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明史地位的四個問題[529]
學術界過去有漢、唐、明三大王朝的說法。這個說法存在問題,它排除了蒙古貴族和滿族貴族建立的元朝和清朝,顯然有以漢族為本位的因素。近年來由于政府的重視,學界一部分同仁的倡導,清史研究出現了一個比較好的局面,這是一件令人鼓舞的事情。但是隨之也就出現漢、唐、清三大王朝之說,更有學者稱漢、唐、清為中國歷史上的“三個盛世”。姑且不論“盛世”說的命題是否貼切,但是在這種說法的影響下,明朝的歷史地位大為下降。在一些學者乃至民眾的眼里,似乎除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尚有作為外,明朝其他君主則無可紹述,有的是專制、閹患、貪污、腐敗等等,充斥灰暗,明朝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于是很少有人問津。本文所要談的四個問題,均與明朝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有關,一孔之見,愿與學界同仁討論。
一 明朝大多數皇帝不上朝的問題
史籍中有關明朝皇帝不上朝的記載甚多,如說明武宗朱厚照嬉于豹房,不問朝事;說明世宗朱厚熜自嘉靖二十一年宮婢之變后,移居西內,二十余年不上朝;說明神宗朱翊鈞自萬歷二十年之后,溺志貨財,厭惡言官,晏處深宮,不再上朝;等等。筆者以前舊作也有類似的提法。學界與社會對明朝歷史評價不高,這是一個重要原因。如此眾多的皇帝不上朝,明朝的歷史卻延續了276年,壽命僅次于唐朝,對此清代學者趙翼大為困惑,說“誠不可解也”[530]。在此筆者提出兩點質疑:其一是不上朝并不等于不問政事。其二是不上朝必有替代不上朝的機制產生。否則明朝何以延續近300年,無權臣專政,無女后外戚之亂,無武臣跋扈,無地方割據,王朝局面基本穩定?這種替代上朝的機制是一種怎樣機制?這種機制的出現又說明了什么問題?為了說明這些問題,有必要先從有關朝會制度說起。
“朝”字的本意是朝見,古代臣僚早上謁見君主叫“朝”,比如《左傳》宣公三年講到臣下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盛服將朝”。《戰國策·趙策》又講“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即天下諸侯要定期朝見周天子。“朝”字也引申為朝臣謁見君主的場所,俗稱朝廷。“會”就是會合、會見。所以朝會制度就是君主會見群臣的制度,對君主而言,是上朝、視朝、御朝;對朝官而言,是上朝、朝參、朝拜、朝謁、朝賀等等;對于地方官及在外宗藩,又稱為朝覲。朝會制度歷史悠久,經歷朝奉行規范,根深蒂固地印在世人的腦海里,久之,形成了一種共識:皇帝上朝與否是判斷皇帝是否勤政的一個重要標志,與王朝的興衰治亂關系密切,皇帝不朝是對制度的破壞,在傳統社會被認為是一種極不正常的現象。這種共識的典型話語可見于明萬歷時左光斗給明神宗的一份奏疏:
也就是說天下安危系于皇帝一身,上朝與否,是重要的參照。
明朝朝會制度始創于明太祖朱元璋,完備于明成祖朱棣。有大朝會,也稱正朝,在正旦、冬至、萬壽(皇帝生日)三大節舉行,儀式極為隆重,僅低于皇帝登極儀式。正朝在奉天殿(后改名皇極殿)舉行,主要是朝賀,皇帝并不問政事。又有常朝,分朔望朝和日朝。朔望朝,洪武時定為每月朔(初一)望(十五)日在奉天殿舉行。于慎行《谷山筆麈》說:“本朝朔望御正殿,百官公服朝參,而不引見奏事。”[532]實際上仍是朝賀的性質,同樣不處理政事。與政事有關聯的是日朝。日朝在洪武時主要是指早朝,每日舉行,初在華蓋殿舉行,后多在奉天門(后改名大朝門、皇極門)舉行。永樂七年十月,早朝制度有所變化。當時永樂皇帝巡狩北京,北京此時已是冬氣嚴凝,儀式煩瑣,百官依次奏事,官員久立不堪,于是儀式與奏事分開。簡短的儀式后,大臣們到右順門內便殿依次奏事,無事者則退還各自衙門辦公。這就是通常說的“御門決事”。除早朝外,永樂四年起,又增設午朝,即午后上朝。午朝地點多在左順門(后名會極門)或文華殿。午朝時五府六部依次奏事,然后各官退出,有秘事者至御前奏事。《明史》稱:“早朝多四方所奏事,午朝多事簡,君臣之間得從容陳論。”[533]從明朝的朝會制度看,正朝和朔望朝主要強調的是儀制,顯示的是朝廷的威嚴,表現的是皇帝在國家政權中獨尊的地位,于王朝大政方針無實際意義。從日朝來看,明朝上朝次數大大超過漢、唐、兩宋,《明史》記:“漢宣帝五日一朝。唐制,天子日御紫宸殿見群臣曰常參,朔望御宣政殿見群臣曰入閣。宋則侍從官日朝垂拱謂之常參,百司五日一朝紫宸為六參,在京朝官朔望朝紫宸為朔參、望參。”[534]洪武時每日早朝,永樂時又加上午朝,皇帝的主要精力、大臣們的全副精神,都應對于上朝和奏事,整個皇朝機器的運作依皇帝的意志進行。兩個皇帝都勤于政事,號令精明,如明太祖朱元璋自己所說:“朕夙興視朝,日高始退,至午復出,迨暮乃退。日間所決事務,恒默坐審思,有未當者,雖中夜不寐,籌慮停當,然后就寢。”[535]在這種日朝制度下,朱元璋逐漸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永樂帝雖與內閣成員午朝“從容陳論”,但當時內閣議政尚無制度上的保證,一切決策“多出圣裁”。這種“欽承宸斷”的弊端在永樂后期也日益明顯。閣臣解縉之死,楊士奇下獄,戶部尚書夏元吉被囚,都說明從容陳論并不從容。至于大臣們在煩瑣的朝儀之后,在筋疲力盡的情況下去處理本署事務,效率與質量也都難以保證。從這個角度審視,中國古代的專制與獨裁和朝會制度聯系甚密。明朝洪武、永樂年間更是發展為極致。
