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域社會研究(1644-1911)(第三版)
- 王笛
- 3763字
- 2019-12-27 16:17:13
三 耐旱高產作物的引進和種植[235]
清代上游農業的發展,耐旱高產作物玉米和番薯(紅苕)的種植是其重要組成部分,它不僅成為人口增殖的重要因素,而且進一步推動了商業性農業和商品經濟的發展。
上游引種玉米最早估計在明末清初,由云南傳入川西一帶。據郭松義的研究,云南通稱玉米為玉麥,而川西許多州縣有同樣稱呼,寧遠、雅州、眉州、資州、成都、綿州、茂州、潼川以及敘州、嘉定等府州都有玉麥的叫法,不過后來因湘、鄂、閩、粵等省流民不斷移居這些地區,包谷的叫法才逐漸普遍起來。但在相當長的時期里,川西一帶玉米的種植進展緩慢,直至雍乾之時,玉米才迅速得以擴展[236]。
玉米可在各種海拔不同地區種植,如生產條件差的高原、山地都可散播,可以不施肥、不中耕除草,廣種薄收;在平原丘陵地區可與番薯、大豆間種。玉米適應性、抗災性強,能在條件惡劣的山區生長。在平原或山溝種植“六月可摘食,低山熟以八九月,高山之熟則在十月”。山區農民種了玉米,“歲潦則望低山之收,歲旱則資高山之熟。”玉米的收獲比較穩定,“一株常二三包,上收之歲,一包結實千粒,中歲每包亦五六百粒,種一收千,其利甚大”[237]。
四川引種玉米見于記載的最早年代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除臺灣、貴州、安徽外晚于其他各省[238]。四川種植玉米雖然較遲,但發展較速,如川北茂州嘉慶初始引種玉米,川中夾江“貧民逢米貴,嘗以蕎粱玉麥打餅為食”,川東南酉陽,川西南寧遠、馬邊,川邊懋功等都有關于種植玉米的記載[239]。據道光年間的資料稱:“今之芋麥,俗名包谷者是也,蜀中南北諸山皆種之。”[240]
清代上游種植玉米最集中的是在山區,川北的通江、南江、巴州、廣元等地以及川東的忠州、云陽、開縣、大寧、彭水、奉節一帶多為崇山峻嶺,“中間高山深谷,千巒萬壑,統謂之巴山老林”。這些地區氣候與平壩相差很大,特別是大巴山“積雪至夏初方消,至八九月間又霏霏下雪矣。十月以后,土結成冰,堅謂不可行”。這些地區土質也較差,“黃壤雜白者必兼沙,涂泥之土則多石;兼沙多石之土,晴久堅于頑鐵,雨多則沙石不分”[241]。這些不利于種水稻的地區玉米等旱作物則可正常生長,如長寧“山地種之多茂,貧民賴以資生”;達縣、渠縣“山農多種粱、麥、包谷”;石柱“包谷深山廣產,貧民以代米糧”;廣元“山農以包谷雜糧為重”;通江“民食所資,包谷雜糧”;太平“兩境山多田少,稻不過百分之一,民食合賴包谷雜糧”[242]。嘉道時巴山老林墾種玉米頗盛,嘉慶二十五年卓秉恬報告:“老林之中,其地遼闊……所宜包谷、蕎豆、燕麥。……江、廣、黔、川、陜之無業者僑寓其中以數百萬計,依親傍友,墾荒種地,架數椽棲身。”[243]道光二年嚴如煜說:“數十年前,山內秋收以粟谷為大莊,粟利不及包谷。近日遍山漫谷皆包谷。”[244]嘉道后不少川人聚集在川陜交界地區墾種玉米,道光初擔任陜西巡撫的盧坤在《秦疆治略》中也說:“近數十年,川廣游民沓來紛至,漸成五方雜處之區,該民租山墾地,播種包谷。”
