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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逃亡(上)

這次南卡羅來納州之旅并非羅斯福當政時的南方處女游。住在白宮的那段歲月里,他去了一次又一次沃姆斯普林斯進行療養。1940年大選后,羅斯福開始了一場快樂輕松的加勒比海巡航之旅,為期十天。事實上,早在1944年春天,他就期盼再度前往加勒比海,在古巴關塔那摩灣悠然垂釣享受陽光。但他脆弱的健康狀況和危急的戰事狀態令他無法成行。

然而,羅斯福并不是唯一一個停下歇息的人。


隨著戰爭的艱難推進,死傷人數不斷增加,諾曼底登陸迫在眉睫,這些黨衛軍官只求安安靜靜暫時撤退以求恢復。他們渴望暫時從野蠻殺戮中解脫出來,盡興地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為什么他們不該有呢?他們終于從恐怖駭人的戰爭中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機會。無論有多大的仇恨,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難以直視死者或將死之人的恐懼眼神。但這卻構成了他們最基本的日常生活。每一個禮拜,每一天,甚至每一分鐘里,他們都在制造死亡,這是他們的任務要求。面對如此恐怖的現實并不那么容易。在戰爭早期,他們有不少同僚因壓力過大而崩潰。然而,這些軍官不同。他們藏身于波蘭上西里西亞(Upper Silesia)的茂密森林外圍,行動均處于保密狀態,直到最近大多數地圖上仍無法找到具體位置,甚至許多同僚對其所做的工作也一無所知。他們之中有些人的工作從早上四點一直延續到午夜時分,要面對附近連續不斷的空襲危機、瘋犬的刺耳狂吠、刺眼的泛光燈、對暴動的持續監視、可怕的煙霧和腐爛的氣味,以及總是要求他們再“做多一些”的命令。這是屬于他們的特殊戰役。

據說,這些軍官是以幾乎難以理解的欣然態度接受了指派給他們的任務,并且其中多數人以同樣出人意料的熱忱和興趣對待自己的工作。對其中不少人而言,這是人生的巔峰,可以說,是因為參與了某些壯舉而讓這段時光回味無窮。何況他們因業績出色,現已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陪伴他們的往往是一群年輕漂亮的女性——大多是行政專員——甚至還有嬰兒和擁有明亮臉孔的年輕孩童。他們的巴士隆隆駛過18英里開外,經過營地的郊野,爬過索拉河沿岸樹木茂盛的山坡,路過仍然未受戰爭侵襲的小村莊,穿過群山,他們踏上了一座小木橋。很快,他們到達了目的地:一座安靜祥和的阿爾卑斯風休閑旅館,坐落在風景秀麗的索拉河邊,索拉孤峰別墅在山間半隱半現。

他們要在這里度過為期八天的假日。


他們身著剛上過漿的筆挺制服從車上跳下來。在某處,一名照相師將他們的假日時光拍成了快照,為后人留下了記錄。從這些照片看來,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內——這種方式感受的時間脈絡不甚明晰——這些興高采烈的軍官們和他們的女伴總在搔首弄姿,看起來像是在拍攝系列旅行寫真,或是藏身在緬因州或瑪莎葡萄園島的山谷和冷杉樹間避暑;就差泳衣和留聲機放出的美妙樂聲了。軍官們大口抽煙侃天說地,肌膚白皙的美女們在一旁嬉戲打鬧,宛如威廉·格拉肯斯(William Glackens)筆下的油畫,寧靜安詳,令人舒暢——也一如幾十年前的往昔時光,彼時,戰爭尚未打響,大蕭條尚未到來。偶爾,在某個溫暖的下午,他們會懶洋洋地靠在太陽椅上,在小屋寬闊的木廊里,用毯子蓋著腿,或小憩,或八卦,或享受陽光,或小酌一杯。其他人則抱著自己的孩子,或調皮地逗弄自己的小狗,把它們當成“寶貝兒子”,教它們坐下、原地不動或躺下。過一會兒,男人們自己進了屋,圍坐在一方小金屬桌邊的長凳上,暢飲啤酒和紅酒;有些人還沒點起第二支煙就迫不及待地卷起了袖子。

他們在這里盡情盡力地享受這段時光,重新找回生活的簡單樂趣,享受著美好的陪伴、可口的食物、新鮮的空氣還有歡樂的聚會。世界上其他地方似乎離他們遙不可及。戰爭?即將展開的侵略?通通忘卻了。

這里的空氣很清新,他們終于能深深地呼吸,好好地吃頓飯,甚至在這風景如畫的環境里找到愛情。他們不僅僅渴求現在的片刻休憩,還希望一整年都這么度過。六月將至,更多的度假者即將到來。之后,天氣轉暖,花開遍野。年輕的女人們穿著相同的白襯衫和齊整的黑裙子,排成一列坐在粗糙的木橋欄桿上,開心地從小碗里挖著藍莓吃。她們的同伴里甚至還會有個人拉手風琴助興。把藍莓吃完之后,她們會假裝悲傷地把手中小碗倒過來。

陪著她們的男人們都相貌英俊,儀表堂堂,女人們也看上去嫻靜可愛。但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戰爭如火如荼,他們仍顯得鎮靜自若,有禮有節,甚至有幾分講究作派。在一張又一張的照片里,可以看見他們在不同的場合,對著鏡頭擺出了各種姿勢:在山上的合唱活動,共計100人之多的軍官與年輕女性聚集在一起,表現出難以按捺的輕佻狂熱;在手風琴的伴奏下,他們踏著旋律起舞;他們身著夏裝,在野餐和射擊訓練時合影;他們在戲謔玩笑時裝腔作勢,或在突如其來的綿綿細雨中尋找遮蔽時歡笑著,被抓拍下來,或借夜色襯托,坐在餐桌邊上,與平整的白色餐布、精致的瓷器、精美的酒杯以及滿桌豐盛的美食合影;冬季時節,他們在點亮圣誕樹的傳統儀式中合影;再后來,他們甚至在一場雪地葬禮前合影,靈柩上覆蓋著國旗——這在戰場上是極為罕見的。

然而,他們的確有不做擺拍的時候——當假期結束,回歸到血腥的工作中去的時候。此二者的并存如此令人心寒,這些嬉笑著的度假者本就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黨衛軍。他們工作的地點就是奧斯維辛。事實上,他們的度假別墅——索拉孤峰,就是由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猶太勞工建造的一座衛星設施,在黨衛軍中尉弗朗茨·霍斯勒強制監督下,于1942年建造落成。到這棟別墅和周邊度假的人包括約瑟夫·門格勒(他在不知情的囚犯身上進行可怕的醫學實驗)、卡爾·克勞伯格(Carl Clauberg,負責用酸進行滅菌實驗)以及前集中營司令官魯道夫·胡斯(Rudolf Hoess)等等。不止如此,連那些女性本身也是納粹黨衛軍的助手。說到底,他們在奧斯維辛的唯一職能,也是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實施希特勒的“最終解決方案”指二戰期間,納粹德國針對歐洲猶太人的系統化的種族滅絕的計劃及其實施,并導致最后的、最致命的“最終解決方案”(Final Solution)階段。阿道夫·希特勒把它稱作:“猶太人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德語:Endl?sung der Judenfrage)。

說得更明白些,就是:殺死猶太人。


奧斯維辛的春天似乎總是來得很遲。對那些愈發短暫的生命來說,無處不在的寒意和寸草不生的環境才是常態。至于幸存的猶太人?身為奴隸勞工,無休止的恐怖和悲痛構成了他們的生活。那些僥幸暫時逃過死劫的人,可以看作不過是在勞工營再多捱了幾個星期罷了,之后他們也逃不過被送往毒氣室的命運。

至于那些被留下的人,他們只能無望地盯著帶刺的鐵絲網。每天凌晨四點,四下還一片漆黑,他們就被叫醒,辛苦工作十二個小時,幾乎沒得休息,只有最粗劣的食物,還被迫忍受無休止的夜間點名。好不容易得以入睡,有時午夜后,他們還會轉移,從原本安睡的塞滿稻草的麻袋換到粗糙的三層硬木床,設計可容三人的床上往往會打包塞進6個人,有時甚至多達8個人。事實上,在集中營里面,黨衛軍在為容納180人所建造的軍營里填壓了超過700多人。沒有供熱,沒有電力,沒有鋪好的地板,只有潮濕泥濘的地面。如果毒氣室未能足夠快速、有效地殺死囚犯,那么斑點熱、斑疹傷寒、痢疾等等疾病就開始肆虐,乃至一次簡單的感冒往往就足以要了他們的命。許多人的身體簡直是由內里腐爛開來。開裂的傷口在腫脹的腿上流膿。大如指甲的虱子無處不在,它們的幼蟲和蟲卵中還攜帶著腦炎病毒,也是殺死囚犯的兇手。營房里還有到處泛濫的害蟲。橫行泛濫的污穢和破爛得不忍直視的衛生設備也在為這幫屠夫添油加柴。

營房中,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著眾囚徒的世界。冬天,風雪捶打著營房,他們則幾乎赤膊著睡在零下溫度的環境中,徘徊在生死之間,沒有水,也沒有毯子。他們只能以拳頭為枕——前提是他們還能緊握自己的手的話。囚徒中不斷有人爆出干咳聲,還有病危者發出更深沉的嘎嘎聲,都讓人難以入睡。一名囚徒清晨醒來時,常常會發現臨床的人已經死去多時。然而,由于他們太過虛弱,不但無力移開同伴那單薄輕瘦的尸體,甚至也無力移動自己的身體,只能繼續沉睡下去。

