表現出一種階段性。他說:“若言其常,則父之所行,子當終身守之可也,豈但以三年無改為孝哉?”[308]

按,《張栻集》此條下有小注曰:“一本云:舊說謂父在能觀其志而承順之,父沒觀其行而繼述之,又能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此說文理為順。”[309]不知是否張子接受朱子批評后做了修改。

9.信近于義。

張子釋“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曰:“言而不可復則不可行,將至于失其信矣。”[310]朱子認為,張子之釋沒有把有子這句話的復雜含義講清楚。朱子認為,有子的話,其要點在“必度其近于義而后出焉”,“則凡其所言者,后無不可復之患矣”。[311]朱子的理解與張子的重點不同。朱子《集注》曰:“此言人之言行交際,皆當謹之于始而慮其所終,不然,則因仍茍且之間,將有不勝其自失之悔矣。”[312]

10.就有道而正焉。

張子解“就有道而正焉”曰:“正者,言吾之偏也,同世而親其人,異世而求之書,皆為就有道也。”[313]

朱子認為,張子說“異世而求之書”,是說過了,經文沒有這個意思。“或必欲言之,則別為一節而設問以起之可也。”[314]朱子此論,顯然是認為解經與引申義理應該有分別,不能混在一起。解經是經義,引申則為作者之發揮,這是兩回事。

11.貧而樂,富而好禮。

張子曰:“進于善道,有日新之功,其意味蓋無窮矣。”[315]

朱子曰:“此語不實。”[316]《論語》原文為:“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檢《集注》:“凡言可者,僅可而有所未盡之辭也。”[317]朱子的意思是,孔子僅僅用“可也”來肯定子貢,其實是有保留的。張子的解說顯然是過了。

12.《詩》三百。

張子曰:“其言皆出于惻怛之公心,非有它也。”[318]

朱子曰:“‘惻怛’與‘公心’字不相屬。”而“非有它”則給人以還有他說、他解的嫌疑。而“《詩》發于人情,似無‘有它’之嫌”。[319]

13.無違。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張子釋“無違”曰:“生事之以禮,以敬養也。死葬之以禮,必誠必信也。祭之以禮,致敬而忠也。”[320]

朱子曰:“大率圣人此言至約,而所包極廣,條舉悉數猶恐不盡,況欲率然以一言該之乎?”[321]朱子認為,像張子這樣條舉悉數反而把圣人的意思說狹隘了。故《集注》曰:“無違,謂不背于理。”[322]而不一一解釋。

14.十世可知。

張子曰:“若夫自嬴秦氏廢先王之道,而一出于私意之所為,有王者作,其于繼承之際,非損益之可言,直盡因革之宜而已。”[323]

朱子認為,張子對這一章的解說“立意甚偏而氣象褊迫”。[324]按照張的說法,繼周者為秦,秦二世而亡,那么圣人所謂“百世可知”,“未及再世而已不驗矣”。朱子認為孔子這段話的關鍵是“因”,而不是“損益”。他說:“此一章‘因’字最重。所謂損益者,亦是扶持個三綱五常而已。如秦之繼周,雖損益有所不當,然三綱五常終變不得。”[325]

15.非其鬼而祭之,諂也。

張子曰:“無其鬼神,是徒為諂而已。”[326]

張子釋“非其鬼”為“無其鬼神”。朱子曰:“圣人之意,罪其祭非其鬼之為諂,而不譏其祭無鬼之徒為諂也。”[327]張子《語解》曰:“蓋有是理則有是鬼神,故于所當祭而祭,則其鬼享。若無是理則亦無是鬼神,而祭何為哉?”[328]不知張子是否接受了朱子的意見而做了修改,但是其意思依然與朱子之說有差距。

張栻是朱子最好的講友。他對張栻評價很高:“欽夫見識極高”“欽夫高明”。[329]這是他經常在學生面前說的話。對于張栻的《論語解》,朱子的基本態度是肯定的,他在自己的《論語集注》中,多處采納了張栻的見解。但是,他也不諱言他對《論語解》的批評,并與張栻展開了辯論。朱子與張栻的分歧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

