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袍哥:1940年代川西鄉村的暴力與秩序
- 王笛
- 8字
- 2019-11-29 11:43:37
第一部分 暴力團伙
第一章 殺死親生女
那是在1939年發生的悲劇。哪怕已經過去了許多年,鄉民們仍然記得那個殘酷的畫面:父親在河灘上對女兒當眾執行死刑。“即使是在現在,思想還不甚開通的鄉人看來,那做父親的心,也未免過于狠毒了。”[1]
故事發生在成都附近的“望鎮”,一個不起眼卻又十分典型的川西平原小鄉場[2](圖1-1,地圖1)。那里住著一戶雷姓人家。男主人叫雷明遠,雖然只是一個佃戶,但他另一個身份是當地袍哥的副首領,或者叫“副舵把子”,并非等閑之輩。這時,他的女兒淑清已經出落成少女了。在念完私塾以后,沒機會接受更高的教育,就一直在家做女紅。做女紅是對傳統中國婦女最基本的要求,哪怕已經快到1940年代了,父親仍覺得,讀書對她來說并不重要。
那年,家里請來了一個年輕裁縫做衣服,兩人在一個屋檐下朝夕相對,裁縫邊干活,邊和淑清閑聊。時間一久,關系越來越密切。我們今天無從得知他們的關系究竟發展到什么地步,反正流言開始在“望鎮”傳播,“有人甚至還在傳說著他們曾干過不名譽的事”。流言傳到雷明遠耳中,他暴跳如雷,發誓要將這對戀人活捉嚴懲。雷的妻子——我們不知道她的本名,就按照資料記載的說法,叫她雷大娘——知道事情不妙,偷偷將淑清放走。其實淑清并不是雷大娘的親生女兒,而是雷明遠的原配黃氏所生。黃氏不住在“望鎮”,而是在相距不遠的另一個叫“全店”的小鄉場,侍奉雷明遠的父親。

圖1-1 成都東北郊青龍場趕場天的情景。青龍場離“望鎮”不過20余里。照片由美國傳教士那愛德(Luther Knight)1910年攝。

地圖1 成都、成都縣、崇義橋(“望鎮”)及周邊地區
這對年輕人逃到成都,躲在小裁縫父母家中。雷明遠帶著他的袍哥小兄弟們,氣勢洶洶地趕到城里,闖進小裁縫父母家,強行將二人押解回鄉(圖1-2)。[3]他們被綁回“望鎮”,并被槍逼著走向河邊。雷明遠鐵青著臉,雖然恐懼讓女兒的臉變為青白色,那個年輕裁縫也直哆嗦,但是他們“依然倔強的沉默,未替自己作絲毫的辯護”。可能他們了解雷明遠的脾氣,知道無論怎么辯解和求情,也不能挽救自己;也可能他們完全被恐懼籠罩,已經無力申辯。
鄉民也都看到了這個“形[行]將押赴殺場的行列”,父親要殺死親生女兒,很多人不敢出來看“這一幅悲痛的場面”。有人在家中偷偷地哭泣,默默地祈禱;也有膽子大的好心人趕來,試圖攔阻這殺氣騰騰的父親。然而他卻怒吼道:“媽的,那[哪]個要勸老子就連他也一齊開刀,我的手槍是不認人的啊!”就這樣,人們無能為力,只能干著急。盡管很多人對他這個非理智的行為氣憤不已,但也不敢再言語。他們唯有靜靜地在河邊看著一場殺戮開始,“因為大爺兇狠的脾氣是街坊們常常親身領受到的”。[4]
人們遠遠地目送著那一隊人,一男一女被繩子綁著一步步邁向河邊,步履沉重,死神就在眼前。逼著他們走向死亡的,就是緊跟其后,提著槍的父親。雷大娘也跟在后面,一邊拿著蠟燭和紙錢,一邊哭泣著。性情潑辣的雷大娘,此時似乎也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繼女就要被自己的丈夫、被女兒的親爹處死。雷大娘停止了反抗,在暴虐的丈夫面前,失掉了抗爭的勇氣,承認繼女的死已是無可挽回。此時雷明遠的小兄弟們跟在雷大娘后面,時刻準備聽從大爺的命令。[5]

圖1-2 農民從北門進入成都。甘博(Sidney D.Gamble)拍攝于1917—1919年間。
臨刑之前,父親告訴女兒:
“大女,沒事就不要回來啊!”
“是。”女兒回答。
父親又說:
“不要回來把屋頭弄得乒乒乓乓的呵!”
“是。”
“你要報仇就去找那個害你的,不要找我!”
