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栻關于《太極圖解》的兩篇序文
《朱子全書》第13冊《太極圖說解》“附錄”中收錄了兩篇張栻的序文。
一為《太極圖解序》,全文如下:
一為《太極圖解后序》,全文如下:
這兩篇序文,在各種傳世和現存的張栻文集中都沒有收錄[388]。它們的原始出處均為周敦頤的各種文集。那么,《朱子全書》中的這兩篇序文,究竟是否可靠,它們的來龍去脈究竟如何?這些問題至關重要,卻一直未引起足夠的重視。直到2017年,陳來先生給筆者來信提出質疑,才使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與嚴重性,進而下決心一探究竟。
一、問題的提出。
2017年12月6日晚19點02分,陳來先生給我發來一個微信,全文如下:“朱子全書十三冊八二頁太極圖解后序,署名不對,文字亦不對,后半部是李延平答朱子書之語。前半部是張栻后序。可怪!”
我當即翻檢《朱子全書》,發現在《太極圖說解附錄》中收錄了兩篇張栻的序,一為序,一為后序,全文已見上文所錄。這兩篇序的出處,都注明“錄自《周元公集》卷一”。再檢文淵閣本《四庫全書》,兩序收錄于《周元公集》卷一之“附錄”中。卷一由三部分組成,一為“太極圖”,一為“通書”,一為“附錄”。附錄首錄朱子《太極圖通書總序》,再錄張栻《太極圖解序》《太極圖解后序》,及《通書后跋》,其后還錄有程頤、胡宏、度正的有關題跋,最后是張栻的按語。
筆者將《朱子全書》中的兩篇序與《周元公集》對校,除個別文字有出入外,基本一致。
陳來說,《太極圖解后序》前半部分是張栻的文字,后半部分是李侗的文字。經對校,“后序”從“《中庸》以喜怒哀樂未發”至“皆其度內爾”,實為《延平李先生師弟子答問》中朱子問“太極動而生陽”云云李侗之答語。見《朱子全書》第13冊《延平答問》第329頁。
這樣,問題就出來了:《朱子全書》既然收錄的是張栻的文字,為什么不直接用張栻的有關文集?陳來說,后序的后半部分是李侗的文字,經核實已經確證無疑。但是前半部分是張栻的文字證據何在呢?又,前序呢?
二、對張栻各種文集的考察。
張栻傳世的幾種文集,主要有:
1.朱子編《南軒先生文集》,收錄于《朱子全書外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四冊)。此本現存宋刻,藏臺灣“故宮博物院”,1981年有影印本出版。
2.鄧洪波校點整理《張栻集》,岳麓書社2017年11月版。此本以道光二十五年陳鐘祥刻《宋張宣公詩文集論孟合刻》為底本,校以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而陳氏“合刻本”,只是將《論語解》《孟子說》并入合刊,其“文集”則一仍朱子編定本。
3.《四庫全書》本《張栻集》即朱子編定本。
4.康熙四十八年,張伯行編《張南軒先生文集》七卷,由福建正誼堂刊行,讀其序可知這個文集也是根據朱子編定本改編而成。
縱觀以上各種版本可以看到,現存張栻的各種文集其源頭都出自朱子編定本。勘驗各本內容發現,所有這些版本,都未收錄張栻關于《太極圖說解》的兩篇序文。
唯一的例外是:
5.中華書局2015年11月出版,楊世文校點整理的《張栻集》。
這是一本張栻的“大全集”,楊世文先生考訂了所有張栻的著作,分已佚與現存兩類。
全書以現存著作為主編定,輔以佚作以“補遺”,又作輯佚而為“鉤沉”。楊先生此作用力甚勤,考訂精審,凡張栻著述,幾乎被一網打盡,直可謂張栻功臣!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發現了張栻《太極圖說解》兩篇序文的原始出處:“《太極圖說》即太極圖說解義,又稱《太極解義》。尤袤《遂初堂》書目著錄《南軒太極圖解》,趙希弁《郡齋讀書附志》著錄《張子太極解義》一卷。趙書注云:‘張宣公解周元公《太極》之義也。’宋以后不見著錄。宋本《周元公集》、真德秀《西山讀書記》等書錄有片段,但非全貌。我們從明弘治中秦川周木《濂溪周元公全集》中卻發現了完整的南軒《解義》,能夠窺其原貌。因此可以說,張栻《太極圖說解義》并沒有散佚。張栻還作有《太極圖解序》及《后序》二文,《南軒集》未收,見錄于各種《周濂溪集》的《太極圖說》后。”[389]
楊氏《張栻集》第五冊有《太極圖說解義鉤沉》[390]首錄《周子太極圖解序》,次錄《太極圖說解義》(但刪去了朱子的解說),終錄《太極圖解后序》。其《周子太極圖解序》文后小注曰:“《濂溪周元公全集》卷一,明弘治刻本,日本名古屋市蓬左文庫所藏。又見宋本《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卷一,《四庫》本《周元公集》卷一,《濂溪志》卷首,《經義考》卷七一,道光《永州府志》卷九上。”經檢核,小注中所言諸本均與楊氏本合。惟蓬左文庫本與楊本有兩處文字差異(詳見注文),揆之義理,當為筆誤。
