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本書是一部微觀歷史,在以雷明遠為中心的故事中,我力圖也向讀者展示川西平原的風土、社會、組織、管理、經濟、政治,等等。可以負責任地對讀者說,雖然我在本書中注入了文學式的深描,但是所有的故事和描寫,都是有出處的。對自然生態的描述,更多來自我自己親身的體驗。成都周圍的許多鄉場,我在少年和青年時代都去過,而且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作為“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也在成都平原的鄉村安家落戶,在竹林下的茅屋中,在煤油燈下,度過了許多日日夜夜。沒有想到,這些親身的經驗,在幾十年后,居然成為我撰寫本書的第一手資料。
在本書中,我嘗試把文學式的描寫和嚴謹的歷史研究結合起來,并力圖在兩者間尋求一個平衡點。在講述故事的來龍去脈的同時,我盡量詳細地給出資料的來源。讀者朋友從本書的注釋中,不但可以找到資料出處,也可以看到一些相關的閱讀書目或知識背景。
歷史的研究,需要具有宏觀和微觀(甚至更細的劃分,例如中觀)的視野。有一句英語俗語:“魔鬼在細節之中”(The devil is in the detail)。在研究歷史的時候,細節經常可以給我們展示不同的面相。猶如觀察一個生命體,從外觀看大局固然是必須,但是對內部機體的認識、細胞的分析,也不可或缺。甚至經常表面上我們看到的是正常的機體,但是通過對血液的解析、顯微鏡下對細胞的觀察,卻能看到完全不同的面貌。例如,過去我們討論1949年“大轉折”的時候,基本都局限在解放軍對大城市的接管,對新政權怎樣控制鄉村并不清楚。袍哥在新政權來到四川之前,幾乎控制了農村社會,本書從袍哥的覆滅展示了共產黨如何深入鄉村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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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袍哥的興趣,開始于1980年代,并持之以恒地收集有關的記載。在1993年出版的關于長江上游的社會史《跨出封閉的世界》中,我對這個組織有一個比較初步的描述,后來在《街頭文化》一書中,我討論了袍哥和街頭政治的關系,在《茶館》的研究中,我分析了袍哥“吃講茶”在地方權力和控制中的作用。[1]
本書所使用的最核心的資料,是燕京大學社會學系學生沈寶媛1949年在成都郊區一個叫“望鎮”的地方所做的田野調查報告(見附錄3)。沈寶媛的這篇報告在1946年作為她的畢業論文完成以后,雖然一直列在燕京大學社會學系畢業論文的目錄中,但再也沒有人提到過。[2]直到大約十年前四川大學李德英教授在北京大學查閱資料時,看到這篇論文,她知道我一直關注袍哥的文獻,便給我復印了一份。當時我正集中精力進行20世紀成都茶館和公共生活的研究,雖然覺得這份資料非常有用,但究竟應該怎么使用也沒有進行認真思考。這樣,這份資料在我的書架上擱置了近十年之久。
2014年初夏,在我第二本關于茶館的英文書稿交給出版社以后,[3]我全力以赴地投入袍哥的課題,認真閱讀從1980年代以來我收集的關于袍哥的各種資料,包括沈寶媛的這篇調查報告,并開始起草論文《鄉村秘密社會的多種敘事——1940年代四川袍哥的文本解讀》,準備參加該年10月在四川大學召開的“地方的近代史:州縣士庶的思想與生活”學術討論會。在這篇論文中,我是把沈寶媛的報告作為五種關于袍哥的文本——檔案、社會學調查、小說、回憶錄和文史資料——之一,來考察和使用的。[4]
這年夏天,我作為華東師范大學的紫江講座教授,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講授“新文化史”的討論課,課上指導學生閱讀了《屠貓記》