在半山半田地方,大致平原水邊以種稻為主,山則多種包谷。峨眉縣“地沃民淳”,“日三餐稻米、小米不等,下戶或以蕎面雜糧為之,山居則玉蜀黍為主”[245]。彭縣“邑境半山半田”,“平疇以禾稻為主,收獲后隨植豆麥”,“玉麥,山居廣植以養生”,“山中多食御谷雜糧”[246]。仁壽種植玉米的地方多集中在順和之觀音寺、高家場以及甘泉鎮至松峰場一帶,其余平原地區以其“葉密根密,有妨木棉,種甚少”[247]。中江“城鄉皆食稻,山居貧民亦多食芋粟”[248]。平原地區種植玉米則甚少,如郫縣、溫江只在“園圃籬畔間植之”;江津亦因“最宜水田”,“民食多以稻為主”,而不多種包谷[249]。
從乾隆到道光年間,上游各廳州縣已知的引種玉米的最早記載見表3-8。迄道光二十六年(1846)玉米種植見于記載的廳州縣已有61個。
表3-8


據1910年統計,全川142廳州縣都有種植包谷的記載,其中種植10萬畝以上的州縣有17個,見表3-9。
表3-9

17個州縣中種植面積以灌縣為最大,達到40.5萬畝;其次是合江,為39萬畝;另外安縣、平武、石泉、邛州、古藺、云陽等都在20萬畝以上。從總產量看,以簡州和涪州最高,為31.5萬石;其次是平武,為23萬石;彭縣19萬石,石泉和奉節16萬石,邛州13萬石,此外崇慶、安縣、綿竹、廣元、云陽總產都在5萬石以上。從平均畝產看,以涪州最高,為2.1石;其次是奉節,為1.3石;彭縣為1石。而畝產低的古藺、仁壽等地不過0.1-0.2石。據統計,全川1910年共栽種包谷687萬畝,總產量1037.5萬石[250],折合原糧16.1億斤;平均畝產1.51石,折合原糧234市斤(合每市畝約254市斤)[251]。
與玉米的引種具有同等意義的是番薯的傳入。川省引種番薯雍正十一年(1733)見于記載[252],在全國說來較早(僅次于云南、廣東、福建、浙江、江蘇、臺灣五省)。據研究,四川的番薯可能是從云南傳入的[253],乾隆時期開始擴展。黔江知縣翁若梅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得到《金薯傳習錄》,當即“爰進里老于庭,出是書示之,告以種植之法與種植之利”[254],動員該縣百姓種植番薯。政府也刊發講番薯種植的《甘薯錄》,道光《忠州直隸州志》載:“乾隆五十一年冬,高宗純皇帝特允侍郎張若渟之請,敕下直省廣勸栽甘薯,以為救荒之備。一時山東巡撫陸燿所著《甘薯錄》頒行州縣,自是種植日繁,大濟民食。”同治《酉陽直隸州總志》也稱:乾隆年間“特飭下直隸廣勸栽種甘薯,以為救荒之備”。
番薯耐旱,適應性強,主要分布于沱江、涪江、嘉陵江、渠江中上游,即盆地中北部旱地,海拔七八百米以下的丘陵地帶,如三臺、射洪、安岳、樂至、蓬溪、遂寧、鹽亭、西充、南充等地為主要產區。番薯有很強的抗災能力,可與多種農作物間種,不爭地。按播種期的不同,番薯可分夏薯與秋薯兩種。夏薯分布遍及各地,多在旱地種植,于3月中下旬育苗,小春作物收獲整地后即行栽插;秋薯于7月下旬收獲中稻后插種,為稻田的一種晚秋作物,生長期短、施肥量少,但單產不及夏薯的一半,種植面積遠比夏薯為少。由于番薯具有“不爭肥”“不勞人口”等優點,與當地稻米等作物不但不排斥,而且還能互作補充,如仁壽縣“邑人于沃土種百谷,瘠土則以種苕,無處不宜”[255]。番薯成為人們廣泛采用的抗災御荒糧食,如江津農民種了番薯,“雖遇饑歲,恃此無恐”[256]。
