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保羅·尼采:核時代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締造者
- 石斌
- 4645字
- 2019-11-29 16:56:57
三、從華爾街到華盛頓
1928年,尼采大學畢業,與許多同代人一樣,他也把從商視為走向成功的正途。他先是在一家包裝公司做成本會計。當他覺得自己的會計知識已經夠用,便決定跳槽。尼采的父親有位朋友是一家經紀公司的高級合伙人,他愿意出路費讓尼采替他去歐洲考察投資環境,如果調查報告言之有物,還會另付酬金。為便于開展工作,尼采請許多人寫了推薦信。其中一位推薦人便是華爾街的投資銀行家、狄龍-里德公司的老板克拉倫斯·狄龍(Clarence Dillon)。在與狄龍會面時,尼采還認識了該公司的另一位合伙人詹姆斯·福里斯特爾(James Forrestal),即后來的國防部長(1947—1949年)。這兩人都是尼采命中的“貴人”,一個教他如何賺錢,一個帶他進入政界。尤其是狄龍,對青年尼采的影響非常深刻。在尼采的印象中,這位前輩和引路人不僅非常睿智、嚴謹務實,而且很有決斷力和行動力。[21]

1933年,尼采與狄龍(右一)等華爾街同行

1945年,時任海軍部長的福里斯特爾
1929年,尼采在巴黎、柏林等地盤桓了八個月。在即將回國之前,他意外地首次“訪問”了蘇聯。原來,他在柏林碰到了那位大學時的“生死之交”溫思羅普。這兩人湊到一塊兒總會有驚人之舉。他們決定忙里偷閑,去芬蘭北部的伊納里湖一帶滑雪。當時那里大部分地區荒無人煙。他們打算去北部小城皮查摩(Petsamo),即后來蘇聯的貝辰加地區(Pechenga)。那幾日天色陰沉,連降暴雨。因為不通火車,他們在雨中走了三天,結果迷失方向,居然走進了蘇聯境內而渾然不覺。按照尼采的說法,如果不是碰上一位好心的俄國漁民給他們指點方向,叫他們趕快撒腿逃跑,兩人大概只能在蘇聯監獄里度過余生了。[22]
1929年10月初,即“黑色星期四”(24日)股市大崩盤,大蕭條降臨前夕,尼采應狄龍的邀請進入狄龍-里德公司工作。當時各家公司拼命裁員,有出無進,他很可能是蕭條時期的若干年里華爾街雇用的最后一個人。而狄龍-里德公司則是30年代華爾街效益最好的公司之一。
1932年,尼采與菲莉絲·普拉特(Phyllis Pratt)結婚。這段婚姻延續了55年,直到1987年菲莉絲病逝。[23]菲莉絲的父親是美孚石油公司合伙人,母親是當時為數不多的國會女議員之一。這樣的長輩,通常會讓初次登門的小伙子心里發毛,但尼采是個例外。他當時只有25歲。尼采對大蕭條的根源有自己的見解,根據自己在華爾街的親身體會,他認為這根本不是因為生產過剩,而是因為缺乏償還能力,而這是全球金融業過度競爭、盲目追求資金流動性所致。他不僅在長輩面前高談闊論,甚至當著未來岳母的面與一位貴客、英格蘭銀行總裁爭辯。這種直率甚至魯莽的性格,差點讓婚事泡湯。
這個時期,命運之神對尼采格外眷顧。1935年,尼采與朋友一道建立了一所藥物實驗室,并獲得了幾位法國科學家開發的一種新產品在美國市場的獨家銷售權。實驗室后來還推出了許多暢銷產品,因此大賺其錢。尼采也很快在經濟上自立起來。
尼采顯然贊同凱恩斯主義的觀點,反對胡佛的經濟政策。在1932年總統大選中,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支持羅斯福的新政構想。其中一些人甚至成為羅斯福競選班子的成員。
1937年春,尼采夫婦在歐洲度了一次長假,大部分時間是在德國。尼采目睹了德國的反猶活動,并“有幸”聆聽過希特勒在慕尼黑和羅騰堡等地大型群眾集會上發表的那些極具煽動性的演說。在尼采看來,希特勒講話豈止是慷慨激昂,簡直就是在咆哮。德國人在其鼓動下,就像在精神上打了安非他命一樣,出現了亢奮、欣快、自信、妄想等集體精神癥候,變得肆無忌憚,哪怕與整個世界抗衡!他在巴伐利亞所見到的那些年僅十六七歲的希特勒青年團(Jugendkorps)[24]成員,一個個身強體壯、相貌端正,卻極其冷酷、傲慢,目空一切,令人不寒而栗。[25]尼采此時想到了極權主義——以及戰爭。他感到,巨大的危險正在降臨人間,“在世界的總體氣氛中,有某種東西正在被扭曲”[26]。而問題是,人們該怎樣應付這場日益迫近的危機?歷史的進程到底有無規律可循?