上朝體制行之兩千余年,要不要改變?在朱元璋與朱棣時代,皇權至高無上,不可能變。一種新的體制往往是在皇權式微的情況下,甚至在皇帝怠政的情況下,破土而出,應運而生。仁宣時期是明朝政制體制變化的重要時期。經洪武時期廢除宰相制度、永樂時期設置內閣,歷五十年的探索,仁宣時期完成了內閣議政、皇帝決策、部院執行的文官政治體制建設[536]。這就為朝會制度的變革提供了條件。明朝日朝制度有兩次大的變化,一是在宣德十年(1435)正月,當時明英宗即位,時年九歲,不可能整日上朝,于是停罷午朝,同時簡化早朝奏事程序。王錡《寓圃雜記》記:
可見此時上朝已無實際意義,只是一種象征,即表明皇帝依然是國家的主宰,皇權沒有旁落。景泰時雖然一度恢復午朝,但時輟時復,不成制度,以后午朝基本不復存在[538]。二是在隆慶六年(1572)五月,當時明神宗即位,內閣張居正等人以“圣齡沖幼”為由,對早朝制度進行變動,減少早朝的次數,定為每月逢三、六、九日上朝,也就是從每月每日上朝改為每月上朝九次。這一改動一直延續到明末。明朝言官批評皇帝不上朝,有的是主張恢復午朝,有的希望皇帝每日早朝,有的則是針對皇帝怠政,經常借故不朝,不盡相同。既然上朝已蛻變為一種形式,一種象征,為什么還要保留?這就是前面所說的上朝已成為古代王朝的一種傳統,而傳統一經形成,就具有“法”的意義,根深蒂固,不可動搖。取消午朝,減少早朝次數,是在保留傳統上朝儀制情況下的變動,并未從根本上改變傳統,對此大臣們已是憂心忡忡,可見當時人們對皇帝上朝體制的認同。
另外說皇帝根本不朝也是沒有根據的。以荒誕的明武宗來說,說他嬉于豹房是實,說他根本不朝則是言過其實。《明史·王思傳》收有正德九年王思批評武宗的奏疏,說明武宗“今每月御朝不過三五日,每朝進奏不逾一二事”[539]。至于說明世宗、明神宗二十余年不朝,不是實錄。另外兩個皇帝自有解釋。如明世宗說:“朕中夜之分亦親處分,輔贊大臣日夕左右,未頃刻有滯于軍機,而朝堂一坐亦何益。”[540]當時對世宗不上朝也有正面評價。談遷《國榷》有史臣和李維禎的評議。史臣曰:“(世宗)晚年雖不御殿,而批決顧問,日無停晷。雖深居淵默,而張弛操縱,威柄不移。”李維禎曰:“世宗享國長久,本朝無兩,禮樂文章,爛焉興舉,齋居數十年,圖回天下于掌中,中外儼然如臨。”[541]與世宗對不上朝的解釋相類。沈鯉是萬歷中期的內閣大學士,他對神宗是否上朝未與更多的理會,他強調的是皇帝認真處理章奏。“章奏即政事,停章奏即停政事,緩章奏即緩政事。”[542]說明用簡單的是否上朝來評論皇帝是否親政、是否勤政,已經不適應明朝皇權運作變化的形式。
明代仁宣以后,皇權運作機制確實發生著變化。首先,內閣議政、皇帝決策、六部執行的體制完善。內閣從“從容陳論”比較虛泛的議政形式,到“票擬批答”比較實在的議政行為,議政被納入決策程序之中,盡管內閣票擬需經皇帝批紅才能成為決策,但沒有內閣的票擬,中旨傳出,也同樣被視為不符合程序,六科可以封駁。這就形成了對皇帝“任心而為”的一種制約。其次,以六部為主干的執行機構也可以在內閣票擬、皇帝批紅前對重大政事發表意見,具體表現在明代極具特色的廷議制度上。明制,凡朝廷大政事,必令廷臣會議,然后請旨定奪。《大明會典》記:
“格”“例”指制度、則例,“緊要之事”系臨時發生的大政事。參與廷議官員一般為九卿(六部尚書、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和科道官。又事涉有關機構,有關機構長官亦參與廷議。其初內閣與議,天順以后內閣大學士則例不參加廷議,原因是內閣職在票擬,關乎決策,閣臣參加廷議,就會影響行政部門的官員充分發表意見。明代廷議的地點在端門左側的東閣。通常是“月一集議”[544],如有緊要事可隨時請旨舉行。參議會議的人事先都有充分準備,并非臨時召集。廷議的作用有二:一是有利于集思廣益,即在制度制定之前,在重大事件處理之先,集合方方面面的意見,特別是執行部門的意見,使內閣的票擬和皇帝的批紅減少失誤。二是廷議具有一定的“民主”色彩,反映的是百官對問題認同的大體趨向,對防止內閣專擅欺蔽、皇帝獨斷專行,都有一定作用。若廷議事項關乎大僚(四品以上)之遷轉者,又稱之為廷推。至于內閣大學士、吏部尚書、兵部尚書及總督缺員,又奉敕廷推,稱敕推。廷議涉及重大刑獄,稱廷鞫。廷議并非明朝所創,前代廷議大多在皇帝或宰相的主持下進行,明初亦然。明中期以后的廷議,取古意而有質的變化。一是皇帝或內閣例不參加廷議,便于官員充分發表意見,不受決策相關人員的影響。二是有科道官參與。《明史·職官志》:“凡大事廷議、大臣廷推、大獄廷鞫,六掌科皆預焉。”[545]萬歷時吏部尚書陸光祖也說:
科道以正、從七品的低品秩身份參與議政,往往能牽制高品級官員,以平衡朝中不同的政治力量,從而對政策制定、大政事議決、高級官員任用提出方案,實際上是為決策層提出預案。三是廷議達成的共識,“從眾議之多者”[547],即以與會多數人員的意見為準。最典型的例子是隆慶五年(1571)三月廷議討論與蒙古俺答汗部通貢互市問題。會議主持人是兵部尚書郭乾。討論結果是定國公徐文璧、吏部左侍郎張四維等22人贊成通貢互市;英國公張溶、戶部尚書張守直等17人反對;工部尚書朱衡等5人贊同通貢,反對互市。這樣通貢以贊同者比反對者多10人而通過,互市則以22人贊成22人反對形成僵局,郭乾不知所裁,兩邊搖擺。為此郭乾受到明穆宗朱載垕指責,迫使郭乾支持互市。這樣通貢互市以多數人贊同形成預案,經內閣票擬、皇帝批紅形成決策。這就是明蒙關系史上有名“俺答封貢”事件[548]。在這個事件中廷議與內閣、皇帝之間的互動關系十分清楚。