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譯叢套裝04:兩位總統的一生,他們改變了整個世界(套裝共2冊)
- (美)杰伊·溫尼克 (南非)納爾遜·曼德拉
- 18995字
- 2019-11-18 15:36:30
第二章 “我想睡覺,一天睡上十二個小時”
早在1940年,希特勒元首就興高采烈地和赫爾曼·戈林說:“戰爭已經結束了。”
然而,隨著德黑蘭會議的結束和1944年的到來,納粹的戰果變得越來越有限。戰爭根本就沒有結束,離大局既定的那一天還很遙遠。1月3日,英國皇家空軍對柏林發動了又一次大規模空襲,但這一次柏林的受損程度非常有限,英國卻損失了27架戰機和168名機組人員。每個月,英國空軍都會損失十分之一的戰機。而今,意大利是西線唯一還有盟軍戰斗的地方,盟軍試圖攻破德國人的古斯塔夫防線,但那看起來實在是牢不可破,作戰不得不陷入停滯狀態。富蘭克林·羅斯福承認,“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但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向前看。
羅斯福始終堅信,即使是在當代,歷史也是難以捉摸的。他一手締造了穩固的同盟,幫海外盟友走出絕境;擊退國內的孤立主義,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點亮了民主的希望之火;每到一處,都被人視為自由的象征。希特勒或許嘲笑過他,但感性的溫斯頓·丘吉爾卻知他甚深,他曾說羅斯福是他“見過的最偉大的人”。富有傳奇色彩的播音記者愛德華·默羅曾對那些正在戰斗、或即將上戰場的人們說:“對千千萬萬身著藍色軍裝、奔赴東方戰場的普通美國人來說,‘羅斯福’這個名字是一個象征,是一個暗號。”
不過,戰爭遠不是嘴上說說這么容易。無論是在初期,抑或中程,還是在收尾部分,這場仗打得都非常艱辛。實際上,當愛德華·默羅播出上面這段話時,那些操著一口英語的盟軍,還根本沒有向東進發。相反,他們還陷在對意大利戰爭的泥淖之中,雖然多次向北猛攻,卻仍舊無功而返。殘酷的戰爭在緩緩推進著。對士兵來說,這里就是地獄:村莊被挨家挨戶地掃蕩過去;沿著一整條海岸線,都有德國人躲在山地堅固的堡壘中,瞄準盟軍士兵,把他們挨個打死。置身沙場,四處都是滾滾的濃煙,尖厲的炮火,炸彈炸開那一瞬間雷鳴般的咆哮。一名士兵自嘲,這真是一個“不滿的冬天”。是的,在這些渾身濕透、凍得打顫的美國兵眼里,污泥、凍雨和山谷完全是和納粹一樣不共戴天的敵人。可惡的風暴硬是擠進了難以攻克的德國防線,把土路攪得水稀稀的,盟軍一籌莫展,根本無法繼續行軍。吉普車陷在泥濘的道上,坦克基本上等于一堆廢鐵。物資運輸只能靠騾子,這些小家伙不時得踏著尸體過去,看起來仿佛回到了一戰的西歐前線。而且,不管走到哪里,同盟國的士兵們總被刺骨的寒冷和呼嘯的狂風裹挾著。
其實最悲慘的,還是他們自身遇到的困境。他們危險地蜷伏在刀削般的峭壁上,戰壕足病和凍瘡在潮濕寒冷的掩體中蔓延。在暴雨的侵襲下,士兵們常常要待在沒過大腿的雨水里。人們在交火的間歇看一看四周,卻發現野狗正盡情享用著陣亡戰友的五臟六腑。到了晚上,機關槍轟轟轟開火的聲音壓過了傷兵的呻吟;時間一點點過去,同伴的呻吟也越來越微弱,越來越零落,越來越絕望。盡管美軍轟炸機持續攻擊著德軍的前哨基地和供給線,這里似乎還到處都是堅守原地的德國軍隊。不難預見,盟軍的士氣一瀉千里,傷亡人數也在不斷增加。他們被迫承受著這一切,或在崎嶇的溝壑中孤立無援,或困于帶著倒刺的電線,或被敵人的地雷陣包圍,或冒著槍林彈雨,在千篇一律的“砰!砰!砰!”中奮勇向前,突破了人類最大的忍耐限度。他們之中的許多人,都是彈震癥的受害者,其他人要么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要么神智直接失常。有的人因為腦中一直繃著根弦,壓力過大之下,不由自主地就失禁了。暮去朝又來,他們一直受困于這片古羅馬帝國最初的發祥地,悲傷的美國兵索性給腳下的土地起了個外號——“紫心勛章之谷”(在戰爭中,美國士兵但凡陣亡或負傷,就可獲得紫心勛章)。
但隨著春天再度惠臨,羅斯福卻滿懷熱忱,相信盟軍很快就會打破相持階段的僵局。實際上,他希望羅馬的最終收復將預示著另一個計劃的開端;這個計劃意義更為深遠——期待已久的跨海峽“霸王行動”,終于要開始了。
這將是歷史上規模最龐大的兩棲登陸戰役。盟軍將強渡暗藏危險、風浪變幻無常的英吉利海峽,旨在一舉扭轉戰爭大局。單單確定一年里最適合發動進攻的日子(即諾曼底登陸日),就快耗光了軍事參謀們的激情,這與盟軍最高級別會議上洽談的情形相去甚遠。現在,德懷特·艾森豪威爾掌握大權,登陸行動的準備工作又更加緊湊了一些。沒有辦法,他們只有這一個選擇。倘若要從西面進攻德國,法國是唯一可行的登陸地點,突襲的隱秘性也萬分緊要;希特勒當然知道同盟國在醞釀一次進攻,但他不知道具體地點。德國人還能出動55個師,其中11個還是裝甲師,而羅斯福一方在登陸第一天只有8個師搶灘成功。因此,“霸王行動”的規模完全是史詩級別的戰役,每一處細節都十分要緊:超過5000艘船和1000架寬腹運輸機載著將近18萬美國兵運過海峽,從11個港口和5處灘頭搶灘登陸。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著發號施令——“預備,沖!”