在奧斯維辛,納粹的日常暴行可以令最溫順良善的生物變成冷酷無情的怪物。瘦弱的囚徒們可以僅僅為一片面包皮就互相廝殺;兒子們被迫挑選出自己的父親送往火葬場;母親們被迫掐死自己的親生嬰孩。許多囚徒來自猶太知識分子階層,包括杰出的醫生、律師、會計師等,都是各技術領域受人尊崇的專業人士。但就連這些曾經顯赫的人物,也被他們在德國人這里的遭遇變成了野獸:令人作嘔的生活條件,最輕微的(甚至沒有)刺激就會引來的殺身之禍,以及長期的被迫忍饑挨餓。

納粹抹去了每一位囚犯的身份,這又是一種剝奪猶太人僅有尊嚴的手段。一旦身處集中營,囚徒不再擁有姓名,無論是姓氏還是名字,通通沒有,取而代之的是用針管刺在前臂文上的號碼,依數字順序給各人排號。值得注意的是,集中營里還有700多個嬰兒出生,且沒有被立刻殺害:他們被注冊成為了“新人”,臀部或大腿上也被文上了號碼。此外,囚徒們能穿的只有骯臟的衣服,可能太大也可能太小,但這些都無關緊要。鞋子也一樣。實際上,衣服本身就是個衛生隱患;這些衣服從沒洗過,只是每六個星期用蒸汽燙過,直到衣服自己分崩離析。即使是他們的內衣——當他們還有這東西時,也是一樣的骯臟。

每日點名也是種獨特的地獄體驗。集中營里那些沒有立即被選送毒氣室的小孩也有自己的恐怖體驗。他們被迫在水里站上數小時之久,直到他們別無選擇就地大小便;這些水隨后就會變成他們被迫飲用的水源。對其他人而言,命運完全取決于黨衛軍的心血來潮,點名時間可能長達一個小時、三個小時或一整天——可能還要加上晚上。在等待叫號的過程中,囚徒們被反復騷擾,長期隔離,還要進行把人榨干的操練。即使對一名健康人而言,集中精神站立數小時也不是易事,更何況要一整個星期這么站著,還要忍受羞辱,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些膝蓋彎曲的人、摔倒的人以及本來就無法站直身子的人,會被黨衛軍狠狠毆打,或半裸著身子站著,從頭上澆下一桶冰水。

暴行沒有中場休息。

囚犯的一切過失都是滔天大罪:沒洗好一只碗就會被關禁閉,只能與零星面包和臟水為伴;少了一顆紐扣也足以把一名囚徒送進沒有窗戶的狹小監房,房間只有電話亭大小,在里頭的囚徒不得不赤著腳站在冰冷的石頭上;臟兮兮的指甲也會招致一頓竹條加身的毒打;黨衛軍走過時忘記脫帽行禮經常得挨五十下鞭子,也就是他們說的嚇人“鷹犬”;不適地皺一下眉或一臉苦相就能讓囚徒直接受到中世紀的酷刑——把囚徒的雙臂反綁在身后,高高懸于空中,令其搖搖欲墜。因此,死亡往往如約而至。1940年一次特別漫長的點名過程中,84名囚徒被凍死或被毆打致死。

集中營的管理層常會將那些尸體扔在庭院中,以儆效尤。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集中營里還有些囚犯活著度過了起初的幾周。他們常常堅信,生存環境可能會有所改善,黨衛軍有朝一日可能會停止毒打他們的行為,讓一切能恢復得正常點兒。這是不可能的。在奧威爾現象出自《一九八四》作者喬治·奧威爾,原文“Orwellian”一詞可以釋義為“受嚴格統治而失去人性的社會”,轉譯為“嚴格控制的”。的殘忍邏輯之下,黨衛軍命令一隊囚徒組成交響樂團表演(交響樂團成員是從歐洲各國首都的最為杰出音樂家中選出的,其中甚至包括華沙愛樂樂團的知名指揮),另一邊的囚徒們則在寒意凜冽的暗沉清晨里發著抖,拖著步子走向各自所屬的勞作,大部分跟墓地差不了多少。在木料場,礫石坑,建筑工地,幾乎每天都有許多囚犯死去。

他們營養不良的程度相當駭人。集中營給他們提供的早飯是一份苦澀的咖啡替代品或者一份類似花草茶的玩意兒——如果那東西能叫早飯的話。至于午餐,他們所得的也不過是一碗稀薄的湯水,也許里面會摻上少量的土豆末、一點蘿卜或者小米。晚餐時間,施舍給囚徒的是幾盎司發霉的面包,那些面包陳腐走味,但囚徒們卻不得不靠此熬到下一頓早餐。總共加起來,他們每日只能靠僅僅幾百卡路里的食物維生。然而,即使囚徒死亡的速度如此快,靠著每日新來的大量猶太人,那些工作仍能夠毫不間斷地進行下去。

黨衛軍常常重復相同的話語,朝著囚徒咆哮:“干活!快干活!”

集中營里的生活殘酷腌臜。連上一次廁所都是一件危險的事情。無論寒暑,許多囚徒都只能在戶外廁所解手。其他人則必須在后建的軍營里與超過30名獄友共用一個廁所。許多囚徒罹患痢疾,在廁所外頭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無盡等待往往會持續數小時。黨衛軍還會當場擊斃任何在廁所以外的地方解手的人。那些無法及時跑到簡陋茅坑的人都被射殺了,尸體就那樣躺在自己的一攤屎尿上,發出令人窒息的惡臭。活著的囚徒一身骯臟,散發著縈繞不去的氣味,令人作嘔。

在這種恐怖的情勢下,許多囚徒常常企圖結束自己的生命,朝著營地外圍通電的鐵絲網猛撞上去。

那些堅持茍活的人,即使是最堅強健壯的人,也會很快消瘦成一副活骷髏的模樣,因饑餓而瘋狂,幾乎失去活下去的能力。他們的牙齒會蛀蝕脫落,頭發和指甲會停止生長,眼睛凹陷在瘦削的臉龐上成了兩個很大的坑洞。當他們無力行走,就試圖爬行;當他們無力爬行,就試圖用自己的肘部支撐起自己;當他們連這也做不到的時候,就會坐起來,目光驚懼,在其他囚徒的沉默與回避中拾撿著被丟棄的土豆皮,直到他們消失。

沒有人真的想著要在集中營里生活下去;他們只想活得久一些。

正如一名納粹醫生所言:“這就是奧斯維辛的法則。”


這的確是奧斯維辛的法則之一。在那些糾纏凌亂的帶刺鐵絲網里頭,佇立著數百間一層式建筑,這是“國中之國”,只為一人——阿道夫·希特勒所建的調整設施。自1939年起,原本看似無害的奧斯維辛勞動營,被建造成了一個擁有暴君專政和惡魔之心的機構。嚴格來說,集中營的司令官和黨衛軍直接聽令于柏林政府,但實際上他們成了死亡的掌管者。管理層包括了頑固的納粹分子如海因里希·希姆萊、約瑟夫·戈培爾、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早些時候還有萊因哈德·海德里希(Reinhard Heydrich),只聽從希特勒和他臭名昭著的核心圈子的號令行事。

這里成為了世間最可怕的殺人中心,擁有近乎絕對的權力,可以毫無顧忌地侵吞公共財產,肆無忌憚地監讀囚徒的所有私人信件。集中營擁有且控制著自有資金,在其勢力范圍內能夠令任何官員實際停職。它能把類似正當程序或國際法的任何規則當做純粹的麻煩,隨意規避那些規則條款。在幾乎完全保密的情況下運行,手指輕叩一下或眨一眨眼就能決定近200萬無辜靈魂的生死——這一數字是美國內戰死亡人數記錄的三倍之多。

即使是在1944年,德意志帝國遭遇空前壓力的時候,即使是在希特勒健康狀況惡化且納粹德國的派系及小團體黨爭加劇之時,奧斯維辛也從未動搖。一直到納粹政權即將被推翻的那一刻之前,它似乎都是無所不能的。

到1944年為止,奧斯維辛就遠不止是一個簡單的死亡集中營,那時候它被稱作奧斯維辛二代或比克瑙。它是一個由死亡、扭曲的實驗和奴隸勞動組成的完整網絡:奧斯維辛一號,即母集中營;奧斯維辛三號,即子集中營,內設獨立設施營地莫諾維茨(Monowitz),專門生產合成橡膠,為納粹的戰爭出力。最終,一個由約30個子集中營構成,隸屬于奧斯維辛的高效網絡系統應運而生。在那里,黨衛軍和德國私人部門并肩合作,辦事冷酷無情又高效。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沒多久,受到那里廉價奴役勞動力的吸引,加之納粹管控著工廠、給出了優惠政策,一大批工業產業很快加入了龐大的奧斯維辛體系,其中包括快速消費品生產商、化工廠和金屬裝配廠等等。法本公司全稱為“染料工業利益集團”(Interessen-GemeinschaftFarbenindustrieAG)。建立于1925年,曾經是德國最大的公司及世界最大的化學工業康采恩之一,總部設在美因河畔法蘭克福。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被盟國勒令解散,于1952年進行清算,拆分為阿克發公司(Agfa)、拜耳公司(Bayer)、BASF(巴登苯胺及蘇打工廠股份公司)和赫斯特公司等十家公司。法本公司解散后,其股票仍在德國證券市場上交易,法律上的法本公司作為原有財產的控股人,直至2003年才宣布破產。也有合成油及橡膠工廠設在了奧斯維辛運營(法本公司還擁有毒氣室使用的氰化氫毒氣專利)。著名的克虜伯兵工廠克虜伯兵工廠是克虜伯家族創辦的,克虜伯是19世紀到20世紀德國工業界的一個顯赫的家族,其家族企業克虜伯公司是德國最大的以鋼鐵業為主的重工業公司。在二戰以前,克虜伯兵工廠是全世界最重要的軍火生產商之一,二戰后以機械生產為主,約有20萬雇員和380億歐元的年營業額。、西門子工廠、西里西亞鞋業公司、聯合紡織工廠、切比納煉油公司和德國國營鐵路公司也赫然在列。德國土石料廠、德國食品公司、德國設備公司和各大煤礦也紛紛加入了它們的行列。這當中甚至還有一家魚類家禽養殖廠和黨衛軍農業基地。但對于在這里的囚徒來說,這些企業都是一樣的,他們面對的永遠只有忍饑挨餓、艱苦勞作和無情剝削。