“是呵。”年輕的女兒依然埋著頭硬聲回答。
看來這殘忍的父親還是怕女兒的魂靈回來找他算賬。過去人們總是相信,一個人的靈魂可與軀體分離,死人的魂靈會回到原來的家,軀體死亡、毀滅了,靈魂還存在,生者和死者的交流可以通過魂游來實現。[6]殺人不眨眼的雷明遠還是害怕女兒的鬼魂回來騷擾他。但是這種迷信,并不能改變他要殺死女兒的決心。
顯然,女兒在這個時刻已經不抱生存的希望。她了解自己的父親,知道他不會因為骨肉之情而改變主意。維護面子、名聲與權威,比女兒的生命更重要。此時,她沒有祈求,等候著最后那一刻的來臨。也可能現在的她,也想一死了之。因為她知道,如果不死,余下的生活又將怎么過?怎么每天面對這個暴虐的父親?怎么面對鄉民們異樣的眼神?怎么面對那些風言風語?如果她真的愛那個年輕人,他死了,她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她何嘗沒有想過,死也可能就是一種解脫呢?俗話說,“哀莫大于心死”。現在,沉默,可能就是她所能做的無言的反抗。這樣的私刑,她也并不是聞所未聞,在宗法制度嚴格的傳統中國,類似的悲劇在鄉村社會中不是反反復復地上演嗎?
眾目睽睽之下,“砰”的一聲,槍響了,小裁縫首先被擊中,倒在浪花里,鮮血在水里擴散開來。緊接著第二聲槍響,女子應聲倒下,也一頭栽在了河里。有好心的街坊鄰居著急地呼叫:“能救起人來的,我愿意給錢,我愿意給錢!”央求雷明遠的小兄弟們做做好事,趕快將這對年輕人救上來。
然而,隨即發生的事情讓人們目瞪口呆:兩個袍哥弟兄一躍跳入奔騰的河水中,“反而把女孩的頭更死命的往水底壓著”。[7]女孩掙扎著,不一會兒便沒有了動靜,他們松開手,尸體很快隨著波浪漂走,消失得無影無蹤。河灘上的死刑就這樣執行完畢。女兒的死,似乎仍然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怒氣,雷明遠第一個憤憤地離開,留下悲傷的雷大娘痛哭流涕地為不幸的繼女燒紙錢。村民們也懷著沉痛的心情陸續回家了。河灘恢復了原來的平靜,只有河水嘩嘩地流著,帶著浪花滾滾而去,一切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在幾里外的老家,淑清的親生母親、雷明遠的原配黃氏聽到噩耗,悲痛欲絕,她絕對沒有想到,女兒會被她的父親親手殺死,她的心被撕裂,淌著血。但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她也無法公開地表達自己的傷心和悲憤,還必須維護所謂“家庭體面”和“丈夫威望”,她甚至不敢放聲大哭,只能偷偷抽泣,把“無限的痛苦及無窮的辛酸都埋葬在自己的內心”。[8]她甚至不敢袒護自己的女兒,不敢為女兒洗刷冤屈,只有默默承受著深深的痛苦。小裁縫的父母屈從于雷明遠的威風,也不敢為兒子抗爭申冤,只能將他的尸體從河里打撈出來,痛不欲生地把他掩埋。在當時的情況下,可能小裁縫的父母也自覺理虧,他們不清楚兒子到底做了什么,但是流言蜚語已經讓他們失去了辯解的勇氣。他們可能以為兒子確實做了錯事,所以竟然不敢去質問殺死兒子的兇手,或者是把他告上官府。
***
令人驚奇的是,這不是隱蔽的謀殺,而是公開的行刑,但雷明遠卻沒有在法律上遇到任何麻煩。唯一的解釋就是,當時實施私刑在某種程度上是被認可的。袍哥中的人也并“沒有感覺到這事的過份嚴重,他們覺得這種處置是不容非議的”。[9]也沒有聽說有任何鄉民把這樁殺人案上報官府,他們中居然沒有人想到雷明遠是犯了殺人罪。
其實,在民國的法律中,對殺人包括殺死親人該怎樣懲罰有著明確的規定。1935年頒布的刑法第22章“殺人罪”條下,有這樣的條文:
第二百七十一條
第二百七十二條
