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將軍的頭顱
- 總統(tǒng)先生(阿斯圖里亞斯系列作品)
- (危地馬拉)米蓋爾·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
- 4964字
- 2019-10-25 17:36:11
總統(tǒng)的心腹之人米蓋爾·卡拉·德·安赫爾[7]進來時,總統(tǒng)剛剛吃完晚飯。
“非常抱歉,總統(tǒng)先生!”他說著一步跨進餐廳(他像魔王撒旦一樣,外貌英俊,內(nèi)心險惡)。“非常抱歉,總統(tǒng)先生!我來遲了……我剛幫助一位樵夫攙扶了一個受傷的人,是他在垃圾堆碰到的,因此我沒有能早點來。報告總統(tǒng)先生!我不認識這個人,他是個普普通通的人。”
總統(tǒng)跟往常一樣,穿得像戴著重孝:黑鞋,黑衣黑褲,黑領(lǐng)帶,頭上總是戴著一頂黑帽;嘴唇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花白短髭遮掩著沒有牙齒的牙床,兩腮皮肉松弛,眼泡皺巴巴的像被人揉搓過似的。
“把他安頓妥當了嗎?”總統(tǒng)舒展開緊皺的眉頭,問道。
“總統(tǒng)先生……”
“那還用說!一個珍視自己是共和國總統(tǒng)的朋友的人,當然不會把一個遭人暗算的不幸受害者拋在街頭不管!”
聽到餐廳門口輕輕的腳步聲,總統(tǒng)轉(zhuǎn)過頭去說道:
“進來,將軍。”
“報告總統(tǒng)先生……”
“將軍,都安排好了嗎?”
“是的,總統(tǒng)先生……”
“你親自去一趟,將軍。請?zhí)嫖蚁蛩倪z孀表示哀悼,并以共和國總統(tǒng)的名義,發(fā)給她三百比索,作為喪葬費用。”
將軍右手拿著軍帽,筆直地站著,屏息斂氣,幾乎連眼睛也不眨一下。然后,他鞠了一躬,拿起桌上的錢,腳跟一轉(zhuǎn),走了出去。幾分鐘之后,便坐上汽車走了,車上載著“那個畜生”的棺材。
卡拉·德·安赫爾連忙解釋:
“我本來想把那個受傷的人送到醫(yī)院里去,但轉(zhuǎn)念一想:如果有總統(tǒng)先生的一道命令,他一定會得到更好的照料。所以,一則奉命前來見您,并再次向您表示我對我們的帕拉萊斯·松連特被那幫惡棍卑鄙地殺害一事感到萬分痛心;二則……”
“我會下命令的……”
“您肯定會這樣做的,要不然大家怎么會都認為您真不應該是治理這個國家的人……”
總統(tǒng)像被蜇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
“誰這么說的?”
“我第一個這么說!總統(tǒng)先生,我同許多人一樣,都堅決認為,像您這樣的人本來應該治理一個像法國那樣的國家,或者是自由的瑞士,或者是勤勞的比利時,或者是美麗的丹麥!……不,還是法國,最合適的還是法國……您應該是主宰甘必大和維克多·雨果的偉大人民命運的最理想的人!”