1.朱子解經注意細節,他反對大而化之的不求甚解,而主張從文字的內涵及語言的邏輯中發掘經典的含義。如解《論語》第一章“學而時習之”。他說:“‘學而時習之’,此是《論語》第一句,句中五字雖有虛實輕重之不同,然字字皆有意味,無一字無下落,讀者不可以不詳,而說者尤不可以有所略也。”[330]他對張栻對“學而”兩字“全然闊略”表示不滿。張栻解“非其鬼而祭之,諂也”,曰:“無其鬼神,是徒為諂而已。”以“無”釋“非”。朱子以為“非其鬼”,是說有鬼而名分不對;“無其鬼”則是沒有鬼,“圣人之意,罪其祭非其鬼之為諂,而不譏其祭無其鬼”。[331]又如“十世可知”章,“諸先生說得‘損益’字,不知更有個‘因’字不曾說。‘因’字最重。程先生也只袞說將去。三代之禮,大概都相因了。所損也只損得這些個,所益也只益得這些個。此所以百世可知也。且如秦,最是不善繼周,酷虐無比,然而所因之禮,如三綱五常,竟滅不得”。[332]朱子認為,此章的重點是一個“因”字,而恰恰是這個關鍵字被人們忽略了,于是就出現了對整段經文理解的偏差。

2.朱子解經強調要體會經文的“曲折”。所謂“曲折”一指經文背后所隱含的義理,一指經文所內含的細微的、全部的意思。他說:“圣言雖約,而其指意曲折深密而無窮蓋如此。凡為解者,雖不必如此瑣細剖析,然亦須包含得許多意思,方為完備。”[333]朱子在與張栻討論侯仲良的《論語》時說:“竊謂其學大抵明白勁正,而無深潛縝密、沉浸濃郁之味,故于精微曲折之際不免疏略,時有罅縫,不得于言而求諸心,乃其所見所存有此氣象,非但文字之疵也。”[334]張子解“信近于義”,朱子以為“未盡所欲言之曲折”。解“子見南子章”曰:“夫子聽衛國之政,必自衛君之身始。”[335]意謂見南子乃不得不見。朱子曰:“此理固然,然其間似少曲折,只如此說,則亦粗暴而可畏矣。”[336]試看朱子《集注》:“孔子至衛,南子請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蓋古者仕于其國有見其小君之禮。而子路以夫子見此淫亂之人為辱,故不悅。……圣人道大德全,無可不可。其見惡人,固謂在我有可見之禮,則彼之不善,我何與焉。然此豈子路所能測哉?故重言以誓之,欲其故信此而深思以得之也。”[337]這就把事情的曲折講清楚了。

3.朱子解經反對拔高經義,立說過當。《答陳明仲》第四書:“喻及《論語》諸說,以此久不修報。然觀大概,貪慕高遠,說得過當處多,卻不是言下正意。”[338]第六書:“累承示經說,比舊益明白矣。然猶有推求太廣處,反失本義。”[339]張子解“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曰:“若曰使己有可知之實,則人將知之。是亦患莫己知而已,豈君子之心哉?”[340]他以“使己有可知之實,則人將知之”解“求為可知”。朱子認為:“此說過當。”他引程子的話說:“君子求其在己者而已矣。”[341]“默而識之”章,張子解“默識”曰:“默識非言意之所可及,蓋森然于不睹不聞之中也”云云。朱子曰:“未遽說到如此深遠也”“蓋此乃圣人之謙詞”而已。[342]朱子指出,解經中出現的這一現象“原于不屑卑近之意,故恥于游藝(案,指“志于道,游于藝”章之解說)而為此說以自廣耳”。[343]《曾子有疾》章,張子曰:“形體且不可傷,則其天性可得而傷乎?”朱子曰:“此亦過高之說,非曾子之本意也。”[344]解“子謂顏淵”章,朱子比對張子與程子的解說,詳味程子之言,“中正微密,不為矯激過高之說,而語意卓然”。[345]