明代廷議中的表決機制十分有特色,已出現了投票表決的形式。如《明史紀事本末》記萬歷四十七年,“會推閣員,禮部左侍郎何宗彥以吏科給事中張延登不署名,不得預”[549]。看來明代的廷議是記名投票,而非不記名投票。選票樣式,據郭乾《題為尊奉明旨酌議北虜乞封通貢事宜以尊國體以照威信事》記: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明代中期以后政策制定、大政的處理形式已發生了變化,以“欽承宸斷”為特點的上朝機制逐漸為“廷議—票擬(內閣)—批紅(皇帝或司禮監)—封駁(六科)—執行(六部)”的形式所取代。盡管這一過程存在許多問題,但總的趨向是對傳統政治體制,即上朝制度的一種變革,這種變革多少帶有一些民主色彩,應當予以肯定。明代后期政治腐敗是一回事,體制上的變化是另一回事,不應相提并論,以偏概全。清朝康、雍、乾時期,皇帝勤政,上朝體制重新鞏固,明朝廷議中的表決機制、六科的封駁職能消失,實際上使中國傳統社會的政體又回到原有的形式下踏步。辯證地審視明朝皇帝上朝問題,或許可以使我們對傳統政治體制多一些思考。
二 關于“鄭和下西洋后明清兩朝走上了閉關鎖國的道路”
學界有頗多的學者視明清兩朝為一個板塊,又多以清概明。其實明清兩朝對外政策的走勢大不相同。鄭和下西洋是人類航海史上的偉大創舉,其規模之大,技術之先進堪稱中國傳統社會威武雄壯的絕唱。不過鄭和下西洋時期明朝對外關系的準則依然屬于中國傳統禮制外交范疇。這種禮制外交在政治上表現為明朝自認為天朝大國,海外諸國在接受明朝冊封后即建立友好關系,同時明朝也就承擔了對這些國家的義務和責任,有責任保護它們、體恤它們、懷柔它們,它們之間發生矛盾和沖突,明朝有責任來調解矛盾,化干戈為玉帛。這種禮制外交在經濟上的表現則為朝貢貿易。明朝是經濟大國,在交往中不期求各國進貢多少珍品,反而賜賚優渥,往往是賜予多于進貢物品。至于伴隨貢使到來而展開的貿易活動,以及明朝使團到海外進行的貿易活動,則堅持公平的原則,不搞掠奪,不以強凌弱。在這種禮制外交關系中,明朝和鄭和所到地區均從中得到利益。宣德時期,在鄭和第七次下西洋后,明朝的大規模遠航停止了。“明清閉關”論即由此而生,認為明朝從此關閉了“開放”的大門。這其實是一種誤判。應該指出的是,鄭和下西洋是政府行為,當時對外貿易控制在官府手中,而民間貿易則受到限制,也就是所謂的海禁。正如王圻所說:“市舶與商舶二事也……貢舶者,王法之所許,市舶之所司,乃貿易之公也;海商者,王法之所不許,市舶之所不經,乃貿易之私也。”[551]可見鄭和遠航的結束只是標志著官方貿易的式微。我們還應看到鄭和下西洋另一種作用,即啟示著私人海外貿易的發展,這不是明成祖朱棣和明宣宗朱瞻基的本意,也不是鄭和下西洋的目的,但確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事實。
鄭和下西洋后,民間海外貿易活動悄然啟動,到正統年間已是十分活躍。隨著新航路開通和國內商品經濟的發展,國內市場與海外市場聯系緊密。在這種形勢下,無論民間還是廟堂,要求解除海禁的呼聲日益高漲。代表人物當屬丘濬。丘濬是廣東瓊州(今海南省)人,有可能自幼即耳濡目染民間海外貿易情況,他著《大學衍義補》,書中主張開放海禁,認為政府不應當壟斷海外貿易,人君與商賈爭利“可丑之甚”,而“民自為市”是大勢所趨,于國于民都有利,因此“斷不能絕”[552]。這種呼聲沖擊著有關海禁的祖宗之制,明朝傳統對外貿易的格局開始發生轉變。其標志是隆慶元年(1567)明穆宗對海外貿易政策的重大調整,開放海禁,準許民間與東西“諸番”進行貿易,史稱“隆慶開關”。
“隆慶開關”之后,民間私人的海外貿易獲得了合法的地位。東南沿海各地的民間海外貿易進入了一個新時期。周啟元曾為張燮《東西洋考》一書作序,序文中說:
當時從事海外貿易的商人,遍及東亞和東南亞各國,尤以日本、呂宋、滿剌加、暹羅等地為轉口貿易的重要地點。隆慶、萬歷時期,中國商船在蘇門答臘以東地區的西洋貿易中十分活躍。雖然明朝仍限制與日本方面通商,但不可否認,中日之間的私下交易規模仍然很大。當時,明朝對外貿易最充滿活力的地方乃是廣東的澳門和福建的月港。萬歷初,葡萄牙人以每年向香山縣付租銀的方式獨據澳門互市之利后,接通了澳門—果阿—里斯本和澳門—長崎的航路,大量轉販明朝商品。其中,從明朝運往果阿的商品以中國著名傳統工藝的絲織品為大宗。尤其重要的是,福建月港—菲律賓馬尼拉—墨西哥阿卡普魯可之間的貿易活動,接通了橫越太平洋的航路。從此以閩粵商人為主的商人集團,開始遠航美洲,在拉丁美洲墨西哥等地從事貿易活動,成為世界市場中非常活躍的一部分。
明朝發展至萬歷時期,農業進一步發展,社會相當富庶,商品經濟迅速崛起,中國沿海地區地方性市場如同雨后春筍般蓬勃興起,舶來品亦為一般百姓所熟悉,比如現存明代《南都繁繪圖》中即顯著標有經營東西洋貨物的店鋪,說明了當時居民對于東西洋舶來品的歡迎。不僅如此,沿海商民在東南亞的發展也得到相當的促進和激勵,“殷富甚多,趾相踵也”。這些都顯示,鄭和下西洋之后,貢舶逐漸為商舶所取代。
隨著國內外商品市場的發展,隆慶、萬歷之后,作為交換媒介的貨幣也發生一個重要變化,從唐、五代以來一直流行于民間的白銀,最終取代了明朝政府法定的鈔幣,成為通行的主要貨幣。當時日本的白銀、墨西哥的白銀、西班牙的銀元都大量流入中國,加上當時中國本土云南等地銀產量增加,明朝實際成為當時世界的金融中心。