總統(tǒng)的八字胡須下面隱約地露出一絲微笑。他用一塊白綢手帕擦著眼鏡,一直注視著卡拉·德·安赫爾。他稍為停頓了一下,轉(zhuǎn)了個話題說:
“米蓋爾,我叫你來,是為了要你去辦一件事,希望你今晚就去辦妥。有關(guān)當局已經(jīng)下令逮捕歐塞維奧·卡納萊斯那個老滑頭,就是你認識的那個將軍。明天一早就要到他家去抓他。雖然他是謀殺帕拉萊斯·松連特的兇手之一,但是由于某些特殊原因,政府不便把他關(guān)進監(jiān)獄,我要他馬上出走。你趕緊去找他,把你所知道的情況都告訴他,作為你的意思,勸他今天晚上就逃走。你得設(shè)法幫助他逃出去。他可能會像一切職業(yè)軍人那樣,重視榮譽,寧死不肯出逃。但要是明天他被抓住的話,我就得砍掉他的腦袋。我們這次的談話不能讓他知道,你我明白就行了。你要當心,不能讓警察知道你去過他那里;你看著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總之,既不能招人懷疑,又得讓那個老滑頭出逃。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
總統(tǒng)親信用黑圍巾遮著半邊臉,走了出去。(他像魔王撒旦一樣,外貌英俊,內(nèi)心險惡。)守衛(wèi)著主子餐廳的軍官們向他敬了個禮。或許只是他的預感,或許他們已經(jīng)聽見了談話,知道他的手里攥著一位將軍的頭顱。候見廳里六十個等得焦急而疲憊的人在連連打哈欠,期待著總統(tǒng)先生抽空接見他們。總統(tǒng)府和總統(tǒng)官邸附近的街道上鋪滿了鮮花。一群群士兵,在司令官指揮下,正在用燈籠、小旗和藍白兩色的中國紙鏈裝飾附近的營房大門。
卡拉·德·安赫爾沒有留意這種準備過節(jié)的熱鬧情景。他得馬上見到將軍,和他商定一個計劃,幫助他出逃。當森林里的狗吠叫起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事情并非如他想象的那樣輕而易舉。原來在總統(tǒng)先生和他的敵人之間隔著一座陰森可怖的森林,這座森林中的每一棵樹木都長著耳朵,稍有風吹草動,這些耳朵就會像暴風雨即將來臨似的警覺起來。在方圓幾里之內(nèi),即便發(fā)出一點最輕微的聲響,也逃不過這幾百萬只留心諦聽的耳朵。狗在不停地吠叫。一個比電報線還要纖細的無形的通信網(wǎng)使每片樹葉都和總統(tǒng)先生連接著,他密切地窺伺著他的子民們內(nèi)心深處最秘密的活動。
只要能瞞過警察的耳目,讓將軍逃之夭夭,哪怕跟魔鬼達成協(xié)議,把靈魂出賣給它也在所不惜……然而,魔鬼是不會發(fā)善心的,這么棘手的事,走到哪兒算哪兒吧……事關(guān)將軍的頭顱和別的什么東西呀……他說著這句話時,仿佛感到他的手里真的攥著將軍的頭顱還有別的什么東西。
他來到了坐落在梅塞德區(qū)的卡納萊斯的家門前,這是一幢有上百年歷史的老房子,宛如一枚古錢,古色古香。房子占據(jù)了整個街角,朝著主要街道的一面有八個陽臺,車馬出入的大門則朝著另一條街道。總統(tǒng)親信本想站在那里等一會兒,等聽到里面有人聲時再去叫門。但看到對面人行道上憲兵在來回走動,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于是,他加快腳步向前走去,同時朝著那些窗口掃視了一眼,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人,好向他打個手勢。可是一個人也沒有。老站在人行道上不可能不引起懷疑。他看到房子對面拐角處有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酒館,為了能在附近多逗留一會兒,需要到里面去喝點什么,譬如說,要一杯啤酒。他跟老板娘搭訕了幾句,便端起一杯啤酒,回過臉去看看那個坐在靠墻板凳上的人,他進門時只瞥見了這個人的輪廓。此人帽子戴得很低,幾乎蓋住了眼睛,脖子上圍著一條毛巾,外衣的領(lǐng)子向上翻起,褲腿上小下寬,咖啡色皮鞋的后跟很厚,還釘了一層橡皮,靴子上雖然有扣子,卻全都沒有扣上。總統(tǒng)親信漫不經(jīng)心地抬起眼睛,看到柜臺里一行行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酒瓶,電燈泡里耀眼發(fā)光的燈絲,西班牙葡萄酒的廣告,上面畫著酒神巴科,騎在一只酒桶上,周圍是一群大肚子教士和裸體女人,還有總統(tǒng)先生的一張被畫成一副惡少模樣的畫像,肩上佩著兩道鐵軌似的肩章,一個小天使正把一頂桂冠戴到他的頭上,真是一幅饒有情趣的畫像。總統(tǒng)親信不時望望街對面將軍的家。要是那個坐在板凳上的人和老板娘不是一般的朋友,而是串通在一起狼狽為奸,那可就糟了。他一面解開上衣的扣子,一面蹺起二郎腿,曲身把雙肘撐在柜臺上,做出一副不準備很快就走的樣子。是不是再要一杯啤酒呢?他又向老板娘要了一杯啤酒。為了拖延時間,他付了一張一百比索的鈔票,估計老板娘會找不開。老板娘不高興地打開柜臺的抽屜,把那些骯臟的鈔票翻來翻去,又砰的一聲把抽屜關(guān)上。果然找不開,凡是碰到這種情況,只得按照老辦法,出去換錢。她把圍裙解下搭在赤裸的手臂上,向街上走去,同時回頭看了一眼坐在板凳上的那個人,示意他要留心這位顧客:我可對這個人不放心,別讓他偷走什么東西。其實她的這種擔心完全是多余,因為就在這個時候,竟像自天而降似的,從將軍家里走出一位小姐來。卡拉·德·安赫爾趕忙迎了上去。
“小姐,”他走到她身旁,對她說道。“請你告訴這家主人,就是你剛從那里出來的那家,我有一件非常緊急的事情要通知他……”
“通知我爸爸?”
