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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天有史學論集
  • 王天有
  • 3492字
  • 2019-12-27 16:41:09

實錄不實的一個例證

《明實錄》記明朝皇族內部斗爭,多掩飾失真。南宮復辟與景帝之死,即是一例。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也先發動瓦剌軍四路侵明,大同告警。宦官王振挾英宗親征,結果發生“土木之變”,英宗被俘。為了應變,英宗弟郕王監國,后為景帝。景泰元年(1450)八月,英宗回到北京,住在南宮[584]。景泰八年正月,英宗乘景帝生病,奪取東華門,重新登上皇帝寶座。史稱此事為“南宮復辟”。英宗復辟后三十二天,景帝就死去了。

關于南宮復辟,《明英宗實錄》記載:

天順元年(1457)正月壬午日,上復即皇帝位。時武臣總兵官太子太師武清侯石亨,都督張等,文臣左都御史楊善、左副都御史徐有貞等,內臣司設監太監曹吉祥等知景泰皇帝疾不能起,中外人心歸誠戴上,乃于是日昧爽,共以兵迎上于南宮。上辭讓再三,亨等固請乃起,升輅入,自東華門至奉天門,升御座。文武群臣入行五拜三叩頭禮。上曰:“卿等以景泰帝有疾,迎朕復位,其各仍舊用心辦事,共享太平。”群臣皆呼萬歲。[585]

同日,由禮官在午門開讀詔諭。詔諭內容與上引基本相同,只是更強調了在朝文武群臣“再三固請,復即皇帝(位)”。

景帝之死,《明英宗實錄》記載更為簡略,只有“(二月)癸丑,郕王薨”[586]七字。但從景泰七年十二月癸亥起五十一天中,《明英宗實錄》有近二十處渲染景帝有疾,這即給人以假象,景帝是病死的。于是,明王朝皇族內部一場激烈的奪取最高統治權的斗爭就被輕輕掩蓋了。

那么,南宮復辟到底是怎么回事?景帝又是怎么死的呢?

回答這兩個問題,我們仍可從《明英宗實錄》找到蛛絲馬跡,而參考私著、野史更為必要。野史中有的是根據實錄寫的,有的則不是。正如王世貞所說,野史“征是非,削諱忌,不可廢也”[587]

前引《明英宗實錄》有“以兵迎上于南宮”一語,在事變的當夜,徐有貞等已將軍士千余人潛入皇官。可見南宮復辟是一次軍事政變。《鴻猷錄》記載事件始末,其中有:

亨等遂以二月(應為元月)十四日夜會有貞……有貞曰:“南宮知???此意否……?”亨、等曰:“兩日前……,曾密達之……。”有貞曰:“俟得審報乃可……。”等去。至十六日既暮,復會有貞曰:“得報矣……!計將安出?”……入大內,門者呵止之。英宗曰:“吾太上皇也。”門者不敢御。眾翼升奉天門,武士以瓜擊有貞,英宗叱止之。……是日,百官入候景帝視朝。既入,見南城暨殿上呼噪聲,尚不知故。有貞等號于眾曰:“太上皇復辟矣,趣入賀。”百官震駭,乃就班賀。英宗宣諭之,眾始定。[588]

朱國楨《皇明大事記》卷一九所記與《鴻猷錄》同,陳建《皇明資治通紀》卷一八,也說到英宗與太后在事前已知復辟之謀。楊瑄《復辟錄》引蘇材《小纂》更謂張等人早已派人稟告英宗,得到英宗的許諾。清朝纂修《明史》卷一七一《徐有貞傳》所記與各書相合。《明史》纂修以審慎著稱,而于南宮復辟卻舍實錄而用野史,顯然是經過認真辨偽的。根據以上的記載,都說明了英宗在政變中不僅事前參與謀劃,而且親自出馬,斥退門衛,堪稱奪門的先鋒[589]。可見南宮復辟是以英宗為首的少數人策劃的一次陰謀,根本不是什么“中外人心歸誠戴上”,或是在朝文武百官的“再三固請”。應該指出的是,英宗復辟后,對“奪門”并不諱忌。諱忌始于天順三年十二月。當時,大學士李賢建議,“迎駕則可,奪門豈可示后,天位乃陛下固有,奪即非順”。英宗醒悟,下詔“自今章奏勿用奪門字”[590]。因此,到成化三年(1467)修成《英宗實錄》,就只談復辟,不再講“奪門”的經過了。

最早記載景帝之死的史書,除《英宗實錄》外,現存的還有陸釴的《病逸漫記》。該書與《英宗實錄》所記完全不同,書中認為“景泰帝之崩,為宦官蔣安以帛勒死”[591]。據《明史》卷二八六《文苑傳》所記,陸釴是天順八年進士,殿試第二,授編修,歷修撰、諭德。孝宗立,以東宮講讀勞,進太常少卿兼侍讀。這就是說陸釴與修《英宗實錄》的人都在同一時期,其成書時間亦當與《英宗實錄》前后相近。當時,經歷南宮復辟的人大多在朝,而知景帝死時真相的汪妃等也還在世。陸釴先居史官,可能廣泛接觸第一手資料,后為東宮講讀等職,又可與內廷接近。他在書中所記明朝典故,多精確無虛辭,不但論景帝之死與他書不同,論仁宗之死,也與他書不同,并說是得聞于宦者。看來陸釴是一位比較膽大而又能揭露宮廷秘聞的人,他說的雖只是孤證,我們認為還是可信的。