從中華民國刑法看,雷明遠殺死女兒的行為,根據第271和272條,都是死罪或無期徒刑。但是在1939年的成都郊區“望鎮”,卻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他甚至并沒有因此吃官司。人們默認家族和袍哥的首領有生殺大權。這個例子告訴我們1930和1940年代中國的社會現實:在鄉村,哪怕是靠近省城的郊區,一個社團的首領、一個父親,可以任意判決和執行死刑。中國在20世紀初就開始介紹西方現代法律,并且逐步建立了現代地方司法系統。但是這個例子卻告訴我們,在地方社會,現代司法觀念還遠遠沒有深入人心,法律也沒有得到認真實施,有著巨大的法律空白。
人們沒有料到,這場公開的殺戮,還留下了另外的“后遺癥”。當地小學校長的妻子李姆姆始終不能從這樁慘案中解脫出來。她有著善良的心,為淑清的死深深地悲哀,對雷明遠處理尸體的方法——在撈出的地方草草掩埋——也難以釋懷。從此李姆姆的頭腦再也得不到安寧,總是怪罪自己沒能救下這孩子。她的精神漸漸不正常了,常常呆呆地坐著,或冥思苦想,或哭泣,或神經質地自言自語。一個天氣暖和的早上,她來到附近的一座廟替死者燒香,回來后自稱在鏡中看見了淑清的影子。以后的日子,她更顯瘋狂。丈夫李校長則嗜牌如命,對她不聞不問,加上家境貧困,女兒得了肺癆。這一切使她最后崩潰。在淑清死后六個月,她投河自盡。[11]
雖然李姆姆的死再次勾起半年前雷明遠殺女的悲劇記憶,但人們最多議論幾天而已,一切還是歸于風平浪靜。中國的事情最令人悲哀之處在于,就算有天大的事情發生,時間總是很快把一切抹平,人們只要看不到表面的創傷,便自欺欺人地相信一切如常,天下太平。
***
這一切可以說是那時中國農村社會的一個縮影。偌大的中國,類似的悲劇時時刻刻都在上演,不是這里,就在那方;不在鄉村,就在城市。雖然帝國早已不復存在,現代化運動也推進了半個多世紀,從新文化運動(1910—1920年代)、鄉村建設運動(1920—1930年代)到新生活運動(1930—1940年代),中國的鄉村似乎發生了劇變,但有時候,又讓人感覺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12]也就是說,社會還帶著舊日的慣性,川西平原的鄉村中,人們在相當程度上還生活在過去。我們應該知道,這一切并不是發生在窮鄉僻壤,而是省城的郊區,被地方精英稱之為“開風氣之先”的地區。在相對“開化”的地方尚會發生如此慘劇,那么在窮鄉僻壤,情況是多么難以想象!
1943年,作家秦牧便寫過一篇題為《私刑·人市·血的賞玩》的文章,抨擊私刑的普遍存在,指出“中國民間的私刑真多”。他舉例說,有的地方在捉到通奸的男女后,把兩人綁在一起,裝入竹籠,和石頭一起沉到河底。這種懲罰和雷明遠的槍殺,并沒有什么實質的區別。在某些偏僻地方,甚至還有吃仇敵心肝之風俗。秦牧幼年時,曾親眼看見鄉民殺了強盜,把他的心肝炒熟下酒。他還講了其他一些例子,有的地方捉到深夜在菜園偷菜的人,便割斷其腳筋,使之終身殘廢。其實偷菜的多是餓極了的窮人,但是遭竊的也是窮人,承受不了損失,不得不下狠手。在北方的妓院,懲罰犯事的女孩時,用所謂“雨打梨花”的刑罰,即把貓放進稚妓的褲襠里,束住褲管,然后鞭打,讓貓兒抓破稚妓的周身皮肉。秦牧質問道:“奇怪的是這些慘事,連某些善良的鄉下人眼里也視為當然。”把活人沉江、割斷賊的腳筋這樣慘無人道的暴行,“幾乎很少村落有人挺身反對”,人們對“這種毫無法治精神的野蠻作風”,竟然如此認可。他對那些“濫施私刑的惡人”非常反感,指出以為“適當的私刑”合理的人是愚昧的,法律對私刑不加干涉是荒謬的。[13]
人們之所以對私刑無能為力,是因為中國傳統的家法和幫規仍然可以在地方社會中暢通無阻。呂思勉便指出,中國近代社會經常說“社會制裁,而非法律制裁”。這里有許多原因,如政治不穩定,政府軟弱無力,無法執行法律;中國疆域廣大,各地方風俗差異甚多,實行統一的法律有困難,因此造成“法律之為用微,而習慣之為用廣”,習慣法非常流行;還有“社會上的惡勢力”的存在,他們熱衷于實行“家法處置”,等等。[14]作為秘密社會組織的袍哥,家法幫規的處置更是家常便飯。
