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文明史(第四卷)
- 樓宇烈
- 7812字
- 2019-11-29 15:01:38
第二節 黨社運動與市民抗爭
東林書院與東林派 顧憲成與士大夫群體 順應時代的政治主張 反對礦監稅使 東林黨與各地民變 復社的三次大會 復社的新型政治
明代中期之后,黨社運動風起云涌,成為中華文明史上的一大閃光點。所謂黨社運動,概指晚明以東林黨為代表的士大夫黨爭和復社、幾社等文人結社活動,他們共同的特點是在廣泛的社會生活與思想領域中積極作為,充分表達了士大夫的政治情懷,他們以逐步成熟的政治理性,在對現實政治進行激烈批判的同時,建構出新的政治理想。
明朝嘉靖之后,社會基礎逐漸發生異動,尤其是在社會分層方面變化顯著。以皇帝為代表的豪紳大地主和中小地主、工商業者、市民之間出現了日益嚴重的對立,針對大地主階級的殘酷剝削,中小地主和新興城市階層強烈要求經濟和政治權利分配上的公平和公正。另一方面,明代的專制統治較之以前的朝代是十分酷烈的,加之明代政治結構上的一些不合理因素,促成了政治上的廣泛對抗的出現,君臣之間、朝野之間都存在著嚴重的斗爭關系,如劉宗周所說:“上積疑其臣而蓄以奴隸,下積畏其君而視同秦越,則君臣之情離矣。……卿大夫不謀于士庶而獨斷獨行,士庶不謀于卿大夫而人趨人諾,則寮采之情離矣。”[30]一個相關后果是正直的士大夫,往往是那些中下層官吏,紛紛從在朝下移至在野,由官吏轉變為紳衿,并在思想上強化獨立之理性精神,形成民間的政治清議和道德臧否中心。在野的士大夫關心國家大事,每每依托書院、講會等講學活動,抨擊時政,臧否人物,其中以東林書院為最突出的代表。
東林書院由顧憲成等人所復建。顧憲成(1550—1612),字叔時,別號涇陽先生,江蘇無錫人。萬歷三十二年,在籍致仕的顧憲成在當地官紳的支持下,修復了無錫東城弓河之上的東林書院。該書院是宋代遺存,理學家楊時曾在其中講學。東林書院既復,顧憲成與弟顧允成、高攀龍、錢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等志同道合者同聚其中,切磋學問,集會講學。所謂“東林派”即由此而興。
作為一種社會現象的東林派,在歷史記述中有著雙重身份。一方面,東林派是指以東林書院為中心的講學團體。其講學集會每年一大會,每月一小會。“當是時,士大夫抱道忤時,率退處林野,聞風響附,至學舍不能容”[31],在其時紛紛攘攘的講學活動中,顧憲成、高攀龍逐漸成為精神領袖。另一方面,東林書院在“講習之余,往往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風,多遙相應和”[32],逐步形成了他們在社會政治與經濟方面的主張,通過朝野之間的力量聯系,使影響由內而外,儼然成為一個有力的政治團體,以此也被稱為東林黨。東林派活動的最重要時期是從東林書院建立到天啟七年大宦官魏忠賢被殺、東林黨人當政的二十三年,學術與政治相結合是東林派活動的主要特征。顧憲成說:“官輦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邊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無取焉。”[33]東林書院有一副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非常貼切地表達了東林派的志向。
無論從講學來看的東林學,還是從政治來看的東林黨,東林派士人都突出地體現了自古以來士人自覺擔當天下道義的傳統情懷。他們改變了宋代以來儒家以個人人性修養為主的思想路線,將個人的道德理性轉化為社會的政治理性,以此建構社會的合理性秩序,開辟了明末清初以社會批判和經世致用為主要內容的新的思想發展之路(彩圖3)。