楊氏本《太極圖解后序》全文如下:
此本明顯與《朱子全書》本所收錄者不同。“通而復,復而通”以下凡二百零七字與《朱子全書》完全不類。
此序也有楊氏注文,曰:“《濂溪周元公全集》卷一,明弘治刻本,日本名古屋市蓬左文庫所藏。又見宋本《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卷一,《四庫》本《周元公集》卷一,《古今源流至論前集》卷一,《濂溪志》卷首,《經義考》卷七一。”經檢核,除蓬左文庫本與楊氏所錄全同外,其余諸本均與《朱子全書》本同。楊氏另有一注曰:“自‘一往一來’之后,宋本《周先生濂溪集》因脫二頁,故闌入后篇《延平師生答問》前段‘《中庸》以喜怒未發已發’一段文字。其他諸本多襲誤。”[391]
這里,楊氏指出了其他諸本均誤(即除蓬左文庫本外的諸本),又給出了致誤的原因。楊氏在他的注中多次提到“宋本《元公周先生濂溪集》”。按,今存世的宋本周敦頤文集,凡兩種,都藏在國家圖書館。一本已收入《中華再造善本》,李致忠著錄曰:“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十二卷(宋)周敦頤撰,宋刻本。”他考證為度正所編,刊刻時間在南宋末年。并稱“此本傳世孤罕,堪稱周集現存最早最完整的本子”[392]。但奇怪的是,此本所收《太極圖解后序》竟然是一個錯誤的文本。楊氏注曰:“宋本《周先生濂溪集》因脫二頁,故闌入后篇《延平師生答問》前段‘《中庸》以喜怒未發已發’一段文字。”檢核《中華再造善本》《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后序”從卷一第十二頁下片最后一行起,至第十四頁下片第一行至。所謂“闌入后篇《延平師生答問》前段‘《中庸》以喜怒未發已發’[393]一段文字”的內容在十三頁下片第三行最后一個字“中”起,至十四頁下片第一行“內爾”兩字至。其下一頁(第十五頁上片),即《延平師生答問》。如曰“脫二頁”,則當脫十三頁下片與十四頁上片。但十三頁下片前三行,從第一行一直到第三行最后七字“通而復復而通”都不錯,只是最后一字“中”(下一行為“庸以喜怒哀樂未發已發言之又就人身上”)后開始出錯。故,如果說“脫頁”,當從十三頁下片第四行開始脫。但,即便如此,第三行的最后一字“中”依然無法解釋。檢第十四頁下片第一行,以“內爾”二字收尾。如果只脫二頁,此頁尚存,那么,闌入《延平師生答問》也應該有相關“內爾”兩字。檢《延平師生答問》,確實有“其言吉兇皆其度內耳”的文字。(見《中華再造善本》《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卷一第十六頁上片)據此,我們基本可以斷言,《后序》文字的錯誤并不是“誤闌入”,而是因缺頁以后而故意作偽。
問題到此并沒有結束。國家圖書館另藏有一部周敦頤文集的殘本。國圖的著錄曰:“《濂溪先生集》,不分卷,宋刻本,一冊,九行十八字,左右雙邊。存家譜、年譜、太極圖。”此本不載“前序”,因為殘本,故無法判斷是原本即未錄入,還是已經殘脫。但是,卻保留了“后序”的全文。殘本的文字基本與楊氏所錄同,但也有一些小的異同(見楊著注文)。讓我們大吃一驚的是,在殘本的文字最后,竟然還有“癸巳中夏廣漢張栻書”九字。這是一個重要的發現,這個發現對我們確定此序的真偽與寫作年代提供了鐵證。
必須指出,從楊氏的引文與注文,我們發現,他并未察覺這一個宋代的殘本。
三、既然張栻的這兩篇序文,均不載于張栻的各種文集(楊氏整理本除外),而載于周敦頤的文集中,那么我們就有必要對周敦頤的文集作一番考察。
周敦頤的文集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它的編輯、源流、版刻、流布情況歷來訴訟紛紜莫衷一是。為使問題簡化,筆者直接從現存的周氏文集入手,做一個清理,以期理出一個清晰的頭緒來。
(一)現有整理點校本和重新排印本:
1.中華書局1990年陳克明點校《周敦頤集》。據《點校說明》:“這次整理,以賀本為基礎,參照其他各種版本,進行互校,訂正其訛舛,并加標點,以便讀者。”[394]所謂“賀本”,即清光緒十三年賀瑞麟編輯《周子全書》本。此本未收張栻二序。
2.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周文英主編、李才棟副主編《周敦頤全書》。這是一本重新編輯的“全書”,編者曰,他們是參照了:“(一)明嘉靖五年呂柟編《宋四子抄釋》內《周子抄釋》(簡稱呂本)。(二)清康熙四十七年張伯行編《周濂溪先生集》(簡稱張本)。(三)清乾隆二十一年江西分巡吉南道董榕編《周子全書》(簡稱董本)。(四)清道光二十七年鄧顯鶴編《周子全書》(簡稱鄧本)。(五)《四庫全書》收錄的清周沈珂編《周元公集》(簡稱周沈珂本或周本)。(六)中華書局1990年出版的陳克明點校的《周敦頤集》(簡稱陳校本)。(七)明黃宗羲編《宋元學案》內《濂溪學案》。(八)《四庫全書》收錄的明曹端著《太極圖說述解》《通書述解》。”[395]可見,此本是一個大雜燴的版本,并無所據底本可尋。此本也未收張栻二序。