強攻的關鍵在于地點:諾曼底。這條海岸線其實很難對付,根本沒有合適的港口,兩條河與無數列窄窄的農田包圍著四周。數個月以來,盟軍進行了數千次偵察飛行,偵察員們翱翔在海岸上空,各自尋找敵軍的碉堡和布防的重型炮兵部隊;小型潛艇也在法國沙灘附近巡邏,力圖弄清楚德軍的水下防御。期間,為了混淆納粹的視聽,羅斯福和盟軍煞費苦心,策劃了好幾套詐敵詭計。借用美國電影業巨頭的技術,反諜報機構在聲名遠揚的喬治·巴頓將軍手下偽造出一支不存在的傀儡軍隊;其中包括用橡膠做成的裝甲師,噴過漆的預制戰機,表面有鱗狀斑點的登陸艇,看起來逼真極了。并且,他們不忘捏造無線電通信連續不斷的嗡嗡聲,甚至還給安營扎寨用的爐子點上火,讓炊煙升騰。這一切,都只是為了騙過德國人,讓他們相信盟軍準備全力突襲法國加來地區(Pas de Calais),而非諾曼底。盡管希特勒本人將信將疑,但他手下的絕大多數將軍都確信加來就是盟軍的登陸地點。


而實際上,真正的登陸部隊集結在英國另一處地方。
這是一支舉世無雙的軍隊:在英格蘭南部,數以萬計的坦克小心翼翼地偽裝好,其中包括登陸艇、水中坦克和掃雷坦克;另外還有卡車、吉普車、重炮群、滑翔機、打字機、隨軍用藥、“野馬”戰斗機和(數百個)火車頭,它們與坦克群一并在路邊靜悄悄地一字排好,為那場驚心動魄的遭遇戰待命。與此同時,幾十萬戰戰兢兢的士兵把神經繃得像壓緊的彈簧,被暫時安置在某一處與世隔絕的地方。他們需要造毒氣堆,挖散兵坑,訓練如何進行爆破和電火花線切割,拼命往腦子里灌著各式詳細的地圖還有德軍防御工事的照片。到了6月初,全部兵力加在一起將近300萬。每個士兵都領到了琳瑯滿目的裝備,包括豐厚的錢、泛著光澤的剪線鉗、防毒面具、新牙刷、新香煙、暈船藥、超量的襪子,當然,還有足夠多的彈藥。不出眾人所料,男人們最珍視的兩樣東西,是法國旅行指南和避孕套。其時,15艘醫療船上已配好了8000名醫生,滿載著10萬品脫血漿,60萬劑盤尼西林和10萬磅磺胺;上面還準備好了12.4萬架醫療床,這個數目真是無比驚人。而在更安靜些的一些時刻,大兵們會闔上自己的眼睛,在胸前畫著十字,低頭祈禱;在不遠的將來會發生些什么,他們心照不宣。
不過這兒難得地寂靜了下來。每一晚,都有數英里長的車隊轟隆隆地開來開去,連續吵上好幾個小時。辦公樓和倉庫鱗次櫛比,其間還蔓生出不少訪客設施。無數的碼頭工人忙著搬卸物資和補給品—10萬包口香糖,1.25萬磅餅干,6200磅糖果,還有堆成塔狀的備用輪胎,巨盤電纜,數萬個車輪和木箱。這支無敵艦隊的規模還在不斷擴大,不知情的人特別容易把這個軍事中樞誤認成大型商業都會。實際上,“霸王行動”復雜的后勤工作格外令人心煩意亂。這相當于盟軍要趁著漆黑的夜色,在僅僅12個小時之內,把波士頓、巴爾的摩(Baltimore)和斯塔滕島(Staten Island)的全部人口——不分男女老少,以及所有轎車、貨車——都擺渡到海峽對面;而這條海峽寬達112英里,暗流洶涌。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這次大規模突擊的戰地指揮所竟然設在一間不起眼的拖車式活動工作室里,離樸次茅斯皇家海軍造船廠不遠。唯一能使人認出它真實身份的,也就是室內那張樸素的木桌上擺著的兩部電話機。紅色的那部能以密電形式聯系在華盛頓的羅斯福和美國戰爭部,可抗無線電干擾;綠色的那部則用來直接連線唐寧街十號,那是丘吉爾的官邸。
暮春前夕,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艾森豪威爾將軍待在指揮所里,留給他的只有下達出擊命令這件事了。無論是對羅斯福、艾森豪威爾,還是對盟軍來說,既定的計劃不能出現任何意外。這位將軍此前就沉痛地說過:“我們絕對承受不起失敗的后果。”
“霸王行動”要么大獲全勝,要么一無所有。
在海峽對岸,埃爾溫·隆美爾手握法國境內兵馬指揮大權,正慢條斯理地踱著步子。他是希特勒手下最精明、最勇敢的將軍之一,曾在埃及痛擊英軍和美軍,不過最后也一不小心在非洲暴露了德軍的短板。隆美爾認為,把盟軍攔死在海灘上就是德國人最好的防御機會。因此,他決定就按照這個思路在沿岸布防。半年以來,約有50萬德軍一絲不茍地沿岸修筑了大量軍事碉堡和致命的障礙,靜候盟軍到來。只要有可能,德國國防軍的精英們就會期盼隆美爾一聲令下,雖然這樣的情況也不是太頻繁。他們曾腳踏捷克斯洛伐克的土地,明目張膽地突襲波蘭,蹂躪過挪威和比利時;又以智取勝,驚呆了法國人;還從兩翼包抄,挫敗了南斯拉夫人和希臘人。無論隆美爾私下對盟軍的此次反攻抱有怎樣的疑慮,他知道他可以讓盟軍為他們推進的每一寸土地都付出代價。他也清楚——不如說他希望——他的第二等和第三等軍隊能夠臨陣感染出“狂熱”情緒,這正是他們在實際訓練中所缺乏的。而這兩類士兵的年紀要么太輕,要么太老,他們都是從克羅地亞、波蘭、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和克里米亞征來的“志愿兵”。同樣,他還明白,在抵達希特勒大肆吹噓的歐洲堡壘之前,盟軍的每一次支援、每一個手榴彈、每一劑嗎啡、每一條止血帶和每一罐食物都要先冒險渡過英吉利海峽。
當然,隆美爾也很清楚兩棲登陸作戰有多復雜;任何一步都有可能出錯,而且結果通常都是失敗。誠然,在1847年的美墨戰爭中,墨西哥人準備不周,美國溫菲爾德·斯科特(Winfield Scott)將軍曾成功強登韋拉克魯斯(Veracruz),但那只是個例外。正如偉大的拿破侖也無法橫渡英吉利海峽,最后只能慘淡收場,希特勒也是一樣。自從“征服者”威廉在1066年登陸成功以來,還沒有人做到過同樣的事情;何況,威廉還和盟軍的情況不一樣,他是從反方向渡海上島的。從近代的歷史來看,這基本上也是癡人說夢。一戰中,英國受阻于達達尼爾海峽惡劣的氣候和水文環境,在加里波利(Gallipoli)一役可恥地慘敗;事情已經過去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可這段記憶至今還像噩夢一般纏著丘吉爾。而在1942年8月,數千名盟軍突擊隊士兵試圖進攻法國沿海港口迪耶普(Dieppe),納粹輕而易舉地粉碎了他們的襲擊。