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大規模屠殺在很大程度上并沒有觸及集中營里普通德國人的生活及周邊城鎮。在某種類似美國人挺進西部的精神引領下,德國移民者到達了奧斯維辛及周邊地區,他們來自舊帝國的各個角落,有從漢堡、科隆來的,也有從明斯特、馬格德堡和慕尼黑這類地方來的,甚至有從維也納來的。移民者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認為將德國的開明文化傳播到斯拉夫東部落后地區是一種責任。他們懷著歡快的心情,為實現希特勒建立一個新社會的宏大愿景而來,一個不僅僅基于金錢、地位或名聲,還要考驗一個人的勇氣和品性的新社會。

當然,他們也過了一段好日子。這一邊,憔悴驚懼的猶太人蹣跚地走進毒氣室,或是依靠捕食昆蟲,填補吃不飽的肚子,又或是眼睜睜看著蓋世太保一揮手,就把自己所愛之人送上末路,那一邊,黨衛軍每晚都聚集在酒吧“德國之家”,就在奧斯維辛車站的正對面。這一邊,門格勒和手下在監督囚犯的篩選過程,另一邊的黨衛軍官正在暢飲醇厚的啤酒,與投懷送抱的年輕女子在鄰近的旅館同床共枕,把笑話一路講到午夜。酗酒也是家常便飯。

實際上,納粹的管理層似乎不遺余力地為努力工作的黨衛軍提供娛樂和消遣。集中營里,他們聚集起來開展大合唱、音樂會和各式稀奇古怪的娛樂活動。(圣誕期間,猶太人被迫合唱《沉默的夜晚》。)集中營有自己的音樂廳,還有熱情的德國樂隊定期東行,取悅他們。奧斯維辛也有自己的劇院,特色節目各式各樣,從輕喜劇(德國人將之列為“小偷喜劇”)如《不安的新婚之夜》(Disturbed Wedding Night)和《一個在飛的新娘》(A Bride in Flight)到笑破肚皮的劇目如《漫畫攻擊》(Attack of the Comics),都納入節目單中。也有高雅文化藝術,如德累斯頓國家劇院表演的經典劇目《歌德的過去與現在》(Goethe Then and Now)。似是為了驅散毒氣室日漸沉重的陰影,納粹引進了園藝設計師、景觀造型師和植物學家等人來美化集中營,其中還包括來自柏林農業大學園林景觀設計專業的杰出教授。

1943年,就在一隊匈牙利猶太人被押送到奧斯維辛前幾周,納粹在奧斯維辛市場廣場的棘輪酒吧(Ratshof Pub)舉辦了一場熱鬧的新年慶祝活動,集中營卻籠罩在不祥之中。來自柏林的舞蹈樂隊和奧地利的知名指揮前來助興,眾軍官皆激動不已。慶宴的餐桌上有鵝肝、香濃牛尾湯、“藍毯肉凍”、烤野兔、餅干、巧克力、香檳酒和煎餅,還有豐盛的西紅柿沙拉。狂歡一直持續到了深更半夜,之后還上了甜點(有三種樣式),還搭配了鯡魚沙拉和大量咖啡。即使音樂停下時,這場歡宴也還不算結束。集中營還安排了一名喜劇演員。


奧斯維辛有過任何一點羞恥心嗎?或者納粹統治者的良心曾受到過絲毫折磨嗎?或起碼的厭惡感?沒有。他們只是大型死亡機構里倒霉的小人物,一顆沒有靈魂的齒輪。在奧斯維辛,對于鮮血的饑渴從未被填滿,劊子手甚至冷酷地抱怨體制的漏洞,讓被驅逐的猶太人免于被押送到奧斯維辛的命運。相比之下,即便在歐美兩地漫長的奴隸制度盛行期,口才尤佳的一些思想家為捍衛共通的人性所發出的呼吁也更響亮、更激烈,例如年輕的英國首相威廉·皮特(William Pitt),一直被視作“為英國政治增光添彩的最強大腦”,或是借一書之力就掀起美國內戰的作家哈里耶特·比徹·斯托(Harriet Beecher Stowe)。在所有那些試圖榨取奴隸勞動而獲利的人之中,也有陶瓷藝術大師喬賽亞·韋奇伍德(Josiah Wedgwood)這樣的人,在一系列大名鼎鼎的盤子上雕刻黑人屈膝被綁的浮雕,意有所指地發問:“難道我就不是人嗎?就不是別人的兄弟嗎?”但在奧斯維辛,或更上峰的德國管理層,甚至在德國人民內部,幾乎沒有一個人表達過類似的觀點或做出類似的舉動。與之相反,德國人還引用了安徒生筆下的傳奇故事里的句子,“一切都似乎在火光中勾勒出了輪廓,一切都被籠罩在魔法之光下”。他們頑固地反其道而行之。他們口中的火焰吞噬了被屠殺者的尸體,他們所說的魔法之光是血肉燃燒成灰燼時發出的殘酷光芒。

在希特勒的摩尼教世界觀里,結束正義與邪惡之間的戰斗,也就是雅利安種族與猶太人之間的斗爭,是宿命的安排,勢必達到高潮。無論戰場上發生了什么,他們都不會減緩對歐洲猶太人實行的種族滅絕。希特勒曾經咒罵,“對猶太人不必講人性!”因此,阿道夫·艾希曼,前旅游銷售員,會感嘆納粹“不夠盡力”。因此,海因里希·希姆萊吹噓,黨衛軍在大規模屠殺猶太人的過程中仍然保有“道德上的體面”,還頗為遺憾地表示,這一有計劃的種族滅絕行為是不會被記錄下來的“光輝篇章”。

就在龐大的盟軍艦隊為諾曼底登陸而在英國聚集,總統正處于康復階段之時,奧斯維辛集中營里的一名囚徒決心將這一切都記錄下來,以期讓全世界都能看到這一切。他決定警告富蘭克林·羅斯福和其盟友,匈牙利猶太人即將面臨大屠殺,并敦促其團結救援和反抗的力量。

他決心完成一件從未有人成功,也幾乎絕無可能的事情:逃出奧斯維辛。


光看外表,魯道夫·弗爾巴(Rudolf Vrba)是最不可能勝任挫敗納粹的重責大任,或力扛歐洲猶太遺族的命運的那個人。事實上,19歲的他甚至不能說是一個男人,只是一個天真的少年。不過,毋庸置疑,19歲的他早已歷經人世滄桑,和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一樣,親眼見證了太多的悲痛絕望。1924年,他出生于斯洛伐克托波爾恰尼市(Topolcany, Slovakia),原名沃爾特·羅森伯格(Walter Rosenberg),1944年換了個更時髦的名字——魯道夫·弗爾巴,聽起來不太像猶太人,他的朋友們都親切地叫他“魯迪”。他出身平平,父親是一家鋸木廠的老板,母親是一名裁縫兼家庭主婦,對自己的烹飪手藝頗為自得。他和母親時常互相取笑。從外形上看,他給人的印象很深刻:俊朗十足,有一頭濃密的黑發,近似方形的體格讓他看上去很高大,跟苗條軀干的搭配有些不相稱,濃密的眉毛襯著明亮的黑眼睛,和拳擊手似的下巴一同勾勒出了一整張面容。他既多愁善感,又精于算計,既冷靜現實,又心懷慈悲,其他一些評價還有“浮躁”、“沖動”等等。17歲以后,他要么是在逃亡的路上,要么就是在死亡集中營里。

他很早就脫離了正規教育,受教育程度可以忽略不計。在斯洛伐克,由于紐倫堡法律對猶太人的嚴格限制,他在15歲時就被迫離開大學預科(高中);他們只是簡單地將他開除。但即便如此,他也從未失卻希望,無論是對學習,還是其他任何事情。他沒有選擇放棄,反之,他找了一份賣力氣的工作,自學了俄語和英語,還能說一口流利的德語,一段時間之后,還能說波蘭語和匈牙利語了。在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事實上他的整個后青春時代都是在這種日子里度過——他總是能設法保住那頗具感染力的微笑,并找到制勝之道。當他需要的時候,這些總有不小的用處。