3.湖南省濂溪學研究會學術部據北京圖書館藏宋刻本整理《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岳麓書社2006年出版。此本所據版本已收入《中華再造善本》,詳見下文。此本所收張栻二序文字與《朱子全書》本同。
4.1 974年臺灣商務印書館王云五主編《人人文庫》本。此本算不上整理校點本,只是一個重新排印本。據其序言,可知即為董榕所編《周子全書》本。此本未收張栻二序。
5.民國時期王云五編《叢書集成初編》收有《周濂溪集》,牌記云:“本館據正誼堂全書本排印。”可知此本實為張伯行編《周濂溪先生集》本。此本未收張栻二序。
(二)現存于各圖書館的周敦頤文集刻本:
1.嘉靖五年呂柟編《宋四子抄釋》內《周子抄釋》(簡稱呂本)。按,此書收錄在《四庫全書》中。凡兩卷,附錄一卷。卷一為《太極圖》及朱子《太極圖解義》《通書》;卷二為詩文選錄;《附錄》為傳記資料等。《四庫提要》曰:“是編蓋因《周子全書》而撮其精要。”[396]檢全書,不見兩序。
2.清康熙四十七年張伯行編《周濂溪先生集》(簡稱張本)。此本收入《正誼堂全書》,后《叢書集成初編》據此排印。張氏自序云,此書是據他在京師報國寺中購得之《濂溪全書》重刻。凡十三卷,目錄如下:
卷一,太極圖、太極圖說、朱子圖解、朱子太極圖說解(附辯)
卷二,諸儒太極論辯
卷三,語類附見
卷四,諸儒太極發明
卷五,通書一、語類附見
卷六,通書二、語類附見
卷七,諸儒通書論序
卷八,遺文并詩(小注:諸儒記詩跋附錄)
卷九,遺事(小注:朱張語錄附見)、諸賢贈送唱酬附錄、諸賢懷仰記述、附錄
卷十,年譜(小注:序本傳墓志銘事狀附錄)
卷十一,諸記序銘附錄
卷十二,諸記并祭祝諸文附錄
卷十三,歷代褒典
此本未收張栻二序。
3.董榕編《周子全書》。
據胡寶瑔《周子全書序》,此本為董榕在九江太守任上所編輯。其書基本目次大致與張伯行本相似,但內容較張本更為豐富,故卷數多達二十三卷。此本未收張栻二序。
4.鄧顯鶴編《周子全書》。
此書編于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鄧氏稱:《濂溪先生全集》,九卷。首錄二卷,末一卷,不入卷數。第一卷曰《遺書一》,為《太極圖》《太極圖說》。第二卷曰《遺書二》,為《通書》,二書皆朱子注,別有集義發明。第三卷曰《雜著》,為古今體詩、雜文、書帖、題名。第四卷曰《附錄》,為贈答、題詠、祭文、題名。第五卷曰《紀述一》,為《文征一》收入宋文十七篇。第六卷曰《紀述二》,為《文征二》收入宋文、元文各五篇。第七卷曰《紀述三》,為《典章一》。第八卷曰《紀述四》,為《典章二》。第九卷曰《紀述五》,為《典章三》。卷末曰《摭錄》,收錄歷代詩文。(注:湖南圖書館藏清道光二十七年湘鄉彭氏刻本《目錄》后語)據鄧氏目錄后語稱,此本所據為濂溪家刻本。此本收有張栻二序,文字與《朱子全書》本同。
5.《四庫全書》收錄的清周沈珂編《周元公集》。
據《四庫提要》曰:“其集明嘉靖間漳浦王會曾為刊行,國朝康熙初其裔孫周沈珂又重刊之。”(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周元公集提要》)凡八卷,卷一,《太極圖》《太極圖說》《通書》《附錄》(收錄朱子、張栻序等)。卷二,《雜著》,收錄周敦頤之詩文、書信。卷三,《諸儒議論》,收入歷代名人對周的評論。卷四,《事狀》,收錄周敦頤的傳記資料。卷五,《歷代褒崇》。卷六,《祠堂墓田諸記》。卷七,《古人詩》,收錄周敦頤同時代人的唱和詩、贈詩。卷八,《祭文》。此本收錄張栻二序,《朱子全書》所收即源自此書。
6.賀瑞麟編《周子全書》。
此書刊于清光緒十三年(1887)。賀序曰:“是刻大抵不失朱子之舊,而附以注解。文、詩依清恪(今按:清恪為張伯行謚號)本增多數篇,《年譜》《本傳》皆不可少,余亦不敢泛引。”[397]可見此書是據朱子所定之本與張伯行所編之本增刪而成。此本未收張栻二序。
7.黃敏才刻《濂溪集》。
此書刊于明嘉靖十四年(1535),六卷。此書收有張栻二序,與“全書本”同。
8.張國璽刻《周子全書》。
此書刊于明萬歷二十四年(1596),六卷。未見。
9.顧造刻《周子全書》。
此書刊于明萬歷四十年(1612),七卷,收有張栻二序,與“全書本”同。
10.周興爵刻《宋濂溪周元公先生集》。
此書刊于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十卷,收有張栻二序,與“全書本”同。
11.《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十二卷年表一卷。
此書藏國圖,著錄為宋刻本。現已收入《中華再造善本》。岳麓書社據以出版點校本。此書收有張栻二序,與“全書本”同。