隆美爾的部下費時數周,沿岸修筑了一套網系復雜、設計嚴密的堡壘和防御工事,底下以體系化的隧道相通,修筑速度迅捷而又狂亂。他們在海灘上鋪設了50多萬個行軍障礙物,包括“比利時之門”和環環相扣的鐵鏈護欄,打磨削尖,可以撞毀登陸艇的外殼,以此誘使盟軍等待落潮時分搶灘,德軍火力將在那個時候猛力傾泄,地毯式掃射已經準備就緒。另外,他們還想出了一個天才的主意,瀉洪淹沒了諾曼底附近長達數百英里的農田,開辟出一塊天然的殲敵區,屆時會強迫盟軍戰機在這片人工沼澤緊急降落。海灘沿線布下了各式各樣的陷阱,其中包括數十萬枚地雷,一旦敵人踩到或引線被點燃,就會立刻引爆;更不必說那綿延數里、望不到盡頭的帶刺鐵絲網和反坦克壕溝。隆美爾希望,這種馬拉松式的可怕障礙物會讓盟軍望而卻步,最好是還沒正面碰上這些毛骨悚然的防御工事,就打起退堂鼓。這就是希特勒聞名于世的大西洋壁壘。當然,還有肉眼隨處可見的防御實體:厚達13英尺的混凝土墻,中有鋼筋加固;重炮群嚴陣以待,警戒地掃視著四方;甚至還有虎視眈眈的導彈發射場。而在遠處,威猛的裝甲車整裝待發,等待著彈藥填滿炮管、把不請自來的登陸者通通扔回海上的那一刻。
這會是納粹的馬其諾防線么?還是將在20世紀重演南北戰爭中聯邦軍憑借葛底斯堡的金湯城池,重創皮克特愚蠢沖鋒的歷史?時間會證明這一切。“戰局大勢將在海灘上見分曉,”隆美爾嚴肅地告誡一名助手,“敵軍搶灘登陸剛結束時,力量最薄弱,接下來的24個小時最為關鍵。”
他舉目遠眺,這將是最漫長的一天。
那一天來臨之前,他們能做的,除了等待還是等待。羅斯福也在等待,無論是在橢圓形辦公室,在地圖室,還是乘車穿行首都的街頭巷尾,他都在靜候前方的消息。炮火連天,硝云彈雨,他都耳聞目睹過,他知道戰爭會給一個國家帶來什么樣的景象、聲浪與創傷,這些他對付得來。他明白想打贏這場硬仗,還要花很長很長時間,這一點,他也周旋得過來。他已預見,很快就會有船拉著無數棺材回來,里面裝著陣亡將士的遺體,對此他也會安排妥當。盟軍即將孤注一擲,全力以赴。然而有一件事卻是他控制不了的:自從去了一趟德黑蘭,他的身體每況愈下,留給他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霸王行動”在緊鑼密鼓地籌措著,而他已是一個垂死之人。
不過,他絕不會向外界坦白這一點,甚至對自己也不承認這個事實。原因何在?毫不夸張地說,美國眼下籌備的計劃會決定歐洲今后的命運,倘若他此時將實情公之于眾,會不會顯得太莽撞,對國家大事太漠不關心?或者,他這是在又一次地自欺欺人?還是說,果毅敏銳的戰時領袖羅斯福,只是不甘承認自己身上的任何弱點或任何形式的失敗?要知道,盡管他的形體有后天缺陷,可一直都是盟軍威風凜然的精神支柱。然而,1944年初,在眾人最需要他強勁的力量時,他突然疾患危篤。
他才剛過62歲,但自從接受伍德羅·威爾遜的任命,擔任海軍助理部長以來,30多年里他大半時間都是萬眾矚目的對象。現在,十年的總統生涯過去,從任何一個方面來講,心力交瘁、油盡燈枯都是他的真實寫照。曾經豐盈的兩頰陷了下去;伸手去拿香煙時,手會猛然發顫。他的臉色愈近慘白,好似粉筆涂抹出來的顏色,只有眼眶下的部位恰恰相反,在照片上呈現一片拭不掉的淤青,腫得發紫。早上,他疲憊得沒法工作;可到了晚上,他又渾身不適,病得睡不著。他仍要伏在白宮那張巨大的辦公桌后處理公務,可仔細審閱意見書時常常會木然地望著文件,兩眼放空;翻看郵件時,嘴巴會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向別人口述命令時他會睡過去。這些半恍惚的情況好似還不夠嚴重,有一回他差點失去知覺:他要在文件上簽字批復,可最后竟只在紙上留下了點臟兮兮的墨水和潦草的字跡。在其他場合,他曾從椅子上跌落,無望地躺臥在地上,把特勤局員工驚得不知所措。頭痛總是日日夜夜地折磨著他,頻頻的干咳仿佛也不肯從他身上離開。
有一次,羅斯福的一位政治伙伴在白宮和他共進晚餐。事后,這名要員不得不承認,羅斯福神色疲倦,憔悴不堪,這令他驚詫極了。而戰爭情報負責人羅伯特·舍伍德(Robert Sherwood)更是直截了當地說,總統的面容像是被誰劫掠過一番;而且,總統還瘦了很多,連脖子都“纖細得不成樣子”,當他見到羅斯福真人之時不由“大驚失色”。不只如此,溫斯頓·丘吉爾也曾與私人醫生莫蘭勛爵透露,羅斯福看起來“格外疲憊”。
不用說也知道,一時間各類傳聞甚囂塵上。不管羅斯福和白宮多么小心地掩飾他的公眾形象,大家還是把一系列舉措都看在眼里:他取消了許多安排,其中就有記者招待會。人們議論紛紛,都在傳他重病不起。白宮放出話來,說羅斯福只是“得了流感”。這當然是真的,起因還得歸于前一年12月那趟漫長的環球旅行,他不得不往返遙遠的德黑蘭,只是為了與丘吉爾、斯大林會晤。但剩下的就都是安撫人心的謊言了。這會兒,總統的身體一點兒也不好。他的兒子埃利奧特后來寫道:“流感死活都不肯走。父親一直都特別疲倦。這還不算完,麻煩一個接著一個來。他有慢性消化不良,該進餐時只能專心吃飯,不得不放棄把正事搬到餐桌上來;有時,他全身都是汗,帶痰的咳嗽折磨著他的肺。”
這個冬天,羅斯福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海德帕克鎮,但這一次休假基本也沒有令他的病情好轉。到了1月,他早上醒得越來越遲。他的助手威廉·哈西特(William Hassett)頗受他信任,1月28日,哈西特在日記里寫道:“總統又睡了個懶覺。”就在3天前,羅斯福早上差不多11點半才睡醒下樓。3月的后半月,他又回到海德帕克,病情開始迅速惡化。當第一束黯淡的晨曦投進窗內,他慢慢轉醒,仍感疲乏無力,渾身發顫。他沒法工作,想集中注意力都很難,一天多半只能待在臥室里,連一日三餐都得讓人放在托盤上,端到床上用。3月24日,哈西特寫道:“今天早上,總統待在臥室,他看起來不太妙。后來他主持新聞廣播會議的時候,情況也沒有好轉,他聲音沙啞,聲調特別低。看來,最近這次感冒讓他的身體虛弱了很多。”每天早上,都會有人來關心一下他的病情,而他答復每每都是“糟透了”、“感覺就像在地獄”。到了3月26日,他的體溫升到了104華氏度(約合40攝氏度)。“頭兒很不舒服,臉色特別差。”哈西特寫道。羅斯福吃不進多少東西,甚至有點逆來順受的感覺;而他的女兒安娜越來越惶惶不安,甚至去質問主治醫師麥金太爾上將。她的焦慮,麥金太爾看在眼里,卻還是置若罔聞,只一味舉例引證,說病去如抽絲,她父親的流感和支氣管炎慢慢才能痊愈。這一點,安娜顯然更明白,她一再堅持要把羅斯福送到貝塞斯達海軍醫院(Bethesda Naval Hospital),接受全面檢查。麥金太爾勉強同意了——但他又告誡其他人:總統的實際病情絕對不能讓他本人知曉,透露一個字都不行。
1944年3月28日,他們小心翼翼地把總統先生抱進加長轎車里,緩緩駛往貝塞斯達;而他再一次和哈西特低語道:“我感覺就像在地獄!”