學校把猶太人拒之門外后,其他限制措施還在緩慢推行中。最初,斯洛伐克的猶太人被限制流動,只能在某些特定城鎮中的某些特定區域內定居;然后,他們的旅行也受到了限制;貧民區逐漸興起,猶太人被要求配戴大衛之星。再后來,驅逐法案也通過了,斯洛伐克的猶太人被告知,他們會被轉移到波蘭境內工作。隨著納粹把祖國掐緊在虎鉗之中,弗爾巴決心以自己的方式奔赴自由之路。1942年3月,雪還在下著,他把黃色的大衛之星從衣服上剝下,在口袋里塞了大約十英鎊的錢財,跳上了一輛由家族世交運營的計程車,沒有向東開,而是像許多其他人一樣大膽地朝著西方——英國的方向前進。他計劃在那里加入流亡中的捷克軍隊。就在黎明破曉之前,他穿過了邊境,進入了匈牙利,設法前往他的一名同學家。僅僅4小時不到,他又被打發走了。他試圖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外鄉人:穿著商務套裝,臂彎里夾上一份當地的法西斯報紙。他拿著二等艙的票,成功登上了開往布達佩斯的特快列車。然而,自由越是觸手可及,危險越是緊追不舍。差點在布達佩斯被一個猶太復國主義組織移交給警方后(有意思的是,他倒是從一名務實的法西斯分子那兒獲得了幫助,還是同學家人介紹的),他試圖以一名雅利安人的身份返回斯洛伐克。然而,匈牙利邊境衛兵卻逮捕并野蠻地毆打了他,衛兵嘲笑他是“骯臟、血腥的猶太人”,把他關進了諾瓦基(Novaky)的一座臨時難民營。在那里,他很快了解到集中營的法則:賄賂、貪婪和欺騙。

奇跡般的,他在幾周時間內又一次成功逃脫,慌張驚懼地穿過茂密的森林,設法回到了他出生的小鎮上。在小鎮上待了幾天后,他再次被捕。這一次,他被交到了黨衛軍手上,送往了可怕的死亡集中營——馬伊達內克(Majdanek)。

在馬伊達內克,他第一次見到了一排接一排的丑陋營房、不祥的瞭望塔和帶刺的通電鐵絲網。他看見這里有數不清的同鄉人——圖書館員、教師、車庫業主、商店店主,全都被剃光了頭,穿著襤褸的條紋制服,都在被屠殺的名單之上。然后,射殺開始了。這一邊喇叭正播放著舞蹈音樂或武術歌曲,另一邊黨衛軍將男男女女在溝渠邊緣分排成了不同的隊列,然后用機槍掃射收割他們的性命。弗爾巴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他看著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他們的面目凝固成一種不可思議的痛苦表情。他看到了那些被射中后試圖爬走的人,也看到了那些即刻倒下、原地死去的人。那天死了1.7萬余人,弗爾巴的兄弟山姆就是死者之一。

僅僅兩周后,1942年6月30日晚上,弗爾巴被移送西南方,到了奧斯維辛集中營。起初,他天真地期待著這次旅程,還抱著幻想,那里將是個比馬伊達內克集中營安全些的地方。他自己的話來說,在這里他碰上了“整潔、秩序和力量,還有防腐橡膠手套的鐵拳”。他被剃了頭,手臂上也被紋上了號碼——魯道夫·弗爾巴現在成了囚徒44070號。

無論他曾對幸存抱有多么強烈的希望,都很快湮滅了。他意識到,奧斯維辛只是個臭氣哄哄的屠宰場。但在其他囚徒走向孤寂的盡頭,或機械麻木地度過所剩無幾的余日的時候,弗爾巴始終保持警覺。當其他囚徒在行刑之際尖叫著乞求饒命時,弗爾巴始終收斂自己的情緒。當其他幸存者正因自己的親人被帶向死亡、顫抖心碎時,他不知何故總能從腦海中召喚起舊日美好時光所殘留的回音。從一開始他就努力思考生存策略,行事低調,意志如鋼鐵般堅強。他懂得食物意味著力量——即使茶水嘗起來像是下水道的餿水,大塊的面包里夾雜著木屑,也下定決心盡可能地多吃。他很快了解到集中營內存在著大型黑市,這一市場讓很少一部分幸運的人活了下來,零零散散,卻也令無數其他人在無以言表的折磨中死去。

弗爾巴是幸運的。首先,他很強壯,這使得他成為一名搶手的勞工。其次,1942年8月,他被分配到了特殊奴隸工作組,負責處理毒氣受害者的財產。現在,他在集中營傳說中的倉庫“加拿大”工作,因為有些囚徒把加拿大想象成一個幾近神奇的財富之地,把這個倉庫戲稱為“加拿大”。在這里,他把猶太人的財產運往奧斯維辛。猶太人下火車后,他會去檢查他們的袋子,有時他還會進空車廂去清理死尸。在“加拿大”工作,弗爾巴得以進入黨衛軍的食品儲藏庫,大罐子里儲藏著檸檬醬、堅果、果醬、蔬菜、火腿、牛肉、水果等等,塞得滿滿當當——全部都為了方便黨衛軍享樂取用而成堆地碼放在一處,幾乎伸手就能偷到。他了解到檸檬在黑市上標以高價,因為它富含維他命C。如果膽子夠大,甚至還能拿到牛排。

當弗爾巴不再為生存費心籌劃時,他仔細觀察起那些致命的機關。接下去的11個月里,他難得身處有利位置,不僅身居集中營,還能在大多數物資人員運抵時待在現場。他愣愣地看著那些對奧斯維辛一無所知的人一臉茫然,無所適從,無力地爬下火車。

通過分揀他們的行李,他意識到他們為冬天打包了毛衣,為夏天準備了短褲,還有秋天需要的結實鞋子、春天時穿的棉襯衫——總之,他們準備了一年四季所有的衣著。他們帶著金銀鉆石以供自己購買商品或行使賄賂。他們還隨身帶著家居生活的基本用品,如杯子、餐具和其他用具,這些明顯的跡象顯示,許多人都認為他們只是被“重新安置”在了東部的某個地方而已。

沒有哪一天弗爾巴不在夢想著越獄。他每時每刻都意識到,盡管他在這里成功生存了很久,但每一天他都“以一種或另一種形式更接近死亡一些”,只是大限未到罷了。1943年夏天,他被指派成為比克瑙隔離營的登記員,戲劇性地提高了自己在奧斯維辛的地位。

在那里,他獲準穿上正常的服飾,還獲得了相對的自由,可以在營地中毫無阻礙地走動,吃上像樣些的食物。他還和剛剛起步的集中營地下組織取得了聯絡。地下組織之所以起步緩慢,是因為它的組織成員一直不斷地慘遭殺害。

他開始耐心勤奮地統計每日大型屠殺的數據。他的記憶力驚人,在心中默默記下每一個到達的火車班次,仔細地將數字列成表格記錄在木板上。每一群受害者抵達時,他都努力記住他們身上分配到的文身號碼。他還跟其他登記員混在一塊,計算出燃燒所用的燃料量,從而推算出火化的尸體數目。納粹從集中營負責處理死者的特遣隊里精心挑選出強壯的年輕男性猶太人,命令他們從毒氣室和火葬場搬運尸體——沒有被選上的候選特遣隊員都被毒殺或射殺了——他清晰地了解到了毒氣室的運作細節。最后,雖然年紀輕輕,但他已成為集中營內抵抗力量的通訊員。

如果生存有能力測試,那么他是最擅長的那個,渡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逃過了死亡、毒打和探查;他像是有九條命,可以交換出售。他也曾一度瀕臨絕境,但因為更合適的人的短缺,他能夠設法一直“升職”,直到幾乎成了集中營的“半固定”員工。取得了德國人的信任后,在一定程度的獲準范圍內,他再也不用挨餓,當其他人正被殘酷的饑餓折磨致死時,他可以時不時啃上一口巧克力,吃上從葡萄牙運來的沙丁油魚,或就著檸檬水吞下一片黃奶酪。

另一件稀奇事是,人們甚至開始用他的姓氏稱呼他。

他是如何對待周遭的痛苦和死亡的呢?知道它們的存在,還要盡力忍受,一定是無以形容的恐怖。1943年夏末,弗爾巴已在奧斯維辛存活了超過一年。他坦承自己已經變得對人間慘劇有些麻木不仁了。但這只是輕描淡寫的說法。那之后,奧斯維辛的世界也變了。9月7日,4000名來自特萊西恩施塔特(Theresienstadt)貧民區的捷克猶太人抵達這里。他們來時以家庭為單位,男人們拿著行李,孩子們手里緊緊抓著洋娃娃和泰迪熊玩具。黨衛軍的人開著玩笑談論這些即將被拘禁的新俘虜。他們逗弄著孩子。這群囚徒既沒有被送往毒氣室,沒有被派去工作營,沒有與自己的家人分離,也沒有被剃頭,甚至被允許保留自己的衣物,在鄰近一處專門為他們準備的營地里過著相對舒適的生活。黨衛軍非但沒有毒打虐待他們,反而對他們予取予求。

弗爾巴和其他餓著肚子的幸存者透過鐵絲網吃驚地看著這一切。這一邊,每一天有成千上萬的囚犯憔悴消瘦,拖著沉重得邁不開的雙腿,吐著血或發黑的唾沫;那一邊,這些捷克人卻似乎過著一種近乎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黨衛軍組織游戲讓孩子們在操場上玩耍。還有一所建在一間木制馬廄里的小型學校,由前柏林體育教練負責管理。他們還給這些家庭提供了肥皂、藥品和像樣的食物等等。定時巡邏的警衛與那些興高采烈的孩子輕輕打鬧時,還會給他們帶糖果和水果。當然,問題是他們為什么這么做?

