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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還有一種常見的批評,認為它對資本主義起源的解釋太“窄”。人們覺得韋伯的歷史解釋過于“精神化”,太強調宗教和觀念層面的作用,相比于唯物主義的歷史解釋,似乎有些矯枉過正。進而言之,甚至韋伯注重的宗教和精神的范圍也過狹,太過強調加爾文派新教徒的重要性。其實,有這樣的感覺并不奇怪。如果將整個資本主義體系的興起都歸功于一小撮新教徒,當然令人難以相信。不過這恰恰不是韋伯的立場,有這種誤解,是不理解韋伯研究的基本方法之故。與通常的社會科學方法不同,韋伯不是通過對社會現象的觀察和概括性描述,或對宏觀歷史趨勢的總體抽象把握,去直接發現某種“必然而普遍的規律”。相反,韋伯將社會演變和歷史潮流視為多方面因素相互交織雜糅的結果,好比多股不同顏色絲線扭結而成的彩索。研究者在文化和歷史現象的“彩索”中,選擇自己關注的“絲線”,以之統領自己研究的視角與方向。

讓我們舉例說明。在常被當成《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前言的“《宗教社會學論文集》序言”中,韋伯定義了自己的資本主義概念:基于自由勞動的理性組織而建立的市民經營的資本主義。它由以下幾方面要素共同構成:以交易的方式,實現形式上和平的營利機會;以形式上的自由勞動為基礎的理性組織;依賴于西方科學技術精確理性的可計算性;法律與行政的理性結構。這些全部都屬于物質性或社會現實條件的方面,包含在“資本主義”的概念之中。但韋伯更為關注的,是人們出于什么樣的“心態”和實踐方式,來進行資本主義的經營,也就是其“精神”方面的因素。他完全清楚,如果沒有物質和社會現實方面的那些因素,資本主義決不能單單依靠“心態”而存在。那些因素也各有其根源,不能籠統歸因于某種“精神”的作用。所以,韋伯對社會和歷史整體的基本理解,是一種多因素的視角,包含著不同因素的復雜關聯以及各自的因果聯系。

但是,這樣多因素式的整體把握,決非雜亂無章的堆積。其實,韋伯肯定在社會和歷史中的多因素視角,正是認為,研究者要將自身的研究興趣和關注點,與具體的經驗材料和史料結合起來,形成有充分經驗基礎的概念,這正是韋伯著名的“理想型”方法。與那種主張用抽象普遍的范疇和規律“覆蓋”經驗現實的社會科學研究不同,韋伯認為,只有基于具體的經驗和史料來構建概念,才能更接近具體現實,避免普遍規律和法則對其過分的抽象簡化。即使晚年韋伯發展出了更為“體系化”的社會學范疇和概念,也仍然只是將其作為描述現實的工具。如同畫家運用簡單的十二種顏色,卻能畫出千變萬化的真實色彩一樣。所以韋伯恰恰不想提出對資本主義起源的全面解釋,而只是要強調“精神”性因素在其中的作用。新教倫理并不是資本主義的唯一肇因。

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運用的方法,與其說是“社會學”的,倒不如用他自己的講法,稱為文化科學和歷史科學的方法更為合適。當然在他看來,社會學的本質,正是研究人類社會包含著種種文化意涵的文明傳統的歷史。與自然科學式的抽象普遍不同,這樣的人文科學方法,主張以小見大、以實破虛、經驗為本,在差異和比較中建立“類型”和“范式”,以求充分尊重文化和歷史的多樣性。

但是,如果社會學研究只是為了建立各具特色的“理想型”,那又如何不墮入無限的特殊性和相對主義呢?這就要說到韋伯方法論立場的另一面。在他看來,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中真正的“普遍”,不是形式上包容一切的抽象概括,而是研究者能夠在對文化和歷史的思考和書寫中,將人性的普遍處境、自己時代的普遍問題融入其中,令讀者看到,歷史人物、研究者和自己,面對的其實是相似的處境、共同的問題。只有依靠研究者的作品,在今人與古人、不同的文化和社會之間,建立起心靈的感通、精神的觸動,才是真正的“普遍”。這正是韋伯方法論中“價值詮釋”和“價值關聯”的意義。也是這部著作能夠成為經典,擁有超越社會和時代局限的生命力的根本。在韋伯的筆下,面對預定論嚴酷命運的清教徒,也是他同時代精神痛苦的德國人,甚至是現代人的某種普遍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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