摩托警車在前面開道,羅斯福的車隊沿著威斯康星大道,一路開到了貝塞斯達醫院。一到地方,他就被人抬下車,抱進一張輪椅,推進光線微暗的走廊里,醫生們已經在此恭候多時了。人們蜂擁而至,圍在走廊兩旁,等著一睹真容;畢竟,這可是為人交口稱贊的盟軍領袖。見到此情此景,他立刻高興地舉起一只手,頑皮地和他們招手,幽默地說了些俏皮話。此前,羅斯福常常抱怨自己的慢性鼻竇炎,弄得人盡皆知,所以當時給他安排的私人醫生是一名耳鼻喉科專家。眼下,給他做檢查的卻換成了霍華德·布魯恩(Howard Bruenn)。布魯恩醫生很年輕,但他是公認的心臟病專家,同時也是海軍預備役中尉;他檢查起來非常認真,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檢查伊始,布魯恩就懷疑“情況可能很糟糕”,可結果還是讓他震驚了。他啪地打開檢查室的電燈,發現羅斯福的臉色“格外灰敗”、“暗無生氣”;嘴唇和皮膚都有灰藍色的斑,看起來不太雅觀,這說明體內組織供氧不足,他的身體連最基本的血液循環都成問題。他還咳嗽個不停,憋氣時間最多只有35秒。
布魯恩用聽診器聽了聽他的心肺,卻只是徒增驚恐:在羅斯福的一呼一吸之間,他能聽見濕性啰音和咔嗒咔嗒的冒泡聲,這表明他的肺里已經有組織液回流了。總統先生簡直就快溺亡了,肺內的液體正緩緩吞噬著他的生命。這絕不像麥金太爾所暗示的那么簡單,支氣管炎或肺炎的后遺癥不是這樣。實際上,布魯恩一開始就意識到羅斯福連正常呼吸都成問題;單單把他從一邊挪到另一邊,都會令他“氣喘吁吁”,使人擔心不已。布魯恩后來回憶:“這比我擔心的還要糟糕。”
每檢查一步,他就越發意識到羅斯福的病情有多嚴重。他快速掃了一遍總統的病歷簿,發現早在1941年2月,他的心臟病就輕微發作過,記錄下來的血壓值高達188/105。隨后發生過什么,就無從得知了;借助這份病史報告,他發現從那天起,麥金太爾就再也沒有給羅斯福量過血壓。此刻坐在布魯恩的檢查室里,他的血壓值是186/108。但其他的結果明顯要更為驚人。照過X射線和心電圖后,布魯恩發覺他心臟膨大,肺血管充血膨脹;而心臟陰影面積較之常人也顯著增大。也許是老天認為這還不夠棘手,他竟然還聽到了收縮性雜音,證明羅斯福的心臟二尖瓣不能正常閉合。
布魯恩當即做出了診斷: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先生,患有急性支氣管炎,充血性心力衰竭,高血壓及高血壓性心臟病。不出意外的話,羅斯福最多還有一年時間可活。事后證明,布魯恩醫生完全就是預言精準的先知。
也許是因為羅斯福這會兒感覺太不舒服了,所以他對自己的病情一點都不感興趣。布魯恩遵從麥金太爾的指示,也絕口不提檢查結果。他們看著羅斯福高高興興地玩著看手勢猜字謎的游戲,一會談談這個,一會聊聊那個,但就是不過問自己的身體;他想回避某個不快的話題時,一般都會這么干。他一直消遣到了下午,而后就要去出席一場既定的記者招待會,以此打消公眾的疑慮。這真是一場完美的演出。他暫別肺炎可能帶來的任何煩惱,表情微顯茫然;他的臉上忽地閃過一抹微笑,假咳了一聲,為了表演得更自然些,他一邊假咳還一邊輕輕拍著胸口。鎂光燈閃個不停,記者們哄堂大笑,輕易就上了他的當;連《紐約時報》都報道:“總統的臉色和嗓音……好多了”。
但這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他的情況根本就沒有好轉。隨后,他的妻子埃莉諾和女兒安娜趕到白宮書房見他,發現他明顯非常難受,疲乏得連話都不想說。晚上7點半前,他就躺在床上了。
而布魯恩醫生決心忽略羅斯福的總統身份,像對待其他病人那樣嚴格為他安排治療方案;他口授了一份備忘錄,概述自己的治療建議。其中一些很容易就能做到,比如控制飲食時的攝鹽量,開始適當減重,服用毛地黃(盡管服用起來多少有點麻煩,而且可能還有諸如產生幻覺、視力減弱的副作用),每天適當服用瀉藥,定制一張高架睡床,以便緩解夜間的呼吸困難癥狀。羅斯福每天習慣了抽上30根煙,布魯恩要求他必須少抽;同樣,每晚的餐前雞尾酒也要少喝。不過,布魯恩最重要的建議提得極為狡猾,因為他得考慮到病人的總統身份,何況眼下離盟軍的登陸行動僅剩2個月。他強烈建議羅斯福由專人護理,完整地臥床休息上幾周再說,這樣可以緩解他的戰前“緊張”。
此前,麥金太爾竟然沒能確診總統的絕大部分病癥,直到現在,他還固執地認為總統沒得任何一類心臟病;而對于臥床休息這條建議,他更是暴跳如雷。“他根本抽不出時間上床休息,”他惡狠狠地搶白道,“他是美國的總統!”因此,他干脆組織了一次高級專家會診,來判斷布魯恩是否誤診。起初,麥金太爾精挑細選出來的專家們都站在他這邊,但布魯恩堅持羅斯福危在旦夕,絕不收回原話。最后,麥金太爾不得不同意請兩名第三方專家再給羅斯福做一次檢查。會診完畢,他們斷然贊成布魯恩的意見。
其中一名顧問醫生萊希博士還擔心總統的胃腸道可能也有問題。萊希沒有把他發現的問題明確記錄下來,但后人從遺留下來的一些材料推測,他可能發現羅斯福的胃里有惡性腫瘤,而且無法手術。這也許是一種繼發性腫瘤,源于他左眼上方的惡性葡萄胎,或起于后腦切除掉的那塊粉瘤。不過,羅斯福的當務之急還是心臟病。
可這支醫療團隊隨即就面臨一個幾乎無法克服的挑戰。總統不能工作——這還不如殺了他;但他又不能不工作——國家需要他。那該怎么辦?他們轉而采取布魯恩醫生的原始方案,只是執行力度相應減小,例如在他就餐期間,嚴格控制分心公務;啟動一項身體監護計劃,每天都要更仔細地留意他的健康狀況。而布魯恩每隔一天就會出現在白宮大門,來為他做檢查。在接下來的兩周里,這個方案似乎還管用——在一定程度上。照完X光,他們發現他的肺干凈了些,支氣管炎也減輕了不少,這很可能是因為嚴控抽煙。甚至,他膨大的心臟都收縮了點。他睡得也更安穩,并且能告訴別人,感覺好點了。可他還遠沒有康復。即使如此,麥金太爾還是在堂而皇之地誤導公眾和媒體。4月3日,羅斯福的這位私人醫生聲稱,總統好得很,先前布魯恩他們做的檢查其實一點都不重要,他現在只需要“稍微曬曬太陽,多運動運動”。
結果第二天,羅斯福的血壓就突然飆到了226/118,跟他平時風度翩翩的舉止相比,格外萎靡,又焦躁又木然;另外,他的注意力也十分渙散。他素來奉行斯多葛主義,不以苦樂為意,可這會兒竟然告訴埃莉諾,他特別煩悶,真懷疑醫生到底搞沒搞清楚他哪里有問題。他的直腸部位莫名其妙地疼起來,雖然最后又不疼了,但當時他就擔心,那里是不是長了個腫瘤。不過,他還是繼續服藥,從來不問這些藥是治什么病的,也回避任何有關真實病情的談話。說是策略,在小兒麻痹癥這個問題上,他就是這么干的,而且干得相當成功;說是托辭,他父親最終就是因此而倒在了致命的心臟病下。可他的回避無論屬于哪一種,都是他自己選擇的方式;他寧愿讓自己蒙在鼓里,一無所知。