弗爾巴探查得越深,了解得也越多。起初他只是微微驚訝。在登記員辦公室里到處刺探偵察后,他發現捷克囚徒身上的文身號碼與奧斯維辛無關。其后他發現了更震驚的事實,他注意到每一名囚徒登記時都附了一張獨特的卡片寫有:“隔離六個月采取特殊待遇。”當然,特殊待遇是意味著毀滅的代碼。

弗爾巴很快把事情想明白了。特萊西恩施塔特貧民區和其中的猶太人是第三帝國捏造的假象,該貧民區是納粹定期準許德國紅十字會國外分會的參觀者訪問進入的地方,以此消除甚囂塵上的大規模屠殺謠言。的確,在1944年2月下旬,阿道夫·艾希曼親自帶領德國紅十字會國外分會的首腦參觀了奧斯維辛的家庭集中營,以此作為德國對猶太人施行人道主義待遇的證明。捷克人已經成為了納粹謊言里的走卒,死亡集中營沒有消滅數百萬的猶太人,他們只不過被安置在了東部的工作營里。因此,這4000人是分開管理的——這兒沒有毒氣和慣常的毒打虐待,也沒有悲劇和駭人聽聞的暴行。他們在這6個月里生活紅火,結交朋友,教育孩子,圍坐在一起享受家庭晚餐,墜入愛河,幾乎過上了正常的生活,同時還抱著對自由的夢想。

但這一切也結束得如此迅猛,一如開端。3月3日,有人指示他們給故鄉寫明信片,忠實地記述下他們舒適的生活——但納粹精明地在家庭營地的卡片上蓋了紐柏林的郵戳地址,那是一個距離真正的死亡集中營西北方5英里外的小鎮,從而也保護了奧斯維辛的秘密。為了完成這場欺騙,這群猶太人被指示請求親戚給他們寄送食物包裹。所有卡片上的日期都填遲了3周。

3月7日當天,距他們抵達之日恰好6個月之時,他們聽到了數百人的腳步聲,那是黨衛軍衛兵突然包圍了特殊營地。

集中營負責處理死者的特遣隊早已被通知點燃火葬場的爐火。

下午三點左右,卡車到了。一小隊管理其他人犯的囚徒頭目對孩子們的哭泣無動于衷,無情地向囚徒們揮舞起棍棒,逼迫他們登上運輸車輛,將他們送往毒氣室。看到更衣室的那一刻,這群猶太人看見命運的面孔變得兇殘至極,清晰無比。他們已經聞了幾個月這種來自火葬場的煙味,知道前方等待著自己的是什么。但這一切都太遲了,他們襲擊衛兵,赤手空拳地反抗著。但結局來得如此迅猛,一如開端。黨衛軍早有準備,快速堅定地沖上來,用槍托擊打頑抗的受害者,若是這沒起到該有的效果,就上火焰噴射器。赤膊的囚徒們頭破血流地被趕進了毒氣室。當毒氣濃縮彈自屋頂啪地掉落下來時,他們先是唱起了捷克的國歌,然后是希伯來歌曲《希望之歌》,直到將自己的生命耗盡。

弗爾巴悲憤欲絕。寄希望于囚徒間的叛亂是徒勞無用的,他現在意識到唯一的希望是越獄出去,以某種方式向世界發出警示。幾個月來,弗爾巴都在秘密籌劃自己的逃亡之路。雖然,他知道到目前為止的每一次努力都失敗了;但是他別無選擇,只能采取行動。


1944年初,納粹又開始在奧斯維辛加修一條鐵路,這條鐵路直通毒氣室,由此,將不再需要卡車運輸和人員篩選,只要簡單地打開火車門,無論男女老少都將立即轉投死亡的懷抱。弗爾巴驚呆了,他透過辦公室的窗戶看得到新軌道。軌道沿著寬闊的大道慢慢前移。囚徒們為了這些鐵軌日以繼夜,甚至在電弧燈下加班加點。他另外注意到還有一些囚徒正在敲打建造些什么,幾乎將整個集中營的規模擴大了一倍。奧斯維辛的擴張只意味著一件事:納粹正為接收大批猶太人做準備。唯一一個還剩有大量猶太人口的地方是匈牙利,這一點經由黨衛軍之口確認證實。這名黨衛軍開了一個粗劣的玩笑說,集中營正在期盼新的物資,這批物資都貼著“匈牙利臘腸”的標簽。弗爾巴立刻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來自荷蘭的猶太人被毒殺時,他就已經聽聞黨衛軍在吹噓他們為旅途打包的奶酪;法國猶太人到的那會兒,黨衛軍盡情享受了沙丁油魚;希臘猶太人進入集中營時,黨衛軍攜帶著成捆的哈爾瓦糕一種希臘甜點。和橄欖。

弗爾巴和他的朋友們估測,有100多萬名匈牙利的猶太人正身處險境。即使是奧斯維辛,這樣轉移并屠殺他們都將是創紀錄的行為。這一推測似乎不僅合理,而且是極有可能的。一些囚徒領袖翻出來的德國新聞報紙正在報導德國軍隊向匈牙利進發的消息,目的是恢復當地的秩序,納粹已經扶持了一名傀儡領導人,他們現在控制著匈牙利人的命運。弗爾巴慢慢消化著海量的事實。現在他想做的不僅僅是揭露納粹反人類的罪行,他還想阻止這些暴行。他過分樂觀地把希望寄托于向匈牙利人示警,幫助他們糾集“一支百萬強軍,寧可戰斗到底,而不是束手待斃”。如果匈牙利人知道等待著他們的是什么,弗爾巴相信他們至少會在登上運輸火車前奮起反抗,也許他們甚至會因此而獲救。

弗爾巴煞費苦心地將之前所有失敗的越獄行為都評估了一遍,仔細審查其中缺陷,試圖填補完善它們。


他十分清楚,破解納粹分子的防御工事有多困難,然而,集中營里其他所有人“都可能會死”,但他有一種近乎迷信的感覺,他始終相信自己無論如何都會成功的,幾乎將之奉為信仰。他知道逃跑的懲罰——在奧斯維辛的第一個禮拜就見識過。那一天下午,弗爾巴朝營地走去時,見到了兩個移動的絞刑架。在集中營司令官魯道夫·胡斯的注視下,數千名囚徒被聚集起來。然后黨衛軍的一名四級小隊長大吼一聲,用粗嘎的聲音通報,他們抓到了兩名試圖逃跑的波蘭囚徒。他尖聲叫喊:“這是集中營管理層絕不容許發生的事情。”兩縱隊黨衛軍包圍著兩名骯臟瘦弱的赤腳囚徒,把他們拖上了絞刑架。他們的外衣上夸張地釘著一行醒目的字——“因為我們想逃跑”。

軍鼓的擊打聲漸行漸強,囚徒們在嘹亮的鼓聲中邁著步子。但絞刑架上的俘虜都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憤怒、軟弱或恐懼,只有在踏上木質階梯時,身體才搖晃了一下。其中一個囚徒開始說話,但聲音淹沒在二十四名鼓手敲打的鼓音中。當劊子手把繩索套在這兩人的脖子上、并拉動操縱桿時,他還在徒勞地說著什么。活板門打開,先是一聲沉悶的撞擊,然后是另一聲。令弗爾巴感到恐怖的是,這兩名囚徒只落下了半英尺左右的高度。他們沒有被絞死,而是慢慢被扼住呼吸,窒息而亡。聚集起來的人看著逃犯瘋狂地扭動著身子,然后慢慢地扭動,再然后一動不動。

鼓聲停了,沉悶壓抑寂靜卻籠罩了下來,直到納粹打破死寂,嚴苛地下令弗爾巴和剩下的囚徒必須盯著尸體再看上一個鐘頭。集結的納粹梯隊依次收隊。夕陽之下,弗爾巴咽下了想說的臟話,看著懸吊在半空的囚徒,再度堅定了自己逃跑的信念。


對弗爾巴而言,越獄的挑戰在于奧斯維辛集中營被分成了里外兩個營地——外面的營地是囚犯干活的地方,里面的營地則是囚犯睡覺的地方,這的確是個不小的阻礙。這就相當于,逃亡者必須逃脫兩個營地,而不止一個營地。注滿了水的溝渠包圍著奧斯維辛集中營靠里的營地,溝渠寬六碼,深五碼。相應地,這條溝渠周圍建了兩圈五英尺高的分離式高壓電帶刺金屬絲柵欄。除了這些物理上的阻礙,還有人的威脅。在瞭望臺上的黨衛軍們無論日夜都把機槍的槍口對準了囚徒。當夜幕降臨,弧光燈會把所有營房和帶刺鐵絲柵欄照得通明。如果逃犯未經準備就試圖突破這些防衛,瞭望塔就會發出尖銳的警報聲,警笛、哨聲響聲大作。幾秒鐘內,三千黨衛軍和兩百只咆哮的獵犬組成的龐大隊列就飛快地將整個區域封鎖起來。那些他們不得不靠人力巡邏的空曠地帶處于內外兩個營地之間,是全然荒蕪之地,這片區域明顯是為屠殺而設計的。想逃跑的囚犯穿過那片灰塵彌漫的空曠平地時很容易被捕,而且面對兩邊區域排列的瞭望塔下的交叉火力,毫無辦法。