12.《濂溪先生集》不分卷,存家譜、年譜、太極圖。
此書藏國圖,著錄為:“宋刻本,一冊。”這是一個殘本。此本收有張栻后序,與現存諸本均不同。不見前序,疑佚失。
13.《濂溪周元公全集》。此本現藏日本名古屋市蓬左文庫。著錄曰:“濂溪周元公全集,13卷缺首冊。首存歷代褒崇禮制1卷,后錄1卷,濂溪先生大成集目錄1卷,12冊。”“琴川周木重輯。”此本錄有張栻二序,其后序與現存諸本均不同。
14.蔣氏刻本《周子全書》六卷。
據說,此本為“明萬歷間”刻本,現藏于吉林省某市圖書館。但該館秘不示人,筆者無緣一窺其面目。
筆者目力有限,但現存于世的周敦頤文集之各種刻本,大致可說已一網打盡了。十四種刻本,除蔣氏及張氏刻本外,筆者均一一過目,反復比對研核,謹得出以下結論:
(一)周敦頤的傳世著作并不多,主要為《太極圖》《太極圖說》《通書》以及少量的詩、賦、詞、文。
(二)《太極圖》《太極圖說》《通書》,均輔以朱子的說解、題跋,有的還附有宋代其他理學家的說解、題跋,如張栻、二程等。隨著編刻時代的遷延,所附錄的說解、題跋也隨之增多。
(三)因為周敦頤本身著作偏少,故他的文集被附以很多其他的內容,主要有年譜,褒崇,歷代諸儒的題跋、語類、論辯、發明、序銘以及唱和、歌頌之類的詩文。這些內容,時代越后內容越多。
這些刻本中,有一個明顯的區別:一類收有張栻的兩篇序文,一類則無有。在收有張栻序文的刻本中,又可分為兩類:一類所收序文,與《朱子全書》所錄相同,一類則不同。問題的耐人尋味處在于,所收兩篇序文的刻本中絕大多數與《朱子全書》相同,只有兩種除外:一為國圖所藏宋刻殘本,一為日本蓬左文庫明弘治本。上文已經交代,收于《朱子全書》中的張栻后序,是一篇被改舛過的錯誤文本。但是,國圖所藏并被收入《中華再造善本》的一個宋刻本也收錄了這個錯誤文本。也就是說,這一個嚴重的文本錯誤,在宋代就已經發生。吊詭的是,國圖所藏的另一個宋刻本卻保留了張栻后序的完整文本,但很遺憾,它卻是一個殘本。
為了理清這一個延續了八百余年的謎團,我們有必要考察一下周敦頤文集編修的歷史及其沿革。
必須指出,粟品孝先生是目前為止對周敦頤文集的刊刻流布及收羅輯佚做出了最重要貢獻的學者。
2010年,粟先生發表《現存兩部宋刻周敦頤文集的價值》[398]。
此文首次詳細披露了宋刻殘本《濂溪先生集》的內容及其文獻價值。他指出,這個殘本較完整地保存了被認為久已失傳的張栻《太極圖解》,同時保存了大量稀見的宋人詩文。
2012年,粟先生發表《明刻<濂溪周元公全集>價值略述》[399]對明代周木刻本《濂溪周元公全集》作了全面的考察。文章介紹了周木刻本《濂溪周元公全集》的現存館藏情況,使我們得以知悉此一重要版本不僅只存于日本,國內其實也有收藏。文章著重介紹了這一版本的重要學術價值:一為張栻《太極解義》的完整再現;二為宋刻《濂溪先生大成集》目錄的再現。
2017年粟氏《宋儒度正編纂周敦頤文集的淵源、過程及其流傳考述》一文[400],詳細考辨、勾勒了度正編修周敦頤文集的全過程,并對歷史上流傳甚廣的周子文集刊刻的公案作了詳實有據的考辨。這篇文章的另一個重要貢獻是,讓我們了解和認識了一個重要的,但長期以來被忽略的學者——度正。據我所知,粟先生應該是第一個對度正的學術活動和學術貢獻做出研究和評價的學者。
粟先生的一系列論文,基本厘清了周敦頤文集編修的各種歷史疑案,他的研究有考證、有發現,可謂周子功臣。但是他的研究畢竟主要關注點并不在周子文集中的某一篇具體文章。比如,他已經發現收錄在周子文集中的張栻有關《太極圖》的兩篇序文,存在差異,并指出周木刻本的張栻序文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但是,他沒有也沒有必要就此一問題做深入研究,這就給筆者留下了進一步研究的空間。
梁紹輝先生著《周敦頤評傳》稱,“周敦頤著作最早編定成書是二程在世之時”。[401]他的證據是朱子的《周子太極通書后序》。序曰:
這里有一個關鍵的標點問題。梁著以“二程”二字屬下讀。但《朱子全書》第24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五本文,“二程”屬上讀。梁氏屬下讀,故其結論為“可知周敦頤去世不久便有了‘二程本’。此后又出現了舂陵本、零陵本、九江本、長沙本”。筆者以為,梁氏所讀當為正。如屬上讀,則“本”字既無著落,又于文氣不貫。
朱子的《周子太極通書后序》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獻,對我們理解周敦頤著作的編定具有一錘定音的作用。
序曰:
這篇序非常清楚地講了周敦頤文集的編修過程,版本依據,主要內容,編修原則:
1.所謂長沙本,是朱子親自所編。
2.朱子所依據的版本即“二程本”。
3.朱子的長沙本與其他各種版本的最大區別在于,朱子把《太極圖》放在了全書的最前面。他自己說,他這樣做的依據就是周子的好朋友潘興嗣所作《濂溪先生墓志銘》。
4.他恢復了《通書》的舊目,并刪除了重復的內容。
