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保羅·尼采:核時代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締造者
- 石斌
- 3380字
- 2019-11-29 16:57:01
四、“NSC-68號文件”與“軍事國家”的形成
如前所言,尼采主持制定的“NSC-68號文件”,是整個冷戰時期最有影響、也最有爭議的一份戰略文件。它不僅對美國的全面遏制戰略作了最系統、最完整的表述,而且確立了冷戰大部分時期美國國家安全戰略所奉行的基本原則。因為,西方與蘇聯的關系,盡管至少從二戰結束以來一直在不斷惡化,但到1950年為止,這場敵對與競爭還主要限于政治與經濟領域。但“NSC-68號文件”卻認為,這種局面如果長此以往,西方將成為最后的輸家。如果要有效制約、或者按照凱南的說法要“遏制”蘇聯和共產主義的“擴張”,西方就必須擁有規模龐大并且隨時可用的軍事力量。
“NSC-68號文件”的設計者們還認為,到50年代初為止,美國僅僅擁有核優勢,這種優勢不僅很可能是暫時的,而且也無法用來有效應付更為普遍和實際的常規戰爭和其他各種形式的沖突,因此北約還必須建立起基于常規軍力的前沿防御體系。尼采認為,只有這樣,才有可能一勞永逸地解決西方面臨的近期與長遠問題。首先,這將使美國和西方不再單純依靠核威懾,而是能夠采用更為靈活、多樣的手段應對蘇聯的各類挑戰,包括防止其他地區再發生類似于朝鮮那樣的局部戰爭,從而擺脫要么毀滅要么妥協的兩難困境;其次,這將有助于打消北約盟國對美蘇全面戰爭的恐懼,同時增強它們對美國安全承諾的信心;最后,這將為蘇聯及其集團的內部瓦解從而贏得冷戰的最終勝利打下長遠基礎??傊?,在尼采看來,面對極權主義、壓迫和暴政,“自由世界”的軍事實力,是西方民主活力、社會多樣性以及思想、道德和力量優越性的集中體現。
隨著“NSC-68號文件”的實施,國防預算迅速增加。1950年春“NSC-68號文件”起草完成時,杜魯門政府的軍事預算在130億美元以內,不到總預算的1/3和國民生產總值的5%。當“NSC-68號文件”被正式采納后,杜魯門政府提出了600億美元的國防預算,這幾乎是總預算的2/3,占國民生產總值的18.5%。到1953年為止國防預算提升了將近四倍。這固然與美國卷入朝鮮戰爭有關,但此后始終保持在一個較高的水平上。在整個60年代,國防開支始終占GNP的8%以上。在約翰遜政府時期,軍事開支一直占總預算的40%以上。與此同時,以1951年《共同安全法案》為標志,美國對盟友的軍事援助數額也急劇上升。總之,自50年代以來,軍事開支一直是美國資源的首要消費。此外,美國軍事人員的規模在50年代初一度高達人口比例的23‰,越戰期間仍保持在14‰—18‰左右。[226]隨著杜魯門政府冷戰新戰略的全面展開,美國還更新了戰略與戰術核武器生產設施,建立起圍堵中蘇的海外空軍基地鏈,加強了隱蔽行動和心理戰能力,加快了北約軍事一體化和重新武裝德國的進程,美國的歐洲駐軍也增加了4個師。1951年,美澳新安全條約、美日安保條約也幾乎同時締結。
因此可以說,“NSC-68號文件”為冷戰的軍事化提供了藍圖。美國從此開始充當“全球警察”[227]的角色。
在美國決策者看來,“NSC-68號文件”所觸及的是冷戰的一個根本問題:蘇聯的意圖與能力及其相互關系。這個問題對于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制定和實施至關重要。就蘇聯的意圖而言,究竟蘇聯只是另一個追求傳統安全利益的“正常”民族國家(而共產主義不過是一種華麗的包裝),抑或是一個奉行侵略性的、擴張主義和磐石般統一的意識形態,決意采用一切必要手段顛覆“自由世界”、謀求全球霸權優勢的“非正?!贝髧??對此,“NSC-68號文件”得出的結論是:蘇聯的計劃、“基本企圖”或“大圖謀”(fundamental/grand de-sign),就是“徹底顛覆或強行摧毀”蘇聯陣營以外的其他所有國家的政府。[228]
盡管尼采相信,對蘇聯政策的應對措施過度或力度不夠都有可能導致沖突,但他主張,與其像珍珠港事件前那樣措手不及,不如做好充分準備,防患于未然。在他看來,奉行軍事強硬路線至少可以打消對手的僥幸心理,避免蘇聯因為誤判形勢而鋌而走險。他相信事實會證明報告對形勢的分析是準確的。但報告提出的建議是否會被杜魯門采納,尼采最初其實并無把握。事實上,盡管報告提出的結論在朝鮮戰爭爆發后已經轉化為實際的政策,但直到1950年9月杜魯門才正式批準“NSC-68號文件”。[229]