然而,事情到了這一步,總統的醫療團隊意識到他們別無選擇。不管戰爭是否開始,不管他是不是總統,如果羅斯福還想好好活著,那么他們必須要做更多的努力。于是羅斯福被告知,他需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這對他的身體來說非常重要。他必須遠離白宮。
對羅斯福來說,這真是一個兩難的抉擇。好好休養,遠離白宮?他一路走到今天格外不易,堪稱舉步維艱,可他還是能克服小兒麻痹癥,成功當選總統;帶領人們化險為夷,在大蕭條中涅槃;就是眼下,他還主持著浩浩蕩蕩的諾曼底登陸行動,維系著與別國的同盟。而現在,他的身體突然不允許他這么做了。他累垮了。“我無路可走,簡直煩透了。”羅斯福急躁地告訴丘吉爾。那么盟軍未來的勝利又能否拯救他?羅斯福和丘吉爾都心知肚明,沙場變化莫測,隨時都可能有突發情況:友軍誤向自己人開火,“戰略錯誤”或情報有偏差,甚至總統本人壓力過大,導致精神突然崩潰。但羅斯福也明白,他手下那些優秀將領們的任務,就是尋求解決困難的辦法,而不是嚇得腳軟。他們必須一馬當先——即使是負傷時,他們也必須永遠勇往直前。而這也是世人對羅斯福的厚望。
盡管他的醫生們都有點絕望,可總統自己卻覺得眼下他從事的工作極具挑戰性。他當了多少年總統,腿上的支架就綁了多久。金屬支架重達14磅,他站立時卻又必須依靠這些鐵家伙,這對他來說十足就是折磨。他常常得掙扎著才能站穩或走路,全靠扭轉自己的下腹和臀部,步履略顯蹣跚,走路的樣子還有點羅圈腿,他汗出如漿,下巴都僵了。這些年,他總是試圖獨自上下樓梯,一遍又一遍地小聲對自己說:“我一定得走下去,一定。”遺憾的是,他一直都沒有如愿以償。他雖然身體上有缺陷,但精神氣魄卻絕對完好無損。就任期間,訪客總是為他的毅力所折服。舉國上下乃至全世界知道有他這么一個人,不是因為他的種種不足,而是因為他朝氣蓬勃的出場實在令人印象深刻:洪亮的男高音,抑揚頓挫的語調,詩歌一般的措辭,眾所周知的揮手動作和標志性的微笑。最重要的是,他的論述與所思所想,總是能與時代的步伐保持一致。
因此,他直面這個困境的從容,懷著與先前的經歷別無二致的坦蕩自信。他曾無數次驅散絕望,這一次,他也決心這么做。
溫斯頓·丘吉爾的好友伯納德·巴魯克是一名金融家,也是羅斯福政府的資深經濟顧問。4月初,他向羅斯福提供了寬敞的霍布考莊園(Hobcaw Barony)作為療養地,這個僻靜的世外桃源就是南卡羅來納州著名的“水上莊園”。在這里,能看見許多野生動物,各色各樣的游魚,從鵪鶉到狐貍,從短吻鱷到火雞,應有盡有。小溪潺潺,流水淙淙,田野和鹽堿沼澤一望無際,美不勝收;茂密的森林里長滿了高聳挺拔的松樹和橡樹,老橡樹身上覆滿鐵蘭,悠然自得地邁過了數百年的歲月。這里遠離戰爭的喧囂,是靜養的最好去處。曠日持久的拉鋸戰雖然無法阻擋,但羅斯福至少該獲得片刻的安寧。霍布考的時光是如此靜謐悠然,巴魯克甚至都沒有在此安裝電話線。羅斯福的行李打包好了,行速緩慢的私人專列也準備妥當。1944年4月9日,他抵達霍布考,那天適逢復活節,“我想睡覺,一天睡上十二個小時”。按原定計劃,他會在這里休上兩周假。
最后,羅斯福在霍布考莊園待了一個月。
當羅斯福的車隊緩緩駛往南卡羅來納州之時,盟軍正在為諾曼底登陸行動不遺余力地做準備。就在同一時刻,第三帝國的一個特別部門正踩著狂熱的步伐做一件事:奧斯維辛的毒氣室。這標志著納粹最后的瘋狂之舉,他們要把歐洲剩下的所有猶太人盡數清洗掉——無論是孩子、父母,還是祖父母,他們眼里任何不適合繁重勞動或醫學實驗的猶太人都必須去死。其實納粹的目的很明確,就是不想讓這個種族存活。這一次,輪到匈牙利籍猶太人受難;世上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謀殺,就要開始了。而對希特勒來說,他的百年大業如日中天。
鏡頭拉到了奧斯維辛。無論是在哪一張地圖,都找不出第二處像它一樣的地方。它有著仿中世紀式的大門,位于一座邊陲小鎮,是人類與文明的分界點。諷刺的是,“奧斯維辛”這個詞衍生自古波蘭語中“圣徒”一詞。斯拉夫人將自己的文明帶到這里,德意志移民隨后帶來了他們的法律制度。維斯瓦河(Vistula)與索拉河(Sola)都流經此處,于是奧斯維辛憑借地勢之利,漸漸發展成商貿中心。千百年來,波蘭、神圣羅馬帝國和波希米亞王國先后都統治過這里,在波希米亞國王統治時期,捷克語還是這里的官方語言;最后在1457年,波蘭人用5萬銀馬克買回了這片土地。1772年波蘭第一次分裂時,奧地利占領了這里。隨著奧地利統治者哈布斯堡家族的到來,德語變成了官方語言,它的名字也改由德文拼寫。實際上,直到1918年奧匈帝國解體,哈布斯堡王朝末代皇帝的諸多頭銜里還包括奧斯維辛公爵這一個。
鎮上的大部分居民都信奉天主教,不過猶太人和少許德意志人也定居在這里。它的統治者從來沒有頒布過任何律條,來禁止猶太人在此居住、貿易。他們不會被強行驅趕到聚居區,可以自發自愿地生活在一起,漸漸建成繁榮興旺的猶太人社區。他們開設銀行和工廠,開店做生意,有的甚至還經營著頗受歡迎的釀酒廠。居諸不息,星霜荏苒,奧斯維辛漸成理性正統派和猶太復國主義者的聚居地,說得更中肯些,一部分猶太人索性把這稱作“奧斯維辛的耶路撒冷”。其實在人口數量方面,猶太人與天主教徒大抵相當,后者可能略多一些;這也能從政治上略見一斑:奧斯維辛的副市長一直都由猶太人出任,而市長則一直是天主教徒。
約在20世紀初,這里建起了第一座勞工營,用以收容大批外來勞工。一戰結束后,則變成了難民營,其中大多是從新立國的捷克斯洛伐克逃出來的波蘭人。二戰前夕,這里突然冒出了種族沖突的苗頭,反猶主義潛滋暗長,局勢急轉直下。猶太人被禁止進入索拉河沿岸的公共浴室及市鎮公園。同時,波蘭居民開始不約而同地抵制起猶太工匠,一些商鋪被迫關張。但此時,沒有一個人能預見幾年之后會發生什么。1939年,德國人閃電般地征服了波蘭,將一大片領土納入德意志帝國麾下,其中就包括奧斯維辛。
用一名德國歷史學家的話說,1940年初,奧斯維辛“入了希姆萊的法眼”。
