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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圍繞“NSC-68號文件”的戰略爭論

“NSC-68號文件”是貫穿整個冷戰高潮始終的一個“傳奇”。用耶魯大學外交史學者加迪斯·史密斯(Gaddis Smith)的話說,這是“那個時代最著名的沒人見過的文件”[188]。“NSC-68號文件”作為一份國家最高機密文件,直到1975年2月,才出于某種迄今難以確認的原因,由基辛格(當時集國務卿和福特總統安全事務助理兩個要職于一身)決定正式解密。幾個月后,《海軍學院評論》(Naval War College Review)以特刊形式刊登了文件全文。[189]

但實際上,該文件自出臺伊始,就在國內引起了廣泛關注。人們一直試圖通過各種途徑來了解其具體內容。事實上,一些政府要員為了爭取輿論支持,經常會就一些重要決策或內部爭議對外“放風”,利益集團之間為了相互拆臺,也會故意“泄密”[190],這其實是美國政治生活中的一種常見現象(1957年《蓋瑟報告》被媒體披露也屬于這種情況)。因此,一些研究者通過采訪相關人員、特別是接觸過該文件的政府官員,得以掌握了文件的基本內容,60年代初還出現了一些專門的研究成果。[191]這些早期研究者們敏銳地意識到,該文件代表了“對美國總體戰略態勢的新看法”[192],“就世界新秩序以及美國的作用確立了若干基本假設”。[193]即使在今天,任何一個人,無論是否同意其中的觀點,如果有耐心通讀文件全文(譯成中文至少有四萬余字),都會對其政策考慮之“周全”、內容之完備乃至措辭之精雕細刻,特別是自始至終所流露出的一種強烈的戰略“憂患”意識,獲得深刻印象。

“NSC-68號文件”無疑是深刻影響戰后美國國家安全基本政策的一份關鍵性文件。它不僅是杜魯門政府全面擴軍的藍圖,也被認為是美國充當全球警察的號角。在尼采本人看來,文件所提出的基本原則在整個冷戰時期都是行之有效的,其核心就是:實力,特別是軍事實力對于實現對外政策目標和維護國家利益至關重要。他堅信,歷史證明這是一條不言自明的公理,盡管威爾遜式理想主義或羅斯福的“一個世界主義”(one worldism)從表面上看更符合美國的外交傳統。[194]

然而,尼采等人立足于蘇聯的能力而不是意圖、即從“最壞假設”出發來設計美國戰略的做法,在國內同時遭到了左右兩派意見的批評。一方面,一些自由派人士和蘇聯問題專家認為,“NSC-68號文件”的全面擴軍方案既不合理,也不必要。只看蘇聯的實際能力而無視其真實意圖,不僅會夸大和扭曲蘇聯威脅的性質,也不利于冷戰氣氛的緩和。他們相信,和平與安全的關鍵在于外交而不是軍事力量,要避免冷戰出現最壞的結果,必須奉行更為和解、合作的對蘇政策,而“黷武主義”不僅對外不得人心,對內還將使美國變成一個軍事化的“堡壘國家”,有悖自由民主的核心價值。另一方面,一些美國保守派孤立主義者則認為,“NSC-68號文件”的立場過于謹慎和反應過度了。在他們看來,美國的首要利益是維護本土安全,為了那些最多屬于第三等級的利益而在全球投入過多資源是錯誤和不明智的。而且,核武器比常規力量的威懾力大得多,也便宜得多。建立代價高昂的歐洲前沿防務體系完全是在浪費美國的國家資源。放棄對戰略報復力量的依賴,或者說不愿意使用核武器,恰恰表明該戰略軟弱無力,而無視美國的經濟健康,空前提高國防預算,則是不負責的行為。[195]

實際上,在“NSC-68號文件”的起草過程中,其中的基本觀點,尤其是尼采等人對蘇聯對外戰略目標的判斷,就曾遭到喬治·凱南、查爾斯·波倫等資深外交人士的質疑。凱南認為,“NSC-68號文件”體現了這樣一種思想傾向,即:

把我們的計劃和打算僅僅建立在一個潛在對手的能力之上,假定它渴望不擇手段地傷害我們,卻完全不去考慮對手的真正意圖,認為其意圖對實際決策來說是無可置疑的。[196]

總的來說,凱南的觀點更多地反映了傳統自由派對杜魯門政府外交政策的不滿。例如他主張減少防務開支、推動核裁軍,同時厭惡北約、反對研發氫彈、認為遏制戰略正在走向軍事化。但凱南還有一個重要批評與保守派的觀點卻非常相似。他認為,應該是由可用的資源或實際能力來決定海外義務與目標的大小,而不是像“NSC-68號文件”那樣本末倒置,先設定目標再考慮資源和能力。在他看來,“NSC-68號文件”不僅過于咄咄逼人和具有挑釁性,而且也是極不審慎和不負責任的。美國應該實行重點防御,優先考慮諸如西歐等核心地區或核心利益,如果不分輕重緩急四面出擊,處處設防,將導致過度擴張、經濟破產或者把自己變成一個“堡壘國家”。[197]

接替凱南任駐蘇大使(1953—1957)的波倫則指出,尼采對蘇聯對外目標優先次序的判斷是完全錯誤的,過分夸大了蘇聯的擴張意圖。蘇共的首要目標是維持和鞏固其國內統治地位;其次是保持對東歐衛星國的控制;最后才是進一步向外擴張。[198]

對于凱南和波倫這些蘇聯問題專家和職業外交官來說,“NSC-68號文件”認為共產主義意識形態與蘇聯國家力量的結合必定導致對外擴張,這種邏輯是他們難以理解的。喬治·凱南、諾曼·格雷布納(Norman Graebner)等著名的政治現實主義者認為,蘇聯既沒有意圖,也沒有能力主動發起一場全面戰爭。

凱南斷言,蘇聯從來沒有任何進攻西歐或實施第一次打擊的計劃(迄今為止,也沒有任何來自冷戰“另一邊”的新證據可以否定這一判斷),因此,“遏制政策”應主要限于政治領域,美國應當進行的是政治動員,而非軍事動員,更不是戰爭動員。而“NSC-68號文件”把“遏制”推向極端,導致了美蘇之間直接的政治與軍事對抗,使歐洲陷入全面的政治、軍事分裂。總之,凱南反對遏制政策的軍事化,認為美國在軍事上應主要著眼于應對有限戰爭而不是全面戰爭;尼采則更強調蘇聯軍事能力對美國和西方構成的全面威脅,認為美國必須謀求和保持整體軍事優勢。[199]

格雷布納甚至批評道,尼采曾經“活在一個想象的世界里”,而美國則可能錯過了可以更早結束冷戰、避免軍備競賽節節攀升的若干機會。[200]由于誤解了蘇聯的意圖,高估了蘇聯的能力,尼采以及和他持同樣觀點的政府官員所奉行的對蘇戰略,可能最終造成了冷戰曠日持久的局面。尼采認為,蘇聯肯定是朝鮮戰爭的幕后支持者,而且這是蘇聯全球共產主義擴張計劃的一個步驟。事實證明,這個判斷充其量只能說對了一半。因為,盡管斯大林和毛澤東確實了解朝鮮的計劃,在蘇聯的斡旋下,中國最終也決定予以支持,但沒有證據表明這是所謂蘇聯“大圖謀”(grand design)的一個步驟或組成部分。

自“NSC-68號文件”公開以來,美國學術界的各種批評持續不斷。例如,著名冷戰史學家梅爾文·萊弗勒(Melvyn Leffler)認為,該文件的分析缺乏邏輯上的連貫性,過分強調蘇聯的軍事能力而無視其可能的意圖也是錯誤的。[201]另一位著名學者赫伯特·凱菲斯(Herbert Feis)也認為,“NSC-68號文件”是“對沒有得到清楚表述的思想之最笨拙乏味的表述”。[202]薩繆爾·威爾士(Samuel F.Wells Jr.)則宣稱該文件是一項“非常不完整和不成熟的研究”,它基于對蘇聯行為的“最壞假設”,不僅明顯夸大了威脅,對蘇聯軍事力量的估計也含糊不清。[203]所有這些批評,都反映了具有政治現實主義色彩的一個傳統看法,即通過塑造一個敵國形象,“NSC-68號文件”實際上強化了冷戰,從而可能錯過了許多更快結束冷戰的機會。

這些批評不無道理,但仍有一個問題需要回答:尼采、艾奇遜等眾多智力過人、才華出眾的美國政治精英,何以會有在批評者看來如此嚴重的錯誤認知?