4.朱子解經,立說不貴新奇。朱子在闡釋自己的經解見解時對張子說過這樣一段話:“圣賢之言平鋪放著,自有無窮之味。于此從容潛玩,默識而心通焉,則學之根本于是乎立,而其用可得而推矣。患在立說貴于新奇,推類欲其廣博,是以反失圣言平淡之真味,而徒為學者口耳之末習。”[346]張子解“毋友不如己者”章,朱子評曰:“經但言‘毋友不如己者’,以見友必勝己之意。今乃以‘如己’、‘勝己’分為二等,則失之矣。而立言造意,又似欲高出于圣言之上者。解中此類甚多,恐非小病也。”[347]朱子認為,張子的《語解》立說追求新奇的地方不少,這不是一個小問題。在論及“顏淵季路侍”章時,朱子對說解中的一個新解說:“必如此說,更須子細考證。”[348]他不主張隨意立新,而強調要有根據、有來歷。評“述而不作”章則曰:“大率此解多務發明言外之意,而不知其反戾于本文之指,為病亦不細也。”[349]朱子認為,立說求新往往會使說解背離經義,這是解經的一個大毛病。《朱子語類》記錄了一條他與學生萬人杰的談話:“正淳之病,多要與眾說相反。譬如一柄扇子,眾人說這一面,正淳便說那一面以詰之;及眾人說那一面,正淳卻說這一面以詰之。舊見欽夫解《論語》,多有如此處。”[350]可見,張子是有喜歡立異之好的。朱子說是“舊見”,說明張子后來是改正了這一習慣。

5.朱子解經反對自立說。“今讀此書,雖名為說《論語》者,然考其實,則幾欲與《論語》競矣”,[351]又說:“自孔孟滅后,諸儒不子細讀得圣人之書,曉得圣人之旨,只是自說他一副當道理。說得卻也好看,只是非圣人之意,硬將圣人經旨說從他道理上來。……今之學者正是如此,只是將圣人經書拖帶印證己之所說而已,何嘗真實得圣人之意?”[352]朱子指出張子的經說也常常犯這樣的毛病。他在與張子討論《孟子解》的時候指出:“按此解之體,不為章解句釋,氣象高遠。然全不略說文義,便以己意立論,又或別用外字體貼,而無脈絡連綴,使不曉者輾轉迷惑,粗曉者一向支離……凡此之類,將使學者不暇求經,而先坐困于吾說,非先賢談經之體也。”[353]他指出,這種以己意立說的做法,其危害在于無意之中誘導讀者偏離了經典,反而使人陷入迷惑與支離。

朱子與張子往來通信中多有論經學得失的文字。

“至于文字之間,亦覺向來病痛不少。蓋平日解經最為守章句者,然亦多是推衍文義,自做一片文字,非惟屋下架屋,說得意味淡薄,且是使人看者將注與經作兩項功夫做了,下梢看得支離,至于本旨,全不相照。以此方知漢儒可謂善說經者,不過只說訓詁,使人以此訓詁玩索經文,訓詁、經文不相離異,只做一道看了,直是意味深長也。”[354]