弗爾巴僅剩的一絲機會是在警報拉響后,軍隊和獵犬只會在營地里巡尋三個日夜。如果到時候沒有抓到逃犯,德軍就會認為犯人已經逃脫,撤回搜尋的人手。這個時候,搜尋工作就會移交給奧斯維辛之外的黨衛軍政府處理。弗爾巴后來詳述這段經歷時說道:“在我看來事情很明顯,如果能夠在靠里的營地邊界之外藏匿三天三夜不被發現,就有合適的機會逃出去。”

也許這是個合適的機會,但目前為止卻沒有人想出如何抓住這樣的機會。但弗爾巴夜里躺在堅硬的木板上入睡前,開始了自己稱之為“逃跑技術的科學研究”。

很快,弗爾巴找到了一名盟友,來自俄國的獄友德米特里·沃爾科夫(Dmitri Volkov)。這個魁梧的大塊頭將弗爾巴納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弗爾巴經常給沃爾科夫面包和人造黃油做的口糧,幾個月來,弗爾巴用自學的俄語和他談論了很多偉大的俄國作家。然后有一天,他們換了話題。驕傲而又淵博的前陸軍上尉——現在的戰俘沃爾科夫給弗爾巴上了一堂關于成功越獄必要元素的速成課。沃爾科夫告訴弗爾巴,他需要準備一把防身的刀具,萬一被捕的話,還需要一片剃須刀片——用來割開自己的喉嚨。他還需要一枚指南針和一塊手表,這樣就能對自己的旅程有點時間概念,也能弄清自己身處的方位。他應該白天睡覺,只在夜里行進。他還需要食鹽,因為靠食鹽和土豆能挨上幾個月。同時,千萬不能帶錢,因為餓肚子時就會想要用錢買食物。相反,沃爾科夫叮囑弗爾巴要遠離人群,還強調絕不可喝酒來慶祝自由。換句話來說,正如他所言——離開集中營的那一刻起,戰斗才算剛剛開始。

可能他最實用的一條建議,就是帶上在汽油里浸泡后又曬干的俄羅斯煙草,并將這些煙草灑在自己身上,這條建議在后來救了弗爾巴一命。沃爾科夫保證這種氣味能夠迷惑那些追蹤犬。

沃爾科夫講完了他的經驗之后,這兩個男人就再也沒說過話。為什么?沃爾科夫被押送到毒氣室了嗎?弗爾巴從未得知。但是弗爾巴還有其他老師。1944年1月,弗爾巴的五名獄友,其中包括弗爾巴的一名斯洛伐克友人,一同奔赴自由;他們差一點兒就逃出了奧斯維辛集中營。被抓不到三個小時,黨衛軍們就以極為殘酷的方式戕殺了他們。他們的身體被達姆彈撕成了碎片。這些死去的逃犯被黨衛軍們拖回集中營安置在椅子上,他們的衣服沾滿了鮮血,肢體殘缺不全,無法辨認。黨衛軍還殘暴地在他們身上掛上“我們回來了”這樣的標識。

如此看來,弗爾巴的計劃好像已經廢了。但后來他認識了查爾斯·格里克(Charles Unglick),一名曾在敦刻爾克英勇戰斗過的前法國上尉。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里,格里克是極少數看上去堅不可摧的人之一。他健壯富有、無所顧忌,是個惡棍一般的人物,他設法在集中營取得了相當大的影響力,恐嚇犯人頭目,賄賂黨衛軍,甚至還會欺辱特遣隊員。格里克發現黨衛軍守衛里面有一個孤兒,是被說意第緒語的猶太人撫養長大的;很快,他制訂了一個大膽的計劃。他從“加拿大”帶來的金子和鉆石就藏在營房的木板下,他打算用這些財物去賄賂這名守衛,讓他偷偷把弗爾巴和自己帶出去,這樣他們就能穿過敵人的戰線逃往巴黎。為什么這名守衛愿意這么做?弗爾巴很懷疑。但格里克堅持認為這名守衛對猶太人懷著無以言說的同情。

他們把逃跑的日期選定在1944年1月25日晚上7點,就在三天后。當天夜里立正點名的時候,晚風吹過營地,囚犯們戰栗不止。弗爾巴在等待與格里克和那名黨衛軍守衛會合的過程中,幾乎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他想,這將會是他最后一次被點名。自由!還能為那些身處奧斯維辛集中營以外的猶太人提供幫助。

7點到了,7點又過了。7點5分了,7點10分了,然后7點15分了,弗爾巴有種不祥的預感,所有的一切都出錯了。但偏巧,正當弗爾巴痛苦地來回踱步的時候,他被要求去同其營區長官談話,這名長官是一名有聲望的斯洛伐克知識分子。弗爾巴緊張得幾乎不能思考。不知所措之中,他拜見了長官,還一道分食了一碗匈牙利牛肉湯。弗爾巴一回到外面,另一名登記員就跑過來告訴他,格里克正四處找他,迫切地想要與他見面。

弗爾巴立即奔至約定的碰面地點,但那里卻沒有格里克,也沒有卡車和黨衛軍守衛。他們逃走了嗎?弗爾巴回到格里克的房間,撬開松動的地板,發現那袋金子鉆石已經不見了。但他無法得知究竟發生了什么。他也意識到,他讓自己手中的渺茫機會溜走了。

弗爾巴的幻想破滅了,他渾渾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營地。大約半小時的時間里,他跟其他囚犯交談時都無法集中自己的思想,只能喃喃自語些無謂的話語;那時大概8點鐘左右。隨后可怕的呼叫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十四號高級營區!十四號高級營區!”

黑暗中,隨著營房來回照射的強光燈,弗爾巴戰戰兢兢地走到十四號營區的庭院,他的心跳幾乎停止。格里克的尸體就躺在那里,子彈射穿了他的胸膛,血汩汩地淌出來,染紅了他的臉和脖子。弗爾巴低下腦袋。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里很難形成持久的關系;很少人能存活足夠長的時間或者有足夠多的精力去經營培植這樣的關系。但是弗爾巴把他的友誼給了格里克。他們曾經一起說笑,一起做夢,但現在他被害了。果不其然,那名黨衛軍守衛一直都在欺騙格里克。他將金子和鉆石裝進了自己的口袋,然后朝格里克的胸口開了一槍,向集中營的長官報告他阻止了一次逃跑事件。

凝視著格里克扭曲的身體,弗爾巴幾近絕望。他曾試圖欺騙命運卻徒勞無功。他在篩選過程中奇跡般地活了下來。成千上萬囚犯在幾周內喪生,他又奇跡般地熬過了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殘酷折磨。然而現在,他卻失去了這看似最好且可能也是唯一的機會。格里克的死讓弗爾巴的所有希望都破滅了。

弗爾巴壓抑住悲傷和怒火,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但無濟于事。不過他的悲愴憂傷是短暫的,因為幾個星期后,另一個機會出現了。


弗爾巴在奧斯維辛的人際網絡還有一些朋友,其中有一個比較特別,名叫弗雷德·韋茨勒(Fred Wetzler),他也是一名登記員,與弗爾巴同鄉,來自斯洛伐克同一個小鎮。弗爾巴毫不懷疑地認為自己可以信任韋茨勒。和弗爾巴一樣,韋茨勒在奧斯維辛也屬于稀有動物。他25歲,在集中營里頗受歡迎,甚至跟德國人也相處得很好。他對奧斯維辛內部運作方式了如指掌,任何蛛絲馬跡都了然于胸。弗爾巴很喜歡他,現在他要把自己的性命托付在此人手中。

韋茨勒的逃跑計劃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樣。因為納粹正為安置即將大量涌入的匈牙利人緊鑼密鼓地擴建集中營,混亂多于正常的秩序。韋茨勒從幾個斯洛伐克朋友那里得知,外部營地里已經堆放了大量木板,事實上,那一大堆建筑材料間有一處特別準備的藏身地點。這堆木板中間有個足夠容納四人的空洞。木堆本身的位置在內部營房的瞭望塔和高壓電網旁邊。所以如果能安全地在里面待上三天,搜索派員就會撤回,剩下就是向著安全全速行進。這既是天才的計劃,也是瘋狂的計劃。弗爾巴和韋茨勒將膽大包天地藏身在最顯眼的地方。

碰巧,另有四名斯洛伐克人愿意做開路先鋒,而且成功了,這令弗爾巴心神振奮。黨衛軍瘋狂地搜索,且逐日加強搜查力度。三天過去了,那幾個斯洛伐克人依舊沒有被找到。弗爾巴和韋茨勒決定等兩周,再如法炮制。但七天后,他們的希望破滅了,黨衛軍帶著被狠狠毒打的逃犯回來了。弗爾巴不發一語地看著他們一個挨一個地當眾受鞭刑,然后被帶去進一步審問。在弗爾巴的推斷里,黨衛軍遲早會撬開逃犯的嘴巴,找出珍貴的藏身地點。

但弗爾巴和韋茨勒還是想知道確切的消息。

弗爾巴設法混進了懲戒區,其中一名囚徒悄悄給他遞了消息:他們還沒透露那個空洞的存在。

可以信任他們嗎?黨衛軍是不是在玩貓捉老鼠的把戲,正如他們之前多次做過的那樣?弗爾巴和韋茨勒認為他們只能抓住這次機會。


整個冒險的過程危機重重,但他們很快敲定了具體細節。

弗爾巴曾有機會短暫研習過上西里西亞地區的地圖,粗略記住了他們的逃跑路線;他們會沿著索拉河前進,然后沿著火車軌道長途跋涉,就是那條運載著一車又一車猶太人的軌道。兩人從“加拿大”的大型儲藏室偷拿了幾套精心編織的荷蘭粗花呢夾克和大衣,還有厚重的靴子和一件白色羊毛衫。他們還找到珍貴的俄國煙草,浸過汽油后曬干。弗爾巴還設法找了一把刀藏起來。他們會帶上面包和人造黃油做干糧,還有一小瓶酒以補充水分。極為重要的是,他們還說服了兩名波蘭囚徒,待他們一溜進木板堆,就幫他們把頭上的木板推回去。他們知道后勤是個大問題,也知道需要等待最佳時機,悄然無聲地行動,等待大好運氣,還要有毅力:起初的三天,他們要承擔被獵犬發現的風險。