抱著這些疑問,回到紐約后他便開始尋求答案。他再次研讀六年前就讀過的奧斯瓦爾德·施本格勒的《西方的沒落》一書,企圖從中獲得某些啟示。盡管施本格勒關于專制政體在國際競爭中比民主政體有更多選擇和更多靈活性的觀點令尼采印象深刻,但施本格勒的學說似乎并未幫他搞清楚當前這個問題的癥結所在,反倒令他更加困惑。部分由于這個原因,他感到有必要回到學校再讀點書。
他辭去了狄龍-里德公司的工作,一家人搬到波士頓。尼采在哈佛大學注冊,成為社會學專業的一名研究生,同時輔修哲學、憲法和國際法課程。一年下來,他的社會學知識大有長進,哲學略知一二,法律依舊陌生。但閱讀施本格勒所產生的疑問——未來的趨勢以及人類影響未來的途徑究竟如何——雖然仍無確切答案,似乎也理出了一點兒頭緒。尼采在哈佛大學結識了一些公開反對蘇聯模式的著名學者,其中包括俄國流亡者索羅金(Pitirim Sorokin)——尼采選修了索羅金講授的社會學課程,并以施本格勒為論文主題。這些人不僅把蘇聯體制視為沙俄專制統治的繼續,還宣稱蘇聯比西方國家更容易動用一切必要手段,尤其是暴力手段來實現國內外統治目標。這種觀點與施本格勒的學說不謀而合,進一步加深了尼采對蘇聯模式的反感和對納粹德國的擔憂。自此,一個關鍵問題終生縈繞在尼采心頭:在一個極權主義大行其道的世界上,美國的生存之道何在?[27]
1938年,尼采建立了自己的公司,開展投資銀行業務。公司只有三個人,他自己外加一名副手,一名秘書,卻辦得很成功。不過工作也很辛苦。他一度受鏈球菌感染,身體每況愈下。最后,他感到自立門戶不但壓力太大,對健康也不利,于是又回到狄龍-里德公司。此時狄龍已經讓詹姆斯·福里斯特爾擔任公司總經理。不久,尼采也升任副總經理。

1987年,尼采觀看自己農場養的豬
1939年9月1日,德國正式入侵波蘭。尼采此時正在科羅拉多州落基山脈深處父母的“永春農場”(the Constant Spring Ranch)里。他聞訊立即啟程回紐約。到達紐約時,美國已經宣布中立。作為德裔美國人,尼采對希特勒上臺初期德國的狀況喜憂參半。對于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失敗以及大蕭條的背景下所取得的經濟成就和軍力優勢,他不僅印象深刻,而且還有幾分佩服。但希特勒所采取的種種極端措施,又與自己所信奉的自由民主原則格格不入,這令他深感憂慮。不過,到1939年為止,尼采仍然認為美國應該奉行中立政策。
1940年4月9日,德國軍隊越過了丹麥國境。德軍的閃擊戰在幾周內就瓦解了低地國家的抵抗,英國軍隊被趕出歐洲大陸,法國被迫投降。法國和波蘭已然敗亡,英國軍隊受到重創,而蘇聯至少名義上還是希特勒的盟國,這一系列事態讓尼采大為震驚,他甚至開始懷疑還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打敗希特勒。他特意就此請教自己的老板狄龍。狄龍認為,戰爭形勢雖然極其嚴峻,但并非毫無希望。因為,坦克、飛機所體現的生產能力和現代技術對于戰爭的勝負至關重要,從長遠看,底特律的生產能力將超過德國的魯爾地區。關鍵是英國能否挺住足夠的時間,以便美國實際上占優勢的生產能力能夠轉化為軍事力量。狄龍的看法使尼采大受啟發。[28]
尼采在華爾街如魚得水,加上娶的是富家千金,30出頭就已成為百萬富翁。雖然財富并不能使他感到滿足,但在商業社會,財富肯定是“參與和影響世界事務”的本錢。機會很快就來了。
1940年夏,羅斯福總統為了加強政府與商界的聯系,經國會授權,任命福里斯特爾為他的六位特別行政助理之一。福里斯特爾則邀請尼采擔任自己的秘書。但這份工作并無政府俸祿,尼采實際上仍在狄龍公司領取薪水。用尼采自己的話說,他就是以這種“完全不合法”的方式[29],開始了在華盛頓的政治生涯。
在華盛頓,尼采與福里斯特爾住在一棟房子里,并在那里結識了托馬斯·科科倫(Thomas G.Corcoran)、本杰明·科恩(Benjamin V.Cohen)以及《紐約時報》駐華盛頓的負責人阿瑟·克羅克(Arthur Krock)等人。前兩人都是白宮的核心人物,也是羅斯福新政的主要設計者。
