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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個畜生!

總統秘書聽著巴雷諾醫生的訴說。

“你聽我說,秘書先生,我是外科軍醫,天天去兵營出診,可說十年如一日。你聽我說,現在我蒙受了不白之冤,我被捕過,被捕的原因……你聽我說,是這樣:軍醫院里發生了一種奇怪的疾病,每天上午死十一二個人,下午死十一二個人,晚上又死十一二個人。你聽我說,軍醫部主任責成我和另外幾個同事一起調查這件事,就這些士兵死亡的原因提出報告,查清楚為什么這些人頭天入院時還是健康的,或是比較健康的,第二天就死了。你聽我說,我解剖了五具尸體,得出了結論:這些倒霉鬼是死于胃穿孔,由于服用了某種我也說不上是什么東西的奇怪藥物,他們的胃穿破了硬幣大小一個窟窿。后來我查明,原來醫院里把硫酸鈉當作瀉藥給他們吃了。這種硫酸鈉是從汽水廠買來的,顯然已經變了質。你聽我說,我的同事們卻不同意我的看法,毫無疑問,正因為這樣,他們反倒沒有被捕。按他們的說法,致命的原因是一種尚待研究的新的疾病。你聽我說,已經死了一百四十名士兵,可是硫酸鈉還剩下兩大桶呢!你聽我說,主任軍醫為了貪污這幾個比索,已經害死了一百四十條人命,還要死多少人吶……你聽我說……”

“路易斯·巴雷諾大夫!”總統的一位副官在秘書處辦公室的門口喊了一聲。

“……你聽我說,秘書先生,回頭再告訴你他要跟我說些什么。”

秘書陪著巴雷諾大夫走了幾步。他礙于情面,不得不裝作頗感興趣的樣子聽醫生說話,心里卻在想,這個醫生啰嗦乏味的敘述,跟他學究式的滿頭白發和煎牛排似的枯黃臉色,倒是互為表里,相映成趣。

共和國總統昂首站著接見醫生,他一只手自然地垂著,另一只手反背在身后,沒等醫生開口問候,便大聲喝道:

“你聽著,堂路易斯,你得給我小心點!我決不容許你們這幫庸醫造謠誹謗,有任何一點敗壞我政府聲譽的行為。我的敵人們都得放明白些,如若不然,我要叫他們的腦袋搬家!你給我滾出去!滾!……叫那個畜生進來!”

巴雷諾大夫,好像剛被宣判了死刑一樣,臉色慘白,緊皺雙眉,手里捏著帽子,轉身走出門去。

“完了,秘書先生,我完了!……我只聽清楚了一句話:‘你給我滾出去!滾!叫那個畜生進來!……’”

“在叫我呢,我就是那個畜生!”

坐在角落里桌子旁的一名文書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從巴雷諾大夫剛關上的那扇門里走進總統辦公室。

“我以為他會揍我哩!……真想不到……真想不到!……”醫生喃喃地說道,一邊擦著臉上的汗珠。“真想不到!我不打擾你了,秘書先生,你挺忙,我該走了,不是嗎?非常感謝……”

“再見,大夫!沒什么,別客氣。祝你一切順利!”

秘書整理完了最后一份文件,準備過一會兒就呈請總統先生簽署。這時候,城市上空橘紅色的晚霞漸漸消失,像蒙上了一層薄紗似的蒼穹里出現了燦爛的星光。燈火輝煌的鐘樓上響起了普渡眾生的晚禱鐘聲。

巴雷諾走進自己的家里,感到自己完全崩潰了。是誰在背后暗算自己呢?他關上大門,看了看房頂,深恐上面會伸下一只罪惡的手來把他掐死,便連忙躲到自己臥室的衣櫥里面。

一件件長大衣威嚴地掛在衣櫥里,好像一具具保存在防腐劑里的吊死鬼尸體。見了這種死人的模樣,巴雷諾不由得想起了他父親被害的事。事情發生在好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他父親獨自一人在路上行走時被人殺害了。司法當局的調查,沒有結果,家里人也只得忍氣吞聲,但是這樁卑鄙的謀殺事件最后還是泄露了出來。家里收到一封匿名信,信的大意是這樣:

“那天夜里,大約十一點鐘左右,我和我的小舅子從大灣鎮到獨木舟村去。正走到半路,突然聽見遠處一聲槍響,接著又一連響了幾槍……我們數了一下,一共響了五槍。我們躲進了附近的一個小樹林。不一會兒,只聽得一伙人騎著馬朝我們的方向飛奔而來,經過我們旁邊時,幾乎快要擦著我們的身子。我們等到一切都過去以后,才繼續趕路。可是走不多久,我們的牲口停步不走了,打著響鼻直往后退。我們滾鞍下馬,掏出手槍,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只見路上趴著一具男尸,離他幾步的地方躺著一頭受傷的騾子,我的小舅子把騾子牽到了路邊。我們毫不猶豫地折回大灣鎮去報警。我們在警備司令部里見到了‘小騾人’何塞·帕拉萊斯·松連特上校,他正和幾個朋友圍坐在一張擺滿酒杯的桌子旁。我們把他叫到一邊,把剛才看見的事低聲向他講了一遍。先是說我們聽到了槍響,后來又……上校聽完我們的話,聳了聳肩膀,斜眼望著掛滿燭淚的蠟燭火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馬上給我滾回家去!我這話可不是隨便說著玩的。不許再跟別人談論這件事!……’”

“路易斯!……路易斯!”

一件長大衣像猛禽似的從衣架上掉了下來。

“路易斯!”

巴雷諾跳起身來,沖到離書架兩步遠的地方,裝作正在翻閱一本書的樣子。要是這會兒妻子看到他躲在衣櫥里,她準會嚇一大跳!……

“你這個人真差勁!老是這樣啃書本,不是把老命送了,也得要發瘋!好好想想我常跟你說的話吧!可你總也不開竅。如今這種世道,要想有點出息,用不著真才實學,只要能說會道。老啃書本有什么用處?做學問有什么用處?一點用處也沒有!依我看,還不如一雙襪子有用!……算了吧!……算了吧!”

燈光和妻子的聲音使他恢復了鎮靜。

“算了吧!看書……看書……你究竟想圖個啥?為了在你進棺材以后,讓別人說一聲你是個有學問的人?這種話對誰都可以說……有啥稀奇!……讓那些沒有學歷的醫生去啃書吧!你犯不著。你的博士頭銜干什么用的?有了它就可以不學而知……你也用不著在我面前裝模做樣!與其圍著書架轉,還不如去招徠一些看病的主顧。要是來找你看病的人像這些毫無用處的書一樣多,我們家里的日子就會好過了。我呀,就盼著能有一天你的診所里坐滿了人,電話鈴一天到晚響個不停,你忙完門診又忙出診……總而言之,希望你能有點出息……”

“你說的出息是……”

“是要你做點正經事……你用不著跟我說廢話,什么正因為要做點正經事,才得像你這樣整天埋頭攻書啦!我看別的醫生學問還不及你的一半,人家照樣有名有利。總統先生私人醫生長,總統先生私人醫生短的……你瞧,多光彩!懂了吧,這就是我說的有出息……”

“這個么……”巴雷諾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發現自己有點心不在焉,于是立即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得了,親愛的,你死了這條心吧!我要是把剛才見過總統的情況告訴了你,你準會嚇得暈倒的。是的,我剛才見過總統。”

“噯呀,我的天哪!他跟你說了些什么?他是怎么見你的?”

“糟透了!我只聽清楚了一句話:‘我要你的腦袋搬家!’我真嚇壞了,最丟臉的是,我出來時連門都找不著了。”

“他罵人了?還算便宜了你。挨他罵的人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別的人還挨揍呢!”她沉默了好一會,接著說:“你這個人吃虧就在于膽子太小……”

“嗨,老婆,你說得倒輕巧,有誰碰到了像他那樣的野獸還敢充好漢的!”

“不對,老公,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你即使當不上總統私人醫生,當個普通外科醫生也得有點膽量才是。你呀,趁早改掉這個膽子小的毛病!沒有膽量就別想當外科醫生。你聽我的沒錯。你在操手術刀時,就需要膽量和果斷。一個裁縫要是總怕鉸壞料子不敢下剪,那就一輩子也別想做好衣服。當然,一件衣料值不少錢,而你們當醫生的在醫院里可以用印第安人做試驗嘛!行了,別再想總統這檔子事了,快去吃晚飯吧。出了天主堂門廊下那樁恐怖的謀殺案,他當然要大發雷霆啰。”

“你給我住嘴!我不許你胡說八道,別以為過去我沒打過你,這會兒我真想給你一巴掌。這不是什么謀殺,也沒有什么恐怖的,他們干掉的是一個萬惡的劊子手,大快人心!就是他殺害了我的父親,在一條偏僻的路上殺死了這位只身行走的老人!……”

“那是匿名信上說的!你哪里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有誰像你這樣輕信匿名信的?”