很顯然,在這個時期,至少從表面上看,與凱南所批評的正相反,尼采及其同僚所設計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盡管強調了蘇聯擁有大規模常規力量和核武器這個事實,但主要卻是基于對蘇聯對外戰略意圖,尤其是所謂全球霸權“大圖謀”的主觀判斷,只不過這種判斷在凱南看來過于武斷,是對蘇聯“真實意圖”的歪曲和臆測。尼采等人認為,美國冷戰戰略的前提應該是蘇聯在最極端的情況下可能會做什么,而不是它實際上想做什么。出于對蘇聯體制和對外行為的基本性質以及核武器作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固有本質的認識,他們更傾向于考慮應付最壞的情況,更愿意接受對蘇聯意圖的極端化揣測,以“寧信其有”的“威脅預期最大化”原則來設計冷戰戰略。[230]因此,他們強調軍事準備優先的原則,而軍事準備既包括戰略核威懾與全面戰爭能力,也包括常規、局部戰爭能力,從而不僅導致凱南所擔憂的冷戰“思維的軍事化”,[231]也導致冷戰進程本身的“軍事化”,使軍備競賽不斷升級,兩個超級大國陷入嚴重的安全困境。
在安全戰略方面,西方世界在美國的領導下形成了全球遏制戰略。其目的是阻止蘇聯共產主義的蔓延——首先在歐洲、然后在亞洲、最終在全世界的蔓延。在20世紀40代末50年代初形成的這種美國全球戰略,是靠美國的軍事力量和聯盟體系圍堵蘇聯及其東歐和亞洲大陸的盟友,以阻止蘇聯發動一場軍事進攻和避免觸發第三次世界大戰。在整個歐亞大陸對蘇聯和中國的遏制,旨在通過使用或威脅使用常規軍事力量與核武力量來實現;在第三世界,則傾向于更為間接地爭奪當地精英和大眾“心靈”。美國經常依靠對外援助、反叛亂和使用隱蔽的準軍事行動來提攜親美政權。美國也采用廣泛的經濟制裁來實施對蘇遏制。在處理東西方關系中,美國還使用外交和其他非強制性政策手段,并交替使用威脅與壓力,對美國決策者所認定的國家安全和國家利益面臨的重大挑戰做出反應。
在國內安全方面,盡管有“麥卡錫主義”制造“紅色恐怖”的前車之鑒,美國政府并未放松意識形態管控。眾議院“非美活動委員會”在五六十年代所進行的大量調查,聯邦調查局和中情局對民眾的監控活動,都成為防止蘇聯“破壞”“顛覆”“滲透”的必要措施。
美國國內“冷戰共識”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此后歷屆政府的冷戰戰略,在確立、鞏固或維系美國世界領導地位,遏制蘇聯擴張,維持戰后國際體系與國際秩序現狀,避免熱核戰爭的基本目標上,與杜魯門政府不會有任何區別。而且,盡管實現這些目標的具體策略隨著形勢的發展會有所不同,也不可避免地需要做出局部調整,但只要確信蘇聯威脅繼續存在,美國就必須保持高度警惕,做好充分準備。因此,人力、物力的巨大投入,政治、經濟、社會諸層次國家資源的充分動員,廣泛的海外聯盟與前沿軍事存在,尤其是在和平時期保持數額不等但始終空前巨大的軍事預算,以支撐美國及其盟國全方位、高水平的軍事準備態勢,已是不可逆轉的大趨勢。就此而論,“NSC-68號文件”的基本目的還是達到了,遏制戰略在此后數十年的變遷,均未在本質上突破上述底線。
總之,戰后以來,由于許多美國人、特別是外交權勢集團與對外政策精英相信,美國的國家安全正面臨自立國以來的首次嚴重外部威脅——蘇聯共產主義的挑戰,因此,國家安全壓倒了民主政治,獲得了無可爭議的優先地位。在整個冷戰時期,國家安全一直是首要考慮,支配著美國的對外政策,其他價值都退居次要地位或從屬地位,從而造成了一個令許多普通美國人深感困惑的問題,即國家安全與美國式民主政治理想及公民自由之間持續的緊張關系。由于確信蘇聯威脅具有全球性質,美國的國家安全還需要依據全球安全形勢來確定。美國領導人相信,由于歐洲列強的衰落,只有美國有能力應對威脅,美國必須負起“領導世界”的責任。于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尤其進入冷戰之后,美國國內軍事體制與國家安全機器的規模和權力急劇擴張,美國逐漸變成了一個與“黷武主義”有著不解之緣的“軍事帝國”或美國人所說的“國家安全國家”——這種狀況及其背后的戰略與安全觀念,直到越南戰爭失敗之后才真正受到質疑,但已經積重難返,時至今日也沒有發生根本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