明朝人對景泰之死多有忌諱。李賢《天順日錄》、楊瑄《復辟錄》、尹守衡《明史竊》卷五《奪門紀》只言其“薨”,與實錄同,而不及其他。陳建《皇明從信錄》卷二〇、《皇明資治通紀》卷一八、薛應旂《憲章錄》卷二八還說到唐妃等殉葬事,或說賜紅帛以殉葬,這已經超出實錄的范圍了。到了清朝初年,史家們才開始從諱忌中解放出來,更能做到去偽存真。谷應泰認為,景帝之死“燭影斧聲,不無疑案”[592]。談遷也指出“革除景泰之事,記載失真”。所以,在他寫的《國榷》中,直接引用了陸釴的《病逸漫記》。溫睿臨《南疆逸史》提到此事時,對談遷極為贊賞[593]。以史學名世的萬斯同更謂殞景帝者“出于睿皇”[594]。談遷、溫睿臨和萬斯同都是清初著名的史學家,溫、萬兩人又是好友,他們對景帝之死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他們都推崇實錄,但不盡信實錄。而記景泰之死最詳的,莫過于查繼佐的《罪惟錄》。該書記載:

二月,以皇太后詔廢景皇帝,仍為郕王,歸西內。……是月十有九日,郕王病已愈,太監蔣安希旨,以帛扼殺王。報郕王薨,上不問。祭葬如親王禮,謚曰戾。妃嬪唐氏等俱賜紅帛以殉,并欲殉王妃汪氏,李賢奏止之。[595]

查繼佐在這件事上,可以說是集眾家野史之大成了。總之,在清代,人們多同情景帝,責備英宗。乾隆三十四年,清高宗曾為景泰陵立碑題詞,碑文中也記景帝“終于殺”,而點出“英宗亦豈得辭寡恩尺布之譏哉”[596]。這里所說的“尺布”,就是指勒死景帝一事。

此外,我們還可以從景帝與英宗在皇權問題上的矛盾及其激化的全部過程來看。

景帝登極后,對從瓦剌迎回英宗的建議,極為不滿。只是由于于謙從容勸諫,才勉強表示:“從汝,從汝。”英宗回到北京,被安置在南宮,實際上是把英宗軟禁。當時,英宗在南宮“不特室宇湫隘,侍衛寂寥,即膳羞從竇入,亦不時具。并紙筆不多給,慮其與外人通謀議也。錢后日以針繡出貿,或母家微有所進,以供玉食”[597]。可看出他曾受到種種的刁難和限制。景泰三年五月,景帝為鞏固皇權,廢英宗長子朱見深為沂王,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皇太子,皇權之爭開始激化。七月,發生了景帝殺阮浪、王堯的事件。英宗居南宮,少監阮浪入侍。英宗賜浪鍍金繡袋及鍍金刀,阮浪又給予門下皇城使王堯。此事被告發為“南宮謀復皇儲,遺刀求外應”。景帝怒殺浪、堯,并欲窮治不已。只是由于大學士商輅等勸諫,說不宜傷骨肉,英宗才得免難。后英宗復辟,殺掉參與這一事件的官員,追贈阮浪為太監,讓儒臣撰寫碑文[598]。可見事出有因。景泰四年十一月,皇太子朱見濟死去。在復儲問題上,皇權之爭更加尖銳。禮部郎中章綸、御史鐘同、南京大理寺少卿廖莊等均由于議復儲受到廷杖,甚至有的死于杖下。六年七月,有人建議要把英宗和沂王送往外地。八年正月初,復儲議又起,主立沂王者都遭排斥。這樣,終于導致英宗孤注一擲,發動武裝“奪門”。

英宗在其復辟詔書中,直斥景帝“豈期監國之人,遽攘當寧之位”。二月乙未,英宗又假皇太后制諭,宣布景帝罪狀:

既貪天位,曾無復辟之心,乃用邪謀,反為幽閉之計。廢出皇儲,私立己子,斁敗綱常,變亂彝典,縱肆淫酗,信任奸回。……不孝、不弟、不仁、不義,穢德彰聞,神人共怒。[599]

由此可見,英宗與景帝的明爭暗奪已發展到水火不相容的程度。景帝死后,英宗余怒未消,不僅追謚他為“戾王”,還不準把他的尸首葬于昌平所營的壽宮,改葬西山。亦可知他們兄弟之間積恨之深。這一切都可看出,英宗勒死景帝,當時是很有可能的。在南宮復辟與景帝之死的問題上,《明英宗實錄》所記多有掩飾之辭,而《病逸漫記》《鴻猷錄》等書所記史實則是比較可信的。

南宮復辟與景帝之死是明王朝皇族內部一場爭權奪利的斗爭,斗爭是相當殘酷的。最后,以景帝失敗而告終。但應該說明,英宗與景帝之間也不無是非之分。英宗正統年間,宦官王振擅權,階級矛盾、民族矛盾十分尖銳。“土木之變”標志著明王朝由盛轉衰和內外交困局面的形成。景帝即位后,依靠于謙打退也先對北京的威脅,并對明朝政治、軍事進行了一些改革。英宗復辟,依靠的是王振余黨宦官曹吉祥、在京城危急時主張南逃的徐有貞以及野心家石亨等。復辟后,首先殺掉功績卓著的于謙,廢除景帝時的點滴改革,對“奪門”有功的人亂加封賞,政權又一次把持在宦官邪黨手中。因此,南宮復辟和景帝被殺,不是使明朝富強,而是使明朝積弱,對人民的剝削和壓迫也更加深了。

(原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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