“我要是輕信匿名信的話……”

“你哪里像個男子漢大丈夫……”

“你聽我說完!我要是輕信匿名信的話,你早就不能再待在我的家里了,”巴雷諾氣得說不出話來,用發燙的手在口袋里摸索著。“你早就不能再待在我的家里了。拿去,念念吧……”

她除了嘴唇上的口紅外,整個臉頓然變得像紙一樣刷白,她接過丈夫遞給她的那張紙條,飛快地讀了一遍:

“大夫:如今‘小騾人’已經關(歸)天,您好好安為(慰)安為(慰)您的太太吧!一群愛護您的男女朋友敬上。”

她發出了一陣痛苦的笑聲,笑聲充塞了巴雷諾小小實驗室里的每一根試管和每一只曲頸瓶。她把紙條小心翼翼地還給她丈夫,像是遞給他某種尚待鑒定的毒物似的。這時候,女仆站在門口稟報說:

“晚飯已經擺好了!”

在總統府里,總統正在簽署文件,一個小老頭站在一旁伺候,他就是巴雷諾大夫走出門時聽到總統喊他進去的“那個畜生”。

“那個畜生”穿著十分寒傖,他的皮膚像肉老鼠似的呈粉紅色,一頭蓬松的黃發,一雙混濁無光的藍眼睛,戴著一副蛋黃色的眼鏡。

總統簽完了最后一份文件,小老頭趕緊拿起吸墨器,匆忙間竟碰翻了墨水瓶,墨水灑到了剛簽好的文件上。

“畜生!”

“先……生!”

“畜生!”

一陣急促的搖鈴聲,又一陣……又一陣……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副官出現在門口。

“將軍,把這個混蛋帶下去,打二百棍子,快!”總統咆哮著,說完就回總統官邸去了。晚餐已經擺好。

“那個畜生”眼眶里涌滿了淚花,他沒有求饒,也無法求饒,他知道求饒也是枉然,因為總統先生近來正為帕拉萊斯·松連特被殺事件而大動肝火。他透過淚水仿佛看到了他那勞累過度的妻子領著六個面黃肌瘦的孩子在為他苦苦求情。他把痙攣的手伸進上衣口袋,想抽出手帕來,痛哭一場——要是能夠放聲大哭一場心里就輕松些了!——他心想,這次挨打不算冤枉,而是罪有應得,誰叫我這么笨手笨腳呢!——要是能夠放聲大哭一場心里就輕松些了!——做事就得多加小心,實在不應該把墨水打翻在文件上——要是能夠放聲大哭一場心里就輕松些了!……

他咬緊嘴唇,露出了一排梳子似的黃牙,加上他那深陷的雙腮和痛苦的模樣,活像一個被判處了死刑的犯人。背上的冷汗浸濕了襯衣,貼在身上,實在難受。一輩子也沒有出過這么多的汗!……要是能夠放聲大哭一場心里就輕松些了!他越想越害怕,不禁牙齒格格地打起戰來……

副官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就往外拽,仿佛在拖一個麻袋。老頭兒完全嚇呆了,兩眼發直,兩耳發聾,兩腳邁不開步子,腰都直不起來,愈來愈支撐不住……

幾分鐘后,副官站在總統的餐廳門口。

“可以報告嗎,總統先生?”

“進來,將軍。”

“總統先生,我來向您回報,那個畜生沒有能忍受得了二百棍子。”

女仆正捧著一盤油煎土豆,準備給總統上菜;她的雙手不禁哆嗦起來。

“你,哆嗦什么?”主人厲聲責問道。他又轉身向著將軍——將軍一直筆挺地保持著立正的姿勢,手里拿著軍帽,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等待總統的吩咐——說道:“好吧,你可以走了!”

女仆端著菜盤,趕忙追上副官,問他為什么老頭兒沒能經受得了二百棍子。

“什么為什么?死了唄!”

女仆返回餐廳,手里仍然端著菜盤。

“老爺!”她幾乎哭著對總統說道,總統正在從容地吃著晚餐。“說是他受刑不起,已經死了。”

“死了又怎么樣?下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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