可以這么理解,明朝商人與歐洲商人在太平洋地區的貿易活動,為17世紀歐洲資本主義的興起,做出了前瞻性的啟示和不可磨滅的貢獻。所以鄭和下西洋的諸般后續效果刺激開創了“隆慶開關”的時代,而“隆慶開關”則是明代繼鄭和下西洋之后對外關系中又一重大事件,標志著明朝的對外交往從官府層面轉向民間層面。曾經為官方獨占的海外貿易,日漸衰微,逐步讓位給更加具有活力和發展前途的民間海外貿易。據此,筆者認為鄭和下西洋以后,宋元以來海外貿易鼎盛之勢并沒有被阻斷,中國社會也沒有走向閉關鎖國。籠而統之地把明清兩個朝代看作是自閉的朝代顯然不符合實際。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明了一點,盡管明朝第五個皇帝宣宗之后中國寶船隊絕跡于大洋之上,但這只說明明朝官方主導的大規模海外活動的結束,而由鄭和下西洋所啟發的,以民間社會力量為主導的私人航海活動卻于無聲處聽驚雷,一日千里般蓬勃發展起來。在此強大的社會潮流面前,明朝在隆慶年間順應大勢,做出了準許私人遠泛東西二洋的政策轉變,從深度上和廣度上呈現了更大尺度的開放活動。
三 宦官問題
有關明代宦官問題的研究可稱多如牛毛,基本上都是作為“閹禍”來表述的。所謂的“閹禍”,其實代代有之,即使號稱“盛世”的漢、唐也不例外。在以儒家思想居統治地位的傳統社會中,世人對宦官的鄙視司空見慣。這可以從儒家的經典中找到根據。《孟子》記載:
癰疽和瘠環都是宦官,在孟子看來,孔子不可能與宦官有交往,如果孔子與他們有交往,孔子在道德上就大有缺失,孔子還能稱為至圣先賢嗎?正是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長期以來宦官被視為“刑余之人”,遭到歧視,他們介入政治,必然導致一片黑暗。近年來有學者從心理學的視角研究宦官,其結論往往是宦官心理陰暗。這種研究無非是對傳統宦官的認識提出一種詮釋,并未改變對宦官的認識。
今人對明代宦官的認識除傳統因素外還受清朝官修《明史》的影響。《明史·宦官傳》說明代宦官“勢成積重,始于王振,卒于魏忠賢”[555],其危害超過漢、唐。而《閹黨傳》則直稱“明代閹宦之禍酷矣”。《明史》的這些看法在一定程度又是受清初遺民史觀的影響。清初遺民史家往往懷故國之思,在總結歷史時以多視角審視明朝滅亡的教訓,其中不乏精辟深邃之論,但由于他們對明亡痛之彌深,也就有責之過當之嫌。特別是這些遺民史家中有不少大師級的人物,影響更大。如黃宗羲就是典型代表。黃宗羲之父黃尊素天啟年間被閹黨迫害致死,崇禎初他上京怒錐閹黨,以后他總結明朝歷史,深仇大恨見之筆端。清初修明史,史館編纂人員受遺民史觀影響很大,《宦官傳》雛形在此時形成。清朝皇帝也受這種影響,對明朝宦官之禍多有論列。后人對明代閹禍的認識即由此而來。對今人研究明朝宦官問題影響頗深的還有丁易先生所著《明代特務政治》。該書寫于1945年春,成書于1948年,書中引用史料比較豐富,但是誠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說,他寫此書的主要目的是出于當時政治的需要,“繞個彎兒來隱射”國民黨和蔣介石[556]。因此該書對明代宦官問題黑暗一面揭露有余,而理性分析、全面評價似顯不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學界對明代宦官的研究沒有太大的進展,基本上是丁氏研究理路的延續。
明朝宦官問題與前朝宦官問題有共同之處,但也有自己的特點,最主要的特點是宦官組織的衙門化。對此,拙作《明代國家機構研究》中已有涉及。明朝設于紫禁城內的官僚機構如內閣、六科,均不得稱“衙門”。《天府廣記》記:“明之官署,辦事于內者曰直房,辦事于外者曰衙門。”[557]而辦事于內的宦官組織卻被世人稱之為“衙門”。這種稱謂大量出現在當時的官私史籍中,后載入清朝官修《明史》。宦官組織稱衙門始于明朝,有二十四衙門之稱,包括十二監、四司、八局。其中司禮監被稱為“十二監中第一署”。明代官僚士大夫反對宦官者大有人在,但很少有反對宦官衙門的。明朝人喜歡把宦官組織與官僚機構相比照,如把司禮監掌印太監比作內閣首揆,秉筆太監比作群輔,其僚屬比作內翰,說明宦官在國家政權中的地位已相對穩定,成為國家權力機構的一個組成部分。
司禮監在宦官組織中的地位大體在宣德年間確定。這和當時國家議政決策形式的變化有關。如前所述,永樂時內閣參與議政的形式比較空泛,宣德時內閣主要議政形式逐漸演化為票擬,而票擬只有通過皇帝批紅才能形成決策。如果皇帝怠政,則往往委之于司禮監掌印、秉筆、隨堂太監代替批紅。人們說明代宦官專權,主要是指司禮監擁有了部分批紅權,如《明史·職官志》所說:“然內閣之擬票,不得不決于內監之批紅,而相權轉歸之寺人。”[558]其實司禮監批紅在制度上是受到限制的。正常情況下,凡章奏,司禮監必須奏送御覽,大事由皇帝親批。皇帝的批文要書寫在章奏的當中,稱“圣批”。宦官批紅與圣批不同,一是宦官所批為庶事,二是批前要經內閣調帖,三是司禮監眾太監分批,不專屬一人,四是要遵照閣票批紅,五是批文書寫于章疏邊旁。其中內閣調帖為關鍵,故宦官批紅又稱之為“調帖批”[559]。未經內閣調帖,宦官擅自批紅,視為非法,六科得以封駁。事例如下:
可見宦官批紅自有內閣調帖和六科封駁的制約,那種認為宦官批紅可以恣意妄為似不符合實際。
宦官組織的衙門化,需要宦官特別是高級宦官應具備一定的文化素質。應該說明代高級宦官除少數如魏忠賢等數人外,一般文化素質較高。在對待宦官讀書的問題上,傳統史學存在著誤區。如對朱元璋不許宦官讀書識字予以肯定,而對宣德時設內書堂教習小宦官多有微詞。其實永樂時就有教習小內官的記載,但不成制度。內書堂創設于宣德元年七月,屬司禮監,“提督總其綱,掌司分其勞”,又有“學長司其細”[561]。教師由翰林官擔當。入內書堂讀書的宦者一般在十歲左右,人數常在二三百人。所讀書目除《內令》外,有《百家姓》《千字文》《孝經》《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千家詩》等。“凡有志官人,各另有私書自讀。”[562]這些小宦官與自宮宦者不同,多為官僚貴族和邊方土司子弟,因家族伏法牽連被閹入宮。他們通過內書堂培養,進入內府“官”的序列,最終可謀得太監職位,此為宦官“正途”。明代二十四衙門的高級宦官及各親王府的太監,多出身正途。他們所受的教育與民間社學、私塾及地方儒學大體相同,惟生理上有所差異。史書中記載不少宦官溫文爾雅,猶如士夫。如記成化時東宮太監覃吉:
以后明孝宗為史家稱道,有“弘治中興”的說法,可能與早年受益于這位東宮太監有關。一般說來,明代宦官極愿與士人交往。永樂時內官監太監鄭和就與官僚士大夫往來頻繁。鄭和父親的墓志銘即是當時禮部尚書李至剛所撰。今南京博物院、北京圖書館保存有不少明代宦官墓志的拓片,又近年來北京考古發現大量的宦官墓志,對研究宦官與官僚士大夫的關系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墓志的撰者,大多為官宦名流,而并非史傳中的閹黨。可見在大多數情況下,官員與宦官之間并非劍拔弩張,水火不容。萬歷時,米萬鐘與司禮監秉筆太監史賓相交甚厚。史賓是一個博學善書的宦官。米曾向史借銀七八百兩,后米終身困躓,無力償還,史即燒貸券。此事在外廷傳為美談。朝中有時處理比較繁雜的政事,官員往往主動建議內臣參與,認為這樣可以表示宮府一致,減少阻力。
談到明代宦官專權,人們會列舉三大權閹王振、劉瑾和魏忠賢加以說明。筆者認為,由于宦官組織的衙門化,在皇帝之下實際形成了兩套班底,一為政府,內閣是其代表;一為宦官,司禮監是其代表。內閣與司禮監是皇帝的左右手,兩者有相互制約的作用。三大權閹的出現,往往與皇權式微和內閣弱勢,從而導致權力失衡有關。王振專權發生在正統年間,當時在位的皇帝是明英宗朱祁鎮。英宗不足九歲登極,當時朝政尚有太皇太后監視,內閣是由宣德時留下的重臣“三楊”組成,所以朝政有宣德遺風。正統六年,英宗親政,第二年太皇太后去世,皇權式微,此時“三楊”也或死或去,新進閣臣資望遠不如“三楊”,弱勢內閣出現。王振從英宗在東宮時即侍奉左右,充任講讀,受到英宗敬重。英宗即位后被委任為司禮監秉筆太監。英宗親政時,王振完全控制了司禮監,從而形成了司禮監坐大的局面,王振個人地位凸顯。劉瑾專權發生在正德年間。明武宗朱厚照十四歲即位,以后又嬉戲于豹房,自然是弱勢皇帝。當時內閣不能算弱勢內閣,劉鍵、謝遷、李東陽都是孝宗托孤重臣。但不久內閣介入了宦官內部的矛盾,即司禮監太監王岳、范亨與原東宮太監劉瑾等“八虎”的矛盾,隨著王岳、范亨的失勢,劉鍵、謝遷離去,內閣獨留李東陽,從而形成內閣弱勢。劉瑾一變為司禮監掌印太監,權傾一時。魏忠賢專權發生在天啟年間。明熹宗即位時也不足十五歲,喜歡玩斤弄斧,機巧制作,全然不把權力放在心上。萬歷初年,張居正為首輔時內閣權重。張居正死后被抄家的教訓導致以后的內閣成員多不愿出頭,尸位素餐,明哲保身。到天啟初年內閣弱勢形成已久。這樣魏忠賢專權就成為明代宦官專權最嚴重的一次。
弱勢內閣難以制約司禮監,形成司禮監獨大局面,這還是宦官權重的表面因素。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皇權。明朝人鄧士龍說:“國家閹宦實與公孤之權相盛衰。天子剛明,則天下之權在公孤;一或蒙蔽,則天下之權在閹宦。”[564]皇帝是平衡這兩種力量的關鍵。所以三大權閹的出現除了三人的政治野心外,還是皇權與閣權出了問題,特別是皇權出現危機的結果。不過修史人總是為尊者諱,皇帝是好的,罪惡在宦官。明武宗在死前有一段表白道出了實情。《明史·武宗本紀》云:
這可謂明武宗臨終前的總結,沒有內閣代表的外廷參與,最高權力只在內廷運作,必然會產生政治的腐敗,其中皇帝責任重大。
筆者認為正確看待明朝宦官問題,既要看到宦官在國家權力運作的作用,也要看到宦官權重所帶來的危害。明代宦官的作用有二:一是由于司禮監有了部分批紅權,在皇帝年幼或皇帝怠政的情況下,權力中樞可以照常運作,朝中一般事務依然可以得到即時處理。二是有利于防止權臣的出現,即使出現權臣,也不會對皇權形成威脅,明代無權臣專政,實賴于這種衙門化的組織。但是宦官畢竟是皇帝的家奴,皇族的種種倒行逆施是通過家奴去做的,所以皇室的腐敗也就反映在宦官身上。制約宦官的力量在內閣、在六科,也在宦官內部各種力量的消長。宦官內部不是鐵板一塊,宦官內部組織也是分權的。所以皇帝要清除某個宦官,易如反掌。魏忠賢盡可權傾一時,但崇禎皇帝除掉他也是輕而易舉,一紙詔令而已。另外,從時限上看,王振專權不足七年,劉瑾專權不足五年,魏忠賢專權也不過六年,加起來不足二十年。對于有276年歷史的明朝來說,宦官問題不能囊括明朝政治的全部,把明朝政治概括為宦官政治或特務政治顯然是不合適的。
其實明代有不少有作為的宦官。如前面提到的鄭和與王景弘等人,他們在永樂、宣德年間七下西洋,至今海內外稱為盛事。與鄭和同時代的宦官還有侯顯。他初為司禮少監,后升太監。他曾經陸行數萬里出使烏斯藏(今西藏)。有明一代烏斯藏與明廷關系大大加強,明朝在烏斯藏設立都司,宗教往來頻繁,關系十分融洽,這與侯顯的努力分不開。侯顯還出使國外,多次調解鄰國之間的爭端。《明史》本傳稱:“顯有才辨,強力敢任,五使絕域,勞績與鄭和亞。”又有宦官阮安,對北京的城市建設貢獻良多。《明史》本傳記:
這是宦者中杰出的建筑家和治水專家。
明朝還有一些宦官能在國家面臨嚴重危難之時處亂不驚,對穩定朝局做出貢獻。如土木之變后,明廷一片混亂,以于謙為首的抵抗派與以徐珵為代表的遷都派出現了激烈的爭論。在這關系明朝生死存亡的時刻,是司禮太監金英、興安等人在廟堂上力挺于謙,怒叱徐珵,并勸郕王任于謙治戰守,從而使明朝轉危為安。