依據這樣的原則,我們復勘了現行的各種版本,發現各本《太極圖》均在卷首。這就說明,“二程本”,包括舂陵、零陵、九江諸本,早已失傳。
那么現存的諸多版本是不是都是朱子的長沙本或源于長沙本呢?事實又不盡然。如上文所述,現存諸本的一個最大區別是有沒有張栻的兩篇序文。可以肯定,朱子的長沙本決不會收入張栻的序文。理由是,朱子親自編修了《南軒先生文集》,在他編修的這個文集中,并沒有收錄這兩篇序。如此重要的兩篇序文,朱子編他的文集竟然不收,說明他并不認可這兩篇序。朱子在編修張栻的文集時出于某種原因,刪去了張栻的一些書信、奏章及文章。張栻的這兩篇序顯然屬于朱子刪去的內容之列。所以,是否收有張栻的這兩篇序,就可以成為我們判斷是否朱子編定的標準。
但是問題依然沒有解決:現存諸本中錄有張栻兩序的版本,又是什么來由呢?
張栻刻過周敦頤的《太極通書》。《南軒先生文集》卷三十三有《通書后跋》,曰:“濂溪先生《通書》,友人朱熹元晦以《太極圖》列于篇首,而題之曰《太極通書》,某刻于嚴陵學宮,以示多士。”自題寫作時間為“乾道庚寅閏月謹題”。[404]庚寅,即乾道六年(1170),“嚴陵”,即今浙江建德。按,張栻乾道己丑(1169),知嚴州,十二月到任,明年(即庚寅)五月離任赴京任侍講。在朝僅一年,于乾道七年(1171)回到長沙故居。上引國圖藏殘本《濂溪先生集》所錄《太極圖解后序》稱“癸巳中夏廣漢張栻書”,癸巳,即乾道九年(1173),故,“后序”寫作時間距所謂“某刻于嚴陵學宮”的時間僅僅相隔三年不到,很有可能這就是為嚴陵本所作之序。又,張栻回到長沙以后,對自己的一系列著作做了整理、定稿、刊刻,也有可能他又在長沙重刻《太極通書》,《通書后跋》只是為《通書》所作跋文,重刻時他覺得有必要再為《太極圖解》作序和后序。
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凡是錄有張栻二序的刊本,應該就是張栻所刊之本,或據張本而刊之本。
現在我們必須再回到錄有張栻二序的三個版本。
其一,《中華再造善本》之《元公周先生濂溪集》。
此本據李致忠先生考訂“乃度正所編”。按,度正,字周卿,號性善,合州人。紹熙元年(1190)進士,官至禮部侍郎,《宋史》有傳。據方彥壽考證,度正曾于慶元三年(1197)問學于考亭。[405]據度正自己說,他對周敦頤《太極圖》產生興趣而研讀、思考前后有十余年之久。問學考亭后,朱子“嘗令正訪其子孫而求其遺文焉”。[406]可見,度正編周敦頤的文集是完全有可能的。又,此本以度正編《濂溪先生周元公世家》開篇,又以度正編《濂溪先生周元公年表》收尾,可以明顯看出度正編書的痕跡。
但是,要說《中華再造善本》之《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就是度正所編,還是有問題的。
李先生論定《元公周先生濂溪集》“乃度正所編”,有兩個理由:1.“此本度正《年表》稱:‘右正少時得明道伊川之書,讀之始知推尊先生。而先生仕吾鄉時,已以文學聞于當世,遂蒐求其當時遺文石刻,不可得。又欲于架閣庫討其書判行事,而郡當兩江之會,屢遭大水,無復存者。始仕遂寧,聞其鄉前輩故朝議大夫知漢州傅耆曾從先生游,先生嘗以《說姤》及《同人說》寄之,遂訪求之,僅得其目錄及《長慶集》,載先生遺事頗詳。久之,又得其手書手謁二帖。其后過秭歸得《秭歸集》。之成都,得李才元《書臺集》。至嘉定,得呂和叔《凈德集》。來懷安,又得蒲傳正《清風集》。皆載先生遺事。至于其他私記小說及先生當時事者,皆纂而錄之。’‘及來重慶,官事稍間,遂以平日之所聞者而為此編。’證明此本《元公周先生濂溪集》,乃度正所編。”[407]但是細味引文,度氏所謂“而為此編”其實是指周敦頤的《年表》而非《元公周先生濂溪集》。2.李氏曰:“而《永樂大典》中所存度正《書濂溪目錄后》又稱:‘正往在富沙,先生(朱熹)語及周子在吾鄉時,遂寧傅耆伯成從之游,其后嘗以《姤說》《同人(說)》寄之,先生乃屬令尋訪,后書又及之。正于是遍求周子之姻族,與夫當時從游于其門者之子孫,始得其與李才元漕江西時慰疏于才元之孫,又得其《賀伯成登第手謁》于伯成之孫。其后又得所序彭推官詩文于重慶之溫泉寺,最后又得其在吾鄉時所與傅伯成手書。于序見其所以推尊前輩,于書見其所以啟發后學,于謁于書又見其所以薦于朋友慶吊之誼,故列之遺文之末。又得其同時人往還之書,唱和之詩,與夫送別之序,同游山水之記,亦可以想象其一時切磋琢磨之益,談笑吟詠之樂,登臨游賞之勝,故復收之附錄之后。而他書有載其事者,亦復增之,如近世諸老先生崇尚其學而祠之學校,且記其本末,推明其造入之序以示后世者,今亦并述之焉。’將上述兩篇文字加以綜合考覆,則知此本周氏文集全由度正一手所編成。”[408]李氏所引的這一段《永樂大典》其實就收在《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卷八,題為《書文集目錄后》。