原因錯綜復雜。但對尼采那一代美國戰略精英而言,有兩個事實明確無誤并且至關重要:一是蘇聯作為另一個在政治經濟體制、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等方面與美國有根本區別的超級強權的實際存在;二是核武器作為大規模毀傷性武器的實際存在。此外,他們還認為,戰后初期蘇聯的內外行為也難以令人樂觀,例如,蘇聯并未因為戰爭結束而大規模裁減軍隊,它很快就承認新中國并與之結盟,它在加緊控制東歐的同時還加強了對西歐、中近東等地區甚至美國的滲透活動,更不要說它還充當了朝鮮戰爭的“幕后主使”。

總而言之,誰知道一個擁有原子彈,并且看上去不僅雄心勃勃,而且“很不確定”、非常“另類”的超級大國會做什么呢?顯然,這是深受美國意識形態、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的優越感所支配的一種典型的美國戰略思維:非我族類,難保其心不異。在冷戰結束20年后的今天,從許多美國人對他們眼中“強大而又不確定”的中國所產生的種種困惑,仍不難看出這種思維慣性的作用。

可以說,“NSC-68號文件”集中反映了戰后以來美國作為一個世界性強國或“新帝國”在對外政策上的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既崇尚實力甚至武力,又相信“歷史在我們一邊”,具有濃烈的意識形態色彩。按照某些研究者的理解,從根本上講,“NSC-68號文件”的設計者最擔心的并不是與蘇聯的直接軍事對抗,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美國和西方體制的“完整性與生命力”會由于蘇聯體制的競爭與挑戰而逐步被削弱。報告甚至指出,“即使沒有蘇聯,我們仍將面臨自由社會如何協調工業化時代日益突出的秩序、安全、參與的必要與自由的必備條件之間的矛盾這個大問題。”[204]因此,作為美國大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NSC-68號文件”所強調的意識形態口號和道義旗幟是捍衛“自由”——按照美國政治文化的慣例,當然也可以表述為維護“美國價值觀”或“美國生活方式”等政治口頭禪,反正意思都差不多。

在冷戰格局下,要弄清楚蘇聯的確切意圖當然并非易事,蘇聯社會的封閉性無疑也使這一點變得更加困難。在尼采及其戰略同道看來,即使在冷戰的早期階段,也沒有明確的跡象表明蘇聯會改變其行為模式和對西方的敵對態度。因此,有理由將美國的戰略建立在對蘇聯意圖的最壞假設之上,而不是蘇聯的實際能力之上,何況,蘇聯現有的實力已經足夠對西方造成傷害。簡言之,鑒于蘇聯與西方在眾多戰后問題上的紛爭,以及蘇聯在國內和東歐地區的作為,單憑良好的愿望是冒險和不審慎的。而凱南所代表的戰略觀念要比這更為復雜。凱南相信,在蘇聯集團內部,變革的種子將不斷生長,并最終開花結果。西方應該做的、能夠做的事情就是設法培育它們。在這個問題上,尼采和凱南這兩位最長壽的“冷戰老人”爭論了30年。有趣的是,凱南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只字不提“NSC-68號文件”,似乎這份文件根本就不存在。尼采的戰略信條是“依靠實力求得和平或安全”(里根政府后來也提出“以實力求和平”的口號),而“實力”在他看來主要意味著軍事實力,而美國意識形態或美國“生活方式”的合理性與優越性是不言自明的,因此“NSC-68號文件”雖然具有強烈意識形態色彩,但主要是為了說明美國奉行冷戰強硬政策的正當性。這與杜勒斯的理解大不相同。杜勒斯所說的“西方實力”,既包括物質力量,更包括思想、精神與意識形態因素,并且強調意識形態競爭的重要性。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尼采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者。