另外有明一代也有不少忠義宦官。如成化、弘治年間的司禮監太監懷恩。他是內書堂正途出身。成化時汪直理西廠,懷恩多所抵制。為營救敢言弊政的官員,多次與憲宗爭辯。孝宗時,他依然如故,史稱“一時正人匯進,恩之力也”[567]。又有宦官何鼎,弘治初為長隨,因怒斥皇后弟壽寧侯張鶴齡兄弟“大不敬”,為皇后所恨,鼎下獄被追問主使,答之以孔子、孟子。為此,何鼎深受士大夫的尊敬[568]。故《明史·宦官傳》謂弘治時“中官多守法”,即使“奉詔出鎮者……皆廉潔愛民”。最典型的忠義宦官當屬萬歷時的司禮監太監田義。明神宗中年溺志財貨,派宦官充任礦稅監往全國開礦征商,史稱為萬歷朝一大弊政。萬歷三十年二月的一天,神宗突然生病,召內閣首輔沈一貫入啟祥宮,告即擬旨盡撤所遣礦稅監。第二天,神宗病愈,悔之,于是“中使二十輩至閣中取前諭,言礦稅不可罷”。沈一貫惶遽繳之。當時司禮太監田義正與神宗面爭。神宗憤怒,以死威脅田義,田義不屈,爭之愈力。而此時中使已持一貫所繳前諭還報。后田義見一貫唾之曰:“相公稍持之,稅礦撤矣,何怯也。”[569]像田義這樣的忠義宦官,浩然正氣,實在讓持祿茍容的官僚士大夫汗顏。
萬歷初年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是頗有爭議的人物。當時,神宗年幼,朝中形成“三頭政治”,即神宗生母李太后、內閣首輔張居正和司禮監掌印馮保左右朝局。馮保忠誠侍奉神宗,在溝通內閣與李太后關系方面起了重要作用。當時“宮府一體”,從而保證了張居正改革的順利進行。馮保也是正途出身,善琴能詩,處事得體。史載:
說明馮保不僅襄助張居正改革,而且為人處事也很正派。馮保是一個值得肯定的人物。
筆者無意為明朝宦官翻案,只是希望把宦官問題納入皇權運作范疇去考察,具體宦官具體分析,即使三大權閹也各不相同,如已有學者對“劉瑾變法”等問題做了新解,此處不贅。
四 明朝文化
明朝文化素有“前不如唐、宋,后不如清朝”的說法。這種說法對日本學界也很有影響。關于這方面情況可參閱內藤湖南的著作《中國史通論》。內藤湖南是日本明治維新后研究中國歷史的著名學者。該書以文化見長,上冊包括中國上古史、中古史和近世史,下冊為清史。總之,全書上啟傳說時代,下迄清朝,歷朝均有章節,唯獨明朝被“革除”。明朝文化真正引起世人的關注在中國始于清末民初,在日本則是到了戰后。其實拋開某些偏見,我們會發現明代文化極具特色,既有對傳統的傳承,也有伴隨著社會轉型出現的不同于以往文化的新特點,兩者相互影響,絢麗多彩。
明朝前期的文化主要由政府操辦,有學者稱之為“官文化”。官文化有兩個特點:第一個特點是重視學校教育。朱元璋是一個理想主義的皇帝,即位后一度想搞普及教育,表現為通過各地有司在全國普遍建立社學,不久他就發現“好事難成”,政策變為“民間自立社學”,政府加以督導。社學和私塾是明朝最基層的教育形式。而政府辦的學校中央有國子監(永樂后有南北監之分),地方上有府州縣儒學,遍布全國。三個層次的學校設置構成了明朝完整的教育體系。《明史·選舉志》評價:
這是與傳統社會后期人們對教育的需求相適應的。學校又與科舉相連,只有經過這條路才是入仕的正途。明朝經過學校正規教育的人有上百萬,其中不能入仕的人,分布在各種行業中,社會中文化人比例大增,這就為明朝文化的繁榮打下堅實的基礎。第二個特點是政府對文化的控制加強。明朝建立后,朱元璋從“武定禍亂,文致太平”的傳統觀念出發,一方面進行創制立法,另一方面則標榜儒學,尤其提倡程朱理學,強化思想統治。在他看來,思想的統一甚至比創制立法更重要。因為“治本于心”,“其用為無窮”;“由乎法者”,“其用蓋有時而窮”[572]。永樂時,明成祖朱棣更加尊崇程朱理學,特命翰林學士胡廣等人編纂《四書大全》《五經大全》《性理大全》,輯錄宋、元理學各家之說,頒行全國,并規定科舉考試必須依朱熹所注“四書”和宋儒所注“五經”為準,凡不符合程朱理學的思想即視為異端。官方的這種導向,使程朱理學在明初的思想界占據了統治地位,制約著明朝文化發展。明前期“官文化”的優點在于易于進行大的學術活動和編繤大型書籍。如永樂時編纂《永樂大典》,參加編輯、繕寫、圈點工作的就有三千多人。這種大型書籍非政府操辦是不可能完成的。“官文化”的弊端在于極易推行文化專制。由此也必然導致兩個結果。一是一統的思想產生排他性,從而導致文化思想的保守和僵化,學術上很難有所創獲。二是圍繞皇權歌功頌德的風氣盛行。如明朝宴享時的樂章,洪武時九奏都是對朱元璋開基創業的頌揚;永樂時九奏都是對朱棣文治武功的贊美。又如明初文壇上盛行的“臺閣體”,雖不失古格,但乏新裁,透過雍容華貴的辭藻,傳遞的是君主至高無上的信息。文化繁榮的背后,卻是思想的貧乏。
與明前期不同的是中期以后明朝文化有了另一種面貌。究其原因,一是商品經濟迅猛發展,與之適應的新思想、新文化對傳統的“官文化”形成沖擊;二是仁宣以后國家權力運作機制發生了一些變化,政府對文化的控制有所松動。具體變化主要有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書院興盛,講學之風興起。書院之名起自唐代,有官辦和私辦兩種,是藏書讀書之所。宋代書院已十分發達,并且具有聚徒講學的性質。元代書院也很發達,但管理、講學水準及影響不及宋代。明前期,官辦學校興盛,書院不受重視,但是到了成、弘之后,書院開始復興。王守仁、湛若水等人對書院的復興有重要作用。書院與學校不同,明代學校體現的是教育功能,傳播的是官方正統思想,目的是培養科舉人才。書院雖也有教育功能,但更突出的是學術論壇功能。王守仁正是利用書院的講壇,傳播心學。王守仁的貢獻有二,一是倡導心學,從而把宋明理學推向極致。二是通過與程朱學派的理論辨析,掀起了一股“思想解放”的潮流,不僅程朱學派與王門子弟相互爭辯,一批不拘理學門戶的學者如黃綰、羅欽順、王廷相也紛紛登臺亮相,沉寂已久的學術思想界空前活躍,從此明朝思想文化從一元走向多元。當然,當書院的講學活動涉及朝政時又為官方所不容,所以嘉靖中、萬歷初、天啟時,有三次或禁或毀書院的舉措。但是書院與學校共同發展的趨勢,講學之風禁而不衰,始終是明朝中期以后文化的一個重要現象。所以黃宗羲說:“有明事功文章,未必能越前代,至于講學,余妄謂過之。”[573]