在上述李氏引文后,度正還有這樣一段話:“正竊惟周子之學根極至理,在于《太極》一圖,而充之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則在《通書》。吾先生既已發明其不傳之秘、不言之妙,無復余蘊矣,其余若非學者之所急。然洙泗門人記夫子微言奧義,皆具載于《論語》,而夫子平日出處之粗跡,則亦見于《家語》《孔叢子》等書而不廢。正今之備錄此篇,其意亦猶是爾。學者其亦謹擇之哉。”度正的這篇文章其實是闡明了他編定周敦頤文集的指導思想,即除了周子的主要著作如《太極》《通書》外,他盡量地收集了與周子有關的逸聞軼事。他認為這對于了解周子也是很重要的。本文的題目叫《書文集目錄后》,可見文章應該是附在全書目錄的最后。但是現在卻是收在第八卷。在這篇文章之后還收有度正的另一篇文章《書萍鄉大全集后》,但是一篇節錄之文。
綜核以上兩點,我們可以確定,度正確實編輯過周敦頤的文集,并有一份目錄。但是這不能證明《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就是度正所編。
理由如下:
1.此本收有張栻的兩序。度正是朱子的學生,史載,葉味道說:“度正,吾黨中第一人。”[409]“吾黨”即指朱子之黨。吳泳說他:“氣淳質茂,精識博聞,撰先生(指朱子)之屨以從游,險夷不變;聞夫子之言而篤信,細大弗遺。”[410]這樣一個對朱子篤信不疑的人怎么可能把朱子不收錄的文章,編進自己編輯的文本中呢?
2.細檢《元公周先生濂溪集》,收入的文字,最晚者在咸淳庚午,即1270年(卷十馮夢得《江州濂溪書院后記》、方逢辰《江州咸淳增貢額記》)。據黃博先生考證,度正生于乾道二年(1166),卒于端平二年(1235)[411]。這證明,“濂溪集”只能是后人所編。
3.上文提及《書文集目錄后》,從文義看此文應附于目錄之后,但現在卻放在第八卷。而后面的一篇《書萍鄉大全集后》又是被刪節過的文章。如果是度正自己編集,怎么可能出現這樣的問題?
4.另外,《元公周先生濂溪集》中收有好幾篇度正的文章,問題是這些文章度正的署名卻不一致,有直接署度正的如卷七《留題九江濂溪書堂詩》,卷八《書文集目錄后》,但是有的卻記為“度性善記云”(卷六《養心亭說》附錄),有的記為“度性善跋”(卷六《彭推官詩序》附、《賀傅伯成手謁》附)。性善是度正之號,自稱自己的號并以之作文章的標題,似乎也不合常理。
5.從目前可見到的各種書目著錄,都不見有度正編刻《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的記載。
所以,我的結論是:現存宋刻《元公周先生濂溪集》不是度正所編,更不會是他所刊刻,編、刻者一定另有其人。但是度正應該有過一個編輯本,而《元公周先生濂溪集》應該是在度正所編本的基礎上編修而成。
此本收錄了張栻的兩篇序文,但問題是,這兩篇序文(主要是后序)與絕大多數的周子文集一樣,收入的是一篇錯誤的文本。據粟先生考訂,此本的刊刻應該在度宗咸淳六年(1270)以后,“但必在恭帝德祐元年(1275)之前”。[412]也就是說,張栻序文的舛誤早在宋代就已經形成。
其二,國圖所藏宋刻殘本《濂溪先生集》。
此本國圖著錄曰:“《濂溪先生集》,不分卷,宋刻本,一冊,九行十八字,左右雙邊。存家譜、年譜、太極圖。”此本存《太極圖》及《太極圖說》,但是它和《元公周先生濂溪集》最大的不同在于,此本所收錄的“說解”除了朱子的說解外,還收錄了張栻的說解。在周子的《太極圖說》后,先引朱子“晦庵先生曰”,再引“南軒先生曰”。最后以張栻后序收尾。后序署曰:“癸巳中夏廣漢張栻書。”但是不見張栻的前序。該書目錄曰:“張栻氏再書解后。”[413]指后序無疑。然目錄未著錄前序,可見殘本未收前序。[414]
前文已經論及,張栻曾經編刻過周敦頤的文集,那么,此本有沒有可能就是根據張栻本編刻的呢?我們注意到,在解“無極之真”時,有一段雙行小注:“南軒將上文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下句連無極之真解。”[415]今按,張栻在解周敦頤“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一句時說:“此復沿流以極其源也。言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而太極本無極,然則萬化之源可得而推矣,非太極之上復有所謂無極也。太極本無極,言無聲臭之可名也。”[416]下一句是關于“無極之真,二五之精……”的解釋,張栻說:“五行生質雖不同,然太極未嘗不存也,故曰各一其性……”[417]顯然,從“五行生質”到“各一其性”是解釋前一段“五行一陰陽……各一其性”的。但是他看到的張栻本卻把它放在下一段了。這一插曲,使我們有理由相信,殘本的編刻者是見到過張栻本的,從殘本把張栻的注與朱子的注并行而刻可以看出,他依據的應該是張栻的編刻本。