在“實力”與“外交”的天平上,“NSC-68號文件”顯然更倚重前者。因此許多批評者認為尼采等人過分強調了軍事力量的重要性,輕視外交、談判的作用。對此,“NSC-68號文件”的支持者以及“NSC-68號文件”本身的解釋是,成功有效的外交必須建立在實力基礎上,換言之,外交談判需要考慮時機和條件,只有在全面提升和完善西方的防御體系、改善自己的戰略地位與安全處境之后,才有可能“從實力地位出發進行談判”,從而迫使蘇聯“放棄目前的行動路線、談成可接受的協議”。[205]

有一種流行觀點認為,“NSC-68號文件”之所以提出擴軍,是因為其設計者估計在1954年某個時候將會與蘇聯發生一場戰爭。尼采后來辯稱,這是對該文件的誤讀。根據當時掌握的情報,他們作出的判斷是,如果美國不能在蘇聯實力增長的同時采取相應的制衡措施,危險將在1954年“最大化”,因為蘇聯將在這一年擁有足夠的核武器和運載工具,從而對美國構成重大甚至難以承受的破壞性威脅。但他們并不認為蘇聯已經設定具體的日程,決定在某個特定的日期或時間發動攻擊。蘇聯的戰略原則實際上是相當靈活的,盡管它相信共產主義將最終戰勝資本主義,卻無意去規定或預測實現這一目標的具體時間。

對“NSC-68號文件”的另一個常見批評,是認為其措辭過于嚴厲和強硬,觀點固然明晰,但過于簡單化,將東西方關系描述為黑白分明、正邪勢不兩立的狀態。它將世界一分為二,即西方“自由”社會和東方“奴役”社會,而事實上,按照美國的民主標準,在蘇聯集團之外稱得上“自由”的國家為數甚少,許多亞非國家尚未擺脫殖民統治,在拉美地區,權威主義的右翼政權還很盛行。不僅如此,共產黨國家也絕非文件所描述的那樣鐵板一塊。南斯拉夫已經開始鬧獨立,艾奇遜等美國決策者甚至預期,中國遲早也會對蘇聯在遠東的勢力擴展表示不滿。然而“NSC-68號文件”卻認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都在莫斯科的統一號令之下,并且與西方沒有任何妥協的余地。[206]

尼采自己后來也承認,“NSC-68號文件”的措辭“聽起來有些極端”。[207]例如,關于美蘇“沖突的性質”,文件如此總結道:“因此,事與愿違,自由社會發現自己受到蘇聯體制的致命挑戰。沒有任何其他價值體系與我們的體系如此徹底的勢不兩立;其摧毀我們的目的如此難以調和;如此善于利用自由社會本身存在的那些最危險、最不和諧的傾向;如此嫻熟、有力地到處激發起人性中的非理性因素,也沒有什么體系像它那樣擁有一個強大的并且不斷發展的軍事力量中心的支撐。”[208]正如一位研究者所指出的,“NSC-68號文件”既有理性的分析,也非常情緒化。“它要應對的是此前美國從未遇到過的一個問題:一個對手的崛起。它看上去野心勃勃,它信奉一種聲稱歷史潮流在自己一邊的意識形態,并且打算動用龐大的資源來實現這些野心。”[209]

艾奇遜與尼采等人都深諳美國政治的運作規律。“NSC-68號文件”的“情緒化”與“非理性”言辭,還有其實際用途。看看艾奇遜是怎么說的:

“NSC-68號文件”的目的,就是要對“政府高層”的集體思維來一個當頭棒喝,以便使總統能夠做出決策,并且使決策能夠得到貫徹。[210]