海因里希·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也就是納粹臭名昭著的黨衛軍全國領袖,當時正想找一塊地方修建集中營來關押政治犯。奧斯維辛老舊的勞工營就是三個候選地址其中之一,不過它還遠不夠格成為第一選擇。營房破舊不堪,看上去快要塌了,又因建在濕地上,易生瘴氣,水資源也比較匱乏。但其他因素能彌補這些劣勢:它是主要運輸路線的必經之處,坐落在鐵路樞紐附近,也便于封閉管理,避開外界窺探的視線。因此,1940年4月底,奧斯維辛變成了納粹的第七座集中營。所有故事都將從這里開始。
到了1940年底,奧斯維辛的占地面積已然擴大了好幾倍,涵蓋村莊、森林池沼與廣袤的農田,直到營地的官方“興趣區”蔓延到15平方英里。但這還不夠。1941年秋天,第二座集中營選在約1.25英里開外的比克瑙(Birkenau)動工了。最初,奧斯維辛關押的主要是波蘭政治犯和蘇聯戰俘;但1942年1月,隨著希姆萊一聲令下,15萬猶太人被運到這里,其中三分之一都是婦女。
他們都是搭火車來的。
情形大抵都是這樣的:火車上塞滿了人,他們的終點站都是奧斯維辛。多數時候車廂里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間或伴有溫柔的低語,突如其來的啜泣和悲哀的一瞥。一家人往往彼此擁得緊緊的,縮成一團,小聲交談。母親緊緊擁著兒子,女兒死死抓住父親;孩子們不約而同地抓緊父母的手,反復親吻他們。有的人極其沉靜,只是心無旁騖地聽著別人說話;有的則惶遽不安,心里七上八下地預想著即將到來的時刻;還有的覺得這一切都是怪誕的夢境,從來沒有哪列火車會如此死寂,“所有人聲都消失了”,沉默籠罩著車廂。這種運輸火車本用來拉載牲口,而此刻,它們卻粗暴地塞滿了另一種貨物——人。
火車突然停下,車廂門猛地打開。外面是一片混亂的景象,令他們又困惑又恐懼。猶太人在黑洞洞的車廂里關了好多天,鐵軌旁探照燈的強光乍然射過來,刺得他們紛紛瞇著眼睛。外面的那股惡臭令人作嘔,他們從來沒聞過這樣惡心的味道。這時候,他們當然還不知道惡臭從何而來;這些有害的氣味,其實都是烤焦人肉和燃燒人的頭發時散發出來的。各種各樣的噪音傳入耳中,有汪汪的犬吠聲,還有他們聽不懂的命令。這是納粹在發號施令。黨衛軍手里提著機槍,在站臺上走來走去,哨兵的說話聲時斷時續,突然會大喊:“快點!”匈牙利人踉蹌地爬下車,一時辨不清方向,憂慮難耐,有的膽怯地上前詢問起來,但士兵只會用德語大聲吼道:“出來,出來,出來!”
他們抬眼四望,遠處的天際線盡是高高的煙囪。亮橙色的火焰仿佛是一涌而出的巖漿,直直地噴到云層里去。
沒有人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于是,有的人擺弄起自己的行李來,有的人遲疑地與家人竊竊私語,還有的悄悄和朋友說著話,似乎一切如常。當然,根本不可能如常。這時,營中有一些俘虜艱難地穿過剛下車的人群,他們雖然眼神空洞,身形枯瘦,卻不忘喃喃低語,交代老人必須把自己報年輕一點,小孩要把自己說大一點,懇求每個人都不要承認自己身體弱,不要承認自己病了、餓了或乏了。黨衛軍隔出一道厚厚的人墻,他們的眼神冰冷,大步走來走去。很快,他們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審問這批“貨物”,混雜著荷蘭語、斯洛伐克語、捷克語和匈牙利語,速度極快。“多大?”“生沒生病?”猶太人笨拙地編成隊站好,一名高級軍官才費力地越過人群走來。類似的軍官里,最臭名昭著的是黨衛軍軍醫約瑟夫·門格勒(Joseph Mengele)。這個老資格的軍醫會伸出一根手指,開始指指點點,左、右、左、右。所有身體健康健壯、或者至少看起來健壯的人,會被挑到一隊,而老人、少女、幼童和嬰兒也一定會出現在另一隊。第一隊意味著勞動營,第二隊則意味著毒氣室。人群還要男女分開管理。
一列裝得滿滿當當的運輸火車到站后,門格勒問一個父親模樣的人:“老頭,你原來是干什么的?”
“種地的。”男人猶疑地答道。門格勒讓他去右邊那隊,但隨即又大聲叫住了他。“手伸出來!”門格勒一看,猛地刮了他一耳光,把他推到另一隊——那條屠殺流水線。“快點!”軍醫大叫起來,“快點!”男人的兒子才十幾歲,這是他最后一次看見自己的父親。
德國牧羊犬和杜賓犬用皮帶牽在士兵的手里,吠個不停。
有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自己的行李怎么辦。黨衛軍這時候的表現,證明他們有多冷酷,就有多狡猾。“行李隨后就到。”多么輕快的回答呀。母親當然想和自己的孩子待在一起,他們一邊冷笑,一邊回道:“好,很好,你就和孩子一起吧。”丈夫和妻子被分在不同的隊列里,他也想陪著妻子,但納粹只是冷靜地堅持道:“你們很快就會團聚的。”
挑揀完畢,即將要去死的那一隊在雨點般的警棍擊打下,被帶往五個毒氣室之一。他們絲毫不知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每一步,納粹都小心翼翼地掩飾住真實的目的。他們穿過一道大門,那上面的鐵絲網還帶著刺;他們走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上,兩邊各自安靜地列著一隊黨衛軍;他們走過瞭望塔,塔上站崗的士兵手里都端著機槍,令人覺得不祥。每個焚尸爐都是一座粉飾太平的波將金村(Potemkin village)。美麗的柳木籬笆欄裝點著各自的入口,門前是精心打理過的花圃,放眼望去,似乎整棟建筑都散發著熱情迎客的氣息,甚至像是個休息區。
但再具有欺騙性的迷人外表,也無法掩飾血淋淋的事實。這里充滿了恐怖的氣息,沒有人說得清楚到底有多少人被送進毒氣室,真相仍是一團迷霧。每次,會有三四百個犯人被推搡著往地下去,臺階盡頭,一間更衣室已悄然而待。他們膽戰心驚,焦慮,怕得發抖。蛇形的隊伍排得繞來繞去,抻直后大概有幾個足球場那么長。盡管如此,外面還會排著更多的人,縮成一團等著輪到自己。
他們知道,這里肯定有問題——周圍全是武裝好的黨衛軍和嗥叫的警犬——但多數時候,還是能保持鎮定。鎮定的理由各不相同。也許有的已因長途跋涉而筋疲力盡,有的被周圍環境鎮住,有的僅僅是出于恐懼,嚇得精神恍惚。還有的,莫名其妙地被停在身邊的一輛卡車蒙了過去。那輛車上貼著紅十字標志,每看一眼,都會令人安心。幾乎沒有人愿意相信,可怖的惡魔正在等著他們;更沒有人能想象得到,幾個小時后,他們就會化成灰燼。畢竟,要在一個怎樣的世界,才會有如此駭人聽聞的命運?