這是朱子寫給張子信中的一段話。這段話可說是朱子對當時經學弊病的一種揭發和批評。所謂“推衍文義,自做一片文字”,就是指發揮義理。這是宋代經學最大的一個變化。皮錫瑞把宋代經學稱作“經學變古時代”,他說:“《困學紀聞》云:‘自漢儒至于慶歷間,談經者守訓詁而不鑿。《七經小傳》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經義》行,視漢儒之學若土梗。’據王應麟說,是經學自漢至宋初未嘗大變,至慶歷始一大變也。”[355]《七經小傳》,宋劉敞撰,周予同曰:“是編為雜論經義之書,好以己意改經,實變先儒淳樸之風。”[356]《三經義》即王安石《三經新義》。可見,“雜論經義”之風慶歷肇始,至熙寧則蔚成風氣。朱子曰:“祖宗以來,學者但守注疏,其后便論道,如二蘇只是要論道。”[357]但是,真正推動以義理解經的人應該還是二程:“國初人便已崇禮儀,尊經術,欲復二帝三代,已自勝如唐人,但說未透在。直至二程出,此理始說得透。”[358]“近看《中庸》古注,極有好處……因此方知擺落傳注,須是兩程先生方始開得這口。若后學未到此地位,便承虛接響,容易呵斥,恐屬僭越,氣象不好。”[359]朱子認為,二程之所以成為使宋代經學大變的關鍵人物,是因為他們把理“說得透”,而能說得透的原因是他們學有根基,把前人的注疏琢磨透了,學到位了。

二程之所以成為使宋代經學大變的關鍵人物,還有一個原因:他們辦私學以傳播理學思想,眾多學生效法師門著書立說,有力地推動了經學的變革。李心傳曰:“自嘉祐末,二程先生倡明道學于河洛之間,四方學士從之者已眾。”[360]“逮熙豐間,二先生德成行尊,南北之士從游者甚眾。”[361]他開列了一份二程弟子的名單,“其顯者”即達三十余人之多。[362]這是一支龐大的隊伍,這支隊伍對宋代經學的大變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北宋時期開啟的以義理說經的風氣,一直延續到南宋朱子的時代。朱子集理學之大成,自覺地擔當起構建“新儒學”龐大理論體系的歷史重任,他遍注群經,而以理學思想注經是他必然堅持的原則。但是他也是一個清醒的思想家,他也看到,從二程以來的經學傳統,經過一百余年的傳承已經是百病纏身,其弊端已經嚴重到危害儒家思想的傳承與發展。他說:“漢儒一向尋求訓詁,更不看圣人意思,所以二程先生不得不發明道理,開示學者,使激昂向上,求圣人用心處,故放得稍高。不期今日學者乃舍近求遠,處下窺高,一向懸空說了,扛得兩腳都不著地。其為害反甚于向者之未知尋求道理,依舊只在大路上行。今之學者,卻求捷徑,遂至鉆山入水。”[363]這是說,二程以義理解經是糾漢儒一味訓詁卻不求理解圣人的思想之偏,而把經書中蘊含的道理開發出來,他們是高屋建瓴。但是他們沒有料到的是,今天的學者卻紛紛以好高騖遠相標榜,不能腳踏實地,走上了死胡同,這樣的學風為害很大。他指出了當時治經學者的四大弊病:“今之談經者,往往有四者之病:本卑也抗之使高,本淺也而鑿之使深,本近也而推之使遠,本明也而必使至于晦。此今日談經之大患也。”[364]解經的時候,把原本很平實的道理無限拔高,使之脫離實際;本來很淺近的道理,硬把它講得很深奧,反而讓人聽不懂;本來很貼近生活實際的道理,卻把它講得遠離生活、遠離實際;本來很明白的事情,一定要把它弄得神秘晦暗,讓人看不清楚。如上文所述,朱子在討論張子的《論語解》時多次指出“說高了”。他對學生講課時,也常常指出:“圣人語言甚實,且即吾身日用常行之間可見。惟能審求經義,將圣賢言語虛心以觀之,不必要著心去看他,久之道理自見。不必求之太高也。今如所論,卻只于渺渺茫茫處想見一物懸空在,更無捉摸處,將來如何頓放更沒收殺。如此,則與身中日用自然判為二物,何緣得有諸己?只看《論語》一書,何嘗有懸空說底話?”[365]所謂“著心”,就是刻意求深。有一個學生解《中庸》鬼神事,把鬼神分為“功用之鬼神”與“妙用之鬼神”,朱子批評說:“只是向高,乘虛接緲說了。”[366]對二程解經中的此類問題他也直言不諱地提出批評,如:“程先生《詩傳》取義太多。詩人平易,恐不如此。”[367]“圣人說得甚淺,伊川說得太深;圣人所說短,伊川解得長。”[368]諸如此理的評論數量不少。