顧憲成早年曾學習過王陽明的學說,后來專讀周敦頤、張載、二程、朱熹諸子的書。轉到理學的立場上批判王學末流,主要是泰州學派。顧憲成的思想以批判泰州學派的“無善無惡”論為焦點,這一點和王學中的江右之學接近,但其指斥者不在學理上,而在社會影響方面。他說:“‘無善無惡’四字,最險最巧。君子一生,兢兢業業,擇善固執,只著此四字,便枉為了君子。小人一生,猖狂放肆,縱意妄行,只著此四字,便樂得做小人。語云:‘埋藏君子,出脫小人’。此八字乃‘無善無惡’四字膏肓之病也。”[34]與江右之學仍在個人心性方面修正王學末流不同,顧憲成等人是以在社會層面上重建名教為救治之方。
宋明時期關于人性的討論,由于采取了本體論的路向,在將人性提高到本體地位的同時,往往忽視了人性在千差萬別的社會中的講求。一個突出表現就是在儒家道德學說中最基本的仁、義、禮、智、信五常中只重視仁,認為只要達到萬物與我的渾然一體之仁,其余德、義、禮、智、信就無足輕重了。正因為如此,泰州學派的人物才自恃內心之仁,而不顧社會的道德規范,羅近溪為幫助一婦人而不惜行賄,康德涵失身劉謹之門以救知己。顧憲成堅決反對這樣的做法,他說:“程伯子說:‘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只此一語已盡,何以又云‘義禮智信皆仁也’?始頗疑其為贅,及觀世之號識仁者,往往務為圓融活潑,以外媚流俗而內濟其私,甚而蔑棄廉恥,決裂繩墨,閃爍回互,誑己誑人,曾不省義禮智信為何稱,猶偃然自命曰仁也,然后知伯子之意遠矣。”[35]顧憲成等人在人性問題上堅持“分別之性”,整一的至善本體必須要分殊在具體的社會行為中,因此要全面地重視仁、義、禮、智、信各自獨立的價值,并以此建立社會的道德秩序。
自東漢始,儒家名教就是社會的道德秩序的表征。顧憲成等人也將重建名教置于重要地位。顧憲成認為人不能不顧名,因為名直接與內在的人性善惡相關聯。如王艮所說的“斷名根”,其實就是要導向“無善無惡”。而立定一個名,就等于為自己定下了“有善有惡”的道德規范和道德要求,所以名是“吾人立腳第一義”。有了道德方向,就要正道直行。顧憲成嚴格區分了真節義與假節義,他說:“夫假節義乃血氣也,真節義即理義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理義之怒不可無。理義之氣節,不可亢之而使驕,不可抑之而使綏。”[36]這種理義氣節盡管是在理性原則之下的,但往往表現為主體的強烈道德偏執,形成狂狷人格。東林派學者都激烈地反對偽道學的鄉愿,他們相信“與世為體”的儒家理想,但往往從“與世為敵”做起,堅持理義之真,而秉持強烈的社會批判精神。東林派對生死也有深刻的見解,他們將“人心之生死”置于“人身之生死”之上,因此能以生死為輕,“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東林派無論在野在朝,都以名節相砥礪,由此在士人的頻繁出處進退、在是是非非的復雜政治環境中培植出一股正氣,東林之名遠遠超過東林書院所限的一堂師友,成為自明末至清初百年間正人君子的代稱。黃宗羲說:“東林講學者,不過數人耳,其為講院,亦不過一郡之內耳。……乃言國本者謂之東林,爭科場者謂之東林,攻逆閹者謂之東林,以至言奪情奸相討賊,凡一議之正,一人之不隨流俗者,無不謂之東林。若是乎東林標榜,遍于域中,延于數世。東林何不幸而有是也!東林何幸而有是也!……數十年來,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室,忠義之盛,度越前代,猶是東林之流風余韻也。一堂師友,冷風熱血,洗滌乾坤。”[37]
黃宗羲曾記顧憲成去官離京之前,內閣首輔王錫爵與他的一段對話:“婁江謂先生曰:‘近有怪事知之乎?’先生曰:‘何也?’曰:‘內閣所是,外論必以為非,內閣所非,外論必以為是。’先生曰:‘外間亦有怪事。’婁江曰:‘何也?’曰:‘外論所是,內閣必以為非,外論所非,內閣必以為是。’”[38]在這一對話中,內閣與外論形成明顯的對立。所謂外論即是由在野的士大夫所倡導的政治主張,是針對天子以及內閣的獨斷專權而言的,他們自詡為天下之公論。由東林黨人所表達的天下公論的核心內容是社會正義。東林黨所倡導的社會正義是在儒家的倫理秩序之下的社會公平。道德的原則還是第一位的,在此之下,人們有權力追求權力和利益方面的公平。