母親免不了恐慌起來,孩子也會抑制不住,開始嚎啕大哭;他們馬上就要被黨衛軍看守帶到房子后面去了。后來,一位幸存者回憶道,他躺在睡床格里,用手堵著耳朵還能聽得見外面的人被槍斃的聲音,雪簌簌地下著,最終和焚尸爐揚出的灰燼融為一體。
先送進去的是女人、小孩和老人,其他健壯的成年男丁緊隨其后。他們進到一間屋子,被勒令脫去衣物。這里很像一個國際信息交流中心,陳設十分引人注目。其中赫然貼著各種標語,書以法語、德語、匈牙利語和希臘語,告訴他們哪里是“洗澡間”,哪里是“消毒室”,看起來極其無害。更衣室里有序地擺放著許多條長凳,人們能舒服地歇上一會;墻上還有干凈的衣帽鉤,上面都標了編號;到這一步,這里似乎還真像是一個臨時待客區。為了完善這個騙局,納粹還囑咐他們,要仔細記好自己的編號,這樣洗過澡后就更容易找到自己的私人物品。他們環顧四周,發現那些標語中常常有諸如“通過清潔走向自由”、“虱子殺人”、“把自己洗干凈”的警句。為免突變騷亂,納粹甚至還向饑餓的人群保證,他們“消過毒”后,就能吃上一頓大餐。
類似的欺騙,一直持續到最后一刻。一群希臘籍的猶太人在毒氣室外的等候大廳里除去衣物,后來黨衛軍中尉弗朗茨·霍斯勒(Franz Hossler)回顧往事時,曾提到過當時自己對他們說過的話:“我代表營區歡迎你們的到來。這里不是度假村,是勞動營。我們的士兵正冒著生命危險,為了第三帝國的勝利,在前線戰斗;而你們將會在這里,為了新歐洲的幸福而勞動。至于如何完成這個任務,將完全取決于你們自己。機會就在那里,你們每個人都能抓得住。我們會關照你們的健康,也會給你們提供待遇優厚的工作。戰爭一結束,我們就會依據各人的功勞評估你們的表現,給予相應的回報。”
霍斯勒的語氣依然非常平靜:“現在,請你們都脫下衣服。我們提供衣帽鉤,把你們的衣服都掛上去,也請記住自己的編號。你們洗完澡,每個人都能享用一碗熱湯、一杯咖啡或茶。噢對了,還有一件事,省得我忘記,就先說了吧。洗澡之后,請你們準備好自己的證書、畢業文憑、學校報告和其他任何證明文件,這樣我們可以根據每個人的專業和技能來分配工作。”最后,他還添了一句:“有沒有不能用糖的糖尿病人?有的話,洗澡之后請報告給當值士兵。”
然而,雖然納粹用盡一切辦法粉飾,孩子們還是驚恐萬分。周圍的環境太詭異了,這里太冷、太陰森。許多母親此刻還抱有幻想,她們匆匆往前擠,想盡快做完這一切,僅僅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孩子。但即使是那些看著像花灑噴頭的東西,也不足以打消疑慮。而窮兇極惡的納粹,在他們露出獠牙、砰地關上毒氣室厚重的大門前,有時甚至會穿著白外套,分發毛巾和肥皂。當然,這也無法驅散疑云。
這一刻,人們通常會與同伴低聲私語起來。
男人們是最后被推進毒氣室的。這間屋子只能容納一千人,可一次性卻活活塞進來兩千人;他們簡直就像車道上黏合無縫的石頭。兩千人,是什么概念?這幾乎與倒在葛底斯堡戰役皮克特沖鋒中的人一樣多,也絕不亞于盟軍在北非阿拉曼戰場上犧牲的人數;或許也可以這樣理解,兩千就是“9·11”恐怖襲擊死亡人數的一半還多。
剩下來的人,依然在等待。
等待的過程仿若身置地獄,有時長達2個小時,茍活的希望還會偶爾被一個個殘忍的瞬間所打破。黨衛軍經常靠某個把戲自娛自樂——把毒氣室里的燈一會開,一會關,這真是一種變態的折磨。蓮蓬頭里沒有水噴出來,燈也突然滅了,人們不禁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他們現在才明白,原來自己會以某種方式死在這里。可燈,又突然亮了。他們一齊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嘆息,暗自希望這一次的操作已被取消,自己會奇跡般地獲得緩刑。
當然不會。毒氣室的大門用鐵插銷封死,插銷的螺絲擰得緊緊的。黨衛軍異常高效,冷酷地打開一罐固態“齊克隆B”(Zyklon B),全部倒進一個特殊的小孔。一名黨衛軍軍醫會監督全過程,通過門上的窺視孔冷眼旁觀這一切。窺視孔由雙面玻璃和厚厚的金屬網格組成,無論快要窒息的被囚者撞擊拍打得有多猛烈,都撼動不了絲毫。現在,燈最后一次滅了。
里面烏漆墨黑,伸手不見五指。
還有一連串小動作;快要結束了。
門拴死之后,毒氣迅速布滿了整間屋子;有人以為它們會從天花板投下來,可這次卻是從地板上冒出來。稚齡的孩童開始死死抱住父母,雖然他們更多時候會驚懼地離開父母的懷抱,四處亂攀,絕望地呼喚父母。一對對夫妻心跳加快,緊緊握住彼此的手。人們開始尖叫,劇烈的掙扎也隨之而來。有的人站得離毒氣最近,幾乎立時就死去了;但更多的人仍拼盡渾身每一分力氣,為生存而奮起。他們擠在一起,一起尖叫,一起大口大口地喘氣。然而悲慘的是,在最后那幾分鐘里,他們往往只能苦苦掙扎著。天性使然,成百上千的人都試圖朝門那兒擠過去。他們一旦知道門開在哪里,就會猛烈撞門沖出去。可其間,踩踏頻發,體弱的老人和孩子被踩得七零八落,尸體成山。有的人則努力往高處爬,因為越高,他們能呼吸到的空氣就越多。反復數次之后,最強壯的人爬到了最頂,正如一位幸存者后來回憶的那樣,“父親根本沒法知道,他年幼的兒子就躺在自己身下”。
孩子們的骨頭都被踩碎了。人們蒙在黑暗之中,被打得面目全非。到處都是恐怖的景象和不堪入鼻的惡臭——嘔吐物,耳鼻流的血,還有排泄物。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鐵門還是沒有打開,毒氣卻繼續涌了進來。很快,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變成了臨死前的嗚咽,而嗚咽最終又變成了最微弱的喘息。幾分鐘之內,所有人都倒下了,他們的身體也開始走向死寂——手,只能無力地動一動;腳,只能微微地抖一抖;雙眼蒙上了云翳。再過二十分鐘,工作就完成了。
那扇笨重的鐵門加厚過,軍醫站在門外,目睹著屠殺的始與終。其他大部分人都沒有看。漢斯·蒙奇(Hans Munch)是駐扎奧斯維辛的納粹醫生之一,他曾回憶道:“鐵門很厚,你會聽到一種噪音。可以跟蜂巢的聲音比較一下……某種嗡嗡嗡的聲音。你要是經常去聽,那就不需要再看。只要聽聽就會知道里面是怎樣的光景。”
等到里面的人都死了,換氣扇就會把里面的毒氣都吸走。不過五號室和六號室沒有換氣扇,看守們就直接把門打開。
橫尸遍地,堆積如山,一般堆到有3英尺或者4英尺,甚至更高。
尸體都被清理干凈之后,納粹會再重復一遍以上的過程。這一切只需要個把小時。
在去奧斯維辛的路上,一個小女孩這樣寫道:“世間若是一片永夜,太陽的存在有何意義?神靈的職責若僅是懲罰世人,他的存在又有何意義?”