朱子認為,求得圣人的“本意”是解經最重要的任務。他對二程偏離經文本意而說經的做法頗有微詞。如《書·堯典》“允恭克讓”,“程先生說得義理亦好,只恐《書》意不如此。程先生說多如此,《詩》尤甚。然卻得許多義理在其中”。[369]他對二程以義理說經持肯定態度,但他并不贊同脫離經典本意而說義理。他認為如此說經會使“經”與“理”脫節,反而造成讀者理解上的困難:“伊川所自發,與經文又似隔一重皮膜,所以看者無個貫穿處……伊川又別發明義理來,今須先得經文本意了,則看程《傳》便不致如門扇無臼,轉動不得。”[370]離開了經的本意說經,就會使義理與經“隔一重皮膜”。他甚至說:“且如伊川解經,是據他一時所見道理恁地說,未必便是圣經本旨。”但是,他接著又說:“要之,他那個說,卻亦是好說。”[371]可見,他對二程的做法很糾結,一方面他不贊同不就經文本意來解經,另一方面又很贊賞二程的發明義理。其實,他不斷地指出二程解經的這一弊端,更多的是為了批評二程之后的經學家尤其是當代的那些所謂的“道學家”們。他說:“今學者不會看文字,多是先立私意,自主張己說,只借圣人言語做起頭,便自把己意接說將去。病痛專在這上,不可不戒。”[372]這是把說理變成了“先立私意”。“讀書最忌以己見去說,但欲合己見,不知本來旨意。”[373]這是以己見說經,實際上變成了“以經注我”。朱子說自己解經“只是順圣賢語意,看其血脈通貫處,為之解釋,不敢以己意說道理”。[374]所以,他對學生說:“且就本文理會,牽旁會合,最學者之病。”[375]“考論文義,且只據所讀本文,逐句逐字理會教分明。不須旁引外說,枝蔓游衍,反為無益。”[376]此外,科舉考試對讀經則是另一種類型的傷害:“近年以來,習俗茍偷,學無宗主。治經者不復讀其經之本文與夫先儒之傳注,但取近時科舉中選之文,諷誦摹仿,擇取經中可為題目之句,以意扭捏,妄作主張。明知不是經意,但取便于行文,不暇恤也。”[377]

而要能理會得圣人本意,決不能輕視訓詁與古人的注疏。他說:“學者之于經,未有不得于辭而能通其意者。”[378]當時的學風是重義理而輕訓詁。但是朱子卻認為:“注疏如何棄得?”[379]他認為,北宋以來的學者,因為注重義理、思想而輕視音韻訓詁,認為這是“經中淺事”[380],“然不知此等處不理會,卻枉費了無限辭說牽補,而卒不得其本義,亦甚害事也”。[381]由此,他也非常重視漢儒的章句之學,他說:“夫章句之差,初若小失,而其說之弊遂至于此。章句之學,其亦豈可忽哉!”[382]他指出,正因為現在的學者不重視事章句之學,而敗壞了對義理的理解:“今人多說章句之學為陋,某看見人多因章句看不成句,卻壞了道理。”[383]朱子說自己解經“只要依訓詁說字”,[384]他舉例說,《易·咸卦》“貞吉,悔亡”,程頤《易傳》解貞為“虛中無我之謂也”。[385]但是,朱子據訓詁解貞為“正而固”。他說他是依貞字的訓詁而解,“若曉得‘正而固’,則‘虛中無我’亦在里面”。[386]他很贊賞漢儒以訓詁玩索經文的辦法,他認為這樣才能使訓詁與經文“不相離異”而成為一體。[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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