這個“決策”的實質,就是要讓美國全面重新武裝,以便充當全球警察。[211]為了讓行政部門官員、國會議員和普通民眾都相信承擔更大經濟代價、在防務領域投入更多國家資源的必要性,夸大其詞乃至危言聳聽,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政治策略。何況杜魯門政府當時正面臨著羅伯特·塔夫脫為首的共和黨人的不斷攻擊。與此同時,“麥卡錫主義”反共浪潮正好也在20世紀50年代初開始泛濫。60年代初關于“NSC-68號文件”的一項重要早期研究成果就已經指出,尼采之所以夸大蘇聯的軍事威脅,是“希望意見領袖們能夠做出與這種威脅相稱的反應”。與尼采一樣,艾奇遜更感興趣的是文件的論戰價值而不是其實際合理性。他們顯然是想借此挑戰他們認為必須做出調整的現行政策。[212]用艾奇遜的話說,尼采等人的評估報告必須寫得“比事實本身更清楚”,“要有效表達一種觀點,修飾或限制條件必須讓位于簡單明了,細枝末節與微言大義必須讓位于直截了當、甚至毫不留情”。[213]總之,夸大蘇聯對西方的安全威脅與敵對意圖,是一個一箭雙雕的策略,既可以促使杜魯門政府痛下決心,拋棄原來的預算控制承諾,又可以應付極右勢力關于杜魯門政府反共軟弱無力的指責。[214]

不過,對于另一種批評,即“NSC-68號文件”要求美國徹底改變現行戰略,尼采卻認為是一種誤解。他辯稱,恰恰相反,報告要求進一步肯定和強化此前的國家安全基本政策文件、即1948年4月出臺的NSC20/4文件所確立的對蘇戰略。實際上,由凱南主持設計的20/4號文件,已經指出了蘇聯威脅的嚴重性并且建議做好“及時、充分的準備”,以應對蘇聯在國內外所采取的可能威脅美國安全的行動步驟。“NSC-68號文件”建議作出的一個主要政策變化,是提高應對近期冷戰事態發展的力度,針對蘇聯能力的顯著增長,加強美國和西方的軍事能力。因為到目前為止,美國的政策主要還是通過實施馬歇爾計劃加強經濟援助,依靠北約實現集體安全,并輔之以對盟國有限的軍事援助。這些措施在尼采看來是遠遠不夠的。但他強調,提出擴軍建議并不等于美國及其盟國要在軍隊人數或坦克數量上與蘇聯旗鼓相當,也不等于完全否認談判的必要性或者認為戰爭的爆發已經迫在眉睫。總之,面對蘇聯顯而易見并且可能日趨嚴重的威脅,“NSC-68號文件”的政策建議不過是一種合乎邏輯的反應。[215]

尼采的辯解并非毫無依據。“NSC-68號文件”所表達的并非艾奇遜和尼采等少數人的意見,實際上,它不僅反映了美國朝野的冷戰共識,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還體現了華盛頓政治精英在對蘇戰略觀念上的強硬趨勢。其中不少人與艾奇遜和尼采一樣,都有很深的“慕尼黑情結”。正如艾奇遜的傳記作者加迪斯·史密斯在一篇書評中所指出的:

艾奇遜和杜魯門這代人認為,當希特勒首次毫不含糊地表明自己是一種威脅時才去阻止他已經太遲了。早在希特勒在德國上臺之前,就應該通過做好高水平的軍事、經濟與技術準備來遏制他。因此,必須采取代價昂貴且一以貫之的措施來遏阻未來的主要敵人——俄國正好是一個很方便的例子。如果有必要讓國會和公眾感到恐懼,從而愿意為此買單,那就不妨這樣做。

當然,艾奇遜及其追隨者并不認為俄國的威脅已近在眼前,下個月或者下一年就會發動進攻。他們有長遠考量,把自己想象成人類(亦即盎格魯—歐洲—美國)文明的衛士。他們在一戰期間已經是年輕人,在二戰期間已成為中、高級官員,因此知道怎么辦。他們崇尚軍事實力。他們把經濟實力視為必不可少的重要基礎。他們相信,沒有壓倒性的實力地位,外交不過是綏靖的代名詞,而一旦擁有壓倒性的實力優勢,外交也就沒有必要了。[216]

史密斯認為,這就是“NSC-68號文件”的設計者及其支持者們所持有的一種世界觀。

實際上,對于“NSC-68號文件”,還有另外兩種看法值得注意。一種是對美國冷戰政策總體上持批評立場的修正派學者的觀點。另一種當然就是“NSC-68號文件”的支持者和辯護者的觀點。