屠殺還在一場接一場地進行。有人縱使在這一回僥幸茍活,離自己的死期也不過是數月之遙,他們能做的只有等待。聒噪的馬達和喇叭嘟嘟地叫個不停,壓過了哭叫和垂死者的呼號;即使如此,暫時活下來的人依然對結局心知肚明。巧的是,從毒氣室往外搬運尸體的,既不是德國人,也不是波蘭人,而是一支特遣隊——一支臨時征用的隊伍,全部都是猶太人。這份工作傷神又費力。尸體通常緊緊地扭在一起,難以分離。把它們殘忍地拉扯開后,他們還得按部就班地將死人嘴里的金牙撬下來,手指上的結婚戒指拽下來。他們跨過一具又一具尸體,用力把那些彼此相愛、相擁而死的人分開。納粹甚至命令他們,把死尸的陰道或肛門撕裂,看看里面是否會藏著珠寶。他們一個個表情恍惚呆滯,沉默得像啞巴,還要一絲不茍地把女人順滑的長發剪下來,在裝袋之前,分揀出巨大的頭發堆。他們累得大汗淋漓,驚栗得呆若木雞,隨后還要把尸體裝進桶里,用推車運到焚尸爐去,每次拖十具。爐子一直燒個不停,所以火化場里永遠都炎熱異常,還要不斷打電話給柏林專家過來修理。有時,焚尸爐會暫時用不了,那么尸體就會被埋到萬人坑里,或者干脆扔到壕溝里燒成灰。即使對納粹來說,這也是一個費力而復雜的過程。
黨衛軍看守就在一旁監督,負責司爐的特遣隊隊員必須把火燒得旺旺的,一刻也不能停。他們手里握著大鐵鉤,一邊燒,一邊要把爐里的尸體攪來攪去。火苗吞噬著曾經鮮活的生命,空氣中漸漸泛出一股甜膩膩的人肉焦灼的味道。“真是擾人的煙味。”一名納粹軍醫曾這樣簡單地形容道。煙霧緩緩飄到營地上方,籠罩著整個奧斯維辛小鎮。
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尸體被燒成灰之后,從來沒有掩埋一說,而會耍出各種新花樣。他們不僅用完好的骨灰來給集中營的農田施肥,還會用來鋪路,或車道,或人行小徑,甚至還用骨灰給黨衛軍的兵營保暖,以此抵御波蘭寒冷的冬天。并且,任何一塊燒不盡的骨頭都會被壓碎成粉,這種骨頭通常都是骨盆。至于成堆的頭發,正放在火化場的屋頂加熱。
德國人不會放過任何細節,而在奧斯維辛,納粹似乎什么都不會放過。他們從死人身上獲益巨大。遺物中有成堆的眼鏡,無論鏡片是好是破,鏡框是彎是折,都會上繳到國庫;成噸的人發,不管干枯柔順,顏色深淺,要么拿去填充墊子,要么紡線搓繩,或者投入軍用,被做成毛氈運到前線。顧客們會慷慨地掏錢,購買這些人料產品:不萊梅(Bremen)羊毛紡織廠每公斤付50芬尼;紐倫堡(Nuremberg)附近的亞歷克斯·辛克毛氈廠也直率地敞開錢包,為獲更高利潤,大筆購進;肥料廠甚至從黨衛軍手里買走了成包的人骨制作飼料。
納粹自然也不會放過這些人的行李。他們把所有行李收攏到一起,不嫌麻煩,仔仔細細地將每一件戰利品都分揀好。成堆的食品、外套、襯衫、襪子、絲綢、貂皮、大衣,標有牌子的男式黑色長禮服、鑲有金邊的女式襯衫,各式各樣的毛皮、皮帶甚至內衣;一瓶瓶藥劑,成百上千粒藥丸;日用商品裝了一車又一車,貨箱里盡是桌椅和毯子。他們還搜出了大量的現金,從里拉、法郎、英鎊到黑市美元,什么都有;更不用說雜七雜八的鐘表、閃閃發光的寶石、做工精細的珠寶和小瓶香奈兒、精致的香皂和古龍水。但這還不是全部。單單鞋子這一項,就足以令人瞠目結舌了:農民的、商人的、士兵的,破舊的、嶄新的,厚底靴和膠鞋,綁腿和拖鞋,有早已磨破的鞋底,還有锃亮的新皮革;有黑的、灰的、紅的,甚至還有白的;有高跟的、低跟的,還有露腳趾的;有夜用便鞋、荷蘭木鞋、低跟舞鞋、沙灘鞋和女式系帶高跟鞋;還有從母親們的箱子里翻出的無數小孩穿的扣帶鞋。數不勝數的私人物品加在一起,能足足裝滿30個營房。營房外的鐵絲網都有倒刺,而堆貨場則被叫做“加拿大”——想出這個點子的人覺得“加拿大”就是傳說中極其富裕的國家。
所有遺物都變成了國有財產,德國人成了最后收件人。大量的財富似乎是無窮無盡的:每個月,都有人把成噸的珠寶、回爐重鑄的金磚和一捆捆的現金裝進巨大的鉛襯箱,隨后運往柏林。空軍飛行員和海軍潛艇水手收到了遇難者的手表作為獎賞,家園被盟軍炸成碎石的柏林人也有這樣的待遇。境外的德裔移民拿到了不計其數的家用品、法國香水、肥皂和紡織品,柏林的孩童分到大批玩具。臭名昭著的德意志帝國銀行拿走貴重金屬,野心勃勃的希特勒青年團領走現金,金和銀則都贈給貪得無厭的德國化工企業法本公司(Farben)。而那些皮衣回廠加工后,就運到東線分發給士兵,幾十萬件男式和女式襯衣都送到德國境內僻遠的城鎮,分發給居民。要說那些珍貴的飾品(例如嵌有珠寶的盒子)如何處理?黨衛軍當然會自己私藏起來。更有甚者,奧斯維辛鎮上的平民都想從中分一杯羹,他們詢問營地長官,這些死者的遺物能否折價出售,當然,能免費分發就最好不過了。
曾經有那么一段時期,德國人走在時代的巔峰。他們是科學與藝術的贏家,文學的愛人。他們熱愛最優美的詩歌,最雄壯的樂曲,最好的哲學。但現在,當諾曼底登陸日步步逼近,他們卻開始專攻某門術業——唯一的一門——謀殺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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