第二,傳統文化的異化。所謂“異化”,包含如是意義:首先是變化,其次是變化產生了與傳統不同甚至相悖的文化理念和價值觀。這種異化往往又被程朱學人稱之為“異說”。如李贄當時就被指為“異端”。李贄是福建泉州人。四十歲時開始接觸王學,以后又拜泰州學派王艮次子王襞為師。晚年從事著述和講學。李贄思想閃光之處在于提出歷史評價的標準應該是多元的,并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不能只以孔子的是非為是非。他主張歷史評價中的是非“無定質”“無定論”,“無定質,則此是彼非,并育而不相害;無定論,則是此非彼,亦并行而不相悖矣”[574]。這就是說,人們在歷史認識上的不同觀點可以“并存”“并育”,從而推動認識的發展。在《藏書》中他就按照自己的標準評價歷史人物,往往是前人所未敢是,而非前人所未敢非。李贄也繼承了泰州學派“百姓日用之學”的思想,強調物質生活的重要性,認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575]。我們知道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無論談仁愛,還是談仁政,都是講“愛人”“泛愛眾”。他們講的“人”,是普化了的人,是他人。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人作為“己”而受到壓抑,典型的話語就是“克己復禮”,即每個人限制自己的個性和私欲,來維持整體社會秩序。李贄則宣揚“自私”是人的天性,“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576]。在他看來,自私也是人類活動的一種驅動力。這雖然是一種利己主義的人性論,但在當時具有啟蒙作用。
李贄現象不是個別現象,出現并非偶然,他是明朝文化大變化的縮影。明朝從中期起文人的自我意識開始加強。對此,呂坤有一段精彩的表述:
呂坤自號“新吾”,即是告別“克己”之“舊吾”,轉化為“我只是我”的“新吾”。明代個人文集的大量出現,自傳文、小品文的發達,都與文人這種自我意識的覺醒與個性的張揚有關。此時史學的發展也是如此。明代官修史學成績寥寥,而私人修史卻如雨后春筍般大量涌現。私人修史形式多樣,有紀傳體,有編年體,有政書,還有大量的筆記。其中筆記內容非常廣泛,諸如朝章典故、君臣關系、吏治民生、社會風俗、人物軼事、歷史事件,各有側重。明代私人史著之豐富,為前代所未有。私人史著的一個特點是史家對當代史的關懷。不少史籍反映出史家對當代史事是非的看法,特別是不少史籍記錄了與官方說法完全不同面貌的史事,一些在前期文化極端專制的情況下,人們不敢說道的人和事,當時都發之筆端。有的私人史籍雖非信史,但體現的史觀卻是多元的。史家個人的意識凸顯。
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文化也出現了商品化的走向。一部分文人士大夫開始了從心跡雙清的追求轉向索求金錢利益。他們視自己的知識為商品,交易條件是“見精神”(即現金),或“清物”(即實物),美其名曰“文人潤筆”[578]。到了晚明更有一批以文化為職業的文人出現,他們與從事官文化的士人交匯碰撞,相互影響,大大改變了明初文壇一池死水的局面。
第三,民間文化的勃發。明朝中朝以后由于商品經濟的發展帶動了市鎮的繁榮。民間對文化生活的需求大大增高。大量的士人在仕途無望的情況下轉向民間文化市場。有的文人雖然走上仕途,但出于對民間文化的熱愛,或受民間文化市場的感召,棄官從事民間文化,有的身在官場心在市場。一方面與市場接軌,一方面與文人連結,這是民間文化勃興的原因。
晚明民間文化一個重要的特點是入情反理的作品如小說、戲劇大量出現。湯顯祖的“玉茗堂四夢”就是代表。“四夢”中的《還魂記》,即《牡丹亭》,用杜麗娘與柳夢梅離奇曲折的愛情故事說明封建倫理道德可以扼殺人的至情乃至生命,而形骸的死亡反而使情擺脫理的束縛獲得新生。它揭示了情與理的沖突,發出個性解放的時代強音。晚明小說一般都有大量的性描寫,以至今天的出版者不得不把這些情節刪去。在當時,性文化確有迎合市場需求的因素,但是這些性描寫為什么會大量出現在晚明社會?筆者認為伴隨社會轉型,傳統倫理道德的危機已經來臨,性描寫在小說中大量出現,也是“入情反理”的一種極端反映,它既是舊文化的墮落,也是新文化的一種扭曲。現存明代民歌大多是情歌。馮夢龍在他編輯的《山歌》敘中說“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也是“入情反理”。