“天下為公”本是儒家的傳統理想,但明末的各派學者給予這個傳統理想以不同的新解釋。比如李贄就曾經說:“率性之真推廣之,天下為公,此之謂道。”[39]這是以個人的一己之性為根據擴充至天下而成就的“公”。但李贄也曾說過人性是不相同的,不相同的人性都擴充到社會層面,難免要面對如何處理其相互關系的復雜問題。在顧憲成等人看來,僅僅憑借一己之性是不夠的,“公”是在一己之性和他人之性之間達成的。“公”不能單方面達成,它是個社會性的概念,它體現為國與民、君與臣、上與下、人與人等等各種對應關系中的公平原則。由此再看東林黨所說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得天下”“失天下”的天下,而是由多種分立勢力共同分治的天下,如陳龍正所說:“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周,必分而治之,要使同歸于大順。”這樣一個“分而治之”的天下,必須公平。所謂公平,不是要平攤權利與利益,而是在是非面前人人平等。首先要像善善惡惡一樣的知是知非。顧憲成說:“何言乎公?是曰是,非曰非,不為模棱也;是而知其是,非而知其非,不為偏執也。”[40]而既知真是真非,則天子不能矯廷臣,廷臣也不能矯天子,即使是匹夫匹婦的所是所非,同樣不能強迫其改變。這樣的社會正義理論體現了當時日漸成熟的政治理性精神。東林黨正是從這樣的政治理性出發,維護中下層士人及作為他們的社會基礎的新興社會階層的政治和經濟利益。
在現實政治中,明末東林黨爭的主要焦點之一是內閣與吏部圍繞官吏考察所進行的斗爭。萬歷初年的大計,吏部尚聽命于內閣。至萬歷二十一年大計,顧憲成為考功主事,協助吏部尚書孫、考功郎中趙南星嚴格辦事,“力杜請謁”,“一時公論所不予者貶斥殆盡”,被黜者大半是政府的私人,孫
、趙南星以身作則,首先將自己的親屬革退。這次對官吏的考察,觸犯了包括內閣首輔王錫爵在內的很多權貴的利益,因此受到來自內閣的猛烈反擊。事隔不久,自孫
起吏部大小諸臣幾乎全部被更動,顧憲成即是在次年被革職回鄉的。
東林黨關于京察的黨爭涉及國家機構的權力分配與決策是否公平的問題。東林黨一向反對內閣專權,在京察問題上,顧憲成認為內閣和吏部都應當具有各自獨立之權力,這種權力制衡是決策公平的必要保證。他說:“吏部與內閣信應共相斟酌,難為同異矣,要之亦須為吏部者有不問閣臣之心,而后其斟酌也,始出于正,不出于阿奉權貴;為閣臣者有不問吏部之心,而后其斟酌,始出于公,不出于播弄威福。此所以一德一心,渾無異同之跡也。”[41]顧憲成所說“公”“正”二字正體現東林黨政治理想之核心精神。
在對東林黨的研究中,有些史家考察了東林黨的活動地區、人員構成以及政治上、經濟上的主張,發現其有明顯的代表江南地區士人和民眾利益的表現。這是可以認定的歷史事實。明代江南地區與其他地區相比,一向是政治、經濟矛盾最尖銳的地區,特別是在明末城市及工商業興起的背景之下,情形更顯突出。東林黨在經濟方面的重要主張如反對礦稅、減少商稅、改革役法等等,主要都是針對江南地區的實際情況。但東林黨之代表江南地區士人和民眾的利益,并不是一種地區化的要求,換句話說,是由于東林黨所堅持的“天下為公”的理想,是一種普遍的政治理想,相形之下,使江南地區存在的不公平問題特別地凸現出來。
東林派思想在政治上的另一個重要代表人物是高攀龍。高攀龍(1562—1626),字存之,號景逸,無錫人。高攀龍也是在新的天下觀念下設想有關經濟利益的社會正義問題,他所設想的公平原則是在國與民這對最大的對應關系之間體現的。他說:“天下之事,有益于國而損于民者,權國為重,則宜從國;有益于民而有損于國者,權民為重,則宜從民。至于無損國而有益于民,則智者不再計而決,仁者不宿諾而行矣。”[42]在這段話中,國與民是平等的,民較之國甚至還有一點優先地位。