“你是卡納萊斯將軍的女兒?”
“是的,先生……”
“那好……請你別站住,往前走……我們照樣往前走……這是我的名片。請告訴令尊,我在家里等候他,請他趕快到我家里去。現(xiàn)在我就從這里回家去等他。他的生命危在旦夕……對,對,叫他快到我家里去,越快越好……”
一陣風刮走了他的帽子,他只得回身去追,有兩三次已抓到了手里又被刮跑了,最后總算抓住了,這情景好像一個人在追逐一只從窩里飛出來的雞。
他借口去取找還的錢,回身進了酒館,想看看那個坐在板凳上的人對他的突然出去有什么反應,結(jié)果卻撞見他正和老板娘扭成一團,把她擠到墻邊,急不可耐地要親吻她一下。
“你這臭警察,難怪人家叫你‘瘋狗’!”老板娘趁他聽到卡拉·德·安赫爾的腳步聲嚇了一跳,把她放開時,嘴里罵了一句。
為了有利于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卡拉·德·安赫爾進行了友好的調(diào)解。他解除了老板娘的武裝——她手里拿著的那只酒瓶,又回過頭來和善地看著那個坐在板凳上的人。
“太太,你消消氣!這算是什么事兒呢?錢你不用找了,你們二位有事好好商量。這事鬧出去可沒啥好處,只會招引警察,而且,要是這位朋友……”
“我叫盧西奧·巴斯克斯,為你效勞……”
“什么盧西奧·巴斯克斯,是瘋狗![8]警察又怎么樣!什么事都搬出警察來!讓他們試試!看他們敢上這兒來不?我誰都不怕,我可不是好欺負的印第安女人。你聽見了嗎,先生?這家伙還用‘新院’[9]來嚇唬我呢!”
“哼!只要我愿意,還要把你送進妓院去呢!”
巴斯克斯低聲咕噥著,把流到嘴邊的鼻涕吐到地上。
“放屁!有種你試試看!”
“哎呀,老兄,你們別吵了,夠了!”
“是的,先生,你看我這不是不吭氣了嘛!”
巴斯克斯的噪音很難聽,說起話來像個女人,軟綿綿的,又尖又細,像是在用假嗓子說話。他如癡如狂地愛上了這位老板娘,白天黑夜地纏著她,只求能讓他痛痛快快地親個嘴。但老板娘不讓,怕他得寸進尺,無論是哀求、威脅、送禮、流假眼淚和真眼淚,還是唱小夜曲和說甜言蜜語,統(tǒng)統(tǒng)都遭到了她冷若冰霜的拒絕。她始終寸步不讓,她常說:“誰要是愛上我,就得知道,要想跟我談情說愛,還得跟我好好較量幾個回合。”
“既然你們已經(jīng)不再爭吵了,”卡拉·德·安赫爾好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著,同時用食指在一枚嵌在柜臺上的鎳幣上劃來劃去,“我就跟你們說說住對面的那位小姐的事吧。”
他說有位朋友委托他去問問她有沒有收到他的信,可是,老板娘打斷了他的話說:
“你這個人交上桃花運了!我們看得出你已經(jīng)跟她打得火熱了!”