殘本留給我們的線索有限。據粟先生考證:“此本當刻于南宋理宗后期,最早不會超過寶祐三年(1255),更不會是淳祐年間(1241—1252)。”[418]所以,宋刻殘本的刊刻應該早于《元公周先生濂溪集》。
其三,日本蓬左文庫所藏《濂溪周元公全集》。
此本蓬左文庫著錄情況已見上文。此本收錄張栻前后兩序,其后序與現存眾本不同,是一個未被篡改的文本。但是由于現有文獻的局限,我們無從知道它的版刻所據。粟先生考證以為此本刊刻時間在弘治年間,并指出此本并不僅僅藏于日本,國內也有兩個藏本。他對明本評價很高[419]。他認為,明弘治本“基本上是照錄宋本而來”。[420]但是,他卻忽略了一個細節:弘治本的《太極圖說解》中收有朱子與張栻二人的“解義”,而宋本只收錄了朱子之解,沒有收張栻之解。另外,宋本和弘治本都收錄了張栻的兩篇序文,但是,宋本的“后序”是一個錯誤的文本,而弘治本不誤。(宋本和弘治本還有一些不同之處,詳見粟文)
為了便于比較,筆者把現尚存世的周子文集有關張栻兩篇序文的相關信息做了一張表:
表一


在以上筆者目力所及的13種版本中我們發現:
1.在13種版本中,收錄有張栻《太極圖說解》的只有兩種:宋刻殘本與明弘治本。
2.在13種版本中,收錄有張栻《太極圖說解序》與“后序”的有9種(宋殘本僅存“后序”)。
3.而在上述9種版本中,正確的文本只有2種:宋刻殘本與明弘治本。
4.明弘治本以后的所有版本凡收有張栻序的,無一不出錯,而這些出錯的版本其源頭大多與周氏家刻本有關。唯一的例外是周木所刻的弘治本。
周木的弘治刻本,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刻本。粟先生認為,弘治本與宋刻本有承續關系,“明代周木本是在宋刻的基礎重輯而成”。[421]他的結論是在做了非常仔細的版本比對后得出的,很有說服力。但是筆者以為仍有2個問題有待解決:1.弘治本收錄了張栻的《太極圖說解》,如粟先生在《明刻本<濂溪周元公全集>價值略述》一文中所說,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但是這樣重要的內容在宋刻本中卻無有。2.張栻的《太極圖后序》在宋刻本中是一個改舛過的文本,而在弘治本中卻是一個正確的文本。對此,粟先生的解釋是:“這一情況可有兩種解釋,一是周木發現了宋本的不足,主動加以改動完善;二是今天所見的宋本是后來的翻刻本,張栻解義被故意刪除,《太極解義后序》的后半段為誤刻,周木所見是原版而非翻刻本。”[422]粟先生的解釋可備一說,尤其是他認為周木所見也許是原版,而我們見到的是翻刻版,很有想象力。但是這依然不能解釋為什么張栻的解義“被故意刪除”。從宋刻的全書內容看,編者對張栻表現出充分的尊重,他收錄了張栻的兩個序就是很好的說明。再看全書的其他各卷,如卷三《諸儒太極類說》收有《南軒文集并語錄答問》;卷四,《諸儒序跋》收有張栻《通書后跋》;卷五,《諸儒通書類說》收有《南軒文集并語錄答問》;卷六,是周子的詩文,收錄了兩篇序跋,在《遺事》中還附錄了張栻的語錄。從卷八開始,是后人所作關于周子的各種問題的紀念文章,張栻所做的“記”“贊”也盡數收入。很難理解宋刻的作者要把張栻這么重要的解義“故意刪除”。所以,我懷疑周木的刻本應該另有所據。
那么,有沒有可能周木所依據的是宋刻殘本呢?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如前文所述,宋刻殘本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它所收錄的《太極圖后序》文字最后,還有“癸巳中夏廣漢張栻書”九字是周木本所沒有的。這九個字非常重要,它可以基本排除周木見到過這個版本。如果周木見到過這個本子,他沒有任何理由把這九個字刪掉。還有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問題,在蓬左文庫的版本中,全書的最后一冊特別收錄了兩個目錄,一為《濂溪先生大成集目錄》(包括《濂溪先生大成集拾遺》),一為《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總目》。這兩份目錄自有其重要的文獻價值,粟先生的大文論之已詳。筆者所關心的則是這兩個目錄與宋刻《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及周木版《濂溪周元公全集》之間的關系。粟先生考證“大成集”刻于紹定元年(1228),其補刻在紹定三年(1230)之后。[423]從目錄看,這應該是一個比較粗略的刻本,至少度正的研究成果就沒有在刻本中體現出來,所以它所收錄的周子著述(詩文等)以及后人的題跋、說解、詩文、論辯等都不充分。但是這個刻本卻為后人的繼續編修提供了一個基本的框架(基本類目),后人的編修本,幾乎都是在它確定的框架下充實、調整。值得注意的是《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總目》。經比對,這個目錄與宋刻《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幾乎完全一致”[424]。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個“總目”實際上就是宋刻本的目錄,它們是一回事。