著名修正派外交史學家沃爾特·拉菲伯認為,美國是冷戰的發起者,“NSC-68號文件”的目的不過是要確立或鞏固美國的全球霸權,確保海外市場,推廣資本主義的生活方式。這就是美國“毫不猶豫、不惜付出巨大代價”,獨立承擔“自由世界”防衛責任的根本原因。[217]有人甚至指出,“NSC-68號文件”實際上是對美國全球干涉主義的一種“委婉表達”,它顯然是想把捍衛“自由世界”作為美國全球顛覆活動的一張“特許狀”。總之,美國的冷戰政策更具有侵略性,也更加陰險狡詐,“NSC-68號文件”不過是最明顯的一個例子。[218]

相反,“NSC-68號文件”的支持者們認為,尼采等人的建議是對蘇聯威脅的合理反應。盡管這確實意味著美國的政策轉變,甚至導致國防體系與軍事機器的急劇膨脹,使美國逐漸成為一個“國家安全國家”(national security state)[219],但蘇聯當時的言行以及冷戰的后續進程表明,西方通過擴充軍事實力來遏阻潛在的侵略者,確保自己的生存與安全,是一種明智的選擇。這即使不是唯一必要的策略,但肯定是最關鍵的一項舉措。[220]不難理解,支持者們大多不過是在重復“NSC-68號文件”本身的論述邏輯,而所謂“正統派”外交史學者的觀點,本質上也是如此,在此無須贅述。

實際上,在20世紀50年代初,艾奇遜和尼采所代表的冷戰觀念在決策層已經成為主流,凱南之類的“異議人士”不僅寥寥無幾,而且已經邊緣化。然而另一方面,尼采與凱南的戰略主張盡管有所不同,但在基本目標上卻并無分歧,在許多具體問題上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一致的。[221]在起草“NSC-68號文件”時,尼采及其政策評估小組確實借鑒了一年前由凱南主持設計的NSC20/4號國家安全基本政策文件的許多重要內容。例如,20/4號文件不僅重申遏制戰略的基本原則,也曾強烈要求建立和“盡可能長久保持一種軍事準備態勢以遏阻蘇聯侵略”。[222]“NSC-68號文件”本身也并未否定遏制戰略的基本原則,認為“遏制”就是運用“除戰爭手段以外的一切手段”來實現三個目的:“其一,阻止蘇聯進一步擴張;其二,揭露蘇聯偽裝的虛偽面紗;其三,促使克里姆林宮收縮其控制與影響范圍;其四,在總體上進而在蘇聯體制內部培育毀滅的種子,從而使克里姆林宮至少修改其行為,使之更符合普遍接受的國際標準。”[223]但文件緊接著就強調,這項政策的核心無論過去和現在,都是擁有全面的實力優勢,因為這不僅是美國國家安全的最終保障,也是實施遏制政策必不可少的基本條件。[224]而且,所謂全面軍事優勢與強大軍事態勢,既包括核力量,也包括常規力量。其中的邏輯是,美國既要通過戰略核威懾來阻遏核戰爭,也要能夠應付擁有常規優勢的蘇聯所發起的各種局部戰爭或有限戰爭,如果僅僅依靠核報復力量而沒有充足、靈活的常規戰爭能力,很可能會陷入一種戰略困境:面對蘇聯的戰爭挑釁與戰爭行為,要么妥協投降,要么“自殺”,即訴諸全面戰爭。

顯然,就各種對外政策工具的比重而言,尼采等人比凱南更加強調軍事力量的重要性。如果說此前美國的遏制戰略主要強調的是政治和經濟手段,“NSC-68號文件”則要求美國和西方重振軍備,以防蘇聯訴諸武力。這使得美國的國家安全政策發生了一個巨大轉折,即在和平時期保持前所未有的巨額軍事預算,維持龐大的國防力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參議員亨利·杰克遜(Henry“Scoop”Jackson)認為,“NSC-68號文件”是對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首次全面表述”。[225]以“NSC-68號文件”為開端,此后杜魯門政府和艾森豪威爾政府每年都要提出一個國家安全基本政策文件,而關于軍事準備的論述始終是其中最重要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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