總統(tǒng)親信感到眼前一亮,忽然計上心頭……兩人打得火熱……遭到家庭反對……接著來個私奔……反正私奔和出逃差不多……
他的手指繼續(xù)在那枚鎳幣上劃來劃去,只不過動作比剛才更快了。
“你們說對了,”卡拉·德·安赫爾回答道,“不過,我心里正在發(fā)愁,因為她父親不同意我們結(jié)婚……”
“別提這個老頭子了!”巴斯克斯插嘴說,“一天到晚總是板著臉,好像別人欠了他的債似的。我要不是奉命,才不愿意到處盯著他呢!”
“有錢人都是這樣子!”老板娘忿忿地補充了一句。
“所以,”卡拉·德·安赫爾解釋道,“我想把她從家里弄出來。她已經(jīng)同意了。剛才我們把一切都說定了,就在今天晚上一起出走。”
老板娘和巴斯克斯都不禁微笑了一下。
“來干一杯!”巴斯克斯對他說,“這可是樁好事。”接著,他遞給卡拉·德·安赫爾一支煙,說:
“先生,抽煙嗎?”
“不抽,謝謝。……不過,盛情難卻,就陪你抽一支……”
就在他們點煙的功夫,老板娘已斟滿了三杯酒。
不多一會兒,幾杯暖酒下了肚,卡拉·德·安赫爾開口道:
“這么說,我就仰仗二位幫忙了?無論如何,你們得助我一臂之力!噢,這件事還必須今天就辦!”
“今晚十一點以后我不行,有公干。”巴斯克斯建議說,“不過,這娘兒們……”
“什么這娘兒那娘兒的!說話好聽點!”
“她呀,名叫瑪莎夸塔,”他轉(zhuǎn)過臉朝老板娘瞟了一眼說,“她可以替我?guī)湍愕拿ΑK粋€人頂?shù)蒙蟽蓚€。但你如果還需要幫手,我還可以再派一個來。正好我有一個朋友,約好了在中國人住的街上見面。”
“老兄,你動不動就搬出那個‘杏仁黃’赫納羅·羅達斯來!”
“為什么叫他‘杏仁黃’?”卡拉·德·安赫爾問道。
“因為他的臉色看來活像個死人,總是那么黃……黃……黃得像杏仁!”
“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看找他幫忙沒有什么不合適……”
“……不,找他不太合適。對不起,先生,我打斷你的話了。我本來不想講出來:這個赫納羅·羅達斯的老婆,一個叫什么費迪娜的女人,逢人便說將軍的女兒要做她兒子的教母了。也就是說,你的那個朋友赫納羅·羅達斯,在這位先生說的這件事情上他是不會‘中力(立)’的。”
“真是個多嘴多舌的婆娘!”
“你把什么都說成是多嘴多舌!”
卡拉·德·安赫爾對巴斯克斯的好意表示感謝,并向他說明,最好不要找“杏仁黃”幫忙,因為,正像老板娘說的,在這件事上,他是不會中立的。
“巴斯克斯老兄,很遺憾,你在這件事情上不能幫我的忙……”
“我也感到很遺憾,不能助你一臂之力。我要是早知道,告?zhèn)€假就好了。”
“能不能花點錢活動活動……”
“不行,毫無辦法!我這個人不善于干這種事。再說,這事也確實難以辦到!”他用手搔著耳朵說。
“管它辦得到辦不到!反正我在天亮之前一定再來,不是兩點差一刻,就是一點半,我準來。在愛情問題上,就得趁熱打鐵!”
卡拉·德·安赫爾在門口和他們兩人告別,還把手表湊到耳邊,聽了聽表是不是在走。那有節(jié)奏的嘀嗒聲真讓人心跳加速!他用黑圍巾遮住蒼白的臉,匆匆離開了酒館。他的手里攥著將軍的頭顱和別的什么。