番薯種植由成都平原和川西南漸向川東蔓延,到道光年間番薯的種植已極為普遍,盆地內及長江、嘉陵江、沱江、岷江沿岸各縣都有,如奉節“乾嘉以來漸產”;忠州“近處處有之”;內江“近時山農賴以給食”;蓬溪“居民與稻并,冬藏土窟,足供數月之食”[257]。
據清末的調查,全川142廳州縣中有種植番薯記載的就有127個,占89.4%,其中種植5萬畝以上的廳州縣有29個,見表3-10。
表3-10


在表列29個廳州縣中,種植10萬畝以上的有簡州、綿州、青神、瀘州、資陽、仁壽、南部、南充、西充、中江、遂寧、安岳、樂至、江津、合州、云陽、萬縣、開縣等18州縣,其中以瀘州為最多,達到149.5萬畝;萬縣次之,為31.9萬畝;遂寧、南部再次之,為25萬畝。總產量亦是瀘州最高,為299萬擔;其次是云陽,為229.3萬擔;再次是南部、江津、犍為,分別有156.6萬擔、114.9萬擔和111.3萬擔。年產番薯50萬擔以上的還有簡州、宜賓、南充、中江、安岳、巴縣、江北、萬縣等廳州縣。從畝產量看,高者有江北、巴縣等,達10擔以上;低者有古藺、仁壽等,不足1擔。據統計1910年全川共栽番薯605萬畝,總產量3950.6萬擔[258],平均畝產1.46擔,折合糧食197.6市斤(合每市畝214.3市斤)[259]。清末全川糧食生產總量約188.9億市斤(見表2-31),番薯產量約占6.3%。
玉米、番薯的傳入和推廣會對農業生產和社會經濟生活產生極大的影響,由于兩者都是高產作物,單位面積產量有所提高。嚴如煜《三省邊防備覽》稱:種植包谷“種一收千,其利甚大”;陸燿《甘薯錄》稱:番薯“畝可得數千斤,勝種五谷幾倍”。但是我認為,單位面積產量的提高并不是玉米、番薯在上游種植的主要意義,從以上的研究可見,在清末玉米的畝產量實際只略高于水稻,番薯還低于水稻(清末川省水稻[舊]畝產為220.9市斤,約合每市畝240市斤),由于引種技術、品種等因素,玉米、番薯高產的優勢沒有充分顯示出來,玉米畝產不過250余斤,番薯折合原糧畝產不到220斤。玉米、番薯在上游廣泛種植的意義在于,對一個多山、以旱地為主的區域說來,使土地能得到更大限度的利用,擴大了糧食種植面積,使糧食總產提高,刺激了人口的增殖,同時也使農民挪出部分耕地種植經濟作物。
玉米、番薯種植范圍的擴大,提高了商品糧的提供率。清中前期,上游大量糧食沿長江而下外銷各地,成為廉價商品糧的供應地。在巴山老林地區,墾種玉米解決了許多人的糧食問題,還直接間接地促進了手工業和商業的發展[260]。如巴山老林中,“山中多包谷之家,取包谷煮酒,其糟喂豬。一戶中喂豬十余口,賣之客販,或趕赴市集。……豬至市集,盈千累萬,船運至襄陽、漢口售之,亦山中之大貿易,與平壩之煙草、姜黃、藥材同濟日用”[261]。不僅如此,三省邊界地區林木、香菇、木耳、竹筍等山區經濟作物產量大增,因地制宜的鐵、炭、板、紙、大圓木等廠興辦,這些廠工人大半仰食山內包谷,其豐歉直接影響手工工廠生產。嚴如煜在談到大圓木廠時說:“商人操奇贏厚貲,必山內豐登,包谷值賤,則廠開愈大,人聚益眾;如值包谷清風,價值大貴,則歇廠停工。”[262]可見,耐旱高產作物引進長江上游,對商品性農業和商品經濟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支柱作用,是清代區域農業進步的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