用高攀龍的標準衡量,萬歷二十四年起派遣由中官擔任的礦監稅使一事就完全是無益于國而有損于民的做法。派遣礦監稅使是神宗皇帝以國家的名義對全國的公開盤剝,它于國于民都是非常不公平的。就國而言,狂征暴斂上來的礦稅,基本填入了神宗的內庫和少數宦官、權貴的私囊,內庫積金如山,而國家財政凋敝如常,連遼東前線的軍餉都發不出來。就民而言,礦稅的征收不是在開采營利后抽取,而是隨便地指認礦藏,隨即征收礦稅。以致“礦不必穴,稅不必商,民間邱隴阡陌皆礦也,官吏農工皆入稅之人也”[43]。這種瘋狂的掠奪,對社會的損害十分嚴重,“天下之勢,如沸鼎同煎,無一片安樂之地,貧富盡傾,農商交困。流離遷徙,賣子拋妻,哭泣道路,蕭條巷陌”[44]。就連佛門中的達觀和尚都將“礦稅不止”看作是令他終生遺憾的“三大負”之一。此類苛政對新興的工商業損害更大,工商業主除了礦稅之外,還面臨著增加關稅等其他來自國家的壓榨,因此來自城市工商業的反抗也最激烈,終于引發了蘇州等地的市民暴動和其他反抗風潮。東林黨在此期間始終站在市民的一邊,并逐步地與城市的政治與經濟勢力結成聯盟。東林的集會中不僅有官僚紳衿這樣的正統的士人,也出現了一些“富商大賈”,從而使東林黨的社會基礎更加廣大。
明中葉后頻繁出現的城市市民抗爭,主要是在商業經濟比較發達的城鎮中,市民為保護自身經濟利益和政治權利,組織起來進行集體斗爭。所謂市民主要是指包括雇傭工人、小手工業者、小商人以及城市貧民在內的城市的下層民眾。嘉靖二年蘇州市民反抗朝廷織造太監的苛捐勒索,已經顯出市民抗爭的端倪。萬歷時期,朝廷向全國各地,特別是經濟發達地區派出大批礦監稅使,對人民進行殘酷的剝削,更使市民抗爭變得如火如荼。在全國范圍內,如荊州、湖口、臨清、武漢、蔚州、新會、香河、蘇州、景德鎮、騰越、門頭溝、廣昌、福州、陜西、云南、遼東等許多城市或地區都發生過激烈的民變[45]。
萬歷二十四年至二十九年,由于派往湖廣的礦稅監陳奉在當地恣行威虐,鞭笞官吏,剽劫行旅,商民對他恨之入骨,在很多地方引發民變,且持續數年之久。這場斗爭得到了東林黨和正直的地方官員的同情,襄陽推官東林黨人何棟如與湖廣僉事馮應京等人予以大力支持,因此被明廷逮捕系獄。當朝廷的緹騎抵武昌要逮捕馮應京的時候,武昌市民聚集街頭,相率痛哭。而陳奉一伙乘機尋釁,引兵傷人,激起武昌市民的極大義憤,數萬人包圍了陳奉的衙門,嚇得陳奉出逃,他的爪牙被扔到江中,朝廷的緹騎也被打傷。這次大規模的民變取得了初步的勝利,逼使明廷撤回陳奉,并更換了與陳奉勾結的巡撫。
萬歷二十九年,由于織造太監孫隆對當地的織戶橫征暴斂,激起民變。織工葛成被推為領袖,率兩千多人,擊斃孫隆的爪牙,并圍逼稅使衙門,要求停止征稅,嚇得孫隆逃離了蘇州。這次斗爭組織得非常成功,“不挾一刃,不掠一物,預告鄉里,防其沿燒”。事后葛成挺身自首,不牽累群眾。這次抗爭也得到東林黨人的同情,織工領袖葛成出獄后病逝,東林黨人文震孟、朱國楨為他撰寫了碑銘,以此表達對一個普通的織工的敬意。
萬歷四十二年,福州的鋪行、匠作等眾多市民到稅監高寀門前討要欠銀,引得上萬人圍觀。高寀窮兇極惡,以武力彈壓市民,并縱火燒毀民居。東林黨人周順昌為福州推官,直接參與了這場斗爭,他一面撫恤百姓,一面張榜公布高寀罪行,緝拿行兇爪牙。這場斗爭逼走了稅監高寀,但周順昌也被迫離職。周順昌臨行,感念他的數萬市民自發趕到衙署為他送行。
因為東林黨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新興市民階層的經濟和政治利益,同情和支持市民運動,因此他們也受到了市民的信任和擁護。東林黨人與新興的市民階層在政治上形成了掎角之勢,在天啟時期東林黨受到閹黨的迫害時,新興的市民階層為支持東林黨,又數次爆發了民變。
天啟五年,東林黨人楊漣、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顧大章等“六君子”被捕。各地市民反映強烈。楊漣被捕時,有數千人入公署護衛,城外更有數萬人聚集,哄聲震天。魏大中被捕時,雷電交作,風吼水立,數萬人為之送行。