他們把日子定在1944年4月3日凌晨2點,但當時一名疑心甚重的黨衛軍正站在韋茨勒所在院子的門墻外,使得這一計劃泡湯了,韋茨勒也明智地選擇了放棄離開。


翌日,4月4日,一名南非飛行員開著一艘空中偵察機經過奧斯維辛上方2.6萬英尺高空處,打開了機載相機。他從位于意大利南部的福賈市(Foggia)的盟軍空軍基地起飛,然后向北飛行。他正在搜尋可轟炸的目標。當他操縱飛機飛翔在上西里西亞這一區域時,按下了相機,曝光了位于莫諾維茨的二十多處奴隸勞動營,也是法本公司制造廠的所在地。而奧斯維辛的死亡毒氣室距離莫諾維茨只有3英里。就在這一天,奧斯維辛將迎來一列滿載著猶太人的火車,這是來自意大利北部城市里雅斯特(Trieste)的驅逐出境專用列車,這座城市還在德國的控制下。車上載有132名被驅逐者,其中103人立刻就被送進了毒氣室。

拍下這些照片不過幾分鐘時間。未經曝光的膠卷隨即就被加急送到了位于英格蘭西部的英國皇家空軍站,由情報專員洗印并研究這些模糊的相片。他們正在尋找可轟炸的特定工業設施。但當他們檢查膠卷時,發現有三幅相片上呈現了一排排的臨時營房。這是奧斯維辛第一次為人所知。


時間又過去了四天,弗爾巴和韋茨勒努力嘗試,卻都失敗了。

每一次他們行動被迫中止都是因為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出了岔子,要么是他們的兩名共犯之一被攔下,要么是因故將計劃延期。是不是黨衛軍在懷疑什么?弗爾巴和韋茨勒無從得知。

終于,他們決心在4月7日那天逃跑。那天早上,他們的舉止一如往常,似乎一切正常。但下午一兩點的時候,弗爾巴再度朝著木板堆走去。周圍到處都有人在敲敲打打搭建造物,汗水、咒罵共混亂齊飛。三級黨衛隊的兩名新隊長突然圍夾住緊張害怕的弗爾巴,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兩名黨衛軍。他們評論起他的衣著打扮,還管他叫作裁縫的“假人兒”。作為一名登記員,弗爾巴在奧斯維辛確實有點特殊,他被允許可以基本按自己的喜好穿著。不過,這兩名納粹對他的外套頗為不滿,他們舉止傲慢,草草翻查了一番他的口袋,從中發現了一把煙草。弗爾巴呆若木雞。難道他的計劃甚至來不及開始就完蛋了?他汗如雨下,卻依舊努力保持鎮靜。他知道如果他們掀開他的外套,就會看到他的西裝下還有別的東西。要是他們查得更深些,還會發現那塊特地為逃亡盜出的手表;那一刻,那塊手表正藏在襯衫下硌著他的皮膚。只要手表被發現,他就肯定會由于企圖逃跑而被處決。還有被他藏起來的小刀和火柴。

只要扯下幾顆紐扣,一切就會化為烏有。

然而這兩名德國人翻完了他的口袋,就放了手,他的外套紐扣依舊扣得牢牢的。他們反而嘲笑奚落起他來,還拿一根粗壯的竹棒去打弗爾巴的肩膀。弗爾巴明顯地縮了一下身子,疼痛籠罩了他的內心。德國人一陣冷笑,來回踱步繼續審視著他。他們告訴弗爾巴,是時候讓他看看十一區里頭是怎么教囚徒們規矩的了。他嚇得呆站在那里,一塊肌肉都不敢動彈。然后,其中一人突然沖弗爾巴的臉上來了一拳,沖他一聲尖吼——滾出我的視線!弗爾巴驚得忘記了思考,幾乎說不出話來,只等著他們的下一個動作。但隨后納粹很快又覺得他們不想去十一區。相反,他們將向政治部報告弗爾巴的問題,在點名后弗爾巴就會被抓起來。

現在,弗爾巴被通緝了,距離從隊伍里被拎出來只剩下幾個小時的時間。

弗爾巴飛奔回他所屬營區的大門,然后又多繞了一倍的路到木板堆那里。弗爾巴努力以慢悠悠的速度踱過去,看到盟友們早都已經等在了那里。波蘭人站在高處勞作,韋茨勒則在下面。他們看到弗爾巴時都張大了嘴巴,但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現在他們動作很快,因為必須爭分奪秒來完成這個騙局。波蘭人把木板推到一邊,微微點頭示意。弗爾巴和韋茨勒靜立了一會兒,然后爬到木板堆的頂上,將雙腿放到開口處,再滑進空洞中。他們聽到頭上木板放回去的聲音,隨后是波蘭人一步一步爬下木板堆的聲音。

里面一片漆黑,空氣悶熱。兩人被迫像鳥一樣以一種極為難受麻木的姿勢坐著。有差不多15分鐘的時間,弗爾巴和韋茨勒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他們唯一能聽到只是自己粗嘎的呼吸聲。


15分鐘過去了。外面沒有騷動,什么都沒有發生。弗爾巴開始忙碌起來。為了阻擋獵犬,他把木板之間的狹窄空隙都用俄羅斯煙草粉末填滿,這辛苦活兒花了近一個小時。完成這項工作之后,弗爾巴和韋茨勒都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中。現在才下午3點半,下午5點半才是關鍵時刻,那個時候點名開始,囚徒們會被勒令站成一排。弗爾巴當時既害怕又激動。他一直提心吊膽地撥弄著手表,盯著表盤上的時間看——目前他的雙眼已經適應了黑暗,還把手表放到耳邊確認手表沒有停止。最后,他強迫自己把手表收起來。在木板堆里,他不需要它,韋茨勒也不需要。他們兩個只要聽聽外面鉆進來的聲音就能分辨時間。常規安排總是一成不變的。他們蜷伏在黑暗里,確信自己聽到了囚徒們回去點名時發出的沉重腳步聲。

到了5點25分,弗爾巴料想黨衛軍已經發現他們逃跑了,現在正在商議如何應對。5點半的時候,弗爾巴心跳加速。不知何故,還沒有人敲響警鐘。下午5點45分,外面仍舊安靜得出奇。弗爾巴有種預感,他們隨時都會聽見拉開木板的聲音,然后一抬頭就能看到一排黑洞洞的機槍口。到6點鐘了,仍然沒有警報聲傳來。

“他們在玩弄我們,”弗爾巴低聲說,“他們肯定知道我們在哪兒。”

韋茨勒害怕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點頭表示贊同。

突然,外面傳來了一陣尖聲嚎叫,警報器拉響了。


幾分鐘不到的時間,黃昏前的暗光降臨到集中營,弗爾巴和韋茨勒已經可以聽到了黨衛軍的靴子踩在地上發出的沉悶聲響,他們的追擊者列成了橫跨大地的陣勢。狗舍里,200只經過特殊訓練的獵犬傾巢而出,狂吠著搜索起奧斯維辛和比克瑙的每一寸角落。就德國人而言,這是一場印象深刻的力量宣示;他們爬遍了周遭的鄉間區域,成百上千成排成列的單層矮營房里到處都是他們的身影。現在,數千人卸掉房門,扒開地板,從一棟建筑沖進另一棟建筑。弗爾巴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從各個公共廁所到“加拿大”,每一間營房都會迅速徹底地被搜查一遍。整個過程會持續三天。每個囚犯都會查了又查,查上幾個小時;很多囚犯還會受到嚴刑拷問。弗爾巴和韋茨勒的內心被興奮與恐懼輪流占據。興奮是對成功的期盼;恐懼則是因為想到了被抓住的下場。

恐懼只增不減。起初,德國人還在遠處,但很快就逼近了這里——奧斯維辛集中營構造龐大而復雜。突然,兩人聽到一名黨衛軍軍官高喊:“到這些木板后頭瞧瞧去!”當他們聽見德國人爬上木材堆的時候,弗爾巴和韋茨勒呆住了。一陣砂礫和著塵土抖落在他們身上。兩人擔心自己會打噴嚏,用手捏住鼻子。正如所料,搜索正在逼近。現在,除了守衛粗啞的喘息聲,他們還能聽到頭頂上方氣喘吁吁的獵犬在亂吠,還有它們的爪子從這塊木板滑向那塊木板的刮擦聲。希姆萊曾親口夸耀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獵犬已經受訓,學會了把人撕成兩半的本事。

即使在黑暗中,弗爾巴也能看見韋茨勒眼神閃爍,牙關咬緊。他們似乎已經用完了所有好運。弗爾巴把刀子握得更緊了。他發誓絕不讓自己被活捉。


那些人沒有聽到任何動靜,獵犬也沒有嗅到任何氣味。不管怎樣,俄羅斯煙草管用了,沒有人想到要把木板移開。獵犬“刺棱”一下循著許多混雜的氣味跑向了集中營的另一分區。衛兵們尾隨著它們,搜索發出的嘈雜聲漸行漸遠,直到成了遠處模糊的聲響。對于弗爾巴和韋茨勒而言,這就已經值得慶賀了。但他們都明白這只是個開始。