《馬丁·蓋爾歸來》等新文化史的代表性著作。[5]在指導研究生閱讀這些經典著作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為什么微觀歷史在中國研究中還沒有任何作品問世的問題。或許有幾本書可以算是初具微觀史的研究取向,羅威廉(William Rowe)的《紅雨》從一個縣的角度,寫700年湖北麻城的暴力史;而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以山西鄉紳劉大鵬的日記作為基本資料,勾畫他作為儒生、孝子、商人、議政者、農民各種身份的生活。另外,史景遷(Jonathan Spence)的《王氏之死》,可以算開微觀眼光研究中國歷史之先河。該書寫于1970 年代。微觀史在西方還沒有興起,雖然在意大利和法國已有這方面的研究著作,但也都還沒有譯成英文。史景遷的寫作方法非常接近今天微觀史學的方法。這本書從寫地震開始,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自然災害怎樣影響到人們的生活以及生態的變化,婦女的生活,寡婦如何生存,如何教育子女,還有家庭的暴力,等等。但是限于資料,史景遷到最后一章才寫到王氏。從嚴格意義上說來,它還不算真正的微觀史。[6]
微觀歷史在中國之所以沒有得到發展,一是方法論的問題,正如我在一篇討論“碎片化”的文章中所說的,中國的史學傳統過于講究宏大敘事,歷史學家認為要討論關系國計民生的大題目,研究才有意義。[7]二是資料的缺乏,中國沒有像歐洲宗教裁判所那樣的系統資料,再加上戰亂,關于地方社會和社會生活的詳細資料非常之少。三是中國的史學傳統注重國家、帝王和精英的記錄,一般民眾往往被忽略了。因此,我們今天試圖重建過去的基層社會和生活,面臨著相當的困難。
當我反復閱讀和分析沈寶媛的調查報告的時候,特別是接觸到我們對袍哥所知甚少的那些細節的時候,我開始逐步感覺到,我可以以這個報告為基礎,參閱其他檔案、個人回憶、官方文件、私人記錄、報刊資料等,寫一本微觀歷史的著作。因此,我決定把開展多年的關于袍哥研究的一個比較宏大的題目《袍哥:一個秘密社會的歷史與文化》暫時擱置下來,先完成這本規模較小的著作,這便是目前這本《袍哥:1940年代川西鄉村的暴力與秩序》。由于袍哥問題已經在我心里面醞釀了30多年,因此這個微觀史的計劃進展非常順利。英文書稿給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后,首輪便通過了外審,幾乎不需要任何大的修改,這是我所出版的英文著作中最順利的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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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更有效地將沈寶媛的報告作為歷史資料來使用,我希望對調查者和所調查的地方有更多了解,特別是她文中的“望鎮”實際是什么地方,是我最關切的問題。如果能夠找到她本人,這個問題可以說是迎刃而解,說不定還可以了解到沒有寫入報告的關于雷明遠及其家庭的細節。不過我對此也并不抱太大希望,畢竟已經是七十年前的事了。
2014年夏天,我開始了尋找沈寶媛的努力。當然,搜尋是從互聯網開始的,令人欣慰的是,在網絡新聞報道中,我發現她竟然是中國圖書館學奠基人沈祖榮先生的女兒,她的家族還在中山大學設立了獎學金。媒體報道中沈寶媛最后的露面是2012年出席獎學金的頒獎儀式。后來,我從中山大學圖書館館長、沈祖榮先生傳記的作者程煥文教授的博客里,了解到他和沈寶媛有聯系,還在2001年訪問過沈祖榮的故居。通過程教授博客上留下的地址,我給程教授前后發了兩封電郵,但是兩個星期沒有回音。我心里面有一種緊迫感,按年齡算,沈寶媛應該至少90歲了,我覺得不能消極等待。