羅斯福最初給福里斯特爾指派的工作是處理有關南美和加勒比海地區的事務。福里斯特爾和尼采發現,當時在科德爾·赫爾(Cordell Hull)領導下的國務院,根本沒有從事地區戰略和政策設計的組織機構。于是他們建議設立一個直接對總統負責的美洲事務協調人辦公室(the Office of the Coordinator of Inter-American Affairs)。這個方案得到了國務卿和總統的支持。羅斯福最后選擇了納爾遜·洛克菲勒(Nelson Rockefeller),主要理由是洛克菲勒曾為其提供過25000美元的競選資助。福里斯特爾和尼采本想讓威廉·克萊頓(William L.Clayton)出任辦公室主任,但羅斯福認為克萊頓過去與一些反對新政的商業組織關系密切,而且據說在1940年總統大選中曾贊助過溫德爾·威爾基(Wendell Willkie),因此只勉強同意讓他擔任副職。羅斯福戲言,這是看在克萊頓夫人曾為自己提供一萬美元競選資助的份上。美洲事務辦公室于1940年8月正式成立。尼采本人在1941年夏曾一度擔任洛克菲勒的金融事務助理。在此之前,他還臨時參與1940年征兵法的起草工作,并得到喬治·馬歇爾將軍的指導。

二戰期間美國戰爭動員招貼畫
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爆發,美國的國內氣氛驟變,戰爭動員成為當務之急。經羅斯福批準剛剛成立不久,由副總統亨利·華萊士(Henry Wallace)領導的經濟防衛局(the Economic Defence Board)很快改名為經濟戰爭局(the Board of Economic Warfare)。這個機構的職責是籌集和分配各種戰爭資源,并掌控各種戰略資源的進出口事務。尼采此前已進入該機構,并于1942年成為其中一個部門的主管,主要工作是負責制定和實施有關在全球范圍內獲取金屬和礦物等戰略物資的政策。在戰爭期間,這項工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尼采也因此成為協調羅斯福政府各相關部門的“樞紐人物”,其言必有據、精打細算的風格還為他贏得了“杰出數字家”的美譽。[30]尼采前后干了四年,這個經歷使他對經濟事務,特別是戰時經濟動員問題有了切身體會。他發現,所有大國在戰爭期間都會不同程度地面臨某些基本原料的短缺問題,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之一自然是戰前儲備,但不斷獲取海外資源仍然至關重要,因為,即使是美國這樣一個資源豐富的國家,銅、鉛、鋅、云母、石英晶體等原料也主要有賴于進口。他還認識到,一旦戰爭爆發,加快軍備生產勢必成為主要目標,此時面臨的一個直接問題就是如何有效地分配各種關鍵資源,最大限度地提高生產能力。[31]
1943年9月,經濟戰爭局又被對外經濟局(Foreign Economic Ad ministration)所取代,其負責人是來自威斯康星的民主黨人利奧·克勞利(Leo T.Crowley)。在尼采眼里,克勞利極其腐敗無能,經常以權謀私。兩人最后因人事問題發生了尖銳沖突,尼采憤然辭職。[32]此后,尼采是戰爭部的特別顧問。[33]1944—1946年,尼采參加了美國政府“戰略轟炸調查委員會”的工作并擔任副主席。
這就是尼采在二戰結束之前的主要經歷。這是他政治生涯的起步階段。在這個時期,他開始熟悉美國政治的運作規律,積累了與政府各部門打交道的經驗。更重要的是,他憑借自己在華爾街的社會背景,逐步建立了在華盛頓的政治人脈,為躋身美國戰略與外交權勢集團打下了基礎。
值得一提的是,尼采還是一位有遠見的國際事務教育家。二戰尚未結束,他就認識到,必須為美國造就一批不僅能從本國角度,而且能從世界背景看問題的領袖人物和外交家。他發現,研究生層次的國際問題教育項目,當時在全美只有塔夫茨大學的弗萊徹法律與外交學院一家。1943年,尼采與連襟克里斯琴·赫脫(Christian Herter,當時是來自麻省的國會議員,1959年杜勒斯去世后出任艾森豪威爾政府的國務卿)一道,在華盛頓的杜邦廣場籌建了高級國際問題研究院(SAIS)。該院1950年成為霍普金斯大學的一部分,如今已是全美最著名的一所國際問題教學與研究機構,實際上也是美國重要的思想庫之一。尼采始終關心這項事業(赫脫盡管同樣富有,后來對學院似乎并無更多貢獻[34]),退休以后作為資深外交人士在該院一直保留自己的辦公室,直到去世。1989年,為表彰尼采對該學院和美國外交事務的貢獻,霍普金斯大學決定將學院重新命名為“保羅·尼采高級國際問題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