問題是周木為什么要把這兩個書目附錄在他自己編修的《濂溪周元公全集》的最后。周木自己沒有任何交代附錄這兩個目錄的原因。但是很明顯的是他見過這兩個刻本,也許他是在暗示我們,他在編修新書時,是參考過這兩個版本的。我們仔細對勘一下“總目”與周木版的目錄可以發現,周木本的基本框架與“總目”(也即宋刻)相似,但周木的刻本在具體的篇目安排上與宋刻有很大的不同。所以我們很難說周木本就是延續了宋刻本。在周木本《太極圖說解》“五行一陰陽也”條張子說解的最后有一雙行小注:“正本五行之生各一其性附在下段”。[425]這里出現了“正本”兩字。何謂“正本”?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這一注釋顯然說明周本在編修新書時還有一個重要的被他視為“正本”的版本。這也間接落實了筆者在前文的推測:周木的刻本另有所據。在《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總目》和宋刻的目錄中,我們注意到,卷一“遺書”“太極圖說”下有“晦庵南軒解義并后論后序”,宋刻目錄與之相同。但是詳檢宋刻的內容,卻只有朱子解和張栻的前序后序,而沒有張栻的解義。再檢周木本,則既有張栻的兩篇序也有張栻的解義,而且張栻的后序還是一個正確的文本。所以我們很自然地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所謂的“正本”即周木的另有所據之本。至于這個“正本”是不是前文提到過的張栻刻本,因文獻不足征,我們無法作出判斷。
從以上分析中我們不難看出,其實宋刻《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并不是一個理想的刻本,它的兩個致命的錯誤使它的價值大打折扣。但是這個刻本的影響力卻大到了令我們吃驚的地步:以后所有收錄張子后序的刻本(除弘治本)全部沿襲了它的錯誤。究其緣由,它成書于宋代,人們對宋刻的迷信,加之它出版于經濟較發達的江州地區,發行量可以較大——較早的宋刻殘本恐怕就因它的發行量有限而致殘而被人忽視——這一切成就了它的“功業”。這實在是一場令人無可奈何的學術困惑。
四、說這是一場困惑,是因為宋刻的這一錯誤一直影響到今天。
粟先生指出,早在2002年韓國學者蘇鉉盛就利用宋刻《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復原了張栻的《太極解義》,而后(2009年)德國學者蘇費翔“又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426]但是前者復原的是“解義”的初本,而后者試圖用輯佚的方法恢復張栻的“后序”。應該肯定,他們兩人的努力是值得贊賞的。蘇鉉盛的勾稽確實揭示了張栻的原始面貌(盡管他的復原還是有一點小錯誤,如最后一條其實是朱子的解)。而蘇費翔的輯佚功夫讓我們看到了張栻的解義及兩個序在宋代的流布與影響。但是他們因為沒有見到宋刻殘本和周木刊明弘治本周子文集,所以把宋刻《元公周先生濂溪集》中張栻后序的錯誤文本視為定本而努力去維護或復原之。如蘇鉉盛即以為張栻后序的舛誤本誤把李延平的話串入,是“表示他非常同意接受延平之看法”,[427](筆者在本文初稿完成之際,有幸在韓國全州見到蘇先生,得之他已經知悉粟先生的一系列最新發現,據此對自己的觀點做了修正,并對新發現的張氏后序做了新的研究解讀。可惜他的論文是用韓文發表,筆者不能閱讀)。而蘇費翔則努力想從真西山的論著中找到合理的解釋。直至2012年粟品孝先生發表《明刻<濂溪周元公全集>價值略述》一文,這一困惑才得以最終紓解。而他復原的張栻“義解”與從宋刻《元公周先生濂溪集》中復原的“義解初本”竟然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我們從《朱子語類》中看到朱子的學生曾經引用張栻的解義(初本)向朱子請益,又從名人編修的《性理大全》中數次引用張栻解義的初本可以知道,張栻的解義初本在宋代和明代依然在流傳。
最后,我想利用現已發現的文獻,把張栻的兩篇序文做一個版本學和校勘學上的再現。《太極圖解序》以宋刻《元公周先生濂溪集》為底本,校以弘治本、周沈珂本、鄧顯鶴本:
《太極圖解后序》,以宋刻殘本為底本,校以宋刻本、弘治本、周沈珂本、鄧顯鶴本:
2018年6月27日初稿,8月30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