我立刻與中山大學人類學系的朋友麻國慶教授聯系,希望他幫助聯系程教授,很快就收到了麻教授的肯定答復。7月27日,程教授發來電郵,告訴我沈老太太家里的電話號碼。又經歷一番周折,得知沈老太太已移居東莞,并從她女兒那里拿到了電話號碼。7月28日上午9點左右,我打電話到東莞,終于能夠有機會和沈女士直接交談,我懷著很大的期盼,也有一點緊張。但結果令人失望,整個通話時間可能最多兩三分鐘,在我表明致電的意圖后,從口氣上看,老人并不愿意就此事被打擾:“我現在年老體弱,記憶力急劇衰退,已經完全記不得過去的事情了,就不要耽誤你的時間了,好吧?”既然如此,我不好強求。對此我感到深深的遺憾:如果我在十年前開始撰寫本書,情況將完全不同,我將有可能直接聽到沈老太太對往事的回憶,無疑將使這本書更全面、豐滿,收集到更多的信息,為本書賦予更鮮活的色彩。
當然,我也沒有完全死心。8月13日,我又打電話給沈寶媛的女兒,希望了解她的媽媽是否講過當年考察的故事,如果能夠有所斬獲,也多少能彌補沈老太太記憶力衰退的遺憾。但唯一的收獲僅僅是得知沈寶媛生于1924年2月。也就是說,1945年夏天,她到“望鎮”考察的時候才21歲。我又請她幫忙向沈老太太請教:一,是否記得進行調查的真實地點?二,是否記得雷明遠的真實姓名?三,是否知道雷明遠在1949年以后的情況?另外,關于這次調查的任何其他資料或事情我都有興趣。但均無下文。
看來,無法通過沈寶媛及其家屬得到多少信息了。其實,我對這個結果還是有一定準備的。不要說90歲的老人,就是我自己這個年齡,對幾十年前的人和事,很多已經印象模糊了。只能寄望于從文本——也就是沈寶媛于七十年前寫下的報告——出發,展開對雷明遠其人、他的家庭和1940年代川西袍哥組織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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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研究得到了美國王安漢學研究基金、美國富布萊特基金資深學者計劃,以及澳門大學講座教授研究基金(CPG)的支持和資助。在此對這些基金和機構表示感謝。
本書得以完成,首先要感謝李德英教授。可以說,如果不是她多年前給我這份調查報告,就不會有這本書。感謝崔蓉將沈寶媛的調查報告錄入電腦,使我能夠順利開始本書的寫作。感謝羅威廉、曾小萍(Madeleine Zelin)、包筠雅(Cynthia Brokaw)推薦申請有關研究基金。感謝王大衛(David Ownby)和李懷印作為斯坦福大學出版社評審人對英文版提出的建設性意見。感謝孫江教授提供關于秘密會社的部分日文和英文資料。感謝徐鵬幫助我找到沈寶媛報告封面和目錄的高質量圖像(收于書中)。感謝安劭凡和焦洋幫助我檢查文中可能出現的錯誤。感謝英國劍橋大學李約瑟研究所(Needham Research Institute)惠允使用李約瑟教授在1940年代所拍攝的四川農村的若干照片,感謝美國杜克大學D.M.魯賓斯坦珍稀圖書和手稿圖書館(David M.Rubenstein Rare Book&Manuscript Library, Duke University)惠允使用甘博(Sidney D.Gamble,1890—1968)在1917—1919年間在四川所拍攝的照片,感謝格蒂研究所(Getty Research Institute)將《生活》(Life)雜志攝影記者C.麥丹斯(Carl Mydans)1941年在龍泉驛所拍攝的一組照片放在網上,提供給研究者使用。
最后,我想特別感謝本書的責任編輯陳甜,是她的熱忱約稿,使我有緣和北京大學出版社建立了長期合作,決定把本書以及其他著作整理成作品集出版,她仔細認真的校讀,使本書避免了許多不必要的差錯,行文也更加順暢,她的工作態度和專業經驗令我十分欽佩。
需要說明的是,如果讀者仔細對照中英文版,就會發現兩者有明顯的不同,并非逐字逐句的翻譯。英文版有12章,中文版有18章,總的來講,中文版資料更豐富。我在翻譯本書的時候,根據自己的感覺,把英文版中意猶未盡的內容,做了一些補充,資料的引用也全面得多。
本書最后把沈寶媛的《一個農村社團家庭》作為附錄,以為讀者做參考。
王笛
2017年10月9日
于澳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