天啟六年,東林黨人周起元、周順昌、周宗建、繆昌期、李應升、高攀龍、黃尊素等“七君子”被捕,引發對抗性民變,尤以蘇州、常州為烈。在蘇州爆發了著名的“開讀之變”,以顏佩韋、周文元、楊念如、馬杰、沈揚等為首的上萬蘇州市民,擊斃前來逮捕周順昌的明廷緹騎,聲稱為周順昌申冤(圖2-3)。同時,前往浙江逮捕黃尊素的緹騎也在蘇州城下受到圍攻。事變之后,蘇州市民為了抗議明廷,還舉行了罷工罷市,在蘇州和附近府縣,私禁使用天啟錢達十月之久。

圖2-3 蘇州顏佩韋等五人墓
天啟時的這些民變政治色彩濃厚,表現出市民階層逐步萌醒的政治覺悟,以及他們對經濟與政治利益的代言者的迫切需要和二者相互依附的緊密關系。
明中葉之后的文人結社之風,創始于嘉靖時期。萬歷時蔚為風氣,一時如翟純仁等人在蘇州結“拂水山房社”,汪道昆、屠隆等人在杭州結“西泠社”,袁宏道、袁宗道等公安派文人在北京結“蒲桃林社”,都是有名的文人結社。
天啟四年,張溥在常熟創立應社,起初只有十一人,后來逐漸發展為影響很大的名社。崇禎元年,由張溥倡導,應社與云間幾社、浙西聞社、江北南社、江西則社、吳門匡社、武林讀書社、山左朋大社等等眾多結社合并于復社。連江北匡社、中州端社,萊陽邑社等遠方的結社也加入復社之中。復社的成員,以江蘇太倉等七郡的人物為基干,后來由江南而蔓延到江西、福建、湖廣、貴州、山東、山西各地,人數多達兩千余人。最能體現復社的規模和影響的莫過于復社的三次大會了[46]。
崇禎二年張溥召集的尹山大會,是復社的第一次大會,苕、霅二溪之間的名流士子均至,湖北、河南、安徽、浙東等地的士人也紛紛趕來與會。崇禎三年,利用鄉試的機會,張溥又在南京召集了第二次大會,即金陵大會,就在這一科,復社中的楊廷樞中了解元,張溥、吳偉業也都是魁選。崇禎五年,已中進士的張溥回太倉,召集了虎丘大會,這次大會有山左、山右、晉、楚、閩、浙等地的數千士人參加,虎丘寺院的大雄寶殿容納不下,連殿外的生公臺、千人石上都坐滿了人。這次復社的大會是明代前所未有的盛會。
復社成立之初,宗旨主要在文章科舉。其后隨著國家衰敝,朝政日非,復社中人已經由科舉進入政壇,因此不可避免地卷入政治斗爭。復社作為一股政治力量,無論在朝還是在野都發揮著重要作用,并通過朝野間的配合形成一個社會的運動。
復社參與政治的兆端,首先是在科舉上發揮影響。張溥等人通過公薦、獨薦、轉薦等手段,直接干預科舉考試。凡是士子,只要進了復社,就有得中的希望,因此大量士人被籠絡在復社內外,形成一種群眾性的政治力量。復社的力量進入朝廷后,旗幟漸漸鮮明,政治上主要是接續了東林的傳統,他們與東林黨的后裔結盟,一起和魏忠賢閹黨的余孽進行斗爭。當時人們都把復社視為“小東林”。
崇禎九年,南京鄉試,東林黨人的遺孤如周順昌之子周茂蘭、魏大中之子魏學濂、黃尊素之子黃宗羲等等都來參加考試,在復社的大力支持下,他們在桃葉渡召開了同難兄弟大會。復社此舉實際上是與當時在政壇處于下風的東林黨結盟,試圖形成聯合的政治力量,推翻當朝的薛國觀內閣,重新讓東林黨人掌權。到崇禎十四年,復社的這一政治目標終于實現,復社支持的周延儒入閣,復社推薦的黃道周、劉宗周等人都被委以重任,明末政局又暫時出現清明之象。
復社在南京進行的另一項重要活動是與閹黨余孽阮大鋮的斗爭。崇禎十一年,復社名士吳應箕、陳貞慧、侯方域、黃宗羲、沈壽民等人,商量起草了聲討阮大鋮的《留都防亂公揭》,由眾多東林后裔和復社成員署名,公布于世。這一行動極大地打擊了南京的閹黨勢力,將阮大鋮驅逐出了南京。
盡管復社的宗旨和人員構成包含了十分復雜的因素,但基本上可以說,復社是東林黨人在政治上的繼承者,由東林黨人開辟的士大夫的政治理想和政治情懷,在復社中也一定程度上得以發揚光大。從社會形式看,復社有很大的以士人為主體的群眾基礎,利用群眾力量達成政治目的,是復社造成的新的政治現象。以復社創始者張溥等人而論,自然不能和東林時代的顧憲成、高攀龍相提并論,但復社培育出了像方以智、陳貞慧、侯方域、冒襄和黃宗羲這樣的政治、思想和文學藝術領域的杰出人才,復社對中國歷史的貢獻可謂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