中國家族在維持社會秩序上,經常扮演法律的角色,甚至取代法律。家族也在社會治安中起著重要作用,因此政府在一般的情況下,并不干涉家族行使家法,這樣就造成了私刑的普遍化。[15]這種家法和國法共存的現象,也是受中國特殊的政治結構的影響。從先秦開始,就有著鄉里制度,隋唐以后,推行保甲制,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這種制度有種種變化,在清代達于完備,并一直到民國時期都仍然存在。保甲制度在相當程度上依賴地方精英,建立了一種有相當自治性的地方體制。在這個體制中,精英,特別是鄉紳,享有相當的特權。而這些鄉紳,有宗族作為后盾,掌握一定的族權,因此有權威執行家法。一個宗族總是有族產、祠堂、族規、族學、族訓等,這些東西既可以凝聚族人,也可以規范他們。
其實,家法是有國法做支撐的,兩者相互依賴,都支持父權專制。一個國,皇帝就是家長;一個族,族長就是家長;一個家,父親就是家長。這些人對他們屬下的成員,有著懲罰之權,甚至生殺大權。從雷明遠殺女的例子看,這其實就是家法和幫規的實施,但看不到宗族的影子。[16]這和川西平原宗族不發達有關,清初移民入川,整個宗族的遷徙是比較困難的,因此造成宗族控制的削弱。
***
雷明遠殺女的悲劇發生6年以后,才被進入這個袍哥家庭的燕京大學社會學系一位21歲的女大學生沈寶媛(圖1-5)記錄下來。她來到成都西北郊區的“望鎮”,和雷家建立了相互信任的關系,記錄了所了解的這個家庭的點點滴滴,并于次年4月完成一篇2萬多字的社會調查《一個農村社團家庭》,作為她的畢業論文(圖1-3、圖1-4)。這篇調查報告共46頁,外加2頁的摘要。論文用燕京大學專用稿紙,每頁576字,中縫都有“燕京大學畢業論文”的字樣,從中縫折疊,其實一頁就有點像古書裝訂的甲乙兩頁。正文共43頁,共約2.4萬字。最后3頁是附錄,1000多字,包括六個方面的內容:一,“袍哥”與“海底”之緣起;二,“袍哥”之定義與別名;三,袍哥令集舉例;四,“袍哥”對內禁條“十條三要”須為“袍哥”所遵守者;五,“袍哥”隱語舉例;六,“袍哥”書籍舉例。最珍貴者,是她對這個袍哥家庭的描述和日常生活細節、經濟狀況、所面臨矛盾的記錄,以及這個袍哥及其家庭富有傳奇性的故事。附錄部分的資料目前雖不難找到,但仍然有相當的價值,因為袍哥并不是有著統一領導的組織機構,而是分散的、各自為政的秘密社團,雖然他們都把《海底》作為組織的“圣經”,但內部的規章、儀式和語言千差萬別。從這個附錄中我們可以看到與“望鎮”袍哥直接相關的內部文獻。[17]

圖1-3 沈寶媛畢業論文的封面。

圖1-4 沈寶媛畢業論文的目錄。
如果不是她,我們將永遠不會知道這個悲慘的故事,就像中國歷史上千千萬萬被遺忘的悲劇一樣。沈寶媛無比悲憤地寫道,河水“沖走了這一對人世間的怨男怨女,這一對舊禮教所淹埋的可憐蟲!”這個“舊禮教”,就是傳統的倫理和宗法。現代漢語中,用“可憐蟲”這個詞帶有蔑視的意思。但我理解,沈稱這個悲劇的主角是“一對舊禮教所淹埋的可憐蟲”,是因她作為事件的記錄者,看到在舊禮教的束縛下,這對情侶就像螻蟻一樣地被隨意殺死了。淑清“就是當時鄉村的一種保守的社會制度,一種閉塞的習俗,一種流言暗示之控制下的犧牲品”。令人悲哀的是,有勢力的父親不但不是她的保護傘,而恰恰是置她于死地的人。父親是當地袍哥的首領,是“威望階級”,但袍哥“對于女人的貞操又看得那么嚴肅”,所以,“在不問青紅皂白的情形之下,她遂被殺死了”。[18]而且永遠都沒有人能為她主持正義。
雷明遠殺女,似乎是要鞏固他在地方的聲譽,不惜把女兒作為祭品。但實際上是事與愿違,從鄉下迷信的觀點來看,女兒的死,應該是給他帶來了霉運。后來雷家的衰敗,旁人或許會說,這就是雷明遠的報應。重提這個悲劇,把它揭露給今天的讀者,已經是這個故事發生的70多年以后了。我們要想知道,這個悲劇為什么會發生?發生的社會土壤是什么?那么,還是讓我們回到歷史的現場,去發現事件發生的地域、社會、文化和人群,并進入秘密社會袍哥的內部,考察這個組織的結構、信仰和家庭生活吧!

圖1-5 青年沈寶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