那些人和狗徹夜搜索,反復在木板堆周圍來回掃蕩。為了蓋住他們自己的聲音,韋茨勒想起來把法蘭絨的帶子沿著嘴巴捆上,只要兩人中有人感到喉嚨發癢,就把帶子拉緊。

然后他們聽到了另一種更為熟悉卻令人心生寒意的聲音——載著新受害者開往毒氣室的卡車發出的可怕鏗鏘錚鳴。弗爾巴在心中默數。從十開始,然后是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即使是在全軍出動的搜索行動檔口,奧斯維辛的死亡業務也仍然繼續極速進行著。弗爾巴和韋茨勒可以勾勒出洗浴者排的隊列,想象出猶太人痛苦的嚎叫和嗚咽。然后他們什么也聽不到了,直到尸體一具接一具被運進鍋爐里發出了單調如一的聲響。他們的藏身之處正好靠近四號火葬場。

一個又一個小時過去,他們聽著特遣隊打開小鐵門,把毒氣室中蜷縮扭曲的尸體推進去,讓它們在火焰中燃燒成灰燼。一個又一個小時過去,他們呼吸著血肉毛發燃燒產生的刺鼻氣味。這是一車比利時猶太人,319個靈魂被即刻毒殺了,其中包括54名孩童。

第二天的情況更糟糕。搜索隊員愈發抓狂,弗爾巴和韋茨勒更害怕了。他們已經有超過24個小時沒敢進食進水了。渾身臟兮兮的,胡子拉碴,筋疲力盡。他們會低頭打盹睡上一會兒,然后被更多的追捕聲拉回現實。他們現在聽到新的聲音了。納粹不停地更換通行密碼,哨兵們在外圈到處突擊,軍官們吼叫著發號施令搜一遍這里,查一遍那里。


當兩人在木板堆里捱到了第三天,瘋狂的搜查行動放緩了。在他們周圍,黨衛軍仍在繼續排查追擊——直到下午2點。弗爾巴和韋茨勒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他們聽到兩名德國囚徒正就逃犯藏身之處的傳言交換意見。他們更傾向于相信,這兩人還留在集中營內等待時機,而非已逃之夭夭身處千里之外。其中一人隨后看了看那堆木板堆。

“你認為他們可能在那里?”他問同伴。

另一人搖了搖頭。若是如此,獵犬肯定能嗅出他們的氣味來。

不對,第一個人堅持自己的觀點——“如果他們找到了一種消除氣味的方法呢?”

“可能性很小。”對方答道。

這兩人爬到了木板堆上,開始移動木板。對弗爾巴和韋茨勒而言,他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不祥預感——現在這是第一天情況的重演。弗爾巴再一次拔出了刀子。他屏住呼吸,緊緊貼靠著空洞的邊緣,妄圖讓自己以某種方式消失。那些德國人現在距離發現他們只有咫尺之遙。然而,就在下一塊木板被搬開之前,就在德國人即將發現他們的獵物之前,集中營的另一端傳來了巨大的聲響。德國人向發生騷動的方向跑去,心里認定那邊抓到了弗爾巴和韋茨勒。憑借這千鈞一發的運氣,弗爾巴和韋茨勒又安全了。

藏在木板堆里距離自由的可能只剩一天之遙。4月9日一整天,弗爾巴和韋茨勒都保持沉默,不發一語,但對奧斯維辛而言,這卻遠不是安靜的一天。那一天恰恰又有一隊邪惡的卡車隆隆上路,載著即將被毒氣殺害的最新受害者,他們隨后也將被火化;但這一次他們運送的是特殊人群,是那些曾被安置在馬伊達內克集中營中的猶太人,弗爾巴曾被送到那里待了兩周后才被送到奧斯維辛。現在,隨著復仇的蘇聯軍隊不斷向西推進,黨衛軍瘋狂撤出了集中營,準備廢棄那里。固執的德國人和疏散人員一塊兒將木制運畜拖車封死了,甚至燒毀了所有記錄,還拆除了馬伊達內克整個集中營,這都是納粹的一樁樁背信棄義之舉。他們枉費心機地試圖掩蓋自己的罪行,還挖出并燒毀了埋在森林里的1.7萬具尸體——德國人在1943年11月3日僅一天時間里,用機槍在林子里掃射殺死了他們,這一天成了納粹口口相傳的“收獲節”。他們無法處理的部分是死者的鞋子,成千上萬,堆積如山,其中有很多是嬰孩的鞋子,只有成年人的半只手掌那么大。

整整8天,來自馬伊達內克的火車向西緩行而來,車輪沿著磨損的鐵軌爬行,伴著嘟嘟的汽笛聲。對于囚徒而言,這段旅途只是純粹的痛苦。整段旅程沒有水也沒有醫療服務,撤離人群身軀瘦弱,光頭無發,衣不蔽體,不抱任何幻想。這一次,有一些人反抗了。有20人試圖在火車上找出路逃跑。黨衛軍不緊不慢地將他們全部當場射殺。這一路下來,還有99名撤離者未能堅持到奧斯維辛,他們在路途中就死在了汗水和垃圾散發出的作嘔惡臭之下。那些幸存下來的人呢?他們虛弱疲憊,有些差不多都無法動彈,活得簡直豬狗不如。一到那里,他們要么被毒氣毒死,要么被文上編號去做奴工,直到緊隨其后的死亡將他們帶走。


但充斥在空氣里的不只是死亡的聲音。傍晚時分,弗爾巴和韋茨勒遠遠聽到空中傳來一陣嗡鳴。嗡鳴聲漸行漸近,最終成了重型飛機的隆隆聲。很快是一連串的哨聲。隨后地面遭到了連綿不斷的爆炸,木板堆劇烈地搖晃起來。弗爾巴和韋茨勒屏住呼吸。集中營終于被發現了嗎?盟軍終于準備轟炸瞭望塔和通電鐵絲網了嗎?他們想知道,“這是不是奧斯維辛的末日?”有那么一瞬間,弗爾巴神志不清地以為他們正要被解放了,甚至不由為自己這一想法亢奮不已。爆炸聲的源頭是防空火力斷斷續續的攻擊,機槍從營地的地面向天空瘋狂射擊。木板堆搖晃著,抖落了更多塵土,強烈的光線射入木堆之中,四周一片刺眼耀目的光芒。但奧斯維辛本身并沒有遭到攻擊,盟軍的轟炸目標是幾英里之外的工業設施。飛機聲消失在遠方之后,集中營依然安然無恙,弗爾巴和韋茨勒再度聽到鐵架的叮當聲,依舊能聞到火葬場散發出血肉焚燒的氣味。

他們沉默著度過了4月10日。下午6點半,距離第一輪警報響起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天,他們聽到黨衛軍的呼喊聲盤旋在營地上空,從一個瞭望塔傳到另一個瞭望塔——“拉起警戒線!”或者是“撤離警戒線!”這是暫停在奧斯維辛內部搜查的命令。衛兵們將各就各位回到自己的崗位和營地,獵犬也會回到狗舍里。搜索結束了。現在,就靠黨衛軍在奧斯維辛墻外的機關網絡來抓捕逃犯了。


4月9日,黨衛軍武裝部上校哈滕斯坦就向柏林發送了一封關于越獄事件的電報。東部蓋世太保所有的機構、全體刑事警察單位和邊防已經準備就緒開始尋找這兩名猶太人,指名通緝弗爾巴和韋茨勒。他們辦起事來和納粹管理集中營一樣效率驚人,通過有線電訊發送這份報告,猶如伸長的觸手在散播消息。如果抓捕成功,則將會向奧斯維辛發送一份詳盡完整的報告。


這邊,木板堆里的弗爾巴和韋茨勒正在猶豫要不要轉移,他們擔心搜索結束只是黨衛軍引蛇出洞的詭計。夜晚的空氣冒著寒冷氣息,他們打著哆嗦等待著。

等到9點,兩人再沒有聽到什么不尋常的聲響,沒有證據表明有人認為他們依舊藏在奧斯維辛里頭。在骯臟和黑暗中屈身蹲了大約三天后,他們僵著身子站了起來,開始推起他們頭頂剩下的木板。他們奮力推動,木板卻紋絲不動。于是他們一同喘著氣,用力,流汗,使出了身上每一絲力氣去推其中一段木材。他們設法把手指抓著木板邊緣,將它再抬高一寸。最后,他們舉起了木板的一邊,驚異地看著黑暗無月的夜空中一串串璀璨的星星。

如果那兩個德國人沒有試著在木板堆搜查,拿開一些木板的話,弗爾巴和韋茨勒可能會被完全困住,無法脫身。

兩人小心翼翼地移開木板,然后一屁股坐在木板堆上回頭凝望。弗爾巴從外面短暫地瞥了一眼奧斯維辛——正如成千上萬進入大門的受害者一般看著它。站在平地上仰視,能看見營地點起明亮的燈火,投射出一束光芒,破開了黑暗。瞭望塔的可怕輪廓高聳入天,散發著不祥的氣息。在電線和高墻之后,封鎖線的探照燈光背后,是史無前例的大屠殺。弗爾巴和韋茨勒爬下了木板堆,肚皮貼著地面,開始向一處小型樺樹林匍匐前行。他們一頭扎進樹叢枝椏之下,撒腿就跑,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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