晚明小說中另一個特點是主人公的轉換,大量的工商業者成為小說的主人公。在這些工商業者的活動中,有的依靠誠信經營,從小手工業者變成大作坊主;有的經商破產,又巧遇商機,成為巨富;有的商人不避海外風波,冒險經營,終成大富;有的商人報告倭寇信息,正義愛國;等等。它說明在“士農工商”四民社會中,工商業者的地位上升。以《賣油郎獨占花魁女》為例,我們可以看到小說為我們傳達了晚明社會這樣一些信息。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小商販,即賣油郎。賣油所得為散碎銀兩,為會花魁女換得一錠銀子,說明當時百姓日用和高消費均以銀計價,白銀成為硬通貨。賣油郎與公子王孫、豪華之輩相比品德更高尚,對女性更尊重。過去的話本多是美女選擇窮書生,因為窮書生一旦發跡,身價倍增,而花魁女卻選擇了小商販。愛情尺度更貼近實際生活。晚明小說中人們做夢也與以前不同,“做夢發財”多可見到。高門顯貴為子擇業,也不僅僅視“讀書做官”為唯一道路,經商也是一種選擇。但是無論晚明文化如何市場化,但都沒有完全擺脫傳統。“否泰變化”“因果報應”充斥在這些作品中,重道德仍是晚明民間文化的支柱。馮夢龍提出小說對人的啟發,可以“為六經國史之輔”[579]。他的目的是從喻世、警世、醒世出發,為小說戲曲等民間文學爭一席之位。馮夢龍的說法與李贄、袁宏道等人以《西廂》《水滸》比《左傳》《史記》的提法,一脈相承。這些看法在當時雖被目為離經叛道,但也說明民間文化勃發,勢不可當。
第四,異質文化的傳入。所謂異質文化主要是指萬歷中葉以后西方耶穌會士帶入中土的“西學”。當時的“西學”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傳播天主教;二是介紹西方文化和科學技術。西學能夠進入中土并迅速傳播,從中國看有三個原因。一是中國傳統文化具有海納百川的兼容性。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佛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等域外文化都曾先后傳入中國,并與中國社會融合。晚明天主教進入中土的規模和影響不低于以上異質文化的傳入。雖然當時指天主教為“邪教”者大有人在,但是晚明社會文化的多元走向,為天主教傳布提供了契機。另外晚明社會也是科學技術發展的重要時期,這一時期出現了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徐光啟的《農政全書》、宋應星的《天工開物》、徐弘祖的《徐霞客游記》等科技名著,反映了明朝士人的科技水平并不低,西方傳教士以科技為突破口進入中國,適應了明朝對科技發展的需求。再者有一批重實學的學者看到天主教教義與儒家傳統有互補之處,西方科學技術有為我所用的可能,推波助瀾,加以提倡,其中不乏朝中顯要,如葉向高就是萬歷時的內閣首輔。他有詩寫道:
崇禎皇帝對西學也有濃厚的興趣。正因這三方面原因,明朝從總體上說敞開了西學進入中土的大門。從以利瑪竇為代表的耶穌會士看,雖然他們到中國來的目的是為復興在歐洲逐漸失去影響力的天主教,并且與殖民主義的擴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是他們畢竟從明朝的實際情況出發,制定了一條學術傳教路線:“在政治上擁護貴族統治,在學術上要有高水平,在生活上要靈活適應中國的風土人情。”[581]于是中西方的文化交流在晚明發展起來。
徐光啟等人是最早從文化的視角審視西方文化的人,他們既看到中西文化可以互補,也看到西方科學技術的先進,提出“欲求超勝,必須會通;會通之前,先須翻譯”[582]。正是在他們的推動下,一批介紹西方科學技術的書籍被翻譯出來。在天文學方面有《乾坤體》,在數學方面有《幾何原本》《同文指算》,在物理學方面有《遠西奇器圖說》,在水利方面有《泰西水法》,在地理學方面有《坤輿萬國全書》《海外輿圖全說》《職方外紀》,在火器方面有《則克錄》(又名《火攻挈要》),等等。這些科學知識的引入,對明朝士大夫中的先進分子,起到了一種喚醒作用。特別是《崇禎歷書》的纂修可謂中西學者合作的產物。此書由明政府先后任命徐光啟、李天經主持歷局修訂,并聘龍華民、鄧玉函、湯若望、羅雅各擔任歷局職務,參與工作,崇禎八年完成。崇禎十六年下令通行。實際上未及通行,明朝即滅亡。明朝的科研成果,被清朝繼承應用,一直使用到清末。我們今天使用的陰歷就是這次修歷修訂的。當然這一時期中國文化也通過傳教士介紹到歐洲,如利瑪竇遺著《基督教遠征中國史》(包括“四書”譯本)在歐洲出版。在明末就有意大利文本、拉丁文本、法文本、德文本、西班牙文本、英文本在歐洲流行,掀起波瀾[583]。中西文化在交流中有互相學習的一面,也有相互碰撞的一面,如明末著名的物理學家王征,雖然加入了天主教,但在面對現實問題時,常常處于兩種文化的激烈沖突中,最終他還是選擇了中國的傳統文化,以“殉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異質文化進入中土是晚明文化一道亮麗的景觀。
總之,筆者提出四個問題,目的是希望學界從多角度來審視明朝在中國歷史的地位,并未對明朝的地位下結論。應該說對明朝歷史地位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價要比對其他王朝的評估艱難,歧異也會很多,但這正是學界應該擔當的。清朝官方貶低明朝地位是眾所周知的,但是也留下了積極而帶有總結性的只言片語,摘錄幾句,作為本文的結束語,供學界思考。康熙皇帝為明孝陵立碑題字曰:“治隆唐宋。”《明史·成祖本紀》贊曰:“幅員之廣,遠邁漢唐。”《明史·禮志》:“其度越漢唐遠矣。”《明史·選舉志》:“明代學校之盛,唐宋以來所不及也。”《明史·外戚傳》:“史臣稱后妃居宮中,不預一發之政,外戚循理謹度,無敢恃寵以病民,漢唐